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筍衝來,快得像底下長了輪子,孟扶搖翻身躍起,匕首一閃便要劈裂石筍。
電光火石間突然看見那石筍內竟然隱約有個人形的東西,蒼白無色,孟扶搖心中一驚,趕緊收刀,刀尖在石筍上擦過,石筍不能抵擋那般鋒刃,「嚓」的裂開,滾出一個白生生的物體。
紀羽一聲唿哨,所有人立即散開,刀劍在手,戒備的注視著那東西,那東西卻彷如自己有生命般,始終向著孟扶搖身前滾,孟扶搖刀尖點地森然一指,雪亮的刀光在黑暗的洞窟內光芒閃耀如銀河倒掛,那東西似乎畏懼這般神兵,滾到她三尺遠處停下。
這一停下,眾人立即看清了那東西,竟然是個裸身的童女屍體,頭微向側偏,俯身雙手抱腿,渾身毛髮全無,皮肉白得異常,和石筍幾近同色,是以埋在石筍根部一時竟沒人發覺。
「曲肢葬人牲?」孟扶搖喃喃低語,前世她參與過廣富林文化墓葬遺址考古發掘工作,曾經發現過曲肢葬,然而這具童屍的形狀又有異常,既不屬於仰身曲肢也不屬於側身曲肢,這一霎她才想起,現在是在異世大陸,朝代更替和人文文化和前世存在區別,前世考古學的年代測定、金石學、文化層器物層分型,甚至各朝墓葬規制禁忌風俗如今都已不適用,她能用上的,只是一些在考古過程中形成的直覺和基本推斷。
比如這個人牲,孤零零一個化在這石筍里,就不合常規,而這石筍應該也不是石筍,孟扶搖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這東西竟然是一層薄薄的玉,大概原先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中間挖空,放進了這具童屍。
這一看,竟然看見童屍的手指微微翹起,指向一個方向,孟扶搖用刀將她扶正,果然指的是石筍向下的地方,那裡因為石筍的斷裂,已經出現了一個空洞口
有風從洞底穿出,迴旋呼嘯在空曠的溶洞中,眾人注視著那白如玉石靜靜依在孟扶搖腳下的女童屍體,看著她皮肉在鐘乳石映照下閃耀著慘青的光,心底都有些發瘮。
紀羽扶起那剛才推倒石筍的士兵,他剛才只是瞬間驚嚇定住了,此時一臉羞赧的低著頭,眾人卻都寬容的朝他笑笑——就算身經百戰,在這步步危機的溶洞里,腳下就是史稱最為詭異的大鯀族的千年墓葬,突然看見這東西,驚住是正常的。
然而那士兵抬眼看了那童屍一眼,突然再次惶然大叫。
「她剛才是仰著頭的!不是這樣!」
這一聲驚得孟扶搖渾身一炸,紀羽已經皺起眉,「你是不是驚嚇過度看錯了?「
「不!」那士兵疾聲道,「我剛才看得真切,她抬著頭,還對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白是青色的,所以我才、我才……」
「燒了她。」突然說話的是戰北野,他大步過來,手中長劍對那童屍一指,劍鋒紅芒閃爍,那童屍竟然若有感應般又試圖滾開,卻被孟扶搖刀鋒擋住。
「這應該就是大鯀族的『鎮門貞女』,選陰年陰月陰日出生的女童,從生下開始就不見父母生人,日日只喂摻雜了秘方的羊乳酥酪,養得膚質晶瑩,再在五歲時以極殘忍的方法放血殺死,用來永鎮墓穴入口,這東西怨氣極重,不能留。」
「不,」孟扶搖想了想,搖頭,「這東西如果燒就能解決,大鯀族也不會用她來鎮墓了。放在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打算。」
她四面看了看,目光落到紀羽腰間荷包上鑲著的一顆玳瑁上,不由一喜,道,「這個好,來來,奉獻出來先。」
紀羽面有難色,猶疑了一下才取下來,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小情人送的?沒事,下次我幫你解釋。」
紀羽臉色微紅,別過頭去,孟扶搖見這個性堅毅的青年也有這般神態,不由笑得更加擠眉弄眼,眾人皆會心一笑,陰森森溶洞里氣氛頓時略略舒緩些。
孟扶搖將那玳瑁一劈兩半,一般捏成粉末灑在那童屍身上,玳瑁粉灑下,童屍突然一縮,霍然抬頭!
她青色眸瞳在黑暗中閃著妖異的光,目光毫無焦距,卻又似看著所有人,所有人接觸到這樣充滿死氣的目光,都不禁從小腹升起一股涼意,她的腹部,一塊透明的肚皮上隱約透出土黃色的光,光芒越來越盛,像是一簇色澤妖異的火。
四周溫度突然灼熱起來,像是有人在四周用大鼎煮起了熱湯,沒有蒸汽,卻令人感覺到那般噬骨的溫度。
眾人齊齊後退一步,孟扶搖站立不動,戰北野立在她身邊,擋在她身前,孟扶搖卻將他一推,道,「你陽氣太重,這東西怕你,反而會生出事端,放心,沒事。」
她上前一步,注視著那雙青色的瞳孔,低低道,「去吧。」
玳瑁粉落下,那雙青色的瞳孔漸漸轉白,肚子也一鼓一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衝撞而不得出,震得那屍體不斷砰砰作響,土黃色的光不斷閃爍,良久漸漸消逝。
孟扶搖一直緊張的盯著,見光芒消去才吁出一口長氣,將半邊玳瑁還給紀羽,道,「玳瑁是辟邪聖物,盜墓賊最喜歡用的東西之一,好生收著。」
走到洞口邊,孟扶搖道,「可以下去了。」
紀羽搶過來,將玳瑁攥在掌心,當先要滑下,孟扶搖搶過來,探頭進去仔細看了看,道,「別滑!雙手雙腳撐著洞壁慢慢下去,千萬不要圖省事滑下去!」
紀羽二話不說,按孟扶搖的要求慢慢爬下去,其餘人跟著,戰北野這回拒絕任何人在他後面,堅持殿後。
孟扶搖走在中間,一邊走一邊側頭摸洞周的土,突然沉聲道,「快!熄滅火摺子!」
她語氣緊張,聽得眾人都是一顫,手拿著火摺子的一個士兵立即一口吹熄火苗,熄滅才問孟扶搖,「為什麼?」
孟扶搖的眼晴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卻沒有回答,只道,「先下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下面應該有某樣東西。」
這個下行洞不算很長,爬不了一會下方出現光亮,洞口漸漸左移,越發開闊,已經不能雙手雙腳撐起,眾人攀著洞壁,踩著凸出的石頭一步步下移,又行了十幾米左右,最下面的紀羽突然「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眾人都閉上了眼睛。
華光璀璨。
深紅碧藍翠綠玉黃瑩紫五色華光自洞的下方直衝而出,遠看去像一片七彩雲霞,自黑暗的地底深處冉冉升起,堂皇、富麗、通透、晶瑩、璀璨迷離,炫目驚人。
舉世難逢的巨大水晶寶石礦脈,其價值幾乎無法估量。
然而眾人震驚的並不僅僅是這個。
這些水晶,全是龐大高聳的柱狀水晶,頂端鋒銳如劍,傾斜交錯,縱橫如林,姿態森然的矗立,可以想見,如果眾人剛才按照下行洞的習慣一氣滑下去,那最終的結果必然是直直落入水晶劍林,穿在這些美麗的巨大晶體上,成為大鯀族千年墓葬永恆的祭品。
這一片水晶叢林,看似美麗萬千,實則卻是千年屹立在這裡,等待攫殺生命的必死殺著。
事實上,在水晶叢林的西北角,確實也有幾具白骨,姿態掙扎痛苦的穿在水晶之尖,大概是很多年前的盜墓賊,打了盜洞下來,卻倒霉的穿成了人干,眾人看著那幾具屍體,就像看見了自己,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戰北野在孟扶搖身後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下面有這個?」
怎麼知道?孟扶搖笑了笑,所有成規模的墓葬都有防盜措施,流沙積石、三合土、灌汞燃火、假棺疑葬,塞石頂門……而在以山為陵的墓中,卻有利用自然條件來殺人防盜的,孟扶搖曾經在發掘一個山陵戰國古墓時,看見過利用山石布陣的,一時想起,多了個心眼而已。
這是她的職業直覺,無法解釋,身後戰北野也不再問,卻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此時已經到了洞口,紀羽當下下去,洞中十分光明,洞壁上滿是大片雲母和瑪瑙,與水晶交相輝映,在地面上拉開縱橫的黑色投影,水晶叢林之前,則是一具巨大的怪鳥像。
狀如白鶴,羽毛卻是赤紅的,生著怪異的花紋,只有一隻腳,白色長嘴。
孟扶搖仰望著那怪鳥像,喃喃道,「《山海經》章莪山篇: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自喙,現則其邑有火……這是司火之神畢方。」
戰北野卻突然上前,嗅了嗅那神像周圍的氣味,臉色便變了。
「火油……」
「是的,這神像中空,裡面全是易燃的火油。」孟扶搖靜靜道,「如果我沒估計錯,從神像之下還有引線一路埋著,直通洞口,而洞口的土,是硝土。」
「所以你叫我們滅了火摺子?」戰北野眼色都變了,「不僅如此,連那童屍也不能燒,一旦燒,我們腳下就會爆炸是不是?」
孟扶搖笑而不答,心底卻對大鯀族生出寒意,這個墓葬的設計師就是個變態,僅僅門口那個童屍,最起碼就下了三重殺手,他算準這不祥的東西一定會被進墓者毀滅,毀滅的方式不外乎是火燒刀砍,於是便埋了火線直連這地下神像,一旦上面洞口附近有了明火,就有可能導致下方爆炸,如果進墓者選擇亂刀分屍那童屍,那童屍肚子里另有妖蟲,迫體而出無一倖免,就算有人連過兩關,一般人此時也會放鬆警惕,下行洞順腳就滑下去,那麼還有一關必殺的水晶劍陣等著。
此時戰北野也想通了其中可怕,突然道,「扶搖,你救了我們三次。」
孟扶搖笑笑,搖搖頭,「你救我我救你,何必算這麼清楚。」她大步過去,繞過神像,從水晶陣中穿行而過,最後在一扇石門前停住,道,「這後面就是墓道了。」
石門上用不知道是硃砂還是鮮血寫著些怪異的字休,孟扶搖頭也不抬,喃喃念,「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
戰北野正仔細辨認著難懂的大鯀族密文,聽見這一句愕然問,「你懂大鯨文?」
孟扶搖笑嘻嘻答,「全天下的墓主,都只會這一句詛咒。」
戰北野看著她,一笑,「我真喜歡你的傻大膽。」
孟扶搖當沒聽見,扒在門上看了看那巨大的門軸,道,「也不知道是向里開還是向外開,試試吧。」
試出來的結果是向里開,卻推不開,孟扶搖用匕首伸進門縫,上下挑了挑道,「有門額和地揪,兩邊還有立頰,似乎還有鎖扣,鴛鴦扣,挺複雜的頂門器。」
手一伸,道,「胖子!撬棍!」
身後一片沉默,孟扶搖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說了什麼,一時有些茫然,緩緩轉頭,水晶光芒里人人面色古怪的瞅著她。
扯了扯嘴角,孟扶搖訕訕道,「口誤,口誤……」
兩個黑風騎兵遞過兩柄剛錐,問,「這個行不?」
「將就。」孟扶搖接過,上上下下開始搬弄,身後那群人的眼光齊齊灼在她背上,著實有些尷尬,孟扶搖估計此刻戰北野正用「原來你是個盜墓賊」的眼光打量著她,哎,太糗了,一世英名忖諸東流鳥。
不過說實在的,孟扶搖現在的技術展示確實屬於盜墓範疇而不是考古,向來國家考古發掘時,在某些疑難設施面前,為了不破壞遺址,保持高度完整性,會在後期請一些「民間人士」來幫助發掘,孟扶搖這一手,就是跟一個老「發丘道人」學的。
半晌,「咔嚓」一聲,死人家的門終於被孟扶搖搗鼓開了。
一股帶著千年陳腐氣息的氣味自深邃幽暗的墓道里衝出來,直直撞向門口眾人,孟扶搖早早拉著戰北野讓了開去。
一眼過去,墓道長約五十米,一覽無餘,沒有任何封牆石門,和前世里漢唐兩代以重重巨石封堵墓道全然不同,孟扶搖微微放下了心,如果墓道里巨石太多,憑現在的火藥技術和分量,根本炸不開巨石。
一行人小心翼翼進入墓道,此時孟扶搖才吩咐燃起火摺子,仰頭看去,墓道上方繪著壁畫,色彩鮮艷,大多是一些祭祀戰爭圖形,偶有神像也是形貌怪異,孟扶搖眼光在壁畫的一個角落掠過,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然而光影一掠便即過去,舉著火摺子的黑風騎兵已經經過了那片壁畫,此時火源寶貴,孟扶搖也沒有時間停下來研究。
她一邊前行,一邊砸出先前揀起的幾塊水晶,不斷試探前路是否有機關,那騎兵在前面走著,不住回答紀羽的低聲問話,突然僵了僵身子,似是看見了什麼東西,身子一歪撞上了墓道的牆壁。
轟隆一聲,牆壁破裂,大片金黃的流沙如泉水瀉出,流沙落在地面,灌入一道很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剎那填滿,隨即又是轟隆一聲。
騎兵身子一矮,整個人突然直落下去。
「呼!」
走在最後的戰北野衣袂帶風聲起,突然到了最前面,黑影一掠便已拎起那騎兵,此時他身下軋軋聲響,地面突然翻轉,露出一個直徑四五米的陷坑,陷坑中利刃閃爍,似待噬人。
戰北野拎著一個人,半空里生生一個翻身,一腳蹬上墓道頂端,借著那蹬力一掠兩丈,已經過了那陷坑。
身形剛剛落地,又是轟隆一聲,他剛才腳踏過的墓道之頂,突然裂開,大量的封土雜著尖利的碎石落下,暴雨般傾瀉,瞬間便將那個陷坑填滿,猶自不斷下落,隱約聽得坑滿後,不知哪裡傳來「咔噠」一聲。
孟扶搖早已振臂大呼,「過去!趕緊過去!墓道要封了!」她身側墓道牆壁破裂,流出大量黃沙,瞬間在腳下堆了一層,不出多時,這裡將被黃沙填滿。
紀羽早已一腳一個將黑風騎兵踢過去,「快!」又大喝,「孟姑娘趕緊過去!」
「你先!」孟扶搖一腳踢走一個騎乓,又對對面欲待衝過沙石煙幕來接她的戰北野大叫,「你不許過來,不然他們一起要回頭送死!」
戰北野衝出一半的身形僵住,剎那間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山石落得飛快,眼看就要過不了人,半人高的縫隙還在不住合攏,合攏的縫隙里露出戰北野焦灼的臉,他突然咬咬牙,一轉身劈風般將過來的幾個黑風騎兵齊齊點倒,隨即抬腿直奔。
此時紀羽和孟扶搖身前還剩下兩個不肯走的黑風騎兵,而黃沙已經要埋到膝蓋,兩人對望一眼,各自躍起,將人抓起一踢,孟扶搖踢的那個騎兵堪堪穿過那個只剩幾十公分寬的縫隙,撞上飛馳而來的戰北野,戰北野不得不伸手接下,退後一步,紀羽踢的那個卻突然游魚般一滑,輕功竟然十分了得,一滑滑到孟扶搖身後,二話不說便是大力一推。
縫隙只剩一人平平躺過那麼寬,再不過,就誰也過不了了。
孟扶搖正盯著要衝回來的戰北野心急如焚,沒提防這騎兵還有這一手,被大力推得直飛向縫隙,百忙中只來得及死死拉住了紀羽。
石塊不斷落下,沙土迅速灌滿縫隙,更糟的是,頂端的一塊條石突然鬆動,足有半噸重的巨石轟然壓下!
巨石壓落的方位,正對著即將穿過縫隙的孟扶搖,此時她人在半空無法變幻身形,眼看便將被巨石壓成肉餅。
戰北野突然撲了過去,他手中長劍連鞘一豎,連肩一頂往上一迎,生生頂住了下落的巨石。
「噗」
一口鮮血噴在巨石上。
巨石之重,何止千斤?再加上霍然下墜的巨大重力,那樣以人力硬扛,就算是天生神力的戰北野,也不得不濺血當場。
碎石落沙聲響里響起細微的咯吱聲,那是巨石壓得戰北野長劍微微彎曲的聲音,或者還有戰北野骨骼被重力壓迫發出的擠壓聲,戰北野卻一步不讓死死扛著,血跡未去的嘴角,剎那再次浸出血絲。
那個最後過來的黑風騎撲上來,用兵器頂,用肩扛,也死死頂在巨石之下。
「呼」一聲,孟扶搖終於從只剩一人寬的縫隙中穿過,戰北野單手一拉,將她拉到安全地帶。
又是一聲,紀羽的身子也過了來,可是卻遲了一步,在他身子堪堪過來的那一剎,一塊幾十斤重的巨石突然落下,尖利的石尖正正對準紀羽的左臂
「咔嚓」一聲,細微的骨裂聲響起,紀羽的左臂被壓在了石下。
他臉色剎那間血色全無,卻根本沒有看自己的手,只是立刻決然推開了戰北野,將那柄快要折彎的劍一撥。
長劍迸出,彈在墓道里嗆然落地,戰北野踉蹌後退,又是一口血噴在地下。
刮光一閃。
血花飛濺。
紀羽一劍將自己被壓住的左臂砍了下來。
隨即他一個翻身,滾落在地。
巨石轟然落下,將墓道一分為二,永遠堵死。
紀羽的一隻手臂,永遠留在了大鯀族墓葬的墓道中。
和他的手臂一起留下的還有留在巨石對面的那個騎兵,他將孟扶搖推出的那剎,便已註定必死。
紀羽扒在巨石上,斷臂上的鮮血突突直冒,他不管不顧,只是拚命擂著石門,對著那邊狂喊,「三兒!三兒!」
對面無聲,卻有隱約的騷動聲響傳來。
孟扶搖撲過去,將耳朵貼在石門上,隱約聽見沉悶的掙扎聲,撲騰聲,壓抑的喘息聲,驚恐的從咽喉里發出來的嘶吼聲。
對面發生了什麼?
那巨石隔就的一半墓道里,突然又出現了什麼?
而那個將生的機會讓給她,孤單落下的士兵,他現在又遇見了什麼?
難道不僅僅是要將人活埋的流沙?
聽他那般驚恐欲絕的喘息和嘶吼,他一定遇見了十分可怕,超越他能承受程度的事,作為一個心存必死之念,本身也殺人無算的黑風精英,又有什麼事能令他在臨死前恐懼如此?
唯因不知,所以越發想像得恐慌。
孟扶搖扣著那方巨石,想像著他那一刻面對空寂無人的墓道、必死的結局、突然出現的鬼魅、絕望的掙扎,那一刻令人發瘋的恐懼和孤獨的苦痛感受。
她心底亦泛出苦痛的血來,喉間腥甜,她將頭砰砰的撞在巨石上,卻不知為什麼要這麼撞,唯覺得這樣撞可以阻止自己內心裡為那青年衍生的疼痛,可無論怎麼撞,她都無法再救他,只能眼睜睜「聽」著他,在生命的最後,和未知的恐懼搏鬥至死。
一隻溫暖的手掌,突然出現在巨石前,她的頭,重重撞上了那掌心。
掌心有血,還沾著點泥灰,生生墊在她的腦袋和巨石之間,擋住了她自虐的行為。
那是戰北野的手。
護著她的額頭,將她從巨石前拉開,順手拉出紀羽,戰北野一直很平靜,甚至沒有對巨石那邊看一眼,他只是無聲的,將孟扶搖攬進懷。
這是不含任何狎昵意味,純粹寬慰性質的擁抱,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他身上有這一路前行染上的煙塵氣血氣鋼鐵氣,更多的是與生俱來潛伏在血液里的淡淡男子香,那是高山之巔承了新雪的青松般的氣味,曠朗、舒爽、令人只是聞著,也能感覺到那般深入骨髓的道勁和剛直。
孟扶搖靠在他的肩,允許了自己一剎間的軟弱,這一刻的擁抱,無關男女之愛,只是對犧牲者的同一心意的緬懷。
紀羽沉默著任屬下包裹好斷臂之傷,坐在地上看著那永不能開啟的石門,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兄弟中的兄弟,是他發誓一生生死相隨的夥伴,尤其三兒,是他的老鄉,他的發小,他帶著他走出家鄉,走進令他們一生榮耀的黑風騎,並相約要讓黑風騎因他們而名動天下,然而最終,他不得不將他們拋下。
三兒轉過他身側推向孟扶搖的時候,他來得及將他攔住,然而那剎,他沒有。
在孟扶搖和三兒之間,他選擇了孟扶搖。
因為那是王爺所愛的人。
王爺身世凄涼,孤獨至今,那麼多年裡,他無數次祈禱過他能遇見溫暖他的人,如今他終於遇見,那個女子,光明、鮮亮、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輝,她將是王爺此生的救贖和嚮往,他有什麼理由不去保護她?
兄弟……原諒我的抉擇。
很久以後,戰北野緩緩放開孟扶搖,紀羽轉過身,有些心事拋在身後留在心底,而路還要繼續。
一行人沉默著繼續向前,墓道里再無機關,滿壁的壁畫卻十分詭異,隨著他們舉著火摺子前進的步伐逐漸淡去,孟扶搖低低道,「被氧化了。」
她眼角掠著那壁畫,想著自己先前看見的那個異常,她依稀覺得那是個絕然不同於整個壁畫風格的畫像,卻沒來得及看清楚。
墓道連接著甬道,小磚砌成,拱形券頂,兩側有象徵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異的小龕,恭奉的不是神像,卻是兩個金盞。金盞下有字。
戰北野上前,喃喃讀,「以我神漿!奉我魂靈,過墓者飲,違者不祥。」
孟扶搖愕然道,「叫我們喝?當我們是豬啊,墓室里的東西能喝的?哪怕看起來是瓊漿玉液,喝完了也會做鬼的。」
她湊過去看那金盞里的東西,頓時險些吐出來,那是半盞漆黑的酒似的液體,散發著微腥的氣味和淡淡酒氣,金盞底有白白的一團東西,彎曲著,像個未孵化的卵。
「老娘是豬才喝這東西!」孟扶搖抬腳要踹,「看著就噁心!」
胸前突然動了動,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孟扶搖盯著睡得毛糟糟的元寶大人,詫異道,「你居然還會醒?」
元寶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著那金盞,眼神十分詭異,孟扶搖看著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會中邪了吧?」
元寶大人卻突然吱吱大叫,指著那金盞嘰哩哇啦個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搖的嘴,然後,一仰頭做了個痛飲的姿勢。
孟扶搖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你……叫我們喝?」
元寶大人大力點頭。
「兄弟,」孟扶搖抓著它到角落裡,頭碰頭低聲商量,「你睡昏了嗎?這是墓里的酒耶,墓里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質期過了哇……」
元寶大人:「吱吱!」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以前我那一世,有幾個盜墓賊去盜個大墓,棺材前放著的就是酒,比這個美多了香多了,盜墓賊就喝了,然後出墓,太陽一照,皮肉成灰……」
元寶大人:「吱吱!」
「兄弟……那東西實在喝不下啊……」
元寶大人揪住孟扶搖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搖摸摸臉,無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們喝。」
戰北野眉一軒,道,「好!」
孟扶搖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盞,頓時幾雙手齊齊伸了出來。不過誰也沒有戰北野快,他一把接過,不容反對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搖來搶他閉著眼睛灌一口下肚,眾人都緊張的盯著,戰北野抹抹嘴,笑道,「還好,沒想像得那麼難喝。」
又等了一會,見他平安無事眾人才輪次閉眼喝了,只在最後一個黑風騎兵那裡卡了殼,那青年皺著眉,道,「王爺,孟姑娘,這個我不能喝。」
孟扶搖要勸,那青年苦笑道,「小人從軍前是個酒鬼,整日沉迷酒鄉不事生產,全靠娘子賣針線過活,我那娘子是十里八鄉的賢惠人,從來沒責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門賣針線,步行十里路回來時,掉入了冰洞……可憐那時她還懷著一個月身孕……」他眼眶紅了,再也說不下去。
孟扶搖沉默下來,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當年在她墳前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違者天誅地滅……」
孟扶搖看著他,再次拉著元寶大人去牆角,問,「不喝這酒會不會死?
她打著主意,若是會死,她打昏這青年灌進去,不算他違誓就是。
元寶大人猶豫著,對孟扶搖這個問題有點含糊,這酒不喝好像不會死,但是……」它搖搖頭,半晌,又點點頭。
孟扶搖黑線,瞪著它,正猶豫著,忽聽身後一聲驚呼。
她霍然轉身,便見甬道盡頭,那扇主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現在他們面前。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道,「怎麼會突然開的?」
戰北野沉思的看著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機簧,連接著主墓室的門,當酒喝盡,份量改變機簧彈開,墓室門才能打開。」
孟扶搖看著那酒杯,想這墓室的設計者,是個玩心理戰術的高手,從入口開始,處處都利用人性自我保護的心理,入口處的不祥童屍,墓道里的驚影撞壁連環機關,到得此刻,只要是能進到這裡的盜墓賊,都絕對不會喝這酒,那麼這最後一道門就永遠也不會打開。
而能進來的,敢喝這酒的,都應該是知道大鯀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謂安全性極高的設計。
當然,這人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這世上還有元寶大人這種彪悍的存在,並且會這麼湊巧的也進了這墓。
前方,墓室門開啟,戰北野攔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單人執劍,走在最前。
孟扶搖則堅持殿後,將紀羽和剩下的士兵驅趕到中間。
甬道很短,墓門卻甚為寬大,孟扶搖經過門時,特意看了一下,發現這門竟然沒有門軸,是整塊的條石,厚達一米,可以想見,便是現代的爆破技術,都未必能轟得開。
她一步跨進門去,突然眼前一黑。
隨即,前面紀羽的背影,不見了。
無窮無盡濃厚如墨汁的黑暗滾滾而來,如一重一重的妖霧裹住了她,那些妖霧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猙獰形狀,或是雙頭扁身的崖蛇,或是鐵螯鋼牙的巨蟻,或是遍生倒刺的毒藤,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屍……像是地獄之神放開了詛咒之門,將地底無數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攪亂這塵世的煙灰,將一天清明盡皆收去,換了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搖睜大眼,怒喝,「退開!」呼的迎著那霧劈出一掌,那些霧氣盪了起來,這一路來遇見的毒物淡去,卻又立即換了淡淡的白色煙氣,濃如牛乳,煙氣里,出現熟悉的人影。
潭水邊永恆扭頭定格的士兵、為了不臭著孟扶搖而被毒藤倒掛的屍體、沼澤中嚼舌自盡的王虎、遍體燃起熊熊火焰滾向蟻群的華子、墓道里將孟扶搖推出自己永遠孤獨留下對付黑暗和絕望的三兒……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搖眼前死去的人們。
他們流著血,掉著肉,落著身上的各種器官,搖搖晃晃的向著孟扶搖走來,當先的是那個生生燒成骨架的少年華子,伸出一雙只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搖。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搖喘息起來。
腦子中一陣陣的暈眩,一波波如浪般衝散理智和意識,卻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緊,扯得心尖都在劇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實鮮明的站在她身前,燒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居然隱約能辨出一個詭異輕蔑的笑容,他俯下煙光繚繞的臉,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實,真實到孟扶搖能感覺到他肌膚里散發出的焦臭和血腥氣味,那般洶湧而又無聲的逼了來。
他輕輕道,「孟扶搖,你當時準備救王爺時,已經看見我神情有異,你內心深處是不是也在等待我制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憑什麼能制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士兵的,比你更應該犧牲?」
誅心之問。
孟扶搖從指尖剎那冷到了腳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當時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犧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華子制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搖低聲的嘶吼起來,她喘息的向後退,拚命揮手驅趕那些幻影,「不!沒有!不是這樣!我……我當時在脫衣服,脫衣服的人,因為心神波動,反應會遲鈍……不是你說的這樣!」
「華子」的手定在半空,虛虛的浮著,他似乎也沒想到孟扶搖在這種情況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辯解意識,他的臉在煙光後忽聚忽散,每次聚攏,孟扶搖都覺得眼前一暈,每次暈過,她的意識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將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頸一痛,被一隻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雙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開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搖闐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罵,「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煙光散去,「華子」等人齊齊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辟邪功用,何況一切陰邪魘物都畏懼浩然正氣,道漲,則魔消。
孟扶搖靠著牆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牆壁,三兒在巨石那頭的掙扎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為遇見了這東西?
利用人心深處的自我疑問的脆弱之處,控人心神,墮入永恆黑暗?
她掙扎著,拭了拭額頭冷汗,抱過元寶大人,蹭了蹭它順滑的毛,很賤的對它的幾耳光表示感謝。
此時乳白煙光散去,黑霧重來,四面伸手不見五指,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好,試圖點燃火摺子,然而那黑霎如同鐵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摺子的光芒一片慘綠,除了照出她自己臉色鐵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搖熄了火摺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邊小心的行路,一邊低聲呼喚,「戰北野……紀羽……」
沒有迴音。
孟扶搖伸手四處觸摸,四面都空蕩蕩,她像是自從跨進了這座墓室門,就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的空間,瞬間被和所有人隔離,獨自一人在一片未知里尋覓
她的聲音,漸漸緊張起來,沒有人,沒有迴音,戰北野呢?紀羽呢?黑風騎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戰北野!戰北野!」
聲音幽幽的撞在黑霧中,再悠悠的盪回來,滿室里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的迴音。
孟扶搖的手,伸向前方仔細摸索著,突然指尖碰著了一個物體,微涼的、穿著絲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驚喜,下意識呼喚,「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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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戶後」譯文:挖我墳者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