「真無事?」二公子王耀宗俯視妹夫,一臉不相信,滲著油汗黑臉膛就差貼到李知遠額頭上了。
此景甚是不雅,李知遠急得舉手發誓:「二哥,真無事!劉大人日日和先生吃酒閑話耍子,親熱很呢。潘菘已是死了,晉王他老人家若是不保姻親無事,他那個皇太弟位子不是坐甚無趣味?」
王耀宗情知妹夫不會騙他,既然事情和傳說中不一樣,想來還沒有到不可挽回地步,他退後一步坐回去,琢磨半日,還是不放心,說:「雖然現下無事,難保劉大人沒有旁打算,我且去杭州尋五姨商量。也不曉得哪個膽大包天,居然把潘菘害了。他死了百姓拍手稱慶,可是害苦了我們王家。」一邊說一邊惱火地用力捶桌子。桌上碗兒碟兒跳起來又乒乒乓乓落下。
此時李知遠可不敢跟暴走二舅哥說是自己害了潘菘,小心翼翼給王二公子添酒,說:「聽講五姨也就是這幾日到曲池府了,二哥去接一接甚好。莊上無事了么」
「莊上農事都安排好了。」王耀宗想到本家長輩們甚煩,端起酒碗一飲而,長吁一口氣,「我家那些個長輩母親莊上長住也不是個法子,還要想個法子安置他們呢。」因看了一眼李知遠,笑道:「似府上才回富春就打了一遭臭蟲,倒是清靜,現可還有貴親去求助?」
李知遠自嘲一笑,道:「現是無人敢來,難保將來不會生事。實不相瞞,我爹泉州府也謀划了幾年,收攏了些人手,就是為了提防本家臭蟲。似我們家這般害怕同族,也是世上少有了。」
「你們那個翻臉狠鬧一回也罷了。我們家這些長者,一個比一個迂腐。我父親又面軟,斷是斷不得了。你是不曾受過,他們鎮日里我面前唧唧啾啾什麼商人下賤,什麼必要讀書之類,積下唾沫都能洗臉了。」王耀宗又飲了一碗酒,甩甩頭道:「老子明明心裡想揮拳,還要陪著笑臉聽那群老傢伙胡說,苦吶。來來,你陪二哥再吃兩碗。」
李知遠看看窗外頭,天已黑透,卻是不肯多吃,因道:「改日陪二哥通宵暢飲,今日二哥既然回來,倒不如早些回家,也省先生師母挂念。」
王耀宗離家日久,原就挂念家人,問店裡夥計討了盆洗臉水,略把臉揩揩,真箇和李知遠一同回家。
兒子回來,柳夫人又是歡喜又是煩惱,喜是兒子一聽有事就來家,到底是和她貼心才會如此,煩惱是耀宗脾氣太暴燥,怕他惹事。她一邊叫人去稟報王翰林知道,一邊扯著兒子問:「不是寫信叫你不要來?你回來也罷了,怎麼不早些送信回來?路上平安否?」
「平安。」王耀宗當著李知遠面被柳夫人當小孩子一樣拉來扯去,甚是不好意思。可是落到柳夫人手裡他又不敢掙扎,老老實實回答完繼母問話,黑臉已是紅得發紫。
休看裡頭那兩位母慈子孝,久別重逢情狀感人又可笑,李知遠自認要是膽敢笑出聲來,老咳一聲他就要打個哆嗦,小拳頭掄起來他連還手都不能。是以他只扭著頭看樑上掛著一盞羊角燈,看得認真極了。
王翰林正和劉大人書房吃晚飯呢,聽老田媽來稟二兒子來家,心裡也是活,借口衣走到夫人內院來,隔著窗子看見耀宗能說能動手足俱全,他就安心,對張口要喊李知遠擺擺手,又到前頭去了。
泰山意思是叫李知遠不要說他來過了,李知遠可不敢不說,老老實實蹭到柳夫人身邊,說:「師母,先生方才來過了,從窗眼裡張了一眼二哥,沖學生擺擺手又走了。」
柳氏笑罵:「這個倔老頭,生怕兒子曉得他是疼愛兒子。」她老人家這一向待李知遠親熱極了,連客氣話都不講,一手扯著兒子,一手扯著女婿到桌邊坐下,一疊聲叫傳飯。
王耀宗不敢說外頭吃過了,李知遠不敢說外頭吃飽了,兩個力一飽。吃完飯耀宗要去看妹子,李知遠可憐巴巴地看著耀宗,指望二舅哥喊他同去。
李知遠心思王耀宗一清二楚,他偏裝不知,沖著李知遠嘿嘿一笑,還要故意甩一甩袖子,繞過柳夫人身後屏風進內院去了。
柳夫人心裡也清楚李知遠這小子一天幾趟跑,一小半是要王翰林心裡好過,一大半還是為英華來,不過英華傷處尷尬,李知遠就是未婚夫也不好叫他進內室探望,所以她一直裝不知。今日耀宗又故意逗他,她樂要死又非得板著臉不可,實是一本正經受不了,忙道:「聽講今日起城裡宵禁,你前頭使個人回家說一聲,今晚八郎那裡歇罷。回頭我叫你二哥到那院找你們去,你們哥幾個許久不見,好好說一夜話。」
李知遠諾諾,出來到前頭尋了個相熟管家回家捎信,一轉身就看見王大少耀祖站一根柱子後頭又是跺腳,又是沖他招手。
「大哥。」李知遠走過去給耀祖唱了個喏,再無別話好說。
「耀宗回來了?」耀祖咳了幾聲,有氣無力說:「我這一向都病著,也不曾找你們兩個說話,你到我屋裡坐一會,再喊他來,我有話要問你們。」
王耀祖和柳夫人英華一向不對付,能有什麼話問他這個英華夫婿?李知遠想了半日,才想起來,耀宗曾和他提過,販牛馬時大哥和黃家九姨都湊了些銀子做本錢,想來是問著這個事了。李知遠躊躇半日,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耀祖住這個院兒離著柳夫人住處甚遠,原是柳氏商行款待賓客所,收拾很是清雅。一個月洞門進去,是小小巧巧三間小樓和三間東廂房。院子里還有幾叢芭蕉一塊湖石,廊上掛著幾盞宮燈,伸向東廂檐角還吊著鐵馬,門窗雕花都精緻緊。
此時花前月下,樹影婆娑。院子里唯二兩棵桂樹上拴了繩子,繩上曬著幾件孩子衣裳不曾收,湖石邊靠著兩柄大掃把,王耀祖經過時還被絆了一下,慌得李知遠忙伸手去扶住弱不禁風大舅哥,笑道:「大哥有事,使個人來喊就是,這要是跌倒了如何是好?」
王耀祖沒好氣道:「我等沒了時運,便是跌倒,自家抹點藥油就是。」因李知遠不接腔,他只當李知遠是個軟弱,就絮絮叨叨抱怨說居所窄小,僕役又不老實,日常供給又不及時等語。
大舅哥含著一肚子怨氣呢。李知遠對老婆娘家事一清二楚,情知這時候閉嘴才是明策,大舅哥說話再沖他都是一笑。王耀祖說了半日看他都是不氣不惱一副笑模樣,顯見得是不會插嘴王家事了,也只得歇一歇氣,自端了一碗茶來吃著。
倒是黃氏看見李知遠來家,忙著忙後,送熱茶,送點氣,因王耀祖說話不中聽,她不敢插嘴攔斷,只是苦笑著坐一邊納鞋底。
少時耀宗進來,喊過哥哥嫂嫂,黃氏忙掇了一碗茶把他,他接過一氣喝了,才坐李知遠身邊,笑問:「大哥喊我來是為何?」
王耀祖定定看著兄弟,愣了半日才道:「你是真不記得了還是故意不記得了?」
耀宗嘿嘿一笑,從懷裡摸出一本帳,揭開來送到耀祖面前,道:「大哥請看,帳這裡。」
耀祖目光總數上一溜,看見總帳有三萬多兩,原來朝下彎嘴角就嗖一下彎了上去。便是黃氏,看見丈夫如此,也不再妝樣子,站起來走到耀祖身後,扶著他肩探脖。
耀宗咳了一聲,報帳:「連本帶利,一共三萬六千一百多兩銀。咱們親兄弟,明算帳,先把本錢算一算罷。一共就是咱們四個,大哥五百兩現銀,還有些貨物折現,也算五百。一共就是一千本錢,九姨是五百。妹夫呢,出了兩千,到了北地買牛馬不夠使用,他又添了一千。我出了五千五本錢,本錢一共是一萬。帳是一式四分,這本帳是大哥你。」
耀祖翻了翻帳,皺眉道:「咱們同胞兄弟,我還信不過你么。你只說賺了多少銀子罷。」
「扣掉本金,賺頭是兩萬六千二百多兩。」王耀宗又從懷裡掏出一張小帳來,念道:「按著份額,該分大哥兩千六百二十兩。九姨一千三百一十兩。妹夫七千八百六十兩。下剩自然都是我。我就不報了。」
「走一個來回,就賺這麼多?」黃氏聲音都哆嗦了。
「婦人之見。」王耀祖看不起黃氏小家子氣,哼了一聲,道:「這賺算是少了。聽講若是運氣好,一個來回十倍利都不止。」
大哥這是嫌棄賺少了?耀宗笑臉有點僵硬了,張了張嘴,原來準備好話沒法接著說。
auzw.com 「大哥說極是,運氣好真有賺十倍利。」李知遠笑道:「不過咱們走這兩趟還真是不走運,頭一趟販牛馬是被官買了,不但沒賺到錢,還虧了草料錢,第二趟繞路才賺了些,走第三趟又遇到黑店,好容易跑出來,牛馬又經了鄭將軍眼,他老人家一張嘴全要了,又給不出現銀,幸虧二哥面子大,下了力氣求人才要回來這三萬多兩。剩下兩萬兩鄭將軍要吃一半,還有一半經手人昧下了。」
王耀祖是聽講販牛馬極苦,就沒有想過別,此時聽李知遠講話如聽天書,想像不到會有這樣曲折。
耀宗心裡甚不是滋味,嘆一口氣,說:「妹夫,你說這些做什麼?咱們雖然沒有虧本,賺其實也不多。我是想著等過了夏種,我再去走一回。所以上回大哥問我,我說且等九姨來家,人齊了再說帳。」
「你可曉得大哥現過有多苦?」王耀祖也嘆氣,皺著眉頭說:「大哥我手裡連整塊銀子都沒有,親戚朋友間都不敢走動呢。」
手裡沒錢使用,苦吶。黃氏心有戚戚焉,點頭附和。
李知遠笑一笑,道:「二哥沒來時,大哥就和小弟說了,真是手頭緊。橫豎我得了這幾千兩銀也足夠使用,我正尋思著拆夥呢。選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如何?」
耀宗被哥哥弄心灰意懶,想一想,嘆氣說:「我有這麼些銀子也很夠用了,就依妹夫所言,拆夥也好。大哥現就要銀子?」
「就要就要,趕著要買地。」王耀祖折騰了這半天,原就是想要分錢。沒想到李知遠極是上道,兄弟也很乾脆,說分就分。他心裡活緊,一時口就把心裡打算說出來了。
買地?李知遠和王耀宗對看一眼。耀宗就問李知遠:「妹夫?現買地有賺?」
李知遠笑一笑道:「我家不買地,這些事情我不明白,還是大哥說一說?」
王耀祖咳了幾聲清嗓子,正色道:「自然是有賺,還是大賺!富春地現跌了!一石中等田地一畝只要一兩二錢銀子,此時不買,待何時?」
王耀宗還記得家裡買那個小庄價錢,好像山地都不只一兩二錢一畝,聽得大哥這麼說,不禁好奇道:「怎麼會這麼便宜?可有什麼緣故?」
李知遠看二哥也像是意動樣子,倒不好再做壁上觀,忙道:「咱們富春已是征了不少地了,可是到底是官府花錢買,還是換地,都沒有準信。這時候買地,萬一被徵用了怎麼辦?」
「你,膽子太小!」王耀祖鄙夷看了一眼李知遠,冷笑道:「劉大人現我家住著,皇太弟家王子現我家住著,誰敢征我家地?」
才收拾了潘菘李知遠摸摸自己鼻子,也覺得自己膽子是有點兒小。
王耀宗看大哥那意氣風發模樣兒,不曉得是哪裡被人吹過了邪風才會病這般厲害,愣了好一會,才道:「我把銀子都兌成金子了,就叫妹夫陪我搬過來罷。」扯著李知遠出來,走到半道上就忍不住道:「這回又不曉得是哪個挑唆!」
「大哥這個性子,我是不敢勸他。」李知遠苦笑道:「怎麼二哥你也不勸他?」
「我勸他,現就要翻臉!吵鬧起來白叫父親煩惱。」王耀宗也是苦笑,「其實我原來是想把我賺銀子與大哥,還好沒來得及說。他要折騰就折騰罷,橫豎他是衣食無憂。這些銀子先存著,將來等侄兒長大了,慢慢替他們娶親成家也罷了。」
李知遠點點頭,想起來又道:「當時咱們回來匆忙,不是把銀子寄存柳家舅舅那裡么,你這時候就與大哥,便是折成金子也要不少,你那裡可夠?」
「問母親借就是了。橫豎銀子運回來也是母親收著。」王耀宗扯著李知遠到柳氏處,把緣由和柳氏說了,柳氏因是王家兄弟自己家務事,卻是不多話一句,就開了箱子取出三百六十一兩赤金,用等子稱好,分成兩個匣兒裝了,交把他兩個提去。
三百多兩金子不過二十來斤,又分成兩匣,休說王耀宗力氣大提著不費事,便是李知遠,也提著甚是容易,送到王大少屋裡,哥兩個話都懶說一句,出來到八郎屋裡候著。
過不多時,前頭酒席也散了,八郎和趙恆回來,就八郎屋裡重開了一桌,陪著王耀宗吃酒閑話。到夜深服侍人都睏倦了,趙恆打發他們都去睡。
王耀宗出去小解,看院子里都沒有人了,回到席上嘿嘿一笑,壓低聲音問:「潘菘那王八蛋,是誰收拾了他?」
這事,李知遠自家不說,誰會多嘴?趙恆夾著一根醬鴨舌,品得津津有味。李知遠抿了一口黃酒,醉態朦朧。八郎被二哥盯著,不敢吃酒也不敢吃菜,苦笑道:「二哥,這事若是咱們做,還能瞞得住人?」
耀宗點點頭,轉看向李知遠。
李知遠笑道:「手刃潘菘是事,可惜不是我,當時我陪著你妹子選葯呢。」
「真不是你?」耀宗皮笑肉不笑,「咱們骨肉至親,你承認了我還能出首你?」
李知遠說不出否認話,只舉著酒杯道:「二哥,來,咱們吃一杯。」
看情形這是默認了。耀宗拿眼一掃八郎和趙恆兩個,都是笑意盈盈,曉得他兩個也是知情,才提起心就放了下來,覺得妹夫膽子實小,做了還敢不認帳,尤其招人愛,樂呵呵和妹夫碰杯,道:「二哥我日思夜想事叫旁人干成了。甚好,甚好。」一邊說一邊大力去拍李知遠肩膀。
李知遠受了第一擊,疼連醉都裝不下去了,棄掉酒杯讓過一邊,笑道:「二哥,輕些。」
「二哥莫鬧。」趙恆雖然心裡覺得李知遠做了人家妹夫,多吃幾下打也是應當,卻怕王二哥借酒裝瘋鬧外頭耳朵眼睛都曉得了,架著耀宗到一邊坐下,笑道:「橫豎呢,這事和咱們沒關係。要說有干係,也是潘曉霜存心要尋英華妹妹麻煩,叫英華妹妹受了無妄之災。」
「你過來!」王耀宗跳腳,「說到我妹子,就得揍你。你家擺著幾十車葯,不曉得送些兒來,還要叫我妹子巴巴去討。不然我妹子老老實實家蹲著煮葯,哪裡來這場禍事?不揍你揍哪個?小子,老老實實過來挨二哥拳頭!」
這……二哥這樣生猛,難怪八郎早縮到牆角去了。李知遠硬著頭皮蹭到二哥身邊。王耀宗也不客氣,一個左勾拳,一個右勾拳,送給妹夫兩個黑眼圈。李知遠疼蹲地下,他還不放過人來,扯開李知遠膀子拉到燈下看黑眼圈,還嫌右圈小了些,又找補了一拳添色才滿意。收拾完了李知遠,王二哥也不多話,只衝八郎勾勾手指。
八郎捂著頭臉挪到李知遠身邊,喊:「二哥,不要打臉,不要打臉。」
王耀宗打八郎原是慣了手,扯開膀子照眼眶就是一拳,因八郎骨頭硬,揚手吹了吹拳頭還要再打,被趙恆架住了。
趙恆苦笑道:「二哥,這原是我錯,不是因為我,潘菘兄妹也不會這般找英華妹妹麻煩,你打我罷。」
「打了你,我老子要拿板子打我。」王耀宗甩手,扯著李知遠起來,摟著妹夫肩親熱道:「好妹夫,走,咱們睡覺去!」
作者有話要說:呃,紅綠實體,已經出了。噹噹淘寶都可以買到。上下兩本包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