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遠山裡逛了半圈,還是看中一個五柳鎮上規規矩矩五進宅院,這個宅院東西兩邊有三進跨院,後頭花園極大,還真圈進去一個不高小山頭。宅院前廳後舍齊全,花園後頭還有下人群房,樑柱門窗都沒有雕花裝飾,樸實無華,但是屋宇高大,通風透亮,看著就很舒服。只是宅子前頭略小,後頭花園又太大,出了門再走幾里就能賞玩清涼山山山水水,花園太大略覺畫蛇添足。清涼山一帶地價這麼貴,買花園著實不划算。五柳鎮建比山上別墅還要早,這間宅院建成也有幾個月,看問人很多,下手一個都沒有。
李知遠還就是看中這個花園了,他覺得沈姐不好出門,便是母親陳夫人,她老人家非有要事也是不出門,二門以內有個大花園,他兩個娘得閑出屋門走動走動,與身體有益。所以李知遠就拿定主意要買這間大宅,問英華售價幾何。
英華說售價二千兩。這個價錢,若是從前曲池府城,也就剛剛夠買這麼樣一個大宅。李知遠甚是不安,笑道:「太便宜了吧,為著親戚面上好看,再加點?」
英華大大方方說:「若是親戚來買,還能便宜點,我賣把你,還多收了點呢。」
李知遠吸氣,奇道:「我心裡替你算算,加上地價,沒有四五千兩拿不下來。」
英華笑,道:「照平常演算法是要四五千兩,照我舅舅演算法,賣你兩千兩他還有賺。你放心抬銀子來換房契就是。」
李知遠是真心喜歡那個大花園,掂量再三,道:「太便宜不好意思要啊,親戚們面上略便宜是情份,便宜太多就是佔便宜了。二娘子給個實價吧。」
「也成。」英華思量一會,笑道:「三千吧,對外頭人來說,這個算成本價。其實我舅舅那裡另有一種演算法。那個我得閑了替舅舅算一算,越算越糊塗,我舅舅我娘都說是賺。」
原來他家英華還是有不會啊,李知遠小時候調皮,後宅總挨打,所以他愛前衙玩耍,他認字學算術都是府衙管錢糧小吏教,那個小吏還寫了本天算術書呢,李知遠覺得自己也算師出名門,對柳家帳起了好奇心,就問:「怎麼算?你說給我聽聽。」
英華皺眉,想了半日,才道:「雖然我舅舅說這種機會也只有一次,便是人家學去了照著做,也只能跟著我們腳步走,但是柳家是下了封口令。」她這樣一說,邊上站著幾個管家相互看看,其中一個就對另幾個說:「咱們替李姑爺前後巡巡,看看還有哪裡不妥,現拉幾隊人來改。」不相干人都走了,除了緊跟英華小海棠和三葉嫂子,只一個三十來歲黃鬍子管事留下來,夾著一本記事簿,含笑站一邊。
英華朝那位管事笑一笑,那個管事點點頭,她才道:「知遠哥哥,你看這個五柳鎮,鎮上人家不是替柳家做事,也是生意和柳家有關係。雖然是柳家牽頭,其實,可以說柳家是舉滄州之力營造三分之一個京城。」
英華指點五柳鎮人家,那一家是滄州林家,林家只管供磚,柳家用大磚小磚方磚花磚,全是他家。他家是清涼山開窯燒還是外地買,柳家不問。柳家算好了用量,十日一次發調單給他家。他家拿調單去柳家船隊車隊開條子,調運到清涼山各工地上去。因為林家只採辦磚一項,他家把全部精力都放磚上,專門鑽研怎麼燒制又好又便宜磚,柳家給價比市價略低可是量大。林家還是很賺。磚、瓦,房梁門柱諸如此類,蓋一棟房子可以拆出幾十樣,每一樣都有一家甚至幾家專供,總價自然就降下來了。英華只曉得每一樣都是便宜,但是人家是怎麼弄便宜,那是各家自己發家致富秘訣,英華還真不清楚,所以她算不出來。
李知遠聽她這樣說,就曉得這個果然是她算不出來,他也算不出來。只怕柳家隨便哪一個都算不出來,柳家舅舅估計也不會真細算,大帳面上是賺就足夠了。
頭頂紅日移向西邊群山,風從山裡吹來。五柳鎮上白色炊煙緩緩升起,散落清涼山各處做工人跟回巢鳥兒一樣從四面八方向五柳鎮彙集。英華這幾個月看慣了這樣景色,拉著李知遠下馬讓走路人。李知遠看著原本空曠街道上,先是走過馬隊,再是車隊來來去去,後是扛著各樣工具工匠小工們成群結隊湧進鎮,他心裡算一算,就這麼一會功夫,就有三四千人進鎮,滄州柳家,清涼山有多少人!
英華一路都忙著和人打招呼,大多數時候喊七舅公十三叔之類,也會喊幾聲二十九嬸十六姐這樣。男人看到站她身邊李知遠,點個頭笑一笑,多問一句婚期定哪天。女人們就可怕了,站定腳問李知遠年紀,問他科舉成績,又問他可有兄弟,聽說他兄弟還小,又問堂兄弟表兄弟,含蓄表示等結親了嬸嬸上你們家玩去,奔放就直接問李家親戚有沒有讀書好還沒有婚配。
李知遠實招架不住啊,只能閉著嘴傻笑裝柱子。英華招架了幾位,也扛不住了,拉著李知遠落荒而逃,從鎮外繞路回家。
鎮子邊緣還有幾個宅院建。想是因為工匠們覺得離住地方近,想多做活,還沒有下工。工地上人來車往,極是熱鬧。離著那塊有一座小山,那個小山坡上還蹲著兩堆人看,右邊一堆人英華不認得,左邊一堆裡頭顯眼就是天長杜十七公子,那廝看著柳家工地一臉苦大仇深,他身邊十來個管事模樣人,臉色也不大好看。右邊那堆差不多也是一樣表情。
看到英華身邊黃鬍子管事,山頭上兩堆人臉色就難看了。右邊那一堆帶頭是個四十多大鬍子,瞅一瞅走過來是婷婷玉立少女,臉上是真下不來,帶著人下山走了。
天長杜十七站起來,先跟李知遠拱個手,問:「下天長杜十七。這不是王二哥吧,李慎之?」
李知遠沖他拱拱手,笑道:「下李知遠,十七公子,久仰。」
杜十七臉上笑意都露出愁容,再跟英華打個招呼,他就扭頭接著看山腳下工地,一點都沒有偷看被主人捉到覺悟。
英華也很大方,示意李知遠走人。李知遠搖搖手,笑道:「我也看看柳家是怎麼蓋房子。」
杜十七又是抖眉,又是眨眼,極是傷心感慨:「一個三進小宅,從打地基到院門上鎖,只要十來天,柳家這麼,叫我們怎麼活啊。」
英華和那個黃鬍子管家對視一笑。底下幾間三進宅院連成一條小街。頂那頭已經裝門窗,中間砌牆,靠小山這邊還打地基。裝門窗那個院門口,停著幾輛大車,腳夫們正下現成大小隔扇和護窗板,邊上站著幾個管事模樣人,唱數,記數,完事那車隊又朝前行了幾十步,接著下門框,窗框。砌牆那幾個院里就有人過來辦交接。
一個帽子上拴了一縷紅線管事從那家大門出來,一排等候裝門窗小工已經師傅指揮下扛著門扇和隔扇,流水一樣進去了。
李知遠耐性和杜十七一樣好,真就蹲這裡看了好大一會,等裡頭出來個人請那個頭上帶紅線管事又進去,他才問同樣看津津有味英華:「這就要弄好了?」
「是呀,要不要進去看看?」英華笑了,說話聲也不小。
「好呀好呀。」杜十七如天真孩子,做歡喜拍掌狀,他身後那十來個人睜著眼睛都似盲人。
李知遠情知英華是故意說把杜十七聽,就做了個請手勢,讓杜十七先行。
杜十七做事甚有分寸,點了三個人跟隨,把別人都打發走了。黃鬍子管事前頭帶路,領著人繞過磊得整整齊齊磚頭堆和乾乾淨淨石灰池,進了頂那頭現裝門窗那家。
帶頭師傅帶著幾個小工跟著那個紅線帽子管事身後,不曉得陪著笑說什麼。那個管事也不搭理他,自顧自開門開窗,覺得不對還要用力搖一搖,使腳踢兩下。小工們甚有眼色,不等帶頭師傅說話,就使著手裡抹布去擦腳印。
那個管事看到黃鬍子略停了一下。黃鬍子沖他擺擺手,他就接著挨個挑毛病去了。帶頭師傅看了一眼黃鬍子,又看了一眼他身後兩位公子哥,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那個管事屁股後頭打轉。那一長串人出了廳轉側院門到後頭去了,前頭只有英華她們幾個人。
黃鬍子走到青磚院牆邊使手輕輕摸了一下,就道:「還平,明日能涮牆了。」
英華就走過去學著人家那樣摸牆,黃鬍子輕聲教她怎麼挑毛病。杜十七聽見兩句,眼冒金光,腳步就不由自主朝那邊移,李知遠向前踏半步攔住他去路,又沖他拱拱手,輕聲笑道:「多謝十七公子上回送那匣東西,知遠十分感激。十七公子從哪裡尋來,可方便說一聲?」
「這次不白送。」杜十七笑道:「李公子出個價如何?」
李知遠想到英華說,這匣東西是杜十七送來投名狀,這個東西英華收下了,他丈母娘又轉交到他家,必定是要接納杜十七了,所以英華今日才會放人家進來看幾眼,他便笑道:「三月請十七公子去曲池府城外賞桃花,如何?」
「李公子是痛人!」杜**鬆了一口氣,笑道:「這人現我帳房做事,姓賀,小們都喊他賀師爺,我聽底下人說他和貴親梅家十一郎是舊相識,近來往頗多,李公子是打算見一見呢,還是先穩著他?」
auzw.com 李知遠略一思索,道:「有沒有法子困他五日,不教他出門?」
「容易!」杜十七招來一個管家,說:「把你狗臉露出來給李公子瞧瞧。」又人家狗臉上拍了兩下叫人走,才對李知遠說:「這個狗腿子叫旺財,這事就交給他了。這幾天我叫他蹲秋水樓門口,你有什麼事給他捎個信兒就得。」
旺財溜到李知遠身邊拱手行禮,說了句「小就去秋水樓門口蹲著去了。」居然一路小跑走了。
杜十七還想湊過去偷師,這一回先客客氣氣跟李知遠打商量:「現我能過去了嗎?」
李知遠搖頭,杜十七湊到李知遠耳邊輕聲道:「那是滄州出了名賽魯班柳二丁,我出三千兩都挖不來他,讓我過去偷聽幾句算桃花酒利錢如何?」
李知遠依然搖頭,笑道:「偷聽不雅,小弟到時候可以多請兄台吃幾杯酒。」
黃鬍子柳二丁抽空回說:「那個外號是人家瞎叫,我不認。十七公子想學,也不消三千兩銀子來挖我,正經提只公雞兩瓶酒來拜師,依十七公子聰慧,三年就能出師。」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好嗎?賽魯班他還是個木匠啊,天長十七公子認個木匠為師,這種玩笑開起來不好玩啊,杜十七無奈苦笑。
倒是英華笑嘻嘻喊了聲「二丁師傅。」柳二丁樂呵呵抓頭,笑道:「小小姐別鬧,師傅不能亂喊,八小姐曉得要生氣。」
英華笑嘻嘻答應一聲,柳二丁就說這裡沒什麼可看,領著他們出來,一路兩邊宅院都沒有裝院門,站門口就可以看得見裡頭情形。
柳家速度果然是極,挖地基那隊人已經扛著傢伙走了。街邊空地上又來了一隊馬車,運是打地基大塊石料。柳二丁過去瞄了一圈,指了指其中兩塊大石,馬上就有人使筆那兩塊上塗了兩個x,來人把這兩塊抬到空馬車上去了,送貨連忙趕著馬車走了。
李知遠瞧有趣,一轉身又看見杜十七看著那邊屋頂雙目又放光。原來那邊屋頂上瓦蓋好了,四五個漢子屋頂上使勁蹦,蹦一會底下就有人喊他們換地方,他們再蹦幾下,蹲下去理瓦。
柳二丁還一邊搖頭,說:「房子蓋些沒什麼,蓋瓦不能呀,他們這個辦法,頂多只能保三十年不漏。」
英華笑道:「十年就要重撿一次啦,二丁師傅,住三十年要是還不把屋頂翻一翻,屋檐上就該長滿草了。」
柳二丁還搖頭,說:「話雖如此,做活還是要求高一點好。他們這群小兔崽子,就學個蓋瓦就出來掙錢,跟什麼都不懂沒兩樣!」
柳二丁話說不好聽,可是房頂上下十來個漢子們都跟聽聖旨似,一個兩個都下來了,大師傅大師傅叫得親熱,連站一邊幾個四十五十歲老師傅都陪著笑,求大師傅露一手。
柳二丁擺手,道:「我陪著小小姐轉呢,沒空。」
有幾個活潑工匠大著膽子看向英華,被三葉嫂子瞪回去了。英華看看三葉嫂子,對人家無奈笑笑,那幾個青年工匠鬨笑著爬上房接著跳去了。
天色昏黃,柳二丁也不肯再帶著英華逛,帶著他們走回頭路。杜十七出了這條小街就和李知遠英華告辭。五柳鎮都是自己人,何況英華身邊還跟著幾個王家管家和三葉嫂子還有使女,又有李知遠陪著。柳二丁也就帶著他那幾個人,跟英華招呼了聲回去柳家。
李知遠因為英華方才喊了人家一聲二丁師傅,人家待她跟待孩子似,曉得這人和柳家是極親近,也客客氣氣拱手和柳二丁做別。
待他們走了,英華就和李知遠說悄悄話,小聲說:「他是柳一丁親弟弟。他喜歡我八姨,他以為沒人知道,其實我外祖父全家都知道!不過我八姨說從前錯過了就錯過了,現她孀居守著孩兒過日子,不想再嫁,我外祖父倒是很樂意讓他做我八姨丈呢。」
李知遠一本正經點頭:「二丁師傅人很好。」
英華趁著三葉嫂子走到前頭去了,飛說:「我覺得我八姨其實是樂意,就是八姨家表弟表妹肯定不樂意,八姨又捨不得把孩子交給婆婆撫養,就這麼僵住了。」
英華對李知遠說外婆家八卦,雖然因為她八姨事情眉頭微皺,但是李知遠覺得她這個樣兒甚好,這才是個無憂無慮小媳婦樣子,他看著她側臉,一直微笑。
李大人帶著兒子三省草堂住了一夜,第二天他老人家也都沒捨去看買房子一眼,只打發兒子回家搬銀子買房,他只三省草堂和王翰林商量編教材事。
李知遠曲池府住了兩天,到柳家交銀子交害房契,就忙著搬家。英華得空就去鎮上李府替他瞧幾眼,大家都忙差不多把梅十五娘忘掉了。沒想到梅四郎親自尋到曲池府李家去了,沈姐出來說李知遠押著行李到五柳鎮上去了,梅四郎又追回五柳鎮,先至王家問英華李知遠家宅哪裡。
英華看梅四郎神情又急又惱,到底是從小看她長大姐夫,她雖然惱人家妹子,待這個姐夫還是親厚,就問他:「姐夫,怎麼了?」
王家這件事上是無辜,不論是王翰林老兩口,還是瑤華,還是英華,這件事上立場和態度都無可挑剔。梅四郎嘆氣再嘆氣,還是和小姨子說:「十五娘離家出走了。留了封書信說她要和李知遠算帳。」
「啊!她一個人走嗎?」英華大吃一驚。
「還有十一郎那個王八蛋!」梅四郎提及堂弟,滿腔怒火,「他也留書與我,說十五娘事就是他事,他會替十五娘出頭。」
英華愣了半天,只能說:「令弟和十五娘姐姐兄妹感情真好。」
英華親自帶著梅四郎到李家宅。李知遠也才到,正看著人搬傢具呢,看到梅四郎和英華一起,他就問連襟:「姐夫尋我何事」
「十五娘找過你沒有?」梅四郎是真著急,十一郎才二十齣頭,生得又美,十五娘也是十八*九妙齡女郎。別說十五娘養深閨極少出門,便是十一郎,他也就泉州府城逛逛,從來也沒單身一人走路啊。這樣兩個人,連個隨從使女都沒帶,留下兩封書信,帶了一包碎銀子就朝外頭跑,還告狀,分明是給人販子送錢去!
「沒有。」李知遠搖頭,苦笑道:「她來找我來了?」
「她離家出走了。」英華忙道:「你從府城來,聽說過什麼風言風語沒有?」
李家使人日夜換班盯著梅宅呢,盯梢那幾個跟柳家盯梢都認得了,半夜大家還會換班去小解什麼,梅十五娘是幾時走,是怎麼走,估計李柳兩家都比梅四郎清楚。不過李知遠另有打算,他並不想現告知梅四郎,所以他只是搖搖頭,說沒有。
梅四郎說聲得罪,叫英華自家小心回家去,他忙忙就走了。英華看著姐夫匆忙背影,跺腳說:「這個梅十五娘,又不曉得要鬧什麼花樣,我去跟娘說,也使人找人去。」
李知遠忙攔她,說:「沒事,人沒丟。咱們兩家都使人盯著梢呢,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現人府城外一個小鎮旅舍里,好像等什麼人。放心吧,不會讓她們兄妹真出事,我盯著,就是看看能不能把她們背後高人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