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去杭州?英華糾結了。富春鄉風略保守,回家鄉這兩年她出門次數有限,惹麻煩可不少。現就有機會讓她去看一看西湖美景,再去蘇州逛一逛,何其難得。再說了,依著未來婆婆陳夫人那個性子,她嫁進李家一定會拘著她家繡花煮飯養孩子,必定不會讓她出門。失去這個機會,若非將來李知遠蘇杭一帶做官,她怕是一輩子不得去蘇杭閑逛。
可是她若是陪著五姨去杭州,家務誰來料理?她嫁妝也還沒有理好呢。陪著五姨去杭州,極少也要三四個月才能回來,她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母親那麼久……後一個理由,她不好意思和五姨說,她現一日看不見李知遠就要思念兩三回,幾個月不見,實是捨不得呀。
窗外輕風軟軟,艷陽高照,鳥雀吱吱喳喳,跳來跳去好熱鬧。屋裡卻靜很,英華低著頭,眉頭微微皺起,去和不去化成兩個披甲戴盔小人兒,你一拳我一腳打架耍子。
杏仁替二小姐挽發,幾次問「二小姐,今日梳什麼髻?」二小姐都沒有聽見。
五姨理好曉妝,回頭看外甥女兒仍發獃,不由笑問:「英華想什麼呢?」
「啊……」英華被杏仁輕輕推了一下,回過神來,紅著臉道:「我想,我若是跟五姨去杭州,家務事誰來管呢?」
五姨輕輕咳了兩聲,早有她丫頭端過來一個朱紅剔漆雲紋小茶盤,盛著一隻小玉碗,碗里大半碗黑褐色葯汁。柳五姨皺著眉扭過頭,抱怨道:「又吃藥。不吃。」
柳氏從外頭進來,笑嘻嘻把葯碗遞到五姨唇邊,勸道:「好容易養了這幾年才好些,若是不肯吃這個葯,明兒病倒了,這一大攤子事叫誰管呢?」一歪頭看見英華還披著頭髮,笑罵:「你呀你呀,越大越懶了。」
英華對柳五姨扮鬼臉,轉過身子坐直身體讓杏仁梳頭。
柳五姨皺著眉,低頭柳氏手裡把葯吃了,朝後一靠,道:「這個葯吃了七八年也不見好,不如不吃。」
柳氏把葯碗放回去,抽出手帕,憐惜替柳五姨擦嘴角葯漬,笑道:「我瞧著這個葯就很好。曲池這邊有我,你可以放心回杭州養病。待玉薇婆婆大好了,我把玉薇打發到杭州去,如何?」
「先讓英華陪我幾個月罷。」柳五姨笑嘻嘻地,「她看帳麻利很,就叫她替我看幾個月帳,再陪我說說閑話,可使得?」
柳氏本來就打算讓英華跟著柳五姨幾個月,如何不依,當即道:「使得。英華你收拾收拾,明日跟你五姨去杭州住幾個月。」
英華還有些兒猶豫,看柳氏使眼色是叫她立刻答應,忙清脆答應。待五姨出去和管事說話。英華心裡不舍就走,依偎到母親身邊撒嬌,才道:「娘,我不家,家裡事兒怎麼辦?」
「家裡事不重要。」柳氏摟著女兒,輕聲道:「你五姨身體不好,又是個極好強。遷都這樣大事她自然不肯落人後頭,你這一去,看帳幫忙都是次要。第一要緊,盯著你五姨吃藥,晚上讓她早睡,早上哄她多躺一會,三餐讓她定時吃,別讓她累垮了。」
英華默默點頭,眼圈都紅了,道:「女兒記住了。五姨她……」
柳氏笑道:「你五姨也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只要養好,沒有大事。莫傷心了。」拍拍女兒背,道:「收拾幾樣禮物,去李家看看沈姐,和芳歌說說話兒,到底定了親,出個遠門也要和人家說一聲。」
英華雖然心裡不敢和陳夫人打交道,然她和芳歌是要好,又想著出門幾個月,總要當面和李知遠說一聲兒才好,就大著膽子,叫杏仁去備了四樣時鮮果子做禮物,又想著沈姐要生了,又裝了一匣好上阿膠,帶著小海棠和幾個管家,坐車出門到李家來/
先到陳夫人處坐了一會,英華便說五姨身體不大好,母親叫她陪著五姨去杭州暫住幾日。陳夫人雖然不樂意沒過門兒媳婦出遠門,到底這個兒媳婦是還沒娶進門,她說話還不算數,有心敲打英華幾句吧,小姑娘端端正正坐椅子上,一舉一動都找不到錯處。老夫人想到將來還要跟滑不溜手兒媳婦打持久戰,心裡悶悶,也無意再聊,道:「芳歌日日都要念你幾回,你尋她去罷。」
英華含笑答應著站起來,端端正正走出陳夫人上房,就一蹦三尺高,撒著歡兒直奔芳歌住處去了。
陳夫人聽見外頭動靜,惱按著額頭倒羅漢榻上,傷心道:「生生是個沒籠頭野馬,娶來家可怎麼得了!」
芳歌看見英華極是歡喜,聽講英華要陪著姨母去蘇杭住幾個月,羨慕說:「都講蘇州繁華緊,你去了多逛逛,回來說與我聽。」
英華摟著芳歌肩膀,笑嘻嘻道:「我去了,常常寫信與你,有什麼熱鬧好玩都寫把你看,你若是有什麼想吃想玩,也給我寄信,我都叫人捎來。」
芳歌笑著答應,又道:「就是不曉得哥哥有沒有什麼要你捎。要不要使個人前頭問問去?」
英華睜大眼睛,天真無辜答應:「好呀,也問問青山想要什麼,我也給他捎。」
芳歌本意是要看英華害臊,英華這般沒羞沒臊,她便捏著英華臉,笑問:「嫂子,你就不曉得害個臊?」
英華跳開,握著臉笑道:「我要真擺出嫂嫂款來,你又要嚷我假正經了。沈姐這一向可好?我體己給她帶來一包好阿膠。」
「這幾日還好。她老人家到底年紀大了些,爹爹叫她靜養,所以如今都不叫她動針線了。走,我帶你去她那裡。」
auzw.com 英華招手叫小海棠把帶來一匣阿膠取來,芳歌帶著她送阿膠到沈姐住院里。沈姐抱著大肚子抱廈吹風呢,看見英華極是喜歡,收了阿膠還留英華坐,又要親手做點心與她吃。英華怕她動了胎氣,哪裡是肯,隨指了一事,逃也似跑出沈姐院子。芳歌跟後頭追出來,氣喘吁吁,按著胸口笑道:「你跑什麼,沈姐又不是老虎,生吃了你。」
「她挺著那麼大一個肚子,本來要靜養,我去了勞她又是茶又是果子,還要做點心,我不安心。」英華站定,笑道:「再多坐一會,真怕她累著了。必是要跑。」
英華待沈姐這樣體貼,芳歌心裡極喜歡,親親熱熱挽著她道:「沈姐那裡平常也無人去,你去了她喜歡。哥哥不曉得出門了沒有,我們找他去。」
英華心裡本就是想見一見李知遠,芳歌主動提出來,她就低低應了一聲,兩個手牽著手繞過陳夫人上房,打後院穿夾道到李知遠住處。誰知院子里靜悄悄,問得小僮糰子才知李知遠今日約了人都碼頭倉庫那邊撿葯,並不家。
芳歌使人去喊,李知遠實是忙,並不曉得是英華到他家尋他,只說無甚要緊事,等他晚上回家再說。
芳歌還要叫人再請,英華到底有些害臊,攔道:「撿葯是不能馬虎,讓他忙去罷。此去數月即回,人家也不是非要今日見他說話。」
芳歌並非英華肚內蛔蟲,不曉得二小姐心裡其實是想她大哥回來,何況她自家看到英華就想著八郎,一直思量八郎求親事,她比不得翰林家小姐光棍,這等事體想一想就要臉紅,心裡千迴百轉,嘴上一個字不敢講,只撿些閑話來說。
英華耐著性子說了小半個時辰閑話,也不見李知遠來,實是等不得了,辭了家去。
管家二小姐要出遠門,要移交帳本給老田媽,錢箱要點了數交給柳夫人大丫頭黃鶯,還有自家院里二十來個大小丫頭和婆子媳婦子要安排去留,並二小姐心腹管家三四房也要跟去……等英華歇下來想再尋機會和李知遠見個面兒,已是初,偏又下了三兩點雨,濕答答不是出門見面好天氣。英華也只得嘆一口氣去睡。
第二日諸事妥當上了船,一來柳五姨前陣子清涼山打轉,勞累狠了需要休養,二來她也有意放權給英華練手。是以英華自上了船之後,一路上船隊食宿採買都是二小姐料理,比家中忙好幾倍還不止,到晚歇到床上,二小姐哪裡還有思念李知遠力氣,眼一閉就睡著了。
杭州此時不過是個府縣同治小城,人口不過二十來萬,因著西湖景緻甚好,許多富人都湖邊置宅。柳家圖水路到都城便利,西湖邊買了一處極大宅院,就宅門口建了個大碼頭,下了船連轎子都不用,走幾步就到了。
柳五姨下了船,早有一群管事來圍著請示回話,便使個管事柳一丁帶著英華各種轉轉,讓她自家挑個喜歡住處。
這個柳一丁年紀約有四十來歲,留著山羊鬍子,穿著柳家管事制服——醬色綢直綴,戴著黑紗小帽,勒著黑角腰帶,躬著身子前頭引路,一抬腿就露出嶄白綾褲,皂底靴,看上去氣派極了。英華看他這一身打扮比方才那幾個大管事不差什麼,猜他是五姨得用人,待他也十分客氣。
原來這個大宅西邊靠水是作坊,後頭便是作坊工匠住所。東邊前頭是個十三進大宅子,後頭還有一個極大花園,裡頭亭台樓閣有二三十處,柳五姨平常都住花園裡。
柳一丁引著英華從大宅夾道走過,指著重重屋檐笑道:「前頭住著十幾位師爺,還有幾位管事老爺少爺。咱們這些管家管事平常都前頭。每日一群糙漢子為了雞毛蒜頭小事吵架,到是熱鬧很。回頭小小姐住久了,就曉得了。五小姐住後頭楓影堂。」
英華便曉得前頭辦公場所,便跟著柳一丁走到後頭去,先到柳五姨住楓影堂轉了轉。柳一丁指著與楓影堂隔著一個兩畝方圓大荷塘小院道:「那邊是清槐居,後院有一道抄手游廊直通那邊,要不要先去那裡看看?」
英華點點頭,柳一丁便引著她轉到楓影堂後院,果然推開一扇角門,就是一道曲折游廊,一邊是方才那個大荷塘,另一邊是磚砌花窗牆,游廊中間還開了一個月洞門通向不曉得哪裡,此時月洞門上了鎖。游廊走到底便是清槐居後院,院子當中種著幾叢芭蕉,堆著兩塊湖石,角落裡還有一間小小茅廁。一個小小穿堂夾弄過去,就是前院,前院比後院還小一點,鋪著青石板,擺著十來盆花,倒是有一個不小廳,裡頭整整齊齊擺著二三十套桌椅,原來是給等候管事休息地方,所以還設了一個茶水房。英華茶水房門口略站了站,看裡頭諸事齊全,很是滿意,再走到前頭院門朝外看,原來外頭是個小樹林子,各色樹木足有上百,醒目就是一棵大槐樹,華蓋亭亭如巨傘,難怪這裡要叫清槐居。
柳一丁看英華小姐神情,猜測她是願意住這裡了,就從腰間解一串鑰匙,笑道:「清槐居除了前頭這個廳和茶水房,還有大小房間二十來間,小小姐要不要瞧一瞧裡頭陳設?」
英華思量一下,她來本不是長住,跟五姨後頭學習管帳管事還是退一步,主要是要照管五姨飲食起居,住這裡離著五姨近,再合適不過了。住舒不舒服倒其次,因笑道:「五姨她老人家一向講究,這裡必是好,我就住這裡罷。」
柳一丁便把鑰匙交到看上去年紀大一點林禽手上,笑道:「這裡本來有看守房子管洒掃婆子八個,本來是四個一班輪流值夜。小人都去喊了來,還有幾個大小丫頭,都喊齊了讓小小姐挑一挑,中意留下來使用,可好?」
英華瞄一瞄她帶來人,幾個大都留曲池了,除掉小海棠是個小機靈鬼兒,林禽、紅棗和蓮子這三個,也就能做些鋪床疊被守屋子事。剩下大大小小几個,還要僅有兩個管家娘子管著,粗使都不一定夠。清槐居樓上樓下也有二十來間屋子,極少也要再挑十個人使用。柳五姨和娘好似一個人,倒是不用跟她客氣,便道:「人少了屋子空著怪怕人,正要問五姨討幾個人使。」
柳一丁去了半日,帶來五六十個婆子,近百才留頭小丫頭,後院黑壓壓站了好幾排。英華便撿那看著老實本份婆子點了六個,眉清目秀小丫頭點了八個留下,就叫林禽指使她們洒掃屋子,安頓箱籠,她自帶著小海棠照舊從後院經游廊到楓影居去。
楓影居守後院角門小丫頭認得英華,也不曾攔,引著她們到後堂廊下,悄沒聲音退下去了。英華腳才踏到台階上,就聽見一個女孩兒嬌俏說話聲,彷彿是撒嬌樣子。
「五姨,你怎麼才回來呀,清兒想死你了。五姨,讓清兒搬到清槐堂住,早晚服侍你好不好?」
咳,這個清兒是哪裡冒出來?英華偏著頭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來柳家近親哪裡有這麼一位芳名清兒小姑娘。不過她一來就佔了人家求而不得屋子,是不是外面再聽一會兒?杏華伸出食指,對小海棠做了個禁聲手勢,打算把無意偷聽進行到底。
「五姨累了,要歇一會。清兒你回去罷。」柳五姨聲音裡帶著些疲憊。
「清兒去了。五姨若是覺得悶了,就喊清兒來說話。」這個聲音嬌嬌嫩嫩。不過顯然沒五姨那裡討到好,還帶著點委委屈屈哭腔。
英華再上一步台階,就看一個穿著嫩黃羅衫少女出來,大大眼晴里含著委屈水霧,紅紅小嘴嘟著,一副我見猶憐小模樣兒。這個俏模樣倒是有些眼生,看不出是誰家親戚。
小姑娘看到英華,小臉跟翻書似,把我見猶憐樣子收起來,翻了個白眼,不屑說:「又是來打秋風鄉下親戚!」就仰著下巴轉角門出去了,一轉身露出髮髻上插著一柄鑲珠點紅寶石鳳釵,翅膀和尾巴顫威威,神氣活現得像才學會打鳴小公雞。後頭還跟著四個收拾得俏麗動人小丫頭。這個氣場,就是個嬌滴滴白富美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