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孟扶搖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賬!」
然而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在和沼澤角力,鞭子綳得筆直隨時要斷,根本不敢在剎那間猛力提起戰北野,而那紅頭黑身的螞蟻,孟扶搖以前在太淵某處叢林見過,它們所出沒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動物或人的。
一想到戰北野變成那樣一副骨架,孟扶搖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此時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穩,鞭子便斷了,這附近的藤蔓又有毒,不能拿來替代,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靜氣,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穩妥的速度,向上拚命拔戰北野。
紀羽等人此時也避開了那藤蔓衝過來,一看這情形臉色便白了。
那群螞蟻來得極快,剎那間便蓋滿了一大片沼澤,有些螞蟻已經衝到了戰北野身側,張口就咬,孟扶搖眼前頓時一黑。
戰北野卻出奇的冷靜,他根本沒有看孟扶搖,一直盯著那群螞蟻,看見那東西終於逼近前,立即張嘴一吹。
一口真氣吹出,螞蟻們頓時翻卷著滾了開去,然而戰北野的身子,也立刻向下陷了陷。
孟扶搖睜開眼,她的冷汗流過額頭,淹著眼睛,火辣辣的生痛,她卻不敢擦汗也不敢眨眼,雙手交替著,慢慢將戰北野往上拉,她在心中飛快的計算了一下,戰北野每吐出一口真氣,會下陷半根手指的距離,而自己卻能在每次使力時,拉出他一根手指,這樣下去,雖然慢點,還是能安全拉出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她換算出這個結果的剎那,一片寂靜中突然傳出極其細微的「嚓」一聲。
鞭子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這聲裂聲宛如死亡號角,頓時震得所有人臉色一片煞白,孟扶搖心底轟然一聲,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見鬼的運氣!
鞭子已經不能再使力,一旦斷了就沒有時間再救戰北野,可要她看著戰北野慢慢下沉,她死也辦不到。
孟扶搖臉色蒼白,牙齒咬在下唇里,盯著那點慢慢擴大的裂痕,眼珠子烏黑晶亮的發著幽光。
戰北野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沉默。
「帶他們走,紀羽知道路,出了山你就離開吧,不要去攪天煞的渾水。」
孟扶搖不理他。
戰北野卻突然慢慢拔出了他身側的劍,這個動作使他又微微下沉了幾分,鞭子上裂痕越發明顯。
孟扶搖發急,大叱,「戰北野你幹什麼!」
戰北野只看著她,突然將手中劍輕輕放在了淤泥上。
平放的東西沒那麼容易沉落,那長劍在淤泥上光華依舊,青鯊皮黃金吞口,垂深紅如火絲穗,劍刃明銳如一泓秋水,劍柄上雕刻著蒼龍在野圖騰,寥寥幾筆便將飛龍在天的睥睨姿態盡顯,蒼龍的眼睛是一枚碩大的紅寶石,紅得純粹熱烈,像是心頭血。
「扶搖……」戰北野聲音壓得很低,「看著我的劍,劍柄上雕著的是天煞皇族蒼龍在野的圖騰,那血晶石雙眼,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在我們天煞皇族的傳說中,劍神化身為龍,降我戰氏皇裔,每個天煞皇族子弟,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容任何人碰觸的劍神之目,中指指腹按在那個位置,便永無人可以代替。」
他中指按在紅寶石,掉轉劍柄,「扶搖,你的匕首太短不利安全,這劍交給你,從此後,全天下除了我自己,還有你可以碰觸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孟扶搖突然甩過頭去。
她不要聽。
她不要接受。
這些話是什麼話?遺言?
誰規定這個時辰她就必須要聽臨別遺言?不到最後她不聽遺言!無論如何鞭子還沒斷,就算鞭子斷了她也一定要想出辦法!
孟扶搖只思考了一秒鐘。
林子里的風寂寂的掠過來,掠起她黑髮如緞,遮住這一刻決然的眼神。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一偏頭對紀羽道,「你們會給我背過身去,走開三丈遠。」
紀羽怔了怔,看了看戰北野,孟扶搖斷喝,「背過去!」
紀羽咬了咬牙,道,「都背過去!」當先走開。
士兵們默然跟過去,一個瘦小的士兵慢吞吞走在最後,不住回頭,孟扶搖沒空理會,她盯著那不斷擴大的裂痕,鞭斷只在須臾之間。
她閉起眼,開始脫衣服。
放下包袱,解下匕首,脫下有點厚的外袍,以及身上所有有份量的東西,連靴子都除了,赤足站在泥濘里,最後從包袱里掏出火摺子,還有一瓶她貪圖享受帶著專門用來烘烤野物的油。
戰北野吹完一口螞蟻,回頭時便愕然發現孟扶搖在脫衣,她身上很快只剩下單衣,如雪肌膚和纖腰長頸一點點顯露在淡白繚繞的晨霧裡,短短的上衫遮不住雪錦般的腰線,那是一束恰到好處的收攏,風從林間穿過,將那薄薄的褻褲貼在纖長的腿上,勾勒出若隱若現的誘人輪廓,而因此引發的關於豐盈、關於彈性、關於肌膚的潤澤和曲線的優美的想像,比完全顯露更令人熱血僨張。
戰北野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自泥濘中掙扎轉頭,剎那間眼色赤紅,連那螞蟻逼近都未曾察覺,大喝,「別!」
孟扶搖笑了笑,她這一刻心神激蕩,難得還能維持著那鞭子不斷,輕輕退後一步將鞭子拴在樹樁上。
幾隻螞蟻爬上了戰北野腰側,他毫無所覺,只是死死盯著孟扶搖,不看雪膚玉肌,不看纖腰長腿,只看著她的眼睛,「求你,別!」
他的聲音里,竟然帶了破音和哭腔,那變音的厲喝回蕩在深寂的林中,滿林子都是那聲,「別!別別別別別別……」
孟扶搖讓開他幾欲滴血的瘋狂目光,只低低道,「為了我們的母親……」
她抓著火摺子和油,決然站起。
身子卻突然一僵,隨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接過了她掌中的東西。
孟扶搖轉動眼珠看過去,發現竟然是剛才那個瘦小的士兵,他此時竟也脫了衣服,只穿了一條犢鼻褲,露出來的上身和腿都精瘦,看起來比她還要輕幾分。
他閃著眼神不看孟扶搖,有點羞澀的笑了笑,道,「孟姑娘,這太危險,我來。」
頓了頓他又道,「勞煩您照顧好王爺和其他兄弟。」
孟扶搖看著他,眼圈浙漸紅了。
那士兵卻已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他精瘦的兩片肩骨刀削似的,削痛了孟扶搖的眼睛。
戰北野盯著他,這一刻他的眼神比孟扶搖更疼痛,他道,「華子,你南方家中,還有老母親。」
那士兵依舊是那羞澀的笑容,答,「所以請王爺和兄弟們代為照顧了。」
戰北野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然而那少年已用一臉羞澀卻決然的笑容阻止了他,他走到沼澤邊,深吸一口氣,突然躺倒滾了過去。
當接觸面積增大,體重又較輕的話,在沼澤上滾行一時不會陷下去——這是在南方叢林呆過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那脫去一切負重的少年滾了過去,滾向戰北野身邊,滾向那群張開鐵螯欲待噬人血肉的食人蟻。
螞蟻們久攻戰北野不下,早已急不可耐,看見鮮活的肉食自投羅網,立即一窩蜂湧了過去。
那少年微笑著,飛快的將那瓶油塗在了自己上身,螞蟻們不顧一切的爬上來,瞬間他的全身便被螞蟻覆滿,全身都是那半黑半紅的巨蟻,如同穿了件黑色的蟻衣。
那少年連五官都已被螞蟻蓋滿,那些螞蟻不住的從他七竅里鑽進去,等待撕咬他的內臟,此時已經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見他臉部肌肉因那噬骨慘烈的疼痛而不住扭曲,連帶著那黑紅色的螞蟻在蠕動,像是一道道猙獰的斑紋狂舞。
他努力掙扎著,意圖用手中的火摺子點燃身體,然而他低估了這種螞蟻的可怕,剎那間怒卷掉他全部意識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自燃的力氣。
他掙扎著,喘息著扭頭看著岸上,那裡,紀羽帶著剩下的士兵跪在岸邊。
看到他的求助眼光,紀羽臉色白如死人,一行眼淚從這男子清俊的臉上靜靜流下,淚光里他卻依舊冷聲道,「放!」
士兵們咬著牙,齊齊手一揚,點燃的火摺子準確的投射到那士兵身上。
艷紅火花剎那在那黑紅相間的身體上綻開,耀亮這一方陰暗的沼澤,那些無聲無息燃燒起來的火,霎時令那少年便成了火人,起火處的螞蟻瞬間被燒死,大部分趕緊爬落逃生,黑雲般一批批的卷出去,那少年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聲音嘶啞,聲聲帶血,狼牙棒似的滿是尖刺和殺氣,那些慘烈的疼痛和決心,沖裂這晨間詭異的薄霧,沖裂這層層毒物窺伏的陰沉叢林。
他燃燒著躺在沼澤中,突然用儘力氣再次開始滾動,沖著那些四散逃開意圖再次爬上戰北野的身的螞蟻,他用肌骨血肉燃起猛烈難熄的火焰,所經之處,巨蟻一片片的滅亡。
他圍著戰北野一圈圈的滾,熊熊火焰在戰北野身側燎出一道火圈,有些火星落在戰北野發上眉上,哧一聲便燎掉頭髮或是燎出一圈火泡,他連眼都不眨。
他和孟扶搖,一個在沼澤中動彈不得,一個在岸上被點了穴道,卻都絕不轉頭的注視著這一幕,眼睜睜的、不允許自己逃避的、看著這少年滾入蟻群,用最慘烈的自焚方式,來保會他想保護的人。
那是他們不能逃避的責任不能擺脫的負累,只有當某一日他們用仇人的血,償還了這樣的犧牲,才能真正放下一切的面對那些死去的人們。
大片大片的蟻群被壓死燒死,數量再多再兇悍的蟻群,也不能抵擋這般兇猛的攻擊,它們終於開始後撤,那一道鋪開的黑雲,終於慢慢收束,匯聚,越來越細越來越遠,直至逃回那斷枯枝巢穴,如惡魔將瓶中瀉出的毒沙再次收回。
那少年只剩了掛著零碎血肉的骨架,卻依舊在滾。
眾目睽睽下,這具骨架滾到斷了一半不能再用的鞭子旁,伸出只剩幾個指節的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鞭子,用力一扯。
鞭子斷開,那少年將斷開的鞭子一收,拉在一起死死打了個結,又用力拽緊。
他這幾個動作,幾乎和常人做的一樣流暢,而他的傷重得令人無法想像,早就該死去。
在螞蟻襲身的那一刻,在火摺子在他身上燃開的那一刻,在一團火球滾在戰北野身側為他驅趕蟻群的那一刻,他都可能死去。
然而沒有,這個還是少年的士兵,用一個近乎奇蹟的舉動,證明了關於忍耐,關於決心,關於忠誠的最高定義。
沒有人能明白,是什麼樣的堅持和信念使他支撐著,硬生生衝破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衝破死亡定律,完成了這最後一件關鍵的事。
完成了,也就放鬆了,那少年閉不上已經沒有了眼瞼的眼晴,他只是微微睜大眼,露出一點釋然的神情,然後那神情慢慢淡去,如水波里的暈紋漸浙散開。
他死在鞭子上。
臨死時他只剩一副骨架,零碎掛著焦炭般的血肉。
鞭子上永遠留下了他的手,保持著那個打成結的姿勢,定格永恆。
孟扶搖靜靜坐著,在山間的薄霧裡淚流滿面。
戰北野卻突然低下了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嗥。
「啊——」
*
林間燃起一叢火焰,一些零落的血肉和肌骨被焚化成灰。
戰北野跪在火堆旁,親手將那骨灰收殮,那少年的身體始終掛在鞭子上,沒有人可以取下,也沒有人忍心去取,孟扶搖的鞭子,作了他的陪葬。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在雄主崛起前的道路上,一樣遍灑無名者的熱血,以白骨鑿穿前路的重重屏障。
將那骨灰親自背在背上,戰北野暗啞的道,「走吧。」
十一人已去其四,紀羽依舊率領著剩下的六人開路,戰北野和孟扶搖沉默的跟著,卻有意無意的拉開身形走出陣法,照拂著那前面七人。
他們已經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那般慘烈的犧牲。
孟扶搖的目光掠過戰北野的手,他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血點,很多地方都被咬破——在她準備赤身滾過沼澤,用命來救他的那剎,戰北野忘記了對付螞蟻。
靠近他身側,孟扶搖拉起他的手,從懷裡取出金瘡葯給他敷上,戰北野下意識的縮手,道,「宗越給的金瘡葯何等寶貴?留著有大用,不要浪費在這等小傷口上。」
孟扶搖不理,仔細的塗好葯才道,「你是我們這個隊伍里武功最高的人,用在你身上不是浪費,而是給大家攢得更多生機。」
「我倒覺得是我害了他們。」戰北野苦笑,他的聲音很低,「更糟的是,我居然還自私的在慶幸。」
「嗯?」孟扶搖抬起密密長睫。
「我慶幸華子在最後一刻替代了你。」戰北野沉沉的看著她,眼神如月光下金色的稻田,動蕩起伏,滿是對孟扶搖仍然活著的慶幸和回想前景的餘悸猶存,「否則那具死在鞭子上的屍體是你——如果那樣我寧可自沉。」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要去救你的母親,戰北野,如果你這一路,僅僅是為了和你大哥搶位置,我也許會猶豫,但是你為了你母親甘冒奇險,我便一定要幫。」
「幫也不能幫成這樣。」戰北野眼神疼痛,「答應我,無論如何先保護好自己。」
「我會保護好自己。」孟扶搖注視著漸漸散去的霧靄,淡淡道,「在那座什麼都未可知的大墓里,我還要保護好你們。」
她眼神平靜,語氣淡而堅定,一邊下意識的去摸胸前的包袱,這一摸目光便一直,隨即發出了一聲她原本絕不可能發出的尖叫。
「耗子呢??」
*
耗子掛在沼澤旁不遠的藤蔓上。
孟扶搖跌跌撞撞的奔回去,想起自己曾經在沼澤旁解下包袱,元寶大人很可能就在那時滾了出去——至於滾出去是什麼後果,孟扶搖不敢想,她只是用最快速度奔回沼澤附近,趴在地上拚命搜索,既希望發現元寶大人,又害怕發現的是一具小骨架或小乾屍。
結果她在先前逼得他們退入沼澤的那叢垂落的藤蔓上,發現元寶大人掛在上面。
孟扶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著死活不知的那隻——很安靜,眼晴閉著,毛色有點枯澀,身上有點臟……和先前沒啥區別,看不出生命跡象或死亡跡象。
孟扶搖把腦袋偏轉一百八十度,趴在地下拚命觀察元寶大人的粉紅肚皮——在極其細微的,一起一伏波動。
「呼——」孟扶搖一口氣泄出來,險些癱了。
松完口氣她開始大罵,「死耗子!要睡哪裡不能睡?幹嘛要睡在這見鬼地方,連個招呼都不打,嚇死我了!」
元寶大人被她罵聲驚醒,懶洋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懶洋洋爬起身!懶洋洋掀掉當被子的藤蔓葉,懶洋洋一腳踢開絆腳的藤絲,邁出風情萬種的貓步,向孟扶搖走來。
孟扶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還是剛才張牙舞爪,閃著尖刺噴著灰綠色有毒的汁液,硬生生將他們逼入沼澤害死兩條人命的毒藤么?
這明明是元寶大人家裡後院花架上的絲瓜藤!
「絲瓜藤」乖乖垂伏在元寶大人腳下,那些紅色的細密小刺仍然在!但是好像對元寶大人沒有絲毫影響,孟扶搖看著元寶的眼神,幾乎已經像是在看超人。
她卻不知道,元寶大人發出次聲後雖然立即陷入虛弱期,但出於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這時候的它自然散發出人類聞不見,卻令其餘危險動植物避開它的氣味,只是這氣味輕微,也只夠保護它自己而已。
而且元寶大人確實也是不怕一般毒物的。
丫邁著貓步,尊貴的踏上孟扶搖的掌心,躺倒,繼續睡覺。
孟扶搖瞅著那傢伙半晌,很有一口咬下去的衝動,最後卻只得悻悻的再次把它塞懷裡,正要起身,突然發覺藤蔓間有什麼異常的顏色一晃。
她站定,皺眉想了想,拔出匕首欲待上前,身側戰北野已經將長劍探了出去。
他的長劍擊在空處,收回時隱約聽得撞上堅硬物體的清脆聲響,戰北野眉一軒,輕輕「咦」了一聲,從地下揀起一塊碎石,手指一彈石子飛射,卻沒有預想中的撞擊聲傳來,孟扶搖已經道,「這後面是空的?」
她退後一步,仰頭看這藤蔓,這是先前走過的路,這些藤蔓原本是從一株參天古樹上垂下,古樹極其巨大,中間居然是空心的,掩著半片山崖,眾人因為對雙頭崖蛇的忌諱,看見所有崖壁都下意識避開,才沒有注意到後面另有玄機。
戰北野退後一步,和紀羽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恍然道,「難道是這裡?」
紀羽道,「那書上記載,洞前有古樹兩株……這裡是一株啊。」他仔細的看了看,「啊」了一聲道,「原來兩株古樹年深月久,樹根處長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一株,可笑我還一直在找兩株古樹掩映的洞口。」
孟扶搖拍一拍懷裡的元寶大人,贊道,「我現在覺得,你丟的好,睡的地方也妙,若不是你丟了,我們就要走很多冤枉路,保不準又遇上什麼麻煩。」
元寶大人睡得渾渾噩噩,渾然不知睡覺也能睡出大功。
站在洞口,遠遠的一陣寒氣逼來,陰沉透體,這山間本就濕度高霧氣重,但這洞中寒氣尤其瘮人,只站了一會,眾人身上的汗會都幹了。
溶洞的卡斯特地貌,向來光怪陸離千姿百態,那些歷經億年才能形成的石筍,和洞頂垂下的鐘乳石、石幔、石花連接在一起,化為兩頭粗中間細的石柱,火摺子的光芒照進去,閃耀著一片銀白璀璨的瑩光,如玉琢如冰雕,別有炫目之美。
洞內寬窄不一,寬處像個小型操場,窄的地方也就容個兩人並行,一行人排成長列,走得謹慎小心,孟扶搖始終記得自己先前在藤蔓後看見的一晃的影子……那是個什麼東西?
火摺子的光影搖搖晃晃,將每個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纖長,和那些石柱的影子混在一起,孟扶搖聽著那些空洞的腳步聲,不知怎的只覺得有些緊張,手心裡慢慢沁出了汗。
突有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掌心乾燥,手勢堅定,孟扶搖側頭,在搖曳的火光里看見戰北野俊朗英挺的側面,輪廓刀削斧刻般深而立體,眼神卻是晶亮柔軟的,看著她像看見一洞光明,像正走向的不是遭受詛咒的大鯀族墓葬之地,而是前方風景無限,春暖花開。
孟扶搖笑了笑,慢慢將手抽出,用口型道,「我很好。」
戰北野收回目光,這一霎他眼神微黯,卻依舊對她風骨暢朗的一笑。
孟扶搖回報以笑意,笑容卻突然凝住。
前方,紀羽頭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黑色影子,無聲無息的從洞頂倒掛而下,直直啄向紀羽頭頂。
孟扶搖抬腿就衝過去。
紀羽卻頭也不回,突然拔劍。
他拔劍速度快得像劍本來就在他手裡,出劍的剎那長劍便如煙光暴烈剎那直竄而起,直直刺入頭頂那團黑影。
「哧!」
一股鮮血標射,濺上潔白的鐘乳石,那黑影一聲尖叫,呼的一下從紀羽頭頂掠過,扇起一股帶著死氣和血氣的風。
紀羽的劍光卻已毫不罷休的追了過去,半空里橫劍一劈,那東西頓時被劈成兩半,猶自保持著高速飛行的姿勢,直至撞上一處石筍,和石筍一起碎裂倒地。
一地碎石里,露出黑色的翅膀,竟是個巨大的蝙蝠。
孟扶搖瞪著那蝙蝠,喃喃道,「莫不是個蝙蝠祖宗,大得都成精了……」突然覺得前方黑了一黑,起了一陣帶腥氣的風,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便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道,「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這不是個蝙蝠祖宗,這是個蝙蝠孫子……」
前方一個窄窄的洞口處,突然出現了大片黑色的雲,呼嘯著衝來,仔細看卻是一大群的蝙蝠,大得超乎想像,最小的也有剛才那隻大。
戰北野已經拔劍飛出,比紀羽更快,一邊前行一邊低喝,「結陣,七星!」
訓練有素的黑風騎士們立即各站了方位,武器齊齊一展,欲待再次將孟扶搖護在中心,孟扶搖卻搶先佔了天樞的位置,「弒天」黑光一閃,搶先一刀劈向當先的一隻蝙蝠。
那蝙蝠腹上毛色微金,眼珠碧綠,一張嘴利牙森森,見孟扶搖竟然敢主動挑釁,頓時大怒,翅膀一拍立時捲起一陣腥風,如鋼板般拍過來。
這畜生以為這一拍孟扶搖不擋也得讓,不想孟扶搖一笑,身子一轉她突然不見,蝙蝠的背後突然出現一個黑風士兵,一刀便砍下了它的翅膀,而孟扶搖的匕首,也瞬間換了方位捅進另一隻巨型蝙蝠的肚腹。
鮮血飛濺,獸屍橫飛,百戰精兵加上兩大高手,和變換千端的七旱陣,縱然這些蝙蝠狡猾巨大,也不過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尤其黑風騎兵們,將這一路來同伴慘死而又無能為力的鬱結全數在這些蝙蝠身上發泄,殺得個毫不留情,地上很快積了一層黏黏的血,空氣被那些腥臭陰冷的氣味浸潤,沉沉的墜在人的呼吸間。
蝙蝠們見勢不好,當先一頭蝙蝠突然發出一聲怪叫,餘下蝙蝠齊齊飛起,向外衝去,幾人都殺得膩了,一身臟血的停下來,還沒鬆口氣,忽見那蝙蝠群飛上半截,突然一個轉折俯衝,衝到孟扶搖等人插著火摺子的洞壁前,一伸爪抓了那幾個火摺子就跑。
「媽的奸詐!」孟扶搖大罵,抬手一擲「弒天」化為黑光飛出,一刀穿死幾隻蝙蝠,除了戰北野,其餘幾人武器紛紛出手,電射偷火摺子的蝙蝠,火摺子已經剩下不多,接下來的路沒有火摺子絕對不成,這些蝙蝠,竟然有著接近人類的智商,力攻不成,便想斷了他們的後路。
眼看那些中刀的蝙蝠墜落,火摺子翻翻滾滾的落下來,然而黑光一閃,竟然立即有蝙蝠趕過來,齊齊翅膀一擋,將火摺子生生擋住,叼了飛走。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高智商」的蝙蝠,喃喃道,「這是蝙蝠還是刺客?一擊不中返身便走,攻敵必救聲東擊西,這見鬼的長瀚山,生出來的東西怎麼都這麼牛逼?」
「大鯀族本就是傳說中的異術之族,不然也不會在百年前就被朝廷派兵滅絕。」戰北野握緊手中的劍,道,「清點一下,火摺子還剩幾個?」
清點的結果很讓人沮喪,火摺子只剩下兩個,先前在沼澤中,為助那士兵自焚驚蟻,已經用去了太多這東西,剩下的還夠不夠支撐,實在很難說。
「省著點用吧,」戰北野吹熄火摺子,「大家都不是弱手,用你們的耳朵代替眼晴。」
他拉過孟扶搖的手,道,「別拒絕,現在我們只有走在一起,才最安全。」
孟扶搖笑了笑,沒有再抽出手,手指細細的在他掌心撫過,半晌笑道,「嗯……你的手居然不大……啊,你竟然是個斷掌,『左斷掌主兵符,男人斷掌掌朝綱』,恭喜恭喜,可惜這種掌相,脾氣大,性子拗,重情重義,個性堅執絕不半途而廢,哎,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你嘀嘀咕咕什麼,」戰北野笑,「神棍似的。」
孟扶搖正要回答,突覺腳下一滑,有什麼東西滑了過去,那東西滑得極其輕微,甚至不像實體,就像一道風淺淺掠過,孟扶搖甚至感覺得到那「風」掠起褲腳,有微涼的冷氣透進來。
她二話不說,抬手就對地面一砍,感覺匕首觸及那東西險些一滑,哧的一下從那東西背脊上過去,微涼的血液噴上手背,孟扶搖突然想起了一件東西,臉色白了白。
雙頭崖蛇。
火光一亮,是戰北野趕緊亮起了火摺子,他看見地上果然是雙頭崖蛇,臉色立即變了,趕緊蹲下身,仔細檢查孟扶搖腳踝,「被咬沒?傷口,傷口呢?」
「沒。」孟扶搖縮腳,「沒咬我。」
話雖如此,眾人都禁不住面面相覷,在這裡發現雙頭崖蛇實在是件糟糕的事,這種蛇凝煙化霧毫無聲息,根本無法憑聽力辨明,偏偏火摺子又不夠了,現在用了等下進墓是死,現在不用被蛇咬死還是死。
戰北野卻道,「為什麼沒咬你?」他的眼光抬起,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方嶙峋石壁——已經到了盡頭,沒有路了。
「墓就在這附近。」戰北野望了望四周,「沒那麼糟糕,那蛇不咬人一定有原因,這附近應該就是大鯀墓葬,都小心些,給我活著出去。」
眾人慢慢散開,就著那點微光搜尋墓葬入口,孟扶搖喃喃道,「蠟燭、手電筒、尺、表、刷子、指北針、鎂條、火柴、鏟子、筆……唉。」
「這都是什麼?」有人在她耳邊問。
「盜墓……哦不考古……孟扶搖眨眨眼,看戰北野,「奸詐。」
「扶搖,你到底來自哪裡?」戰北野深深看她,「你從來都不像這五洲大陸中人。」
「我來自這墓葬之中。」扶搖開玩笑,心底卻生起淡淡惆悵,假如有一日,自己回到五洲大陸,會不會在某次考古中,走進屬於這一世人們的陵墓,在那些寶頂耳室壁畫棺搏之中,重遇故人?
會不會掀開重重內棺絲綢金絲玉甲包裹的古代濕屍的黃金面具,看見自己永生難忘的面容?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穿越時空前世今生恍然如夢的感受?
搖搖頭,將心中這一霎奇異而堵心的感受拋到一邊,孟扶搖伸手拔出一個黑風騎士的鐵錐,選准一塊地面,斜斜向下一插,拔出一點土,看看,放在一旁,再插,再拔,五次三番。
戰北野默然立在一旁,看她的奇異舉動,眼底有深思的神情。
仔細看了拔出來的土和上面的銅鐵陶木等附著物,又嗅了嗅土塊和鐵錐上的味道,孟扶搖嘆了口氣,「五花土……可惜不是洛陽鏟……不過也能看出個大概了。」
她站起身,道,「就在這溶洞下,不知道大鯀族的人是怎麼把墓室造到洞下面去的,不過下面應該有下行洞。」
她在地面大概畫了個位置,道,「很大的墓,看樣婦還是七輻七券的拱頂,裡面葬的可不會是一般人物……從這裡試試。」
她所指的這一小塊地方,在洞中微偏向下的地方,有些陰暗,也生著石柱,看起來毫無異常。
有黑風騎兵走過去,在地面上一番搜索,搖了搖頭。
他站起的時候,碰著了身後一個石筍,那石筍突然裂開,士兵無意中望了一眼,突然變了臉色。
他「啊」的一聲驚叫沖喉而出,剛叫出半句聲音便凝在了咽喉中。
孟扶搖和戰北野剎那間一左一右閃電般掠過去,戰北野搶在孟扶搖之前衝到,人在半空,劍芒紅光一閃,護住孟扶搖的同時已經劈向那石筍。
那石筍卻突然骨碌碌滾倒,彷如有生命一般讓過戰北野,直向孟扶搖腳下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