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酒家,有一項老百姓喜聞樂見娛樂活動,俗稱「殺富」。
客一進來落座,帶客小廝估量客身份和身家,就要使琉璃淺楞碗送上三五碗到十來碗不等湯羹,有素,有葷,還有半素半葷,反正沒有重樣。這種羹湯叫做「碧碗」,賣相極好,味道爾爾,一般也沒真吃。
若是行呢,意思意思留一二碗下來,跑堂曉得是懂行會吃,一碗湯羹收十文錢意思意思,就要老老實實把菜單送上來,要貴要便宜都由點。
若是不行呢,一上來看桌上擺著花花綠綠好幾碗,真箇吃上了,稍後跑堂上來,點菜連菜單都沒有,只挑貴菜名報,結帳時必定貴讓肉疼。
把看席吃到肚內,多是外地來二貨舉子、鄉下土財主。京城下館子,誰吃那個?諸位吃客覺得自己懂行會吃,又看到外地有錢被坑,加倍活。
那被坑了,雖然掏錢肉疼,然一來上這個當外地都是京城沒熟指點,遇到事總有點怯,大多不敢真鬧,吵幾句來個打和,也就把錢掏了。二來真鬧上官府還是丟臉事,就是把家館子里菜單吵出來吧,便宜有,可是點真心全是貴,還得掏錢。吵越厲害,圍觀群眾越覺得熱鬧好耍,老百姓就愛看有錢出個丑,所以「殺富」這種娛樂活動盛行不衰。
開館子也樂意有事沒事整一兩出小戲,一來讓常客培養一下優越感,二來也多些進益。官府屢禁不止,後來民不舉官不究,就成了個潛規則了。
京城裡正規館子莫過於七十二家正店,也只有有數幾家不唱這出小戲,別家隔幾日,多少要唱一二出。英華京城時,柳夫有事出門也常帶著女兒,王二少爺耀宗出門也愛帶著妹子,便是大們不帶小姐們出門時,英華自家閑了也要約幾個同窗出去耍,這一套見得多了。自離京回鄉,富春風俗又是一樣,不見此調久矣。
到了杭州城頭一回外頭吃飯就看到「殺富」,居然就殺到她親戚面上。英華一邊看著樂,一邊也有些兒惱。她肚內算算自己這桌,菜單上中等點心都是一碟八文錢,她只得一個,先點四碟已算奢侈,加上後點一碟點心一碟果子,一共六碟,足夠三四個吃,才四十八文錢,再添上碧碗十文,一共五十八文錢。樓下給管家們座兒,照京城規矩是減半,一碟四五文錢,兩桌點個十來碟不得了。時價一陌七十五文,她們一行十來撐死花兩陌錢。賢少爺說上回來四五個只吃了三陌錢,想來也沒有英華這般帶許多隨從。點心么,不是甜就是膩,哪裡能吃多少?三陌錢真心算貴。他們這一回只兩個居然吃了九陌錢,這個芙蓉樓「殺富」卻是殺有些狠了。
不過——只看清小姐身上那十幾樣明晃晃閃閃亮簪環,再加上賢少爺身上「嬌驕」二氣四溢,望之令側目,英華覺得……家多收了三五陌,也是可以理解,這般想著,倒覺得他們兄妹二吃個小虧長點記性也好,所以英華雖然覺得芙蓉樓下手狠了些兒,心中有些不,還是隔著屏風看戲。
賢少爺和那個林嫂吵了幾句,不曉得哪裡冒出幾個閑漢,挨挨擠擠上前說話幫著勸和。其中有一個穿綢衫,幾個閑漢中為醒目,生得倒是高大英俊,只是一雙眼睛極不老實,躲躲閃閃只朝清小姐身上溜。
英華從屏風縫隙里瞧見那個綢衫閑漢看清小姐樣子,不覺皺眉。若是等閑「殺富」,讓賢少爺兄妹二跌個面子吃個虧,不過損失幾陌小錢,算不得什麼。可是看這起勢頭,倒像是對清小姐有所圖。清小姐再不好也是至親表姊妹,賢少爺又不似王二少能擋事,若真是吃了虧,可怎麼好?英華覺得還是要替清小姐出頭。
自上回曲池街頭遇見潘曉霜鬧了那麼大事,她遇到大小事總要先想一想。這一回雖是拿定了主意要管這個事,她還是不肯先上前。她出頭,先不說會不會引禍上身,賢少爺和清小姐都不肯領情。既然這般,倒不如退後一步讓柳一丁去替他們解圍,再讓柳一丁把他們支使到鋪子里去,再多找幾個管家跟隨,想來有熟悉本地管家跟隨,等閑閑漢是不敢上前了。
英華便附到小石榴耳邊,輕聲道:「下去和柳一丁說,賢少爺上頭和吵上了。讓他去柜上把賢少爺飯錢付過,再把賢少爺兄妹隨便撮到咱們城裡哪個鋪子里坐一坐,尋兩個妥當陪他們逛。」
小石榴才十一歲,個子也不高,王家風俗小丫頭們穿都平常。她朝堆里一擠,誰也注意不到她,一轉眼就擠下樓去了。過得一會樓梯登登響,柳一丁帶著幾個膀大腰圓家丁上來,伸開胳膊把那幾個閑漢隔開,又彎腰低頭賠笑對著賢少爺不曉得說了什麼話,果然把賢少爺和清小姐撮出去了。那幾個閑漢顯然是沖著去,並沒有樓上逗留,遠遠跟著清小姐她們下去了。
小石榴趁著散開空檔又從樓下溜上來,笑道:「柳管事說若是清小姐他們沒坐車來,就拿咱們那個車送他們,還請二小姐這裡等一會,等他們回來再陪二小姐逛。」
柳一丁行事妥當原是意料之中,英華也不理論,道:「那咱們再等一會兒,叫他們換壺熱茶來。」
小石榴還不曾走出屏風,方才引坐那個林嫂子舉著一隻小壺,滿面堆笑走進來,彎腰把茶壺放桌上,道:「這是今年出紫筍茶,小娘子嘗嘗。」一邊說一邊就把桌上舊茶杯移走,把茶盤上扣著一個瓷杯翻過來,給英華倒茶。
英華瞧那個茶湯顏色不錯,氣味也湊和,點點頭,把瓷杯握手上聞香氣,就是不說話。
林嫂子站了一會,挨到英華身邊,笑道:「咱們開店,大家規矩如此,並不是咱們一家……」
英華笑一笑,輕描淡寫說:「這又不是京城。」
英華十六歲生日還沒有到,衣著首飾都平常,看上去就是中等鄉紳家小姐,只是帶著從多了幾個,雖然是個懂規矩,但是十來歲小姑娘,膽子再大也有限。林嫂子只說「殺」了她親戚,上來陪個笑也就罷了。可是看英華這個不軟不硬模樣,可不是輕輕就放下樣子,只得道:「原來小娘子是從京城裡來,那咱們就照京城規矩?」
英華把杯子輕輕放下,抬頭看林嫂子,道:「表兄表姐和不大對付,他們多花幾陌錢,大家看個樂呵,也看個樂呵。可是那幾個閑漢不是圖錢,對吧?」
方才那幾個閑漢眼睛都使魚膠粘清小姐身上了,林嫂子如何看不出來?可是開店要「殺富」,免不了要幾個幫打和閑漢,這起是不能輕易得罪。再說了,賢少爺和清小姐一看就是外地來二百五,出了這個店門,又不是他家親戚長輩,誰管他們還會吃什麼虧?所以林嫂子便是看眼裡也裝看不見。叫英華挑著海地眼,林嫂子哪裡肯認帳,苦笑喊冤,道:「那幾個也是頭一回來,來都是客,又是好意勸說,咱們還能說什麼?」
英華冷笑幾聲,道:「京城規矩,要殺富就有幫打和閑漢,這幾個不就是么?飯錢咱們也給了,他們就該老老實實們店裡守著等下撥生意。可是他們方才跟著表姐下樓,是個什麼意思?別裝不知道,是一個女孩兒都看出來了。告訴,就是看出來了,才叫管家帶著送他們走。回頭惹出事必要捆這幾個送官,若是走了一兩個,少不得還要拿個帖子請們老闆到府衙吃茶閑話。們若是不想經官走一遭呢,把這幾個底細交待,自使去收拾他們,大家方便。」
英華這個話,想收拾是真,送官卻是假,不過半真半假嚇唬。十來歲小姑娘遇到事哪能這樣鎮定?這個小娘子難道真是有來歷?林嫂子半信半疑,看著英華氣定神閑慢慢吃茶,再想一想樓下坐著那七八個管家,猶豫了好一會,才道:「這幾個閑漢常錢塘門梨花巷門口一個鋪子里賭錢,旁小婦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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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穿著綢衫眼睛亂溜姓什麼叫什麼?」英華看她軟了,緊跟一步追問。
「姓華,家都叫他華老鴰。」林嫂子吞吞吐吐,聲音都低了三四分。
「真?」英華含笑問。
林嫂子低下頭,一臉為難加不活。
英華笑嘻嘻道:「們芙蓉樓行是京城規矩,就該訪一訪,京城開點心鋪子,就沒有敢含糊女學生。」
京城女學生猛於虎啊,一言不合掀個桌子砸幾個盤子算是極客氣了,拆店什麼,家是專業,林嫂子也略知一二。若是這位小娘子是京城上過女學,就算家裡沒有當官長輩,也有幾個會騎馬敢打架帝姬好友,這般彪悍也就可以理解了。林嫂子抹了抹額上滲出來汗,換上笑臉道:「小娘子說笑了。這個華老鴰,為是討厭,若是小娘子為咱們杭州百姓除了這一害,大家都要稱讚。」
英華恰好看見柳一丁走到樓下,站起來,笑道:「把們店裡招牌千層酥還有那個什麼芙蓉糕,各來兩碟裝盒子帶走。」
「哎!千層酥兩碟、芙蓉糕兩碟裝盒嘍!」林嫂子應乾脆,喊響亮,手下還不閑著,挪開屏風給京城女學生清道。
英華下來,後堂早把一個盒子送到柜上。柳一丁付了錢,家使女管家婆簇擁著英華上車。英華就把柳一丁喊到車窗邊,問他:「那幾個閑漢一直跟著清姐姐嗎?」
「他們遠遠跟著,又不上來,倒不好打發他們。」柳一丁皺眉,「小托席管事把賢少爺穩住了。不過賢少爺脾氣,怕是過會子出來遇到那幾個閑漢還有話說。」
「領頭叫華老鴰,他們常錢塘門梨花巷口賭錢,使個去打聽下他們住什麼地方,家裡有什麼,平常行事如何。摸清底細,那幾個么,也不需和他們講道理,親自去尋他們,說請他們吃酒,帶到僻靜地方打幾下,讓他們長點記性。」英華冷笑,道:「若是他們平時就不老實,就多打幾下,打到他們看見咱們就怕為止。」
這個行事做風,還真像柳家三娘啊。柳一丁擦一擦汗,忙點了個去梨花巷打聽。
英華叫把點心送回柳家大宅,又到牛羊市和米店逛過一大圈,因為走累了,尋了個茶室坐下歇息,那個去梨花巷打聽消息管家尋到茶室,附到柳一丁耳邊說話。柳一丁聽著臉色就變了,過來和英華說:「小小姐,已是打聽清楚,那幾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打死都不足惜。小這就過去收拾他們?」
英華點頭,道:「多帶幾個,莫嚷嚷咱們是誰家,橫豎他看見就懂了,就要叫他們看見清姐姐就繞道。」
柳一丁答應一聲,忙不疊去了。英華這裡隨意逛了逛,坐車回家。
紅棗早就準備好洗澡水,英華除下簪環,洗過澡後院里擦頭髮。小海棠笑嘻嘻湊到小姐身邊,道:「婢子今天廚房呆了一天,打聽出來好多故事,小姐要不要聽?」
英華啐她一口,道:「說。」
「杜老爺原有意把九娘子許給賢少爺,所以留九娘子母女這邊住著。不過杜夫和九娘子都沒看上賢少爺。」小海棠笑賊兮兮,「這事賢少爺和清小姐都不知道。聽說八娘子哥哥席五郎對清小姐有意,所以總使八娘子去和清小姐耍。八娘子和九小姐甚是要好,卻常撮和杜九娘和她哥哥。」
「這兄妹兩婚事,怕是要讓五姨為難了。」英華搖頭,又道:「還有什麼?」
「前頭管事,分成三派。」小海棠笑道:「一派是柳家兩三輩老管事,一派是柳家親戚,一派是舅老爺外頭請管事。若是有事呢,老管事和親戚老爺們又聯合起來排擠外頭請。不過外頭請來管事有舅老爺撐腰,有事也是從來不讓。」
這個是柳家舊例,英華卻是聽母親說起過,管事若是鐵板一塊,就支使不動了。所以柳家管事,既有世仆、又有親戚、還有外頭請來。因著身份不同,待遇有厚有薄,心自然不能齊。就要這般才好叫他們相互牽制,用心做事。英華笑道:「那咱們五姨跑不了是給親戚撐腰吧。」
「嗯。」小海棠笑嘻嘻道:「老管事們都有老太爺撐腰,所以三撥誰都不怕誰,但是有事,前頭就吵熱鬧。」
英華想一想,就替外祖父可惜。外祖父把賢表兄安排到杭州來,還真是用心良苦。賢表兄是他老家外孫,家裡管事自然都不敢跟他硬來,可是他們跟舅媽合不來,外頭請管事都是舅舅,肯定不會真把他當回事,他又占著柳家親戚身份,親戚裡頭做管事雖然不會壓著他,遇到事也不大可能總讓他。這樣環境下,賢少爺就是外頭管事們挑事靶子呀,他若是有本事,他身份就是長處,只要他能把三方調停撫平,過二三年做大管事,再過二三年頂五姨缺,等到表弟們長大能管事了,他也有自立門戶資本,與柳家與他自己都極有益處。可惜他是個沒用,也難怪他總跟家吵架,哭著鬧著不肯當管事,卻是把外祖父良苦用心付諸東流水了。
少時紅棗從前頭來,說是後頭請。英華和五姨親近,又覺得是內宅,家常穿著舊紗衣,連裙兒都沒有系,頭髮才半干也不好挽髻,就披肩上。她這般打扮,固然隨意,然而十五六歲女孩兒,不施脂粉,朝氣篷勃。
她這邊沿著荷塘緩步慢走,比芙蓉花還要嬌美面龐綠荷中若隱若現,那一種清水出芙蓉風姿,是畫兒都畫不出來美好。站楓葉居後院席五郎和賢少爺瞧見都呆了一呆,席五郎驚艷至極,借兩句詩讚:「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啊。」
便是賢少爺,瞄了一眼,又憤憤瞄了第二眼第三眼,恨道:「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