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最近總往「菊花道」跑。
倒不是看上了誰,而是她總覺得風陌那個人可惜了的,那般風雅有識之士,該當與書卷為伴,共玉管紫毫,不當如此明珠蒙塵,淪落象姑館。
她有錢,也很爽快的逼著老鴇同意了贖身,誰知道風陌竟然不肯走,孟扶搖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十分悻悻,她並不是多管閑事的人,只是前世好歹是個知識分子,所以最看不得文人落難,不想還真有人自甘風塵的。
彼時風陌對著她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淺緋衣袖擦過黑木小桌,給她斟了一杯香氣馥郁的菊花茶,裊裊淡香里他道,「我在等一個人。」
孟扶搖抬起疑問的眼光。
「多年前她說在這裡等我,之後我飄零五湖很久未歸,再回來時她已不在,原先的屋子被拆了,改建了這座館子,很多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不過院子有些東西還留著,後院里她種的那簇紫雲英沒被除去,所以我捨不得離開這裡。」
他微微的笑,是那種有了年紀卻魅力更具的男子獨有的風情,眼角的淺淺魚尾紋舒展開來,一個美妙的弧度。
「至於這是個象姑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孟扶搖默然,垂目看著碧綠的茶水裡淡黃的菊絲緩緩綻開,像是心深處的觸角悄然舒展,牽連著某些不能觸及的往事,在前世那個地方,也有人在等著自己,每個人都有等待自己及自己等待的人,每個人卻都在浮躁的人生里被迫不斷前行並改變軌跡,能夠堅持在原地守候如一的,卻又需要怎樣的堅持?
她為此心底起了潮潮的露水,那是一種尋見共鳴而泛起的感動,風陌的堅持,讓她覺得,遇見了知音。
風陌這樣的人,也確實適合做個知音,無關風月,不涉隱私,下一手好棋彈一手妙琴,更難得的是,沒有琴棋高手遇上三流菜鳥的不耐和譏笑,孟扶搖出再蠢的棋步,他也不過包容一笑,細心指點,一盤棋從早晨下到午間,孟扶搖扒著棋盤一步步苦思冥想,他便微笑等著,眼光偶爾飄過純木長廊上落了一地的紫雲英。
孟扶搖覺得,在這裡她終於尋見過往十八年生命不曾有過的心靈平靜,那些一直跟隨和折磨著她的責任和磨難,被那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裡露出的通透笑意漸漸撫平,她迷戀這份難得的安寧,喜歡看見下棋時風陌對她的臭棋無奈而包容的神情,喜歡看見他撫過飄落的紫雲英花瓣時的輕柔而溫存的手勢,像掬起一捧散在記憶中珍珠般的夢,還有他小心拈起花辮時,那帶著淡淡思念和淺淺回憶的眼神。
過了一小段日子,是風陌的生日,風陌自然沒有告訴孟扶搖,孟扶搖卻記得他有次閑聊時提起他幼年時父母為他慶生的往事,那天下午兩人繼續喝菊花茶談詩書,到了晚間,當風陌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時候,捧上來的不是棋盤,而是一桌精緻的菜色。
雅室門口站著孟扶搖,抱胸挑眉看他,說,「生日快樂。」
風陌默然看她,看到孟扶搖以為自己臉上沾了米飯或者身上灑了肉醬,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孟扶搖愕然看著風陌,笑道,「你是在感動嗎?」
風陌笑而不答,招手喚她過來,孟扶搖往他身邊一坐,眨眨眼睛道,「哎,這樣就感動了?那我還有件禮物呢,拿出來你會不會抱著我哭?」
「你可以拿出來試試。」淺紅風燈的光影下,風陌的眼神微微發亮,眸光流轉,如水橫波。
孟扶搖神秘兮兮,掏出個盒子,風陌含笑接了,孟扶搖急不可耐的催他,「打開,打開。」
黑檀木盒子沉香淡淡,蓋子啟開,光芒璀璨眩人眼目,風陌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是一座極其精巧的水晶房子,兩進院落,矮矮花牆,天井裡有口小井,正房門前三層台階,廊檐下擺著指頭大的紡車,後院里種滿小小的紫雲英。
這不是象姑館,這是很多年前她等待他的農家院落,是在他的故事裡無心提起,再被孟扶搖有心記住,直到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將回憶的輪廓化為這座水晶院落。
那些凝固在過往時光里的往事,日日在心間帶血磨礪,卻依然可以化為這般美麗的物像,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觸摸。
風陌久久的凝視那房子,孟扶搖有點不安的等著,那段故事的結局,他從未說過,也許是個悲劇?她有點害怕自己精心送上的禮物,會最終觸及別人的傷痛。
風陌卻淺淺的笑了,他笑起來,細長明媚的眼睛微微一眯,驚心的風情,他將那盒子小心的收起,道,「我真是有些捨不得了……」
「捨不得什麼?」孟扶搖懶懶趴在桌上問。
「捨不得這般禮物。」風陌剛才語氣里的淡淡遺憾已經散去,「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這般接近我,第一次有人送這樣的禮物。」
「不值錢,別見笑。」孟扶搖揮揮手,給風陌斟酒,「來,好日子應該喝幾杯。」
酒杯在半空中一碰,細瓷相撞音色清脆玲瓏,遠處的夜鳥被驚醒,咕咕的輕啼。
「每喝必醉」孟姑娘很快就醉了,大著舌頭問風陌,「她還會回來不?」
「我覺得,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風陌坐在她對面,眼神奇異而溫軟,溫軟里又生出淡淡魅惑,他伸手撫了撫孟扶搖光可鑒人的長髮,對著滿園飄飛的紫雲英出神。
半晌他輕輕道,「孟姑娘。」
「嗯?」孟扶搖抓著酒杯傻兮兮看過來。
風陌薄薄唇角勾起,一抹柔雅而純粹的笑意。
「我想問你……你喜歡我嗎?」
「嗯?」孟扶搖醉眼迷離的抬頭,眼前疊影微晃,緋衣搖曳,今天醉得好像特別快些,還有,對面的風陌好像特別的美麗,那眼神勾魂攝魄,比三個長孫無極加起來還摧心肝。
她趴在桌上,流著口水,在眼皮閉起之前,嗚嗚嚕嚕的答,「喜歡……」
風陌笑起來,淺緋衣袖在桌上緩緩拂過,像一辮桃花落了枝頭,載了五色迷離的春光之夢,他笑得身子微顫,鳥髮長長的瀉下來,和孟扶搖的覆在一起,他伸手去拂開那發,抱起孟扶搖,低低道,「女人啊女人,都是這樣……」
他突然頓住。
春夜寂靜,夜鳥微啼,遠處小溪潺潺流過。
風陌放下孟扶搖,緩緩回身,一瞬間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何方高人,出來一見。」
這語聲依舊,語氣卻已截然不同,如果說剛才還是象姑館的風塵小倌所應該有的溫柔謙恭,現在便已經是威凌天下俯視眾生的冷漠與威嚴。
黑暗中,緩緩浮現淡紫的身影。
「果然是你。」風陌又恢復了笑意,指了指醉得人事不知的孟扶搖,「喂,你聽見沒有?你喜歡的女人,剛才說喜歡我。」
「前輩,」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挑釁,淡淡道,「您玩了這許多年的把戲,不膩么?」
「膩什麼?在沒遇見可以抵抗我的女人之前,我永遠都不會膩。」風陌冷笑,「看,女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男人一離開她們身邊,她們就要出牆,沒一個例外。」
他風姿曼妙的托腮,看著孟扶搖,十分扼腕的嘆息。「我以為她會是個例好……」
「用上了您獨步天下的攝魂術的勾引,您憑什麼認為這些修為不如您的女子可以抵擋?」長孫無極一笑,「以您的身份,想殺人盡可以殺,何必要找這等借口,為難這天下無辜女子?」
「這就是個被背叛以後心理變態拿天下女子玩弄出氣的老花痴!」
長廊外的樹上,突然探下個花花綠綠的身影,操著一口從孟扶搖那裡學來的怪話,撥浪鼓兒一般清脆快速的道,「喂,沒良心的老花痴,要不要試試我扶風三大蠱術之一的『鳥蠱』?」
風陌斜瞟雅蘭珠一眼,冷聲一笑,「你父王親自來,也許我還會正眼看一眼,你?」
他不屑於說下去,抬手一指暗處,道,「還有兩個,一起出來吧,省得老夫費事一一打發。」
他看起來韶年玉貌,明珠美玉般的姿容,卻自稱「老夫」,聽起來著實滑稽,可惜沒有人笑,對著這樣一個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物,連長孫無極都戒備的退後了一步。
因為那是「星輝聖手!」方遺墨。
院牆後跳下戰北野,正門裡走來宗越,前方樹上,雅蘭珠一聲輕叱,「去!」
撲啦啦漫天飛起各色飛鳥,所經之處暗霧升騰,它們飛揚的翅羽間發出鬼泣一般的怪聲,聽得人心神一亂怪像頻生,當頭一隻五色彩羽,眼株深紅,一條綵線般曳過長空,直撲方遺墨。
方遺墨一聲長笑,衣袖一拂,長廊之上的花架轟然落下,那些藤蘿如網一般墜下來,立時將大部分鳥都罩在其中,撲扇著翅膀拚命掙扎,只有那隻領頭的鳥,嘴緣如刀,頭一甩便撕出一個大洞,鷹阜般俯衝而來。
而長孫無極三人的出手,也在飛鳥撲進的剎那到了方遺墨面前。
紫光如匹練,黑影似飈風,白色身影乍現又隱,如霎氣飄散在天地間,窄窄的院落里飄一層紫黑白緋四色交織,飛旋閃爍,罡風起落,像一道騰騰翻滾千變萬化的虹。
方遺墨身姿輕逸,穿行在年青一代最有實力的高手之間,他動作看起來並不快,但每一出手都有著令人咋舌的精準和力道,每一出手都迸出銀芒萬千,在諸般複雜色彩中穿插往來,曳出鳳凰一般的燦亮尾羽,黑暗的未點燈的院子里光彩萬丈,宛如從天降落了耿耿銀河。
這才是真正的星輝。
不是郭平戎,需要星輝的獨門武器才能使出那般華麗而璀璨的星光,而是生於指掌之間,曳於起落之時,每一揚手抬足拂袖轉身,都散出星芒萬點,自遙遠飛射而來直奔永恆,如自然之力不可抗拒般,他所擁有的星光,無限寬廣而又無處不在,以只屬於自己的步調,掌控牽引著會部的戰局,在那樣極致的精美和靈動的武學高度,方遺墨自己本身,就已經是永不隕落的星輝。
星光如夢。
一個沉醉華美不可驚破的夢。
第四百招。
最後僅剩的那隻首領鳥蠱,呼嘯若泣不死不休的奔向方遺墨面門,一路衝來一路五彩羽絮四處紛飛,落到哪裡哪裡就草枯花死,而那碎絮又無處不在,方遺墨不得不微微顧忌的,身子一讓。
這一讓,由他全盤掌控的戰局,立刻露出了縫隙。
戰北野金剛杵銀光突然變成了金光,凝成一片金色的光牆,向方遺墨當頭罩下。
長孫無極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銀色如意,如意首端寒芒閃爍,每一紋路都微微凸起,他在那金色光牆之間唯一一道縫隙穿過,冷光一閃,如意首端突然彈飛而起,射向方遺墨頸項。
宗越橫空一掠,與地面平行飛起,他肘間突然露出一柄劍,一柄極細極長造型詭異的劍,他不攻方遺墨任何部位,卻突然身子一橫,快如閃電自方遺墨身前橫過,肘間暗劍,直直抹向方遺墨雙膝!
此時方遺墨抬腿會被截腿,揮袖會被毒,連呼吸都不能隨意使用,他只有退,暫退。
退向身後。
那三人一鳥,不死不休的立即跟來,方遺墨腳尖堪堪踏上廊檐木板,罡風已經追到,方遺墨手指一彈,身後的屏風立即被拔起,兇猛萬鈞的迎上三人攻勢。
冷冷一笑,方遺墨道,「真是找死——」
他突然頓住。
一隻手,輕輕按上了他的後心。
有人笑聲清脆,帶著點骨子裡改不掉的飛揚。
「誰說女人都這樣?你以為老娘和你一樣花痴啊?」
*
風聲剎那止歇,院子里的人,除了方遺墨都微微笑起來。
一手按在方遺墨後心,一手抓著屏風,孟扶搖笑得最得意,「終於等到你後退進屋,終於等到你用物件砸人,不然我還真的不敢隨意接近你。」
深深吸了口氣,方遺墨也在笑,「好,好。」
他明媚的眼神掠向後方,宛如詢問老友一般溫存的道,「沒中毒?」
「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孟扶搖笑,「從你的菊花茶開始,就沒有。」
「你居然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方遺墨微笑,「我還是低估了你。」
「老實說我還真不敢相信,堂堂十強者居然會去做個小倌,傳說中說你行事不羈隨心而為果然不假,只是既然要找你,怎麼會不把你的故事研究清楚?」孟扶搖道,「此地是你故居,別人不知道,我們還是查得出的,你告訴我的故事說這是她等你的地方,其實正好相反,是你曾在這裡等過私奔的她。」
方遺墨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聲音一冷,道,「你再說一個字我殺了你。」
孟扶搖沉默下來,半晌道,「你記住,我不再說不是因為害怕你殺我,而是不想揭你瘡疤。」她攤手,道,「鎖情解藥。」
「你也記住,我答應你不是因為被你所制,而是因為,我喜歡那個禮物。」方遺墨默然半晌,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扔在宗越腳下,「我懶得研製解藥,既然沒有人值得我救,為什麼要有解藥?這個方子,你有本事你就把它解決吧。」
他有點狡黠的笑,「我很想知道你會怎麼將這個藥方中藥性相衝一遇就死的九狐花和萬蛇草調和在一起,而不致人於死。」
宗越揀起藥方,目光一掠眉頭已皺起,隨即道,「這世上只有解不了的心,沒有解不了的藥方。」
方遺墨冷笑不答,只對孟扶搖道,「以我的實力,體內真與只經自動形成防護,你頂多只能重傷我,卻不能殺我,你確定你要結下我這個生死仇家么?」
「難道我們以前就不是生死仇家嗎?」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難道你的菊花茶和酒裡面的毒都是糖精?難道你來華州就是為了和我談談心?」
「我答應你,我可以救你一次,再殺你。」方遺墨漠然道,「你自己想清楚。」
「我覺得不上算。」孟扶搖想都沒想,「反正你都要殺我,反正我不是你對手,反正我死定了,我稀罕你救我一次做啥。」
「是嗎?」方遺墨微笑,看向長孫無極等四人,「你別忘記,今晚他們也成了我的仇人,你若一掌劈不死我,而他們也沒能攔住我的話,將來我的復仇名單上,必然要多幾個人了。」
「劈你半死還攔不住你么?你自視也太高了吧。」孟扶搖哼哼,心裡卻在盤算,頂級強者臨死拚命的威力,實在很難估計,哎……自己冒點險無所謂,怎可以連累別人。
看著她神情,長孫無極突然道,「扶搖,做你該做的事。」
戰北野則道,「我才不相信你劈他個重傷我還踩不死他。來,扶搖,試試看。」
孟扶搖笑了笑,突然一鬆手,將方遺墨推了出去。
「不過是個傷心人罷了。」她道,「你是個活在過去里的人,有一百座水晶房子,也再照不亮你的心。」
「你在菜中和禮物中都沒有下毒,我感謝你。」方遺墨一抬腿上了屋檐,握著那座水晶房子,淡緋衣袂飄在風中,像另一輪淺紅的月,「你為我保留了一些真純的東西,讓我覺得,這世上終於有了可以去觸摸的溫情。」
「我從來都比你真,所以我比你快樂。」孟扶搖揮手,「方先生,女人得罪你的只有一個,不要再遷怒無辜了。」
「那是我的事,」方遺墨深深凝注她,「我徒兒的仇,我發過誓要報,所以我答應你,救你一次,再殺你一次,那次如果再殺不了你,我和你恩怨就此了結。」
「恩怨都是自己想出來的。」孟扶搖嘆氣,「隨便你。」
方遺墨笑了笑,道,「至於下次遇見你,是救你還是殺你……看你運氣。」
他一卷衣袖,飄然而起,射在蒼穹里遠去的身影,當真如一抹碎光萬點永不磨滅的星輝。
孟扶搖托腮注視著他的背影,喃喃道,「變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遠處,戰北野誇張的伸了個懶腰,笑道,「你陰來我陰去,好大一個套兒,終於把鳥給捉到了。」
孟扶搖看著對面走來的長孫無極,輕輕的,笑起來。
*
解藥藥方到手,真武大會的日子也已經臨近,孟扶搖準備啟程,事先和長孫無極說起,長孫無極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但望你答應我,以無極國英毅將軍的身份去參加,比武時點到為止,珍攝自身。」
孟扶搖知道他是希望無極國將軍的身份能為自己多提供一層保護,笑嘻嘻的道,「咦?有的吹噓為什麼不吹?將軍總比平頭百姓牛叉,放心,我很虛榮的。」
長孫無極撫撫她的發,道,「其實我希望你更虛榮些。」
孟扶搖遠目望天裝沒聽見,還有什麼比無極國太子妃更虛榮的身份呢?和長孫無極說話,就是得提著一萬個心。
「我離開太久了,必須要回中州一段時間,」長孫無極將元寶塞給她,「來得及的話我會去磐都找你,元寶大人托你帶著,出去見見世面,省得過於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元寶大人目光麻木的蹲在長孫無極掌心,用沉默來抗議自己被送來送去的命運。
孟扶搖接過耗子,好奇的問,「耗子是不是和你心靈相通得厲害?是不是大哥大似的,滴滴一聲,你就知道它在哪了?」
「沒這麼神奇,」長孫無極笑,「我只能知道它是否還活著,以及大概在哪個方向,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讓元寶離開你。」
「還是你帶著吧,這是你的寵物。」孟扶搖想了想,把元寶大人又塞回去,「無極……」
「嗯?」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對我太好。」孟扶搖狠狠心,話說得很快,「我覺得我現在實力也不錯了,把大風的功力消化完,我能再上一層,真武大會後我也許就往北而行一路遊歷大陸去了,這一去不知道有多久,保不準遇上哪個牛人我就嗝屁了……」
「我也還是那句話,」長孫無極把剛露出歡欣鼓舞之色的元寶大人又塞回來,攬過她,用自己的額輕輕靠了靠她的額,「這是我的事。」
孟扶搖苦笑,同樣的話,她也暗示性的和戰北野說過,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好在不管怎麼樣,暫時是要分開了,距離也許能沖淡感情,因此她希望能拉開自己和他們的距離,對他們,對自己,都會是種解脫。
宗越已經提前一步離開華州,去四海五湖的尋葯了,方遺墨那張詭異的藥方讓他好像遇見了寶,沒日沒夜撲在上面鑽研,吃飯時猶自在自言自語,「減輕份量?添一味墨蓮葉?不成……」孟扶搖梆梆梆的敲碗,「飯吃到鼻子里啦……」
喜歡宗越的那姑娘,再次來的時候沒見著他,眼淚汪汪的托孟扶搖轉交一個荷包,荷包里一個護身符,那女子說護身符是無極邊境青州大德寺求來的平安符,主持禪師開光的,最是靈驗不過,托孟扶搖轉交宗越,孟扶搖有心拒絕,見她盈盈欲淚的小模樣兒,只好收下。
於是某個平常的吃晚飯的日子,孟扶搖和戰北野約好第二天教他踢足球,和雅蘭珠約好第二天去逛集市,然後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背了個小包袱,用果子塞了元寶的嘴(防止它給戰北野通風報信),用障眼法迷了長孫無極的隱衛,跳窗而出,一路奔出了華州,路過姚城時,鐵成帶著一隊衛士在等她,一群人匯合了,鬼鬼祟祟的直奔無極邊境。
快馬疾行,一日夜便到了邊境青州,從青州過時,路過疊翠山,孟扶搖想起宗越的追求者說的大德寺就在上面,一時好奇,便帶了鐵成去爬山。
爬到一半,忽聽得刀劍交擊聲傳來,夾雜有女子的驚呼。
孟扶搖皺皺眉,閑事?歷來管閑事的都沒好下場,她想了想,伸出兩隻手,喃喃道,「猜拳,猜贏了我就去管閑事……」
還沒來得及作弊,鐵成已經沖了過去,一聲大喝,那邊已經乒乒乓乓交起了手。
孟扶搖無奈的過去,便看見是一隊車隊被困在山腰樹林一角,正中一輛馬車的車身已經傾倒,幾個護衛打扮的人正和一隊衣著破爛的漢子交戰,大部分已經受了傷,傾倒的馬車前,還蜷縮著幾個瑟瑟發抖的侍女。
看樣子是哪家上山進香的大戶,遇見了剪徑的強盜。
孟扶搖的眼晴緩緩轉過一圈,卻落在了那輛翻倒的馬車上。
馬車已經毀壞,半扇車門斜斜落下,隱約看見車裡坐著一個女子,姿態端雅,垂眉不動,月白色裙裾垂落在地,曳出流水般的波紋,遠遠看過去,凝定得象座神像。
在這流血廝殺之地,翻倒馬車之中,面臨殺身之險,依然不動如山神容寧定,這會是怎樣的女子?
孟扶搖這一刻終於起了好奇心,大步上前,大喝,「奶奶的給我住手!
自然沒有人住手,沒人理會這個清瘦的少年,鐵成例是傻兮兮的住手了,對方立即一刀砍下來,鐵成趕緊去擋,孟扶搖已經大罵出聲。
「丫的我的人你也敢揍?」
她長袍往腰上一束,蹬蹬蹬直衝過去,什麼花招都沒有,一伸手拔出鐵成腰間另一把劍,唰的橫劍一砍。
三隻臂膀濺著大蓬的血飛了出去,草地上順便還被削掉了一層草皮。
一隻臂膀砸上了那座車身,骨碌碌滾在那打坐的女子面前,孟扶搖斜眼瞟過去,看見她終於抬起眼,拿起那隻斷手,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前方草地上,然後閉目喃喃低語,看樣子居然是在念咒。
孟扶搖更加好奇了,這妞太有個性了,人家要搶她她還要為人家的胳臂念咒,是出家人嗎?
她一邊目光灼灼的盯著那女子,一邊順手啪的砸昏了一個偷襲者,她向那女子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踢飛了七八個。
滿地里滾著受傷呼叫的強盜,這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強盜們發一聲喊,終於作鳥獸散,孟扶搖看也不看一眼,蹲下來,裝模作樣的敲敲那歪倒的車門,笑道,「這位姑娘,打擾了。」
車裡的女子,抬起了眼眸。
孟扶搖怔住。
她看進了一泊沉靜而深邃的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這是雙極其特別的眼眸,特別到孟扶搖竟然覺得隱隱有幾分熟悉,像是某些影像剎那奔來,砰的一下貼在了記憶的窠臼里,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就是那雙眼睛……但是,是誰的眼睛?
孟扶搖突然開始頭痛,像是被誰劈了一斧,裂出些被剝離的血肉,她有點茫然的注視著那女子,伸手扶住了車門。
那女子卻對她微微躬身。
「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她眉彎如月,嫻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綉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她和宗越有點相似,一般的給人潔凈的感受,但是那感受其實也有很大區別,宗越的潔凈,帶著遙遠的冷和鋒利,她的潔凈,卻是溫和妥帖,樸實而令人親近。
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滿身的血和灰,突然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自己有點污濁,她退後一步,努力將自己的笑容調整到文雅的角度,答,「客氣客氣,請便請便。」
說完她抽身就走,不想再為自己找麻煩,反正這群人看來身份不低,完全可以趕到大德寺尋求幫助,不需要她來多事。
身後卻有人突然出聲挽留,是個小姑娘的聲氣,「公子……你幫人不幫到底嗎?「
那女子立即低聲阻止,「明若,別亂說話。」
我幫人為什麼要幫到底?我是你大姨媽啊?孟扶搖迴轉身來,笑容可掬的對那小侍女道,「姑娘,我媽喊我回家吃飯,失陪了。」
「強盜還會來的!我們給你金銀,求你保護我們!」那小侍女突然沖了上來,拉住孟扶搖衣袖,「你要多少,有多少!」
真是一群依賴他人成了習慣,以為金錢可以買到忠誠的孩子,孟扶搖搖搖頭,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塞到那侍女手裡,「我也有金銀,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求求你放開我的袖子。」
「明若,退下。」那女子開了口,聲音里毫無煙火氣。
孟扶搖一笑,大步走開,身後,那不甘心的小侍女卻紅了眼眶,跺跺腳,再次沖了上來。
「你是無極國人,你必須送我們去中州,這是璇璣國佛蓮公主,是你們太子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