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圓舞曲。
一舞驚世,一舞攝心。
遙望著窗內那一舞的姚城少年少女,從此將那震魂攝魄的一幕永恆記取。
以至於後來,當足球和華爾茲風靡五洲大陸,成為五州大陸貴族最為追捧的高雅運動和娛樂,幾乎人人都會,幾乎每年都舉辦盛大華爾茲比賽並選出舞王舞后的時候,姚城人也始終認為,這世間最美的舞蹈,空前絕後,發生於無極政寧十六年的正月,一個雪後鮮花不敗的夜晚,從此後再無人可以超越。
然而彷彿世間所有的絕艷之美都註定不能長久一般,這場驚世之舞,竟然沒能跳完。
那夜,絲竹管弦版本的《藍色多瑙河》一直在靜靜流淌,隔了一個時空和數個世紀的經典音樂,將其不變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滿園寂靜,經過控制的呼吸,輕得像午夜遊盪的風。
卻有快馬飛蹄驚破這夜的寂靜。
馬上騎士悶聲不吭,行到縣衙前勒馬,牆頭上立即人影一閃,閃出黑衣精悍的衛士,馬上騎士將一封書信雙手遞上,立即撥馬返回。
黑衣人注視著信封上特殊標記的火漆,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返身入了縣衙花園。
他的身影極快的從屋檐上掠過,最終伏到了那間靜室的屋頂,伸指叩叩叩微彈三響。
元昭詡突然輕輕一震。
他抬起眼,這一霎飄蕩迷離的眼神變得清醒而銳利。
三聲叩響,緊急軍報。
孟扶搖發覺了他的異常,下意識身子一滯,亂了腳步。
啪的一聲,隔間突然有絲弦斷裂聲傳出。
一直出神入迷注視著這場旋舞的琴師們,因那眩惑舞姿分外投入,孟扶搖這一亂,他們呼吸與手指也一亂,彷如正在潺潺奔流的泉水,忽然為飛石濺入,打斷了一路向前的順遂與流暢。
孟扶搖嘆一口氣,緩緩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示意琴師停奏。
她抬眼,微笑看著元昭詡,道,「國人崇尚中庸之道,所謂強極則辱,太完美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這曲《藍色多瑙河》,停在這裡,也挺好。」
元昭詡靜靜看著她,半晌道,「扶搖,我希望終有一日我能和你跳完它。」
孟扶搖笑而不答,世事如水奔流,變化萬千,誰敢於給明天一個承諾呢?
就如這平靜美好的夜晚,照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來破壞這一刻的溫馨。
元昭詡一揮手關上窗扇,展開軍報的時候,臉色竟然微微一變。
孟扶搖看著他,如果什麼事能讓元昭詡變色,那一定非同小可,她不問,不說話,不打攪,給元昭詡思考的空間。
半晌後,元昭詡手指一揉,軍報化為碎屑,他站起,道,「扶搖,北線鄰國高羅國作亂,糾集五十萬軍從海路進攻,我得趕回中州。」
孟扶搖驚得跳了起來,兩線作戰!這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災難!
元昭詡伸手安撫的在她肩上一拍,道,「高羅一直臣服我國,謹小慎微,近幾年朝中權力更替,出現了一批野心人物和新銳將領,前段日子查封的開妓院的高羅商人托利,其實就是他們的細作,『春深閣』查封后,我預計他們遲早要有動作,果不其然,放心,沒事的,只是我終究要回去一趟。」
孟扶搖若有所悟,「你原本就料到高羅可能有異動是不是?按說你一直就該坐鎮中州的,但是你趕了來……」
元昭詡側首,一笑,燈輝下眼神華光流溢,「我做我認為值得的事,我想我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身,「扶搖,我但望我是那種為追隨佳人身側不惜棄國棄家的男子,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孟扶搖眨眨眼睛,看著他,道,「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可不僅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
「你總是這般讓我感嘆,」元昭詡深深看她,「扶搖,你因為你的苦衷想推開一切感情,卻不知道只要你存在,你所隨意表現的一切,都是對有些人的無可抗拒的莫大吸引。」
孟扶搖默然半晌,苦笑道,「那是因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個錯誤。」
「執拗的小傻瓜……」元昭詡並不氣餒的一笑,突然傾身上前,在她額上印下羽毛般輕盈的一吻。
他行動間散發的淡淡異香,和著這黎明微涼的夜風一起飄散在水晶光耀的靜室里,氤氳出輕逸而恬靜的氣息,遠處早醒的鳥兒撲扇翅膀,婉轉低吟,一聲聲傳了來,像是給這夜,作個美好的續曲。
「扶搖。」
「嗯?」
「今晚你真美。」
*
元昭詡數騎快馬,匆匆離開了姚城,臨行前他給扶搖留下了一封信,孟扶搖看完了沉思半晌,將信燒了。
同時被留下的還有倒霉的元寶大人,第一百零八次求愛被拒後元寶大人又去療傷了,等它療完傷顛顛的回來找主子,遇上的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情敵,情敵非常幸災樂禍的告訴它,他主子把它送給她了。
元寶大人五雷轟頂悲痛欲絕,當即撒丫子就追出縣衙,剛剛跳上一匹馬,就被情敵一把抓了下來,嫌棄的道,「你別折騰我的馬了,上次那匹被你啃得滿脖子是傷,到現在還沒養好呢。」
元寶大人求愛不成又被「轉送」,傷心得每月大姨媽來了三次,孟扶搖也不管它,反正這耗子療傷能力超小強,你看它整天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但從來就沒有少吃過一頓飯。
基本上,孟扶搖認為,任何不影響食慾的傷心,都是假傷心。
她現在每日就呆在縣衙里,偶爾看看足球,那晚那個空前的舞會後,她的女子身份不可避免的曝光了,那晚參加舞會的少年很多被她傾倒,求愛者絡繹不絕,孟扶搖不勝其擾,只好經常化妝了溜出門去——她搞姚城建設搞了一陣子,突然想到自己終究是要離開的,周遊諸國銀錢也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得為自己掙點錢,便和城中大戶接觸了,商定集資開辦俱樂部,仿造現代的會所實行會員制,物以稀為貴,把胃口先吊起來,再慢慢發展姚城的娛樂業,孟扶搖特意在姚城的青樓里尋了身段姣好肢體靈活悟性也高的女子來做舞女,和她們簽訂合同,賣藝不賣身,同時享有一系列的福利待遇,一時姚城人趨之若鶩,孟扶搖更煽情的在會所招牌上大打廣告:愛情之舞,貴族華爾茲,你們值得擁有!
於是,覺得自己「值得擁有」的人們,絡繹不絕,險些踏破了會所的門檻。
日子平靜流過,孟大亨的國際舞推廣事業如火如荼,整日里夢想著自己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妙日子,卻不知危機正在無聲悄悄逼近。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八,如往常一般平靜的姚城。
天色湛藍,晨曦方露,冬日南地的早晨的風有點寒氣,趕車出城的劉家老闆縮緊了脖子。
他趕著去鄰縣販布料,最近姚城風靡舞衣,連帶綢緞布料緊俏,開綢緞店的劉老闆很會抓住商機,起了個大早去進貨,是當日姚城最先出城門的人。
他出城,行不過十里,便見遠處騰騰冒起一陣黑煙,鋪天蓋地,如一隻巨鷹展開雙翼,俯衝而來。
劉老扳睜大眼,仔細辮認了半晌,終於隱隱約約看清了前方突然出現的陣列,看清了那些綵衣皮甲,飄揚的雙頭蛇旗幟,和反射著陽光的彎刀。
他的手一哆嗦,馬鞭子掉在了車上,怔了半晌,才發狂般的喊起來,一邊喊一邊拚命回頭跑。
「戎人打來啦!」
正月二十八,年節方過,鐵騎風煙突然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姚城的地平線上,南戎和北戎的軍隊明明在睢水兩翼合圍,準備和德王麾下大軍決戰,卻突然改變路線,密渡睢水,出現在姚城的正面,包圍了姚城。
接到消息時孟扶搖正在看球,聞言愣了愣,她明明一直提防著,有派出斥候每日不間斷的偵查軍情,為何戎軍逼近到離城十里,竟然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不過此時已經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孟扶搖當機立斷下令,派出兩隊人,一隊立即至德王處求援,一隊馳出三十里,請駐紮在白亭的姚城護軍救援。隨即緊閉城門,命令所有士卒上城防守。
好在姚城的武器庫里,各式武器倒是齊全,孟扶搖來了不久,怕戎人鬧事,收集了他們的武器,用足球掏了大戶的腰包後,也撥銀子對倉庫里原先已經生鏽霉爛的武器披甲做了更換和修理,甚至準備了一系列守城工具,只是城內守軍實在太少了,只有一千人,其中還有空額,滿打滿算八百人,而據劉老闆目測,那一大隊戎軍,足有五萬,八百對五萬,怎麼打?
守?如果能調動全城勇猛精悍的戎人來守城,說不定能堅持到援軍到來,可是,用戎人來守城?那孟扶搖得把自己掛在門閂上,才能保證他們當中不會有人半夜偷偷開了城門,「放兄弟進城。」
鐵成一得到消息,便來找孟扶搖,把胸脯拍得山響,「給我武器,我自己找人,給你守城!」
孟扶搖心情正不好,一腳把他踢出了門。
踢出門後她洗了把臉,化了化妝,一臉精神的去上班,姚城人心正惶惶,看見美麗的孟城主居然毫無慌急之色,風姿更勝往昔的去坐堂,一時都安定了不少。
姚城漢民和戎人基本各佔一半,漢民自然是最不願意城破的,戎人雖說顧慮少些,但是兵家凶危,誰能保證那些殺紅了眼的「兄弟」進城後,會不會將他們的腦袋也順手給砍了呢?殺人的時候,沒人會問你是漢人還是戎人的,這是孟扶搖前段時間便灌輸給他們的道理,讓原本期待著戎人兄弟佔領本城的姚城戎人,安定了許多。
人心雖然還算穩定,戰事卻不可避免的開始了。
第一天,剛剛紮營,戎軍便開始攻城。
戎軍前鋒兀哈帶領三千人為攻城前鋒,兀哈是戎軍中少見的雙膀有千斤力氣的勇士,性格也豪放霸烈,他在軍前立下軍令狀,一定會首戰功成,拿下戎城,如果不能提姚城城主的頭來見,他便獻上自己的頭!
三千戎軍,彩袍彩甲,佩刀帶弓,如一大片青紫深藍的陰霾之雲,挾著隱約的電光隆隆而來,當先的禿頭將領,用的居然是金剛杵這樣的重型武器,輕輕一揮,地上便煙霧騰騰,捲起一層地皮。
第一戰對雙方軍心都十分重要,城樓上的守軍都如臨大敵,孟扶搖卻笑嘻嘻的不甚在意,睡飽了才來,來的時候帶了一堆工匠,命人在城樓上架起高台,大家都不知道她要玩什麼幺蛾子,也沒見過在城樓上架高台抗敵的。
兀哈按照慣例在城下喊戰,戎族好鬥,攻城前喊戰是必經程序,孟扶搖根本不理,等高台搭好,孟扶搖眾目睽睽下,爬上高台,手臂一揮。
兩隊打扮利落的足球隊員夾球上場,踢球。
不會吧……足球守城?
前來協助守城的漢民百姓仰頭看著這另類的守城方式,全都驚出了口水。
城樓上哨聲陣陣,你爭我奪,城樓下,喊戰的兀哈看呆了,這是個什麼陣勢?那城樓上飛的圓圓的是什麼東西?巫術?
足球此起彼伏,隊員喊聲震天,三千戎軍看呆了眼,兀哈看得忘記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一開始還防備著那球是什麼新式武器,可是看了半天,那球只在對方城樓上飛來飛去,帶兵出戰的兀哈晾在那裡沒人理,罵陣嘛好像沒人睬他,退回去又折了軍心,沒辦法只好繼續呆著,看球。
那球突然被鐵成搶去,一個假動作身子一躬,抬腳便欲射門,對方卻纏戰過來,足下一勾鐵成啪的倒地,足球不受控制的飛出了城牆。
鐵成跳起來大罵,「犯規!犯規!」
兀哈已經隱約看出些門道和好處,看見這招忍不住哈哈一笑,大笑道,「那傻小子,忒沒防人之心咧!」看著那足球旋轉著直落城下,便覺得腳癢,大叫,「看爺爺給你們踢個漂亮的!」
他跳起來,半空中一個利落的翻身,抬腿一踢正迎上那球,看得入迷的戎兵一起喝彩。
「好!」
「轟!」
一條腿突然飛了出去。
那球,陰險的爆了。
兀哈的腿連根炸斷,鮮血泉水般咕嘟咕嘟湧出來,黃土地都被濕透,地上一灘驚心的血跡,兀哈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遠處觀戰的戎軍哄然大亂,一著未攻折損主將,他們以前從未遇見過這等情形,趕緊鳴金收兵,一邊怒罵著一邊將兀哈抬了下去。
城樓上足球隊哈哈大笑,鐵成大叫,「爺爺這招偷梁換柱玩得怎樣?」他身後步出男裝的孟扶搖,黛色衣衫,飛揚的眉下目光剔透,她一腳跨上城牆,大笑著拍打著城牆上的磚,對著戎軍做了個極其輕蔑的手勢。
風吹起她的黑髮,少女的眼睛黑如瑪瑙,毫無怯色。
那樣的目光對上遠處戎軍將領迎上來的目光,明亮無畏的眼波看進兇橫陰冷的眼睛,一分一毫也不退讓。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居高臨下。
她研究過戎人的性子,既兇悍好鬥暴烈蠻橫,也欺軟怕硬心思無定,她這裡先聲奪人,搶盡上風再大加羞辱,換別人的軍隊定然怒極下令攻城,但是戎人未必,他們會思量會掂量,會猶豫著要不要看清楚你的實力再說。
何況戎軍主帥,孟扶搖打聽過了,正是當年潛伏入北戎,協助北戎王弟弟篡奪王位的那位南戎姦細,這些年因攻升遷地位尊榮,這種做過姦細的人,行事會越發謹慎。
果然,當日戎軍沒有繼續進攻。
姚城內一片歡騰,拎著一顆心的百姓見居然用玩足球的這樣的方式便神奇的殺掉對方將領抗過第一波攻擊,輕易令戎軍退兵,不禁歡欣鼓舞,已經躲進家裡的人們重新走上街頭茶館酒肆,口沫橫飛大談「城樓一球退萬軍」的新編故事。
「哎!鐵少爺那一腳,著實漂亮!只是那足球不是一直在踢著嗎?先前怎麼沒爆炸?」
「哎,說你笨你還真笨,沒見鐵少爺有個彎身動作?球就是那個時候換掉了,要不然戎軍將領怎麼會放鬆警惕動腳去踢嘛。」
「這下好了,只要抗過今日首攻,咱們便可保安全無虞了,白亭軍就在附近,德王大軍也不遠,一日之內盡可趕來,等到明天,也許就能看見德王殿下的旗幟啦,哈哈……」
滿街都是興奮的人群,燈火一盞盞次第亮開,點綴滿城的繁華,滿街的人們從各個場所中進進出出,再奔向各自該去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沉,那些各色的燈盞,又被人一盞盞吹滅,小心的收了回去。
姚城牛角巷裡杏花茶館的王老闆正在滅燈,忽然看見燈光暗處有個影子,他嚇了一跳,舉著燈湊過去看,才看見居然是孟城主,立在牆角望天出神。
「孟城主……你怎麼會在這裡?」王老闆疑惑的看著孟扶搖的神情,城主……看起來有點不對啊……
「哦!沒事,出來逛逛。」孟扶搖如夢初醒的回頭,對他一笑走了開去。
她掌心裡一封軍報,粗粉的紙張磨著細嫩的肌膚,她捏得很緊。
而她自從收到這軍報,已經在街上茫然無目的的遊逛了很久,直到被這人驚醒。
白亭軍已經在數天前,被德王抽調至睢水,編入虎賁營,而虎賁營,在睢水之外的鎮州駐紮,據說是為了對戎軍形成全面包圍之勢。
這是向白亭軍求援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而德王那裡……孟扶搖隱隱覺得,她大概是等不到援軍了。
這滿城的繁華,還可以看見多久?這些蒙在鼓裡的興奮的百姓,又要怎樣面對接下來一日甚於一日的失望?
這個沒有月的夜晚,孟扶搖在暗影里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濕遍全身,才緩緩鬆開手。
一些破碎的紙屑,從她掌間如蝴蝶般翩翩飛去。
援軍果然沒有來。
自那日開始,姚城陷入了苦守。
不得不說孟扶搖已經算是極為謹慎的城主——換成別的城主,在大軍就在旁側,臨近還有護軍的情形下,必然因有恃無恐而防備鬆懈,可孟扶搖沒有,她始終居安思危,不曾放鬆過姚城的軍備防禦,在短暫的城主期內,甚至還加固過了姚城的城牆和瓮城。
作為戎族和內陸之間一個過渡性的城池,姚城很少見的擁有瓮城,這使孟扶搖有了用武之地,她在相隔三十米的城牆與瓮城之間,足足設置了六道城防,鐵蒺藜、鹿角木、陷馬坑、拒馬牆、護城壕、最後才是城牆。
戎軍因為條件所限,騎兵本就寶貴,第二次進攻時,孟扶搖直接放戎軍入瓮城,兩邊門一關,上有瓮城上女牆四側弩台不停歇的攢射,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凶危,三千騎兵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得兩千不到,遭此重創,戎軍安穩了幾天,第三次進攻時,戎軍看準風向,準備火攻,孟扶搖啪啪啪砸下無數個簡易版足球,嚇得點火的戎軍連連後退,卻不料那是豬尿泡假冒版足球,裡面全是水,摜裂了以後打濕柴火,火攻計劃夭折,第四次進攻,一員猛將身先士卒,悍然帶領士兵以勾索飛梯強行攀城,被孟扶搖三十米外一箭生生射穿!釘死在城牆上,戎軍再次嘩然敗退。
連克戎軍,本因為援軍遲遲不來的戎城百姓又恢復了幾分士氣,鐵成悄悄問孟扶搖,戎軍會不會退兵。
彼時孟扶搖抬起頭,遙望著天邊某個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我們最艱苦的時刻,終於要來了。」
事實再次被她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採取的戰術,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為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抽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著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內里的人給爆了,而僅僅靠八百衛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騷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內里的重重陰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裡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色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晴依舊亮得像凌晨的啟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成送來的食物,不過各類果子蜜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戀被甩已經挺倒霉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肥。
她卻不知道,關於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衛,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她!
護衛們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為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佔了上風,那些隱身在孟扶搖左右的黑衣人,繼續沉默的隱身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望,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沉默的領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物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壓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望的、被拋棄的陰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粘濕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里,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衛之類的事,她幾乎足不出戶,她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著她,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性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著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著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著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說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無遮無攔的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陽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線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陽光。
今日之後,她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美好而純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裡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著她。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洒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著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幼,眼巴巴的看著她。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著她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茲、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她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著這些殷切的眼光,看著那些飢餓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嘴,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來了。
她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裡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光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欲以數萬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誠……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群,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成都震驚的看著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搖誰也不看,緊緊抿著唇,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戳得驚呆的人群齊齊顫了一顫。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女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罵: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扒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成的孩子,哭泣著爬過來,從人縫裡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無血色的手,顫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望著她,「城主……」
人群慌亂失措的湧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著,喧嚷著,擁擠著糾纏著,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沖都沖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甚至連眼睛裡的表情都沒有了,她一直微微抬著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她緩緩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著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群里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里,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戶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里,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著那包東西,面無表情的對著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絲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著那個包袱,就像瞪著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著她的眼神,都覺得心裡顫了顫,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著包袱緩緩行下台階。
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銳逼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成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著她在戎人護衛下走來,握緊拳頭,目光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將她射個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她身後的漢民都會爆發出一句辱罵,就著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許是根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硬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溝里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挺直,頭也不回,她的束髮亂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滑稽的掛在那兒,她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搡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路再長,總會走完的……
「不!」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喊。
是鐵成。
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一刻的壓迫和窒息,無法忍耐就那樣眼睜睜看著孟扶搖在那樣一條萬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著她滿身的污垢和稀臟,看著她一步步離去的單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這世界都混亂了都顛倒了,那些呼嘯而去的臟石頭爛菜葉,都似一點點砸在他心上,輕輕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聲。
「不!她不會!不是!不是!」
他語無倫次的吼著,拚命奔上去阻攔那些憤怒的人群,「她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被美色迷昏了頭!」有人大聲譏笑,「你瞎了眼睛,沒看見那官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說要娶她?你們明鋪暗蓋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麼,可惡的戎人,你就和你那個賤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揮,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準確的砸中他的額頭,鮮血飛濺,鐵成抹一把血,怔怔看那個砸石頭的青年——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踢足球,是最親密的隊友。
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血,突然明白了這一刻孟扶搖的心情。
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這段日子所看見的孟扶搖,那個鮮明、亮烈、敢作敢為不惜一切堅定如磐石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帶著憂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燈火不滅間她默默沉思,想起她喃喃自語,「置之死地而後生……」電光火石間他突然讀懂了她。
她是要詐降!這姚城百姓的憤怒和攻擊,就是她用來向敵營表示自己誠意的投名狀!她詐降之後要做什麼?一人對五萬軍,她能幹什麼——
鐵成怔在那裡,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他返身就去追孟扶搖,然而人們的憤怒已經被他挑起,此刻為孟扶搖辯白的人,便也是他們的仇人,註定要一同綁上恥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們撲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頭撞,孟扶搖他們無法靠近,但是鐵成他們能夠!鐵成很快便被人群淹沒,他掙扎著,不顧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飛石爛泥當中拚命掙扎向孟扶搖的方向,「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孟扶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後一聲他拖得極長,聲音長長的帶著滴血的餘音穿越人群,聲音里滿是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絕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著自願走上祭壇的人卻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卻不能說明的絕望和無奈;那一聲凄厲絕倫,像是被族人拋棄而獨立高崖對月長嘶的狼嚎。
那一聲越過喧鬧的人群,清晰的傳進孟扶搖的耳中,她頭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邁出,最後她停在城門前,手一揮,示意戎人開門。
關閉了多日的城門轟然開啟,城樓之上,忽有飛箭射下來,憤怒的漢人守軍,終於將他們的箭,對準了他們的主官。
孟扶搖一抬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隨手摺斷就地一擲,長箭入地一尺,在地上鑿出深長的印痕。
她昂頭,日光射過來,被深闊的門洞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搖就站在這黑白的交界之地。
她昂起頭,抬腳,輕輕邁出,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可收回,這一步邁出,也許她將永遠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她流連過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諾要等候她的人,註定將再也等待不到一個結果。
她抿緊了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那樣的力度令唇間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感覺比起來,微不足道。
然後她抬腳,輕盈而又毫不猶豫的邁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扶搖——」
那一聲極具洞穿七札力度的嘶吼,如沾了血色飾了鐵葉的撞車,呼嘯而來,狠狠撞向她這一路來早已搖搖欲墜的忍耐堅持。
她終於,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