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啷啷」,鎖鏈兜頭一甩,熟練的套上孟扶搖的身。
百姓嘩然一聲急忙四散,暗嘆這家店主倒霉,開業的好日子遇上這等事,八成得罪總督公子了。
孟扶搖用手掂掂那鎖鏈,偏頭看著李公子,好奇的道,「欺男霸女?我欺了哪個男?霸了哪個女?」
「你在姚城欺凌弱小,本公子路見不平!」李公子陰笑著看她,「你逼迫得弱質女子無家可歸,整日風吹日晒奔波勞苦,只為還你的巨額勒索!」
胡桑?
孟扶搖眉毛挑一挑,這回是真怒了,那死女人竟然這麼不知進退,還想挑唆了人來對付她?這李公子八成是看上胡桑美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為美人出頭,真是吃飽了撐的!
這小子也昏聵得不知道禮法制度了,他爹是總督,他也是總督了?當街鎖拿自己這個三品爵的將軍?胡桑啊胡桑,你眼光真差,找靠山也不選準點。
她陰險的笑起來,正在思考該如何整治下這混賬狗屁李公子,忽聽他大聲吩咐衛兵,「給我準備狀紙,我要親自代胡姑娘告倒這個傢伙,先把他押到府衙大牢。」他突然放低聲音,湊到班差頭領耳邊低低道,「和那個姓方的老傢伙關在一起,那人不是誰近他誰死嗎?也讓這小子嘗嘗滋味……」
他說得極低,孟扶搖卻聽了個清楚,剛要伸出揍人的手突然一收。
姓方?老傢伙?誰靠近誰死?
聽起來很像某個自己正在尋找的人啊……
雖說出現的位置有點奇異,但這種人神出鬼沒遊戲人間,行事出格也是正常,說不準對牢獄突然產生了興趣,進去玩幾天也是有可能的啊。
孟扶搖沉思,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反正方遺墨也不認識自己,不會有危險的,看一下就出來。
疑問句立即變成了肯定句,孟扶搖對趕過來的姚迅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管,自己乖乖的跟著那班衙差走。
李公子冷笑看著,覺得自己虎軀一震,王八之氣迸發,那小子果然乖乖拜服,不由得意,順手摸了摸自己禿了一塊的頭頂,頓時怒從心起,抬手就是一巴掌。「下賤小子,該本公子教訓你了!」
他那一巴掌揮出去虎虎生風,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想揮到一半,手掌突然詭異的向後一折。
咔嚓一聲骨裂聲響,李公子一跳八丈高,抱著手掌哀嚎,他的手剎那間翻出了一百八十度,生生和手腕折成平行。
孟扶搖笑吟吟的看著,吐出嘴裡的瓜子殼,道,「菊花道的瓜子就是好!香!脆!斷起骨頭來也勁道!」
她湊近疼得臉都扭曲了的李公子面前,低低道,「本將軍今日心情好,願意給你個面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乖乖趕緊把我收監,就按你們說的,和那姓方的老傢伙一牢房——快點!聽見沒有?」
李公子嚇得一抖,又是驚恐又是疼痛的盯著孟扶搖,實在不理解世上還有這種怪胎人種,明明這裡的人困不住她,偏偏要自找苦吃的進牢房?
孟扶搖已經搖搖晃晃的直奔府衙大牢,歡欣的唱,「找呀找,找朋友,找你找到牢房裡……」
*
府衙的牢房和所有的牢房都差不多陰森黑暗,但是孟扶搖最血腥最恐怖的牢房都見識過,自然不在話下,她感興趣的是那個「姓方的老傢伙。」
此人現在就坐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從頭到腳都十分抽象和難以理解,孟扶搖觀察了他一刻鐘,覺得此人十分深邃犀利,介乎於乞丐和高人之間,其可能性各佔百分之五十強。
她轉著眼珠,自對方的亂髮中努力尋找「高人的眉目」,思考著開場白,「請問你是不是方遺墨?」這話實在有點傻。
「請問你——」
對方突然倒下來睡覺,將一雙髒得看不清顏色的大腳板直伸到孟扶搖鼻子邊。
孟扶搖盯著那雙黑鐵顏色的腳板,覺得這造型實在和「星輝聖手」這樣漂亮拉風的稱號不搭界,不過那腳底居然還生出好大一顆痣,痣上生著飄逸的毛,是不是這就是「星輝」的由來?
研究腳底板研究半天,孟扶搖突然發覺不對勁了。
毛為什麼在飄?
風?
四周怎麼忽然起了風?
這是密牢,連個窗戶都沒有,風從哪來?
風從四面來。
「唰!」
一道風突然掠過她頭頂,快而鋒利。
孟扶搖霍然彈起,一個團身大翻滾避過,落地時一縷烏髮如黑雲,悠悠飄落。
她驚駭的看著那縷斷髮,背上驚出了一層冷汗,還沒來得及思考,身後又是一縷利風!
這回直向著她後心,迅猛的力道,絕對可以一「風」捅死她!
來不及再避,孟扶搖「砰」一聲倒地,風聲從背上掠過,「哧!」一聲,背後衣衫裂開一條大縫,冰涼。
只差一毫,她就要被剖開背脊!
風聲快如雷電,化成一柄柄利刃,薄而透明而無聲,在窄小空間里縱橫飛舞,這小小的囚室里,大自然里平靜和緩的風,突然成了殺人無形的利器,被神祗般的力量無聲操縱著,刺砍戳劈,刀刀要置孟扶搖於死地。
更糟糕的是,那些「風」,每一出現都詭異玄奇,角度刁鑽,似無形的天神之手,召喚著這自然力量,化為一套神奇的刀法,縱橫天下,無人能當。
孟扶搖在這樣神異詭奇的力量面前,被逼著使盡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她不住的翻滾躲避挪移跳躍,深紫身影在狹小空間里飛騰如電,那些動作太快太迅捷,到得最後已經超越了感知完全成了本能,就看見那道影子飛旋來去,化出淡淡疊影,再在人的視野里瞬間漂移。
「哧!」
又是一風掠來,這回正向著趴在地上的她的眉心!
孟扶搖大罵,「靠!」二話不說伸手一拽那臟腳板,「你給擋著!」
腳板一拉,那人一動不動的身子輕得超乎人想像,竟然一拉被完全拉起,豎在空中。
風聲頓止。
滿天風刀停息,四周突然立即又安靜無聲。
孟扶搖獃獃的看著自己抓著的腳板,半晌罵一聲,「靠!早知道早點抓你擋刀!」
那隻腳板突然一踢!
「啪!」
孟扶搖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撞在柵欄上,撞得四肢百骸都像散了般劇痛,孟扶搖掙扎著爬起來,怒氣勃發,「媽的你敢踢我。」立刻惡狠狠的撲過去。
那人在一臉亂髮中睜開眼,目光像一柄巨錘般霍地砸過來,這目光深邃宏大,宛如不斷產生漩渦的無底黑洞,帶著強悍玄奇的力量,砸得孟扶搖身子一頓。
可惜孟扶搖這人一向兇悍,頓了一頓後繼續撲,一拳狠狠揍向對方肚子,「叫你丫的暗害我!叫你丫的教出狗屁徒弟!」
她認定了這人果然是方遺墨,除了他誰還能這麼牛叉閃閃,天地自然之力也可以拿來做武器,既然當真在這裡狹路相逢,這人一開始就下了死手,那說明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過是個你死我活而已。
她撲上去,不給他任何機會再使那該死的風刀,「潑婦十八式」,頭撞手抓腿踢口咬,同時還陰險的用上破九霄的功力和招法,那頭撞出去是鐵頭,那手抓出去就準備挖心,那腿踢必踢寶貝蛋兒,那口咬只咬咽喉。
她扑打得殺氣騰騰如猛虎出柙,那人就只閉上眼,吐了一口氣。
孟扶搖又覺得眼前一黑,好似被一榔頭砸到心口,斷線風箏般的飛出去,再次砰的撞到鐵柵欄,還是原先一模一樣的位置。
媽的……差距這麼夫……老子不是已經是大陸一流高手了嗎?怎麼人家一口氣就能吹死我?
孟扶搖「呸」的吐一口血沫,惡狠狠將跌亂了的頭髮向後一撩,又爬了起來,再撲!
「砰!」
再次撞回一模一樣的位置。
再爬,再撲!
「砰!」
地面上積了一攤的血,孟扶搖爬得一次比一次慢,撲得一次比一次軟,但她好像沒感覺一般,繼續搖搖晃晃站起。
她搬著自己的腿,一步步挪過去。
我選擇戰死,此生永不再自殺!
再撲!
「砰!」
「砰!」
……
第十次,孟扶搖抹一抹嘴邊的血,一點點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喘了半晌,扶著牆一步一步的慢慢晃過去,她眼神有點散,腿和手都軟得抬不起來,行走間嘴邊的血慢慢滴落,她偏頭,就著肩膀的衣服蹭去血跡,繼續向著對方獰笑。
那老者卻突然嘆了口氣。
孟扶搖眼前一黑,下意識的等著再一次被撞上鐵柵欄的劇痛,但是卻沒有任何動靜,那老者突然盤坐而起,他深深打量著孟扶搖,眼光奇異,半晌道,「你終於來了。」
他看起來乾瘦,聲音卻宏亮得驚人,幾個字震得孟扶搖耳朵嗡嗡作響,她愕然睜大眼,吃吃道,「啊?你早知道我要來?」
「我等了你十三年。」
「啊?」孟扶搖驚訝得口水都飛了出來,不是吧,方遺墨在十三年前就預見了自己和他徒弟的過節,預見了自己要找他要鎖情解藥,預見了自己被投入大牢,和他在這裡相遇?
太他媽的神奇了吧?
「十三年前,我問那老傢伙,我的隔世弟子在哪,再不來我死了怎麼辦?老傢伙給我指了這裡,說只要在這裡等,遲早可以遇見,我卻沒想到,這個遲早,居然遲了整整十三年。」
……這說的啥?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昨晚我想,你再不來,我就只好殺人了,」老人輕描淡寫的道,「我只有一天時間了,你不來,我沒了傳人,我就殺了這個國家的皇帝。」
「啊……為啥?」孟扶搖結結巴巴的問,我不來,你殺長孫無極他老爹做什麼?
「誰叫他的牢獄不抓該抓的人。」老者理所當然的答。
孟扶搖黑線,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您……不是方遺墨?」
「方遺墨?」老人語氣里突然有了回憶,彷彿這是個沉在久遠記憶里的名字,勾動了他往昔那些大風起兮四海嘯傲的歲月,他淡淡道,「三十年前那一戰,他還沒死嗎?」
「沒死,沒死……」孟扶搖痛哭流涕,立刻撲上去狗腿的抱住老人的大腳板,「師傅……我是你等的弟子對不對?做師傅的要為弟子撐腰對不對,方遺墨唆使他弟子欺負我啊……」
媽的,便宜師博,不用白不用,不用過期作廢,沒聽見說,保質期只剩一天了嘛。
老人低下頭,看著孟狗腿哭得眼淚飛花的臉,半晌露出了困惑之色,道,「這就是我十分剛勇,天下難得的鐵骨弟子?」
孟扶搖呃了一聲,訕訕道,「您老千萬得透過現象看本質……」
「反正來不及了……」老人閉上眼,手指撫上孟扶搖頭頂,「你骨骼是難得……大抵是沒錯的,如果錯了,我再回來要你的命吧……」
孟扶搖又呃了一聲,覺得人生真他媽的處處充滿戲劇性和危險性啊。
頭頂忽然一震,一股暖流灌頂而下,洋洋而入,如大風在體內鼓盪,跌宕遊走,掃清體內積淤血沫餘毒渣滓,再一點點墊實體內經脈,那些本有些浮躁的真氣,被漸漸抹平,再如潮汐般,漸漸湧起。
孟扶搖的眼睛亮了,靠,武俠小說中的狗血奇遇當真落在我身上了嗎?某個在奇異地方等候我的高人,將畢生的功力傳授於我,從此我武功大漲,獨步天下,要殺誰殺誰,要砍誰砍誰……
她陶醉在美夢中流口水,卻沒發覺,體內那大風般的飛卷的氣流,漸漸超越了她體內真氣和經脈的堤壩,一點點衝擊著她的內腑……
「住手!」
竟然是宗越的聲音,孟扶搖愕然睜開眼,想要回頭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而那沛然莫御的真力還在源源不斷的沖入,根本不管她是否承受得起,孟扶搖就像一個在不停被吹的氣球,漸漸鼓脹而起,難受得血脈僨張,頭暈眼花,太陽穴撲撲跳動,她覺得自己只要張開嘴,吐出來的就一定不是語言,而是自己的所有內臟。
原來平白無故給你東西未必是好事啊……
「前輩請住手!」宗越的聲音響在頭頂,這個一向平靜的毒舌男此刻聲音竟然充滿了急切,孟扶搖眼角只瞥見他雪白的衣角一飄,似已衝到牢門前,「前輩住手!她的功力和您相衝,不能接受您的真力!」
「那有什麼關係?」老人嘎嘎的笑,「我把她原來那爛功法廢去了便是。」
孟扶搖聽得眼前一黑就要暈去,廢了我的「破九霄」?那是我吃了無數苦,練了十三年的神功,如今要被你一朝廢去?你乾脆殺了我吧——
「請前輩開恩!」宗越急急道,「無需廢去,只是她經脈雖經過固本,卻仍舊不足以承擔前輩的力道,請前輩徐圖緩之!」
「緩之?拿什麼來緩?我只有一天壽命了,我的心愿還得她完成,必須是她。」老人慢慢道,「誰叫她來得遲,我肯給她不錯了。」
砰一聲牢門被踢開,雪色衣角飄了進來,宗越進門二話不說,伸掌就按向孟扶搖的頭顱。
「小輩狂妄!」老人一哼,衣袖一拂,宗越手臂一抬,鏗然一響如金鐵交擊,宗越臉色一紅,再一白,漸浙變成了透明色,透明得發青。
「你有痼疾,擅動真力必減壽命,年輕人還有大把好年華,何必找死。」老人淡淡道,「讓開,我要做的事,這天下無人可以阻擋。」
孟扶搖抬起眼,感激的看著宗越,用眼神示意他讓開,哎,反正我就是個倒霉蛋兒,這丫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沒必要耽誤了你。
宗越怔怔的站著,不看孟扶搖,他筆直的身姿突然有些微微佝僂,站成了一株壓了雪的松,空氣極其沉靜,有種猶疑和不安的氣氛在緩緩流動。
良久之後,他退後一步,又一步。
孟扶搖垂下眼睫,也不看他,她怕他尷尬。
他絕不是這老人對手,離開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醫仙之徒宗越見過前輩!」身後突然響起有人雙膝重重落地的聲音,「請前輩看在三十年前家師救命之恩,放過她!」
孟扶搖震一震,眼角餘光瞄見一地攤開的雪色袍角,宗越跪下了?為她跪下了?
他後退,只是不想她看見他為她下跪?
這個無比驕傲的、毒舌的、氣質如雪言語也如雪的潔癖嚴重男子,為她跪下向陌生人哀懇?為她跪倒在泥濘骯髒的牢獄地面之上?
孟扶搖心一陣陣緊縮,縮得熱血上涌頭暈眼花,她寧願自己此刻炸裂而死,也不想看著宗越為她退讓到這個地步,男兒膝下有黃金,這黃金不值得為她這個傻鳥浪費——
「你是谷一迭的弟子?」老人也有些驚訝,轉目看宗越,「難怪你看出她和我真力不諧——」
「跪他個屁啊!」大喝聲突然炸起,聲音和人都像一枚炮彈,黑線一條直射而來,聲勢驚人,所經之處也起了騰騰的風,卷得所有物事都東倒西歪,人未到牢獄的門已經被罡風撞散,「吃我一杵!」
戰北野到了。
老人亂糟糟的眉毛一挑,他空著的那隻手虛空一彈,空氣中頓時風刀咻咻,寒氣四射,刷刷刷刷幾聲,戰北野的頭髮立即狗啃般的被割得一段段四處飛散,黑衣上出現無數口子,他不閃不避,任那些口子綻開鮮血飛濺,來勢絲毫不減,老者眉毛一皺,眼神驚異,手指連彈,每一彈戰北野的身子都像被巨木撞得一頓,連撞三次連頓三次,然而一分也未曾能阻住他的沖勢,他大笑衝來,金剛杵在身後掄起,砸出狂猛的風聲。
「砸死你!」
老人驚異之色更濃,大笑,「現在的小輩,都是這麼不知上下么?」他森然伸出手去。
一直跪在他面前的宗越突然抬頭,一笑道,「是!」
他一伸手,指間一枚圓潤的黑珠子,他跪得極近,手指一彈黑珠子便飛向老者大笑的嘴。
老者急忙閉嘴,那黑珠子卻突然在半空碎裂炸開,化為碎末煙粉,一些落在老者衣襟上,一些飄入他鼻中。
「什麼東西……阿嚏!」老者突然打了個噴嚏,手一松。
紫影一飄。
只是一個極淡的影子,淡得彷彿不像人類的影子,淡得彷彿是從那盞壁上油燈中化出來的淺淺光影,然而那影子一出現就遮沒了所有的光亮,手指似玉琢,手勢如拈花,遞到了老者眉宇之間。
不過輕輕一指,宛如烏雲遮月,風過流雲,飄渺難捉而又無處不在,剎那間滿室都似乎是那一個極隱約而又大光明的手勢。
那老者眼神終於變了。
宗越奇毒,他不敢張嘴吐出風刀;戰北野金剛杵狂猛,他必須要抽出一隻手應付;而這淡淡紫影,出手陰毒奇准更在那兩人之上,攻的是他身上唯一的一個罩門。
他不得不放開按在孟扶搖頭頂的手。
這鬆開的剎那間,三個人目光齊齊一亮,宗越飛身而起,黑球連彈,戰北野金剛杵舞出刀插不進的光幕,直逼在老者面前,長孫無極那招本就是虛招,手一抄,已經極其快速的抄起了孟扶搖。
那老者發覺上當,霍然回首,手指一彈。
一聲細微的咔嚓骨裂之聲。
孟扶搖霍然回頭,長孫無極卻毫無所覺般飄了出去,猶自不忘低頭對她一笑,道,「惹禍精。」
孟扶搖要笑,笑沒出來又苦起臉,看起來著實滑稽。
將孟扶搖往身後一放,長孫無極對眼底湧起怒意的老者道,「前輩何苦為難我等小輩?」
「是很有幾分本錢,不過,五洲大陸的小輩現在都這麼囂張嗎?」老者冷然道,「我多年不涉足紅塵,倒不知道現在世道這般顛倒了!」
他冷然看著幾人,眼神不滿中隱有欣賞和驚異,他在他們這個年紀,還達不到這等修為,縱橫一世的老者心裡生出淡淡寒意,卻不知道在他面前這幾人,本就是五洲大陸年輕一代中的頂尖人物,是概率產物而不是普及品。
「大風前輩縱橫天下,您面前沒有我等說話的地方。」長孫無極謙恭依舊,「只是,如果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何必一定要傷人性命呢?」
大風!
孟扶搖驚異的瞪著面前的老者,她以為是星輝,不想卻是大風,排名十強者前五的五洲大陸頂級存在,早已是多年不涉紅塵的傳說人物,不想卻在無極國華州的一個牢獄中,等了她十三年。
「什麼更好的辦法?」大風冷笑,「我馬上要死了,我和聖靈之間的那個約定難道要被帶入黃土?我這輩子一直輸在他手下,難道這樣我還是要輸?不可能!」
「您和聖靈大人約定,誰先死誰就輸,如果有繼承全部衣缽的弟子,那也可以看做生命的延續,聖靈大人早已有弟子,您卻一直未曾尋到合適的徒兒,無奈之下,您欲待用畢生真力灌就『不死體』是嗎?」
「你怎麼知道這事?你怎麼知道我的打算?」大風亂髮里的目光當真如飛盪卷掠的風,襲向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道,「不死體造就世人難以匹敵的金剛身體,卻將從此摧毀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意志,前輩,這種法子太過有傷天和,實不可取。」
「我只管我能贏就行了。」大風冷笑,「除非聖靈捨得將他的弟子也搞成不死體,否則我贏定了。」
「您沒機會贏了。」長孫無極仍舊在微笑,不急不忙的拂拂衣袖,「剛才晚輩看過了,您大抵只剩半個時辰壽命,所以一直拖著您說話,如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時間,我三人要想攔住您,大概還是沒問題的。」
戰北野得意洋洋介面大笑,「所謂,更好的辦法,那是沒有的,騙你咧。」
「小輩找死!」大風一聲咆哮,撲身而起,他一起身,原先單薄笨重的身體立刻輕盈靈動,滿室真氣流動,枯草亂舞,所有人頭髮衣衫獵獵飛起,當真飄逸如風,也狂猛如風。
然而他一起身,便發現自己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雖然飄得靈動,那靈動卻如無根的浮萍,他雖然飄得狂猛,那狂猛卻如倏忽而散的浮雲,而那三個小輩,淵停岳峙,奇詭狂猛和飄逸如神,聯手威力便是他全盛時期也不得不顧忌,再加上一個剛剛收了他部分真力也差點被他整死一肚子怨氣衝上來的孟扶搖,要想佔據上風,已經不可能。
三招過後,大風突然住了手。
「殺了你們,又有何意義……」他一瞬間蒼老許多,微喟一聲,「最後的時辰到了……」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本簿冊,扔到孟扶搖腳下。
「老子不要你的秘籍……」孟扶搖義正詞嚴的大喝,大風冷冷道,「想得美,什麼秘籍,這是個路線圖,將來你如果去扶風,扶風鄂海羅剎島海域下,有我掉落的一些東西,你去給我撈上來。」
「我撈你個屁啊,你個老不死險些害死我……」
「不管怎樣,你沒被我害死,你的真力因禍得福已經得漲,如果運用得好,你終生受用無窮。」大風盤腿坐下去,不看她,「如果你覺得你確實是個欠情不還的小人的話,你就不用理我這個死人的最後遺願吧。」
「我他媽的一定不理,我他媽的就是個小人,你想得美……」孟扶搖罵了半晌,偏頭看看閉目不語的大風,伸手過去試試呼吸,道,「嘎?死了?」
那三個人似笑非笑看著她。
孟扶搖哼一聲鼻子朝天,道,「走了!」
那三人微笑依舊,站著不動,看著她大步蹬蹬蹬走出幾步,在門口停住,渾身發癢一般磨蹭半晌,又轉回來。
「哎……說不定是個好東西,撿了撿了……」那三人看著某人自說自話的把冊子撿起。
孟扶搖揀起冊子,往懷裡一揣,眼珠子溜了溜,看了看那三人臉色,直覺就想跑,然而眼光在三人身上一轉,她那腿就邁不開了。
三個人……都受傷了。
宗越臉色白如霜雪,戰北野被風刀傷得血跡斑斑,長孫無極……那聲骨裂聲,是他的吧?
就這是十強者,強弩之末,猶自威力驚人,她行走五洲大陸至今,遇見的最強高手三人聯手,在那將死的老者面前,竟然齊齊挂彩才搶出了她一條命。
孟扶搖悲哀的望天,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倒霉蛋兒,走哪都招惹禍事,還都是頂級的。
悻悻的走回來,她往那三人面前一蹲。
戰北野白她一眼道,「幹嘛?等我們背你啊?」
「你錯了,」孟扶搖有氣無力的道,「我準備背你們出去以示贖罪,你三個猜拳,誰先背?」
「得了吧你,」戰北野大步上前,一把拎起她,回首對那兩個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兩個一個內傷,一個斷了只手,就剩我方便揍她了,兩位沒意見吧?」
「客氣客氣,請便請便。」那兩位答。
*
某夜,某個莊園,某間屋,傳出某人殺豬般的嚎叫,透過朦朧的窗紙,隱約可以看見某人被按在床上……
不用誤會,只是孟扶搖在治傷而已。
她雖然在接收大風功力的時候,先前撞在柵欄上的內傷被順手治癒,但臉上那些青青紅紅可不會憑空消失,被戰北野捺在床上,一點點塗膏藥,孟扶搖內心希望是長孫無極來塗,因為某人最大度,其餘兩個不是下手陰毒就是粗手笨腳,很有可能藉機報復,可惜長孫無極這回和那兩個很有默契,捧著手說哎呀沒骨折過,還挺痛的,轉個身就睡覺去了。
孟扶搖只好哭喪著臉接受戰王爺的摧殘,直到被塗成豬頭,塗完了她內心的陰毒無法排遣,於是怨毒的嘿嘿笑著踱到莊園門前,那裡跪著李大公子。
先前孟扶搖被押解出府衙大牢的時候,正看見那李公子帶著一堆人殺氣騰騰的過來,手裡提著鞭子啊水桶啊鹽啊什麼的,看樣子是準備對自己刑訊逼供來了。
孟扶搖一看這傢伙就氣不打一處來,靠,要不是他找自己岔子,她至於差點被整死嘛?那三隻至於齊齊受傷嗎?她至於因此被押解回府,再次面對永無止境的摧殘嗎?
她嘿嘿笑著迎上去,正準備好好折騰下那傻鳥,不防長孫無極早已看穿了她的打算,啪的對著惡狠狠迎上來的李公子甩下一面玉牌。
牌上「長孫」二字熠熠閃光,震得李公子當時就呆了,李總督匆匆趕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長孫無極只淡淡道,「總督大人公務嚴明,不想教子也甚是有方。」
李總督慘白了臉,甩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光,李公子還沒摸清長孫無極身份,捂著臉還想辯解,李總督一聲怒罵,「孽子,敢對太子殿下無禮!」
可憐的李公子當即嚇尿了褲子,一懷心思為美人抱屈,自以為出師有名,不想卻惹著不能惹的人,李公子涕淚橫流,孟扶搖小人得志,哈哈大笑著,被戰北野趕緊拎走。
李總督不放心,猶自驅趕著李公子在莊園門外道歉,從早上跪到下午,養尊處優的總督公子哪裡受得了這個,與其說是跪不如說是趴,趴那裡都快睡著了。
冷不防呼啦啦頭頂一涼,一陣暴雨當頭澆下,李公子被澆得驚跳而起,抬頭一看月明星稀哪來的雨?再一轉頭,牆頭上蹲著笑得不懷好意的豬頭孟扶搖,叼著根牙籤賊兮兮笑,「公子爺!跪得太舒服了是不?給你人工降雨。」
李公子現在見她一分火氣也不敢有,抖著濕衣砰砰砰磕頭,「將軍恕罪,將軍恕罪……」
「我問你,」孟扶搖把那牙籤一扔,唰的一下扎在那傢伙褲襠上,扎得那傢伙滿臉是汗盯著那牙籤不敢動彈,才道,「你怎麼知道來找我岔子的?胡桑叫的?」
「啊……是,不是,是我自己……」
「嗯?」
「是我路過姚城,看見胡桑姑娘當街賣針線,我中州閨秀很少拋頭露面操持買賣,我一時憐憫就問了問,她什麼都沒答,哭著收拾攤子走了,我問了四周的人,才知道……她是得罪了你……」
「什麼一時憐憫,貪圖人家美色吧?當街賣線的閨秀多呢,你管得過來?」孟扶搖冷笑,心裡卻明白幾分,原來不算那丫頭搞鬼,不然真留不得了。
「是是,是我貪圖美色,是我多管閑事……」李公子點頭如搗蒜,小心翼翼去取身後那一堆東西,「區區薄禮,聊表歉意,請將軍一定賞臉……」
孟扶搖掀起眼皮,看了看那堆補品綢緞燕窩人蔘之類的東西,厭惡的揮揮手,李公子臉色白了白,孟扶搖卻又若有所思的道,「喂,給我準備三斤豬骨來,要上好的,再新鮮地黃一兩,赤豆、意仁各二兩,當歸、党參、枸杞子、天麻、黃葳、淮山、杜仲、肉蓯蓉、牛腩,山楂……品質要一流,準備得好,我就原諒你。」
「是是!」豬骨地黃等等嘛,容易,只要不是人骨頭就成。
孟扶搖揮揮手,李公子如蒙大赦拎起東西要走,孟扶搖卻又道,「慢著。」
李公子慘白著臉轉身,便聽孟扶搖厚顏無恥的道,「這些東西你既然送來了,打回去也太不給你面子,這樣吧……拿去賣了,回頭把錢給我。」
「是……」
「記得在標誌著雲在九霄的店中轉賣,別的號你賣了我就打斷你的腿。」孟扶搖眨眨眼睛,雲在九霄標誌的店都是她的,等下記得吩咐姚迅,告訴那些掌柜的,看見李總督公子來賣東西,價錢一定要壓得低低的,到時李公子賣出的東西價錢不足,他自然得掏自己腰包補上差額還給她,自己店裡還可以狠賺一筆,哈哈。
「還有,」孟扶搖看著李公子,覺得這個傢伙是個有後台的總督公子,性格也挺能屈能伸,滿意的點了點頭,「我那天上人間俱樂部以後就交給你了,虧本你負責,贏錢我們二八開,我八你二。」
「……是。」
孟扶搖終於揮揮爪,李公子連滾帶爬的跑了,不多時派人送了她要的東西來,孟扶搖滿意的看了一遍,拎著東西進了廚房。
當晚她在廚房裡大砍大殺,並拒絕任何人進入,戰北野聽說了,搬只板凳在廚房門口坐了,說怕她炸了廚房,得防備著,元寶大人在廚房窗縫裡鑽來鑽去,不住向主子回報廚房裡的最新進展,長孫無極聽了,笑了笑。
他斜倚床頭,出神的看著廚房方向,春夜月影橫斜,一枝迎春曳在淡碧窗紙上,映得他眼眸朦朧,半晌他道,「元寶,我有時覺得,給她犯點錯誤也挺好。」
元寶大人憤怒。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
晚飯開在莊園的「清波閣」,之前孟扶搖就給每個人飛刀傳書,一張爛紙上寫著她比紙更爛的行書,「清波閣便宴,可能有毒,可能難吃,可能含有任何不明意義物質,申時開飯,過時不候,愛來便來,不來拉倒。」
牛叉哄哄的請柬沒能嚇到同樣牛叉哄哄的客人,申時不到,一個不少。
孟廚娘端上菜來,三人操著筷子一起探頭過去,嗯……顏色不錯。
戰北野探頭過去聞了聞,嗯,香味也合格。
宗越最不怕毒,淺淺嘗了顏色最豐富的那道菜,半晌,眼晴亮了亮。
孟廚娘雙手抱胸,鼻子朝天,搞錯沒,姑娘我一手好廚藝耶,尤其我娘常年生病,葯膳更是一流的。
她蹲在椅子上,興緻勃勃給那三個終於放下心,含笑起筷的滔滔不絕的介紹那些花花綠綠的菜色,「豬骨地黃煲、十全滋補牛腩、赤豆薏仁飯、骨碎山楂粥……」
她笑得面上光彩盈盈,眼波流動,得意洋洋的想,沒聽說五洲大陸有葯膳,除了宗越,那兩個未必知道這幾道菜壯骨補血補氣化瘀的功用……
她卻沒注意。
戰北野操筷大嚼,下筷如飛,他黑眸閃動,大吃十全滋補牛腩。
宗越含一抹淺淺笑意,慢條斯理的吃赤豆薏仁飯。
長孫無極優雅喝湯,細瓷勺子和湯碗不發一絲聲響,偶爾給元寶大人碗里舀一勺湯或粥,笑道,「多吃點,過了這頓,等她良心發現有下頓,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孟扶搖毫不臉紅的笑,「那是,我是將軍,不是廚娘,我的無限才華,不能浪費在局促的廚房鍋灶中……」取了筷子坐下來,順手夾一塊骨頭到長孫無極碗里,托腮笑吟吟看他,「光喝湯不成,墊不了肚子,得吃肉,吃,吃。」
哎,姑娘我想看高貴的長孫太子啃骨頭……
長孫無極低下眼,瞟一眼骨頭,微笑,「謝謝。」
他筷子輕輕一捺,巨大的骨頭無聲碎去,長孫無極慢條斯理的剔去骨頭,不急不忙,吃肉。
孟扶搖哀怨,奸計未逞只好轉移方向,夾了塊老牛筋塞給戰北野,「王爺啊,這個好,勁道,夠味!」
戰北野筷子一抬,半空中架住那塊牛筋,笑道,「是嗎?我也覺得,不過美食不能獨享,你勞苦功高,理當有你一半。」
他輕輕巧巧一夾,老牛筋一斷兩半,戰北野殷勤的讓孟扶搖,「請,請。」
……
半晌後捂著腮幫的孟扶搖,給宗越挖當歸,「來來,食肉者鄙,咱做醫生的,不吃肉,吃點補藥。」
宗越接了,順手回敬一塊,「肉食者鄙,補藥也鄙,你吃這個最合適,解毒發汗。」
那是一塊碩大的生薑……
夜將深時,明月高照,清波閣上燈影流光,清波閣下清波漣漪,遠處湖岸上正對著花圃,那些瑞香、山茶、玉蘭、海棠、芍藥,粉紫嫣紅,擠擠簇簇幽香暗送,卻不抵閣中酒菜之香與笑意芳香。
孟扶搖埋在堆在高高的碗里,一點一點的找碗底的飯——那幾個人很有默契的整完她,又良心發現,戰北野最先夾了菜過來,她的碗很快就堆成山高,明明做菜請別人吃的,最後竟然是她吃得最多。
最後孟扶搖撐著肚子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長孫無極微笑遞過一杯茶來,孟扶搖捧著茶,斜靠在椅上,看戰北野在她身側,饒有興緻的要了紙筆來,就桌鋪開,以元寶大人為模特兒,畫「據桌大嚼圖」,元寶大人不甚滿意,要求重畫,被戰北野抓了來,用腳爪蓋了印。看侍女將亭中紗簾捲起,又燃起描金紗燈,燈光熒熒,共一輪明月倒映碧水,閃耀萬千銀光粼粼,燈下長孫無極和宗越擺開黑白子,纖長手指閑敲棋子,白衣紫袍衣袂散飛,而遠處湖面上,飄了一層粉紫的落花。
孟扶搖含笑看著,眼神漸漸朦朧,那些流水倒影,午夜花飛,那些精緻眉目,含笑低語,那些攤開的畫卷,輕淺的呢喃,都化為飛旋的笑影,嵌入她酒渦微起的唇角。
一生里,最為嫻靜閑適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