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人趙恆面前固然仁厚長者模樣,對著楊八郎和李知遠,是六七分威嚴裡頭摻著三四分溫和,雖然說話和氣,然架子也端得足夠。八郎背後喊他劉老頭罷了,當了面總要恭恭敬敬執禮。英華自家老子面前皮似猴,劉大人面前也是老老實實。
可是現,劉大人哪有半分道貌岸然官老爺模樣。面上白須也遮不住笑容諂媚,說句把話看五姨微微皺眉,他老人家居然慌了神,什麼五姨美若天仙,洪福齊天胡話都冒出來了。
英華正好站柳五姨身後,真心不敢笑,使手帕使勁擦眼睛,趙恆站一邊悶笑,楊小八側過身子對李知遠擠眼。
李知遠呢,生生是被嚇著了。這是那個一身正氣、一團和氣劉大人?怎麼跟青山才養那條小柴狗看見端飯來小糰子似,就差身後長根三尺長毛尾巴搖動獻媚。再一想,擋刀潘菘被他弄死了,如今富春一帶極少也有二十萬軍民等著五姨帶來葯救命呢,小老頭再是個獨善其身人,為著二十萬人性命這等低聲下氣,倒是個可敬可交人了。是以他反倒不笑,認真練習養氣功夫。
柳五姨生得和柳氏夫人並不大相像,雖然一樣個子高大身量苗條,卻是一張雪白圓臉,描著烏黑細長眉,梳著飛仙髻,髮髻上用金鏈綴著一枚鑲珠嵌紅寶石墜子,墜子正好墜眉間之上,行動說話時,墜子反射江水粼光,寶光灼灼也擋不住眸光里精明和強勢。
若論長像,這一雙細長有神眼睛是和趙恆有些兒像。李知遠看看五姨,又掉頭看看趙恆,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便把疑惑目光對準了英光。
柳王姨待獻殷勤劉大人卻是淡淡,好容易劉大人口渴了吃茶,她一對眼睛立刻盛滿久別重逢熱情,先從趙恆身上掠過,又八郎身上轉了轉,後停了英華身上。
五姨咳了兩聲,笑道:「劉大人,奴和孩子們久別重逢,正要說些體己話兒。你老人家公事么,今兒不辦明兒辦也是一樣,就是明兒不辦後日辦也誤不了大事,對不對?八郎,替我送客。」
八郎苦笑著走到劉大人身邊唱喏。劉大人白須跳得一跳,到底客客氣氣辭了去。劉大人一出艙門,趙恆就由風度翩翩少年郎變成了西洋花點子小哈巴,舉著一盞半涼茶殷勤送到柳五姨手邊。英華就由端莊淑女變成了搖頭擺尾小猴兒,挽著柳五姨胳膊一邊搖一邊撒嬌:「五姨,五姨,我想你了。」
八郎送客回來,拉一拉看著小哈巴和小猴子發獃李知遠,附耳低聲道:「五姨喜歡英華和趙恆。所以這兩個有事無事都要學學老萊子。」
他聲音雖低,這個船艙卻不大,大家都聽見了。趙恆和英華一齊瞪他。柳五姨笑眯眯道:「小八,你是說五姨不疼你?」
「侄兒說錯了,五姨喜歡英華和趙恆,疼八郎。」八郎從笑東倒西歪侍女手裡搶了一塊手巾獻到五姨手裡,「五姨擦擦汗,這一路辛苦了。」
柳五姨笑著點點頭,道:「一路乏很,叫你們這幾個小萊子鬧一鬧,我身上好多了。」又看向李知遠,還側過頭對英華眨眼,「這是咱們英華小女婿?看著一本正經,是個老實孩子。英華小乖乖,你可別欺負人家。」
提到小女婿,英華雖然大方,五姨面前也不免有些害臊,就把那纏五姨胳膊上兩隻小爪子收了回來,老老實實站回淑女模樣,嗔道:「人家哪裡欺負他了。」
五姨摟著英華,笑道:「好好,我們英華不欺負他。英華,把你家小女婿帶去,替五姨看著他們搬貨物,就便安排人手運到貨倉去。」
英華清脆答應一聲,真箇過來拉李知遠手,李知遠還是頭一回遇見這麼不把他當外人親戚,愣愣被英華拉出來。出得艙門英華就鬆開手。李知遠教富春江上清涼江風一吹,才反應過來,美滋滋去拉英華手。
英華甩開他手,啐道:「放莊重些。」
當著五姨她就能拉,離了五姨就要放莊重些,完全反過來了嘛。李知遠哭笑不得看著英華,道:「方才是你拉我。」
auzw.com 「裡頭是京城規矩,我們訂了親,拉拉手也無妨。外頭是富春規矩,跟你看一回月亮還挨打呢。」英華橫了李知遠一眼,道:「我要去看他們搬貨了,你去不去?」
叫你一個人去,我娘曉得了必要打我一頓不算,你娘也要打我一頓。李知遠點點頭,一聲不吭跟著英華下船。早有柳五姨管家們跟過來,把英華和李知遠請到碼頭邊一間小樓樓上坐著。一個青綢衣管家捧著帳本過來,問雇車和腳夫價錢若干可合適。問罷才下樓,又有管家們流水上來說話。
李知遠第二盞茶將吃,英華才把人都打發了,端著茶碗喘氣,道:「玉薇姐姐要是明日還不回來,我就要忙死了。」
原來這些事是玉薇管。李知遠看英華額上都滲出汗了,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手帕送過去,笑道:「嫂子哪裡去了?」
英華苦笑道:「昨日聽說大伯娘病了,她和耀文哥請了郎中去瞧。我娘與了我二哥銀子,叫二哥跟去,那邊替大伯娘尋幾間屋,再找幾個人服侍。這是個麻煩事,他們一時半會想是不得空回來。」一邊說一邊接了帕子擦汗,想了一想又道:「方才看帳,你托五姨買葯已是運來了,咱們就把施藥事辦起來?」
「好,晚上和趙恆他們商量著辦起來。」李知遠思量半日,道:「我看五姨和劉大人說話情形,是不打算與劉大人葯?」
「咱們家葯都是銅錢買來。」英華笑道:「現把劉大人用也罷了。回頭找劉大人要錢,他一時拿不出來,拖來拖去換了管事,這筆錢就成了壞帳,五姨回家也不好交待。劉大人是拿不出現錢來,強征葯事他又不能幹,他也為難。所以我說我們先施藥,到時候肯定不夠。我們再叫趙恆去問五姨要。要多少來都是趙恆面子。」
趙恆面子么,這就是柳家出錢替晉王涮聲望了,果然比白借給劉大人要強不知多少倍。做生意和做官還真是一模一樣。李知遠一笑,道:「舊年施藥人手都是現成。就是再添幾個點也不算難事。這個早一日辦早一日大家心安,我先使人回去召集人手。」他理一理衣裳,站起來下樓去吩咐他管家。
李知遠替趙恆和柳家做事一點疙瘩都不打,英華心裡甚是喜歡,把一直捏手裡手帕攤開來,看一看不是她常使葡萄紫,才想起來這是方才李知遠給她,因手帕上有她汗漬,她就疊起來揣回腰間荷包里,把自己揣袖子里那一條葡萄紫手帕扯出來疊好擱桌子上。
少時李知遠回來,還不曾說話,就有管家來尋英華回話。李知遠甚是知趣,移了茶碗到一邊坐著,一邊剝花生一邊憑窗看江景。
柳五姨船隊足有五六十艘貨船,絕大部分是藥物糧食,剩下除了英華嫁妝,便是柳家諸親給英華添妝,還有柳五姨行李。這些都不難安排,要費心思是柳五姨還帶來了三船工匠,足足四五百人。原先玉薇備好可住兩百人住處便不夠用了。此時曲池府哪裡還有那樣大宅院,這些人要分開安排吃住,少不得各處租借,便是極為難人了。
李知遠冷眼看英華打聽屋舍大小,按著等級配給,四五百人安排得一絲不亂,對英華刮目相看,趁她略閑一會,叫管家去碼頭麵店里端了碗面過來與她吃,就道:「你先吃點墊一墊。便是今日安排不好,船上住一晚也不是什麼大事。」
英華忙了兩個時辰,也實是餓了,一邊吃面一邊笑道:「怎麼不急。再過些日子大家來了,只怕富春江里船擠船走不動路,走陸路又貴又費事。卸貨船就要迴轉,正要多打幾個來回。」忙忙吃完面,擱下碗又走到窗邊看,掛著柳字旗江船分成兩行,一行空艙船船頭向東,首尾相接停對岸。這邊碼頭上,柳五姨座船已經挪到上頭去了,幾隻船靠碼頭上,搭著高高跳板,跳板上人來人往,車聲驢聲響成一片。天邊幾朵被夕陽染成黃紅色雲慢慢移動。
英華吐了一口氣,道:「明日不得落雨吧,早些搬完省心。」
李知遠已是看過兩三個時辰了,探頭朝外一看,心裡就有數,因道:「再還要兩個時辰才搬得完,天都要黑了,不如你回去罷,我這裡替你守著。有什麼事再叫管家回去和你說。」
「不成。」英華微笑,白凈臉上微露倦容,「柳家事我算半個主人,哪有主人跑了讓客人操勞。」說著對李知遠眨了眨眼:「卸完貨,還要到各處倉庫查看。便是玉薇姐姐現回來,我也要查完倉庫才好交把她,不好就走。你要陪我。」
滿打滿算,打從認識英華以來,兩個人還沒單獨相處過這麼久呢,雖然來來去去管家是有些礙事,李知遠還是被「你要陪我」四個字打動了,心裡盛滿蜜糖,微微一笑點頭,就把使人回家送信事忘了。
到得三,英華查完倉庫,貼了封條畫了押,把帳本封箱上鎖,諸事清完,已是累連車都爬不上去了。李知遠把英華送到家,又尋到趙恆商量畢施藥事,再回家已是日出。
陳夫人板著臉,手持一柄五色雞毛撞子,威風凜凜站二門屏風後,看見滿面倦容兒子進來,冷冷哼了一聲,問:「你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