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對著東扯西拉說不到點子上嫂嫂,也很想去撞牆。嫂嫂從前想管家想傷心,如今又不想了,難道還要別人主動開口去提?英華覺得黃氏嫂嫂沒什麼心眼,但是黃家習慣性把和她娘沾邊事兒往壞處想,這個管家苦差么,嫂嫂從前有多想要,英華現就有多不想要,所以英華只嗯呀啊呀打哈哈,就是不接腔。
其實英華走時把家務帳都做好了,黃氏管家務也就是照著日子去柳氏帳房支銀子,再照著帳本上條目花出去,不費什麼事,極是好管。麻煩是搬到三省草堂來之後,照管小兩百人吃中飯,還有借住西院這幾十個人早晚飯和住宿,漿洗衣裳之類瑣碎雜事。黃氏照著英華留下葫蘆摳子兒是會,一但面前沒有規矩可隨,她就抓瞎了。
別說三省草堂不收一個銅板,便是再窮學生他也不好意思吃白食啊,時不時送仨瓜倆棗兒孝敬老師,王翰林還非要給學生回禮,黃氏會花錢會布施,可是從前傍著王家大房出,禮尚往來不從她這裡走,小輩們走人情都是約著大家一起走,她有錢,出禮比同輩略厚即可,現回禮可怎麼辦吶?黃氏每回收人家一個南瓜兩捧小菜,都不知道回什麼好,為難得她只想揪頭髮。
夜已經深了,依稀還能聽見西院學生讀書聲,杏仁舉著兩根點蠟燭進來,把殘蠟換去。屋子裡陡然顯一亮,愁眉苦臉黃氏終於下定決心,和英華說:「我是極想替爹娘分憂,可是你也曉得你大哥,他憋著氣要考出來給爹娘長臉呢。我顧得了這頭就顧不上你哥。好妹子,嫂嫂求你了,就算是心疼你大哥,你把這個家管起來吧。」
英華回來路上和母親閑話,提起曲池備考氣氛嚴肅和緊張,頗有人人萬般皆下品唯有科舉高意思,旁人不論,只她這個大哥是近眼見能看得到,每日真是三睡五起,睜眼提筆閉眼還捨不得丟書。黃氏搬出她大哥說事,英華就不推辭,一口應下來,道:「外頭這些人吃住交給妹子料理罷。倒是家務帳,還要嫂嫂費心。娘把些雜事交給妹子,要常常出門,若是誤了爹和哥哥事就不好了。」
黃氏覺得好不容易讓她管一回家,等小姑子來家她就交出去,回娘家說起來也難看,管家務不費什麼事,留她手裡甚好。至於三省草堂事嘛,別看現人多,不過是臨時複習輔導,考完了難道公公還會把三省草堂辦成書院?必是散了,就是個又多又麻煩又不長久苦差。英華做事替她留餘地,一張嘴就把難事要去,把體面給她留下了,黃氏心中甚是喜歡,千恩萬謝去了。英華使小海棠送黃氏回去,過了一會小海棠回來,說:「大少爺聽說,很是喜歡,還賞了婢子一根小簪子。」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一根如意頭銀簪出來。
不容易哇,哥哥居然賞她使女東西了,這是要緊跟著自家人前進前奏哇,不枉她娘背地裡替哥哥謀福祉。英華甚感欣慰,點點頭道:「下回我們這裡有什麼果子吃食,挑好送去給侄兒們。」
小海棠答應一聲,出去和杏仁紅棗她們說了。
英華既然把三省草堂事接下來,也不等黃氏第二日交接,就使人把管草堂做飯管事喊來,說她接手管事,問飯錢從哪裡開。管事說飯錢是從柳家大帳房上走,英華便問中飯,管事從懷裡掏出菜單交把二小姐看。英華瞅一下,這個單子定是一旬中飯,每餐都是兩素小葷,魚蝦肉蛋每日輪流上一樣,看著很不錯,再一看筆跡像是黃鶯字,看來這個菜單還是她老娘弄。
這個嫂嫂呀,是真做不了事呢,英華嘆氣,問:「飯菜有剩沒有?」
「量著人頭做,夫人說吃八分飽讀書正好,吃多了就犯瞌睡。」管事一邊說一邊眨眼睛,「有錢覺得吃不飽吃不好,掏錢給小們單做,少夫人是不曉得。」
少夫人不曉得,但顯然夫人那邊是彙報過了,不然也不敢正光明小姐面前說,英華點點頭,笑道:「別太過份,鬧整豬獨羊,我裝不知道都不行。」
「那是那是,咱們頂多燉個雞湯,烤只兔子。夫人說外頭廚房不用羊肉,我們記著呢。」管事二小姐這裡過了明路,腰都挺得直了,又從袖子里取出一張菜單獻上,說是早晚飯。
英華取來看看,早飯是各種餡包子和稀粥小菜。晚飯比早飯還簡單,綠豆水飯配小菜,素饅頭隨便吃。三味草堂供給三餐飯呢,是典型京師學堂住校伙食,想是因為南方人不大吃麵食,所以把麵條改成稀粥。類似伙食英華女學住校時也沒少吃,甚感親切,便問:「我爹和我大哥吃飯是外頭吃,還是單做?」
「老爺中飯和學生一起吃,早晚飯小廚房做。大少爺……老爺叫他跟文才少爺耀廷少爺一起,三餐都大廚房吃,還不許給他們開小灶兒。」管家說起來滿臉都是笑。
英華笑一笑點頭,表示尊命,取來紙筆開了十日菜單給管家,叫他寫買單來支錢採買,打發管家走了,就問杏仁:「是不是咱們家要辦學堂了?」
「夫人有這個意思,不過老爺沒說話。黃鶯姐姐說夫人說,先混著,老爺面軟,既然已經開頭收了學生,這一百來人安能個個都能過縣試過州試,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明年考不過還有後年,掛不掛書院名字有什麼打緊,老爺教書教活就成。」杏仁忙了一天,打著呵欠跪床邊鋪被子,笑道:「就是咱們看著,都覺得老爺這一向比去年精神多了。」
英華也跟著打了個呵欠,笑道:「何止有精神,簡直年輕了十歲似。」說著脫鞋上床,杏仁替她放帳子,又門邊長榻鋪床。英華擁著香噴噴軟軟布被,想著爹娘就隔壁,這一覺睡得不曉得有多香甜。
第二日清早天還沒有亮,東院讀書聲響徹雲霄。英華夢中聽見讀書聲,只說還學堂上學,翻身即起,看到涮牆壁和滿屋子打簡單傢俱,茫然了好一會才醒悟她哪裡。
杏仁聽見動靜起身,看英華還迷糊著,輕輕問了兩聲怎麼了。英華打個呵欠,笑道:「我做夢我還學堂上學,聽見讀書聲就醒了。每日都是這樣么?」
「日日都這樣,總要念夠一個時辰才開早飯。」杏仁下榻開窗,晨風卷著涼意吹進來。從東院傳來琅琅書聲,晨風中越發響亮。
英華伸伸懶腰,跟著那個節奏擺頭晃腦背論語。叫她這一鬧,大小丫頭們都醒了,一盞一盞燈亮起來,陰冷初冬清晨里,映暖了一扇一扇窗戶。英華舒服嘆一口氣,道:「這才像是家樣子嘛。」
「這才像是家樣子啊。」王翰林放下筷子,滿意看著他小女兒一手舉著肉包兒,一手夾著筷子低頭喝稀飯,甚覺圓滿,笑眯眯對柳氏說:「今日落雨,你家歇一日呀,吃過早飯補一覺,和英華說說閑話,逗逗孫女,如何?」
auzw.com 「好。」柳氏含笑答應,又道:「中午請親家和女婿回來吃中飯,叫耀祖文才做陪罷。英華,吃完飯記得開菜單。」
英華含著一口粥答應一聲,飛把粥吞下去,問:「我一會去問嫂嫂大哥愛吃什麼。對了,大嫂昨晚上找我,說她還要照料大哥備考,忙不過來,讓我照管書院飯食,我想想到底是大哥考試要緊,就答應了。」
王翰林把眉頭皺一皺,沒說話,搖著頭嘆氣走了。不過是照管書院飯食,就是把整個書院交把英華管也費不了多少事,柳氏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壓根不過問,等英華吃完早飯,撤了飯桌擺出幾本帳來指點女兒注意事項,忙完了才使個人去問黃氏耀祖愛吃之物,開菜單叫買辦去備辦兩桌席面。
這邊買辦才出門,黃氏婆婆這裡打了個轉,正和柳氏說她想帶兩個小回娘家去,就有管家領著一個人進來。英華認得那人是從前跟著梅家姐夫小廝,卻是嚇了一跳,搶著問:「可是姐夫姐姐有事?」
那人歡歡喜喜給柳氏英華行禮,道:「無事,我們四郎和十九郎回來縣試,路上就聽說親家老爺三省草堂給子侄們備考,所以使小騎馬來問一聲兒,他們能不能來草堂跟著親家老爺讀幾日書。」
柳氏笑罵:「偏這樣多禮,他們要不來,我使人打斷你狗腿。我們大娘子近來可好,上回寄信來家說有孕,如今可出月子了?」
「出月子了。這一回瑤華娘子也陪著回來了。」小廝忙從懷裡取出兩封信交到黃鶯手上。黃鶯拆開交把柳氏看,梅姑爺信老老實實請安問好,表達了對先生和師母思念,以及重回老師門下讀書渴望,沒什麼看頭。倒是王瑤華信,洋洋洒洒好幾頁,先是報備她又生了個女兒,再說梅家近況。原來梅親家官兒做不大興頭,本有辭官打算,所以趁著兩個兒子回老家縣試機會,讓大兒媳和還沒有出嫁小女兒先回老家打點。王家大娘子信里請母親替她曲池府找個住處,又說她小姑子十五娘到了說婆家年紀,請母親父親面前說一說,看三省草堂讀書學生裡頭能不能挑個合適。英華伸頭瞄了到這幾行,想到昨日針線會裡陳家小姐們去助忙,怕也是去窮學生里找女婿,不由笑了。
柳氏英華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對小廝說:「三省草堂隔壁房舍都是柳家,借幾間把你們住極是便宜。你回去說,就說我說,叫他們直接來就是。」
待那小廝走了。柳氏啐女兒道:「不厚道,你自家定了親,看人家要找女婿你就笑。」
英華搖著她娘胳膊,把昨日見到陳家小姐們去針線會幫忙事說了,笑道:「女兒沒有笑人意思,就是想到舊年她們一大群人跑去梅里鎮,就覺得可樂。」
柳氏笑道:「挑女婿這事也就是娘不為難,娘有大把學生捏手裡慢慢挑。你婆婆有些小心眼呢,她若是大大方方求到我這裡來,不比讓女孩兒們拋頭露面自己去打聽底細來強?」
梅家小廝去,梅家姑爺四郎和梅十九郎來。這裡柳氏帶著英華才左右替他們挑好一間三進宅院,他兩個已是騎著馬進了三省草堂拜老師了。
吃中飯時,英華看他們兩個和李知遠坐一處說說笑笑,抽個空子問李知遠才曉得,原來李知遠和梅十九郎同泉州府學念過半年書,大家都是認得。
梅知府由揚州知府遷泉州市舶副使,可不是官署也泉州嘛。英華便心裡猜那個梅十五娘八成和芳歌還有蕭清也是同窗,十分好奇梅十五娘是個什麼人。
到了下午,王瑤華帶著小姑子,押著十幾車箱籠到三省草堂來,見到母親和英華,又是哭又是笑,說不親熱。那位梅十五娘站一邊,臉上帶著淡淡微笑看她嫂嫂和娘家媽娘家妹子親親熱熱摟成一團,眉宇間居然有些不悅。
英華本來帶著滿腔熱情歡迎梅十五娘,先是被她凜然不可近模樣嚇住了,再看她這樣,自然繞到一邊,扯著她姐姐手說要帶她去看居,把梅十五娘擱客廳里和她娘閑話,趁著姐姐周圍沒有梅家人,就問她姐姐:「十五娘好像不大高興樣子,可是想你公公婆婆了?」
王瑤華皺一皺眉,道:「她有些道學氣味,凡事都愛講規矩,我其實和她處不大來。不過我婆婆看這個女兒重,不捨得把她嫁到外州外縣去,巴巴讓我帶她回來相女婿。她心裡怕是也有數,所以擺出來那個臉就格外不好看了。你理不理她,她都是那個樣子,若是跟她處久了她不拿你當外人,總對著你說道理講規矩,才煩人很呢。」
英華扮了個鬼臉,和瑤華相對一笑,道:「那我還是繞著她罷,寧肯大家冷冰冰客氣相處,也省得她跟李學監似管頭管腳。」
李學監是京城女學出了名鬼見愁,不但性子嚴謹而且愛講道理,女學生們沒有不怕她。瑤華和英華被柳氏養都是性子活潑,李學監看見她們姐妹兩個就搖頭。
瑤華覺得妹子形容很是,用力把頭點一點,笑道:「說真像。我和你姐夫都很為難呢,她若是嫁了人,和丈夫講規矩也罷了,若是對著公公婆婆也這樣,可怎麼辦?若是讓公公婆婆看到她訓丈夫跟訓孫子似,又怎麼是好。」
英華覺得探到梅十五娘底了,也就不再提。瑤華心裡其實也清楚,妹子問這些,也是因為她寫信託母親給小姑子挑女婿,母親若是不打聽清楚女孩兒性情為人,是絕不會有行動,所以英華問,她就一五一十全交待清楚了。梅十五娘雖然性情道學了點,但是癟鍋碰到了癟鍋蓋,彎刀對著瓢切菜哪,說不定就有那麼一個人品好,肯讀書又愛道學學生眼巴巴等著娶她家小姑子呢。
英華幫著瑤華把她小家收拾好,回來二門遇到梅十五娘,兩人相對行禮。梅十五娘輕聲道:「奴其實有心上人,還請親家小姐轉告親家太太,不必為奴費心。」
初次見面,大家也不是很熟,就不要說這麼不見外話嘛,英華下巴啪嗒一聲掉到地下,還滾了幾圈不見了。
梅十五娘端端正正再施一禮,嚴肅好像才從祠堂拜過祖先一樣,邁著標準賢良淑德小碎步朝外走。英華好容易才把掉了下巴拾起來,摸著下巴對著梅小姐端莊背影琢磨半日,深深替那個梅小姐心上人感慨——這人要倒霉了吧,一定要倒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