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咽喉里。
那不是戰北野!
戰北野不可能站在她對面一聲不出!
戰北野也沒這個「東西」手感這麼薄!
孟扶搖急退。
她退得像一抹電,穿越重重黑幕退向自己來時的方向,那些淡黑的煙氣被她快速飛退的身形攪得微微動蕩,那一塊幕布被悄悄掀開一線,現出一點景物的輪廓。
孟扶搖看見了那線微光,厲叱一聲,「弒天」插入那條似有似無的線,一劈!
黑霧被無聲無息劈開,孟扶搖搶身而出,在那煙氣再次聚攏之前,搶出了霧層。
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依稀是墓室模樣,頭頂和四周都有壁畫,那是盛世的畫卷,祭祀、狩獵、戰爭、大片大片臂上繪著雙頭蛇的壯年男子,自巨大的山腹里湧出,執著刀刻迎上巍巍軍隊,他們驅趕蛇群蝙蝠和一些形狀古怪的異獸,而那些軍隊射出的劍雨,如烏雲般覆蓋了整座山脈。
這大概是畫的大鯀族被朝廷派兵征繳的故事,孟扶搖掠了一眼便錯開眼,看見室中有一座水池,四面砌著蓮花扶欄,四角有陶俑執戟衛士,面目森然,孟扶搖點亮火摺子,看見地下密布著很多小坑,凸凸凹凹,想必是機關陣法。
她舉著火摺子四面照了一下,依舊沒有看見任何人,戰北野和紀羽,還有她剛才摸到的那個東西,就像憑空消失了。
在這幽深詭非同步步機關的千年古墓中,相伴而行的人突然全部不見,只留你一人面對未可知的前路——那種感受,令膽大包天的孟扶搖也不禁顫了顫。
然而瞬間她就命令自已鎮定下來,無論如何,以戰北野的實力,誰也不可能瞬間置他於死,既然自己沒事,他一定也沒事,只是恐怕遇上了和自已一樣的事,現在也正在焦急尋找她。
這墓室的設計者,融合了漢族和鯀族墓葬設計的精華,尤其擅長控神奪心的戰術,他們從踏進墓室的那一刻,想必就已經墮入了對方含著詛咒的陣法。
既然是陣法,沒有不能破的,孟扶搖乾脆將寶貴的火摺子滅掉,就著地面的微光,靜靜的思考並等待。
地上散落著一些水晶珠子,反射著細碎的微光,孟扶搖看著那些閃光的,晶亮的東西,心中突然咯噔一聲。
她隱約間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不對。
如果有什麼事突然閃電掠過瞬間消逝,最好的辦法是回溯記憶。
她慢慢的想,剛才自己在想什麼。
珠子……反光……
反光……
腦中電光一閃,孟扶搖渾身汗毛一炸。
對!反光!
剛才她在濃霧中點燃了火摺子,火摺子映出她鐵青的臉,她很清晰的記得那鐵青顏色——問題是,自己是怎麼看見自己臉色的?
那說明,對面有鏡子!
可是剛剛衝出濃霧看見的的墓室,裡面根本沒有鏡子。
難道這一瞬間,她已經換了方位?她現在所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開始進入的墓室?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再次點亮火摺子,這個墓室里沒有棺槨,四面堆著各色陪葬品,瑪瑙瓶水晶杯珊瑚樹金銀製品,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她向牆邊走去,想觀察下那牆壁。
身後突然有人輕輕搭上她的肩,呼出的氣息拂動了她的發。
孟扶搖驚喜回身,道,「戰……」
眼角突然瞥到一點黑色細長的影子,淡淡灑在地面上,兩個尖尖的頭。
那根本不是人形!
孟扶搖回身回到一半,唰一下硬生生扭過來,頭也不迴向前一衝,手臂掄起,「弒天」向後划過一道雪亮的弧線,「嚓!」
身後那黑影一陣扭曲彈動,呼一聲極其靈活的避開了她反手一刀,孟扶搖回頭,驚得臉色都變了。
那是一條巨大得超乎想像的雙頭崖蛇!
說是一務,其實應該是兩條,這種喜歡絞在一起的蛇,這回也是兩條一組,兩條便絞成了一人半粗,直立而起,高度比孟扶搖還高些,地上兩個頭,地下兩個頭,四頭八隻陰冷的蛇眼,死死盯住了孟扶搖。
原來這墓中竟然有雙頭崖蛇的蛇王,看樣子是一公一母,難怪先前在溶洞中,那雙頭崖蛇沒有咬她,食物要留給祖宗呢。
孟扶搖橫刀一擺,刀光如水映得她眉目一半森涼,來吧,不過是兩條大彈簧,姑娘我接著!
那蛇四頭齊搖,盯著孟扶搖,卻一時沒有進攻,它們不斷吐出淡黑色的煙霧,孟扶搖看著那霧氣,恍然發覺先前那纏繞住她的霧氣似乎就是這玩意槁出來的。
一人兩蛇,在森冷陰暗的墓室中對峙,那蛇不知怎的,看她的神情有幾分猶豫,然而最終抵不過血液里天生的撲殺的愛好,忽然身子一彈,巨大的尾部狠狠橫掃過來。
說是尾部,其實也是頭,綠光熒熒的眼珠子飛在半空,嘴一張滿是利齒,毒液四射,淡綠色腥臭。
半空里風聲呼嘯,眨眼間蛇頭已到近前,那嘴張大到足可吞下一個人的弧度,隱約甚至可以看見深紅的內腹,孟扶搖一抬腿飛身而起,毫不退縮的迎上去,懸空一個翻滾已經在蛇腹之下,匕首一豎便要想將那東西剖腹。
那巨蛇反應也極快,半空中居然也能反身一退,騰騰一滾,靈活度不下於一般高手,孟扶搖卻比它更快的撲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是劈砍刺戳,潑風般一陣攻擊,甚至用上了接近第六層的「破九霄」功法,匕首上起了碧綠熒光,刀風凌厲,所經處石板賤起火花,老遠擦過便是一道深溝,而孟扶搖的身形千變萬化,比那天生柔軟靈活的蛇更快捷靈動,那蛇每一次飛速移動,孟扶搖的刀都在前方等著,那蛇雖然體骨堅硬,四頭靈活,也擋不得她帶上真力的殺著,漸漸便多了許多血痕。
孟扶搖打得兇狠,揍得變態,存心要將這一路來的悲痛和憋屈都發泄在這對雙頭守墓蛇身上。
「叫你丫擰擰擰!一對該死的黃鱔!」孟扶搖惡毒的咒罵,「老娘幫你丫的解鞋帶!」
她「呼」的一刀,直劈那雙頭蛇絞在一起的頭,那兩頭趕緊左右一讓,底下兩頭昂起,噝噝向孟扶搖襲來,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客氣一刀直劈,大有一副「老娘就拼著被你咬一口也得撕開你」架勢。
對著這樣潑婦似的打法,一直十分默契的雙頭蛇終於開始驚惶,下意識的左右一分,兩頭分開的剎那,孟扶搖突然鬆手,當一聲匕首落地,她雙手一分,各自扭住了一顆蛇頭,腳尖飛踢,地上兩個小陶罐閃電飛起,正正迎上蛇頭,砰的蛇頭撞了進去,孟扶搖立即將那罐子往蓮花欄杆里一卡。
罐子在蓮花欄杆里卡得緊緊,那蛇拚命掙扎,另兩個頭在地面不住撲騰,卻再也無法飛起。
孟扶搖揀起匕首,奸笑著逼過去,道,「老娘知道你丫不怕一砍兩段,砍兩段你會變成四條,老娘會更麻煩,老娘困住你這主要的頭,看你那個副頭還能折騰個什麼勁?」
她正要將那剩下的兩個頭給解決了,忽聽身後一陣東西傾倒滾落聲響,隨即還有些細碎之聲傳來,孟扶搖霍然回首,便見剛才那堆陶罐不知何時已經全部倒地,骨碌碌滾了一地,有些罐子。里,慢慢爬出黑色的東西來。
而那四角四個陶俑,身上黑色的陶片開始碎裂,一片片剝落,簌簌掉在地上,現出內里的金甲。
孟扶搖懵了。
受過詛咒的怪蛇也罷了,這又是什麼東西?粽子?
好吧,大鯀族是傳說中擅長巫術詛咒的妖族,她早該想到墓裡面不會有正常屍體的。
可惜孟扶搖不是盜墓科班出身,她至今沒有親眼見過粽子,更沒養成和粽子對面干架的習慣。
何況那群黑色的東西,普通家犬般大,細弱的四肢著地,長著張發紅的似人非人的臉,看起來比蛇還毒幾分,所經之處黑霧騰騰,妖氛再現,孟扶搖害怕自己再生出幻像,在這種地方一旦不能保持清醒,那就是個死。
於是她落荒而逃。
兩腳將蛇頭踹爛,孟扶搖奪路而逃,身後碎裂之聲愈發的響,空氣里溫度瑟瑟的降了幾度,蛇死了,霧氣卻越發濃厚,孟扶搖瞅見那些一團團的黑東西骨碌碌的滾爬過來,擋在她面前,啪的一下彈開身子,裡面竟然是紅的,像幾天前吃過的剝了皮的刺蝟。
「刺蝟」們撲過來,老遠就腥氣逼人,身後,陶俑列落乾淨,那衛士抬起手來,那粽子動作極其僵硬,似乎隨著那群黑東西的動作而動,緩緩抬手,手心一張,手心中一顆珠子。
它的「目光」隨著孟扶搖身形緩緩轉動著,掌心裡珠子不斷慢慢調整方向,就像狙擊手對著視鏡中的目標在調整準星。
孟扶搖被逼得走投無路。
那群「刺蝟」所經之處,粘膩紅汁四濺,濺到哪都哧哧冒煙,地下有陣法,「刺蝟們」險惡的想把她逼到陣法中去,而四角,陶俑粽子們掌心緊緊對著她,一旦調整好方向,她就是那四顆珠子的祭品。
孟扶搖無處可去,突然飛身躍起。
她一跳便跳到半空,身子一斜夠著了牆角一株珊瑚樹斜伸出的枝椏,一盪便盪了過去,抬腳一踢,遍地金銀明器齊齊飛起,砸向那群「刺蝟」,砸向四個陶俑粽子,還有些四散開去,砸上牆面。
那群黑面紅肚皮的東西下意識的一讓,它們一讓,陶俑粽子慢慢移動的掌心也一縮,慢慢合攏。
孟扶搖鬆一口氣,一背心冷汗的向牆上一靠。
「轟隆。」
身子突然一空,孟扶搖猝不及防向後一倒,隨即便覺得腥風撲面,抬眼一看剛才還在她對面的黑色「刺蝟」狀東西突然便奔到她眼前,腥臭的口水快要滴上她額頭,當先一隻抬起的猩紅的指甲長長的利爪已經快要抓到她眼皮。
孟扶搖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眼前突然黑影一轉,旋風般一晃,一雙鋼鐵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往後一帶,落入一處實地,孟扶搖下意識的一刀捅過去,對方沉聲道,「是我!」
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心中氣一松,險些又掉下去,身子被戰北野一拎,大喝,「小心!」
趕緊抓住他,孟扶搖什麼都沒看清楚就大叫,「你去了哪裡?」
「我一直就在這裡。」戰北野手中長劍揮舞,劍光如電縱橫,答,「遇見和你一樣的事。」
孟扶搖這才看見自己現在身處一間墓室牆角,戰北野護在她身前,紀羽和剩下的幾個騎兵也在,這裡也是穹頂壁畫,遍地碎裂陶罐,呼嘯著的黑色怪物,乍一看還是剛才自己那間墓室,但仔細看卻發覺陪葬品少些,四角也沒有陶俑。
她想了想,道,「牆壁是翻板的,或者是移動的?」
「嗯,」戰北野一刀捅死一個衝上來的黑色怪物,「我們一進墓室就被隔開了,這陣濃霧是障眼法,那段時間內牆壁作了移動,這大概是三間墓室,一間主墓室兩間耳室,你剛才那間是耳室。」
孟扶搖刀光無聲自一個怪物喉上抹過,帶出一抹鮮血,問,「怎麼知道這是主墓室。」
戰北野頭一擺,「你看。」
水池後,隱著一扇小門,門上也有繪畫,那風格卻迥異一直以來少數民族風格頗濃的筆法,用筆乾淨簡練,色彩素淡,畫的是一艘船,船上有一個淡青衣衫的漢人男子,正憑欄臨風,負手遙望海天一色,寥寥幾筆,畫中的闊大、疏朗、還有一種煙氣般氤氳的神人之姿,盡皆壁上。
孟扶搖看著那畫,頓時想起自己先前過墓道時覺得哪裡不對,原來就是這個,當時壁畫的最下角,就畫著這副圖,因為風格截然不同,自己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不對勁,如今看來,那就是墓主人了。
可這人看上去明明是漢人,大鯀族供奉祖先的墓葬,怎麼會葬的是一個漢人?
此時也來不及細想,孟扶搖道,「路在那裡是不是?怎麼過去?」
「大鯀族墓葬據說墓下有墓,空山深處,萬骨存留,所以這墓室下面應該還有通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道還是旱道。」戰北野皺眉看著地面,道,「這些東西太多,而且最關鍵的是,陣法要被發動了。」
孟扶搖這才發覺,隨著那黑色怪物被殺的越來越多,它們的血漸漸流過地面,一點一點注滿那點下陷的坑,坑每滿一個,便順著畫好的淺溝流向下一個,眼看著那些坑,已經滿了大半。
「好狠的殺著……」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存心要讓進入者陷入兩難境地嗎?不殺這些東西活不了,殺了不可能不流血,流血便會引動陣法,竟然是一個死局。
燒死也許可以,可是火摺子已經先一步被蝙蝠叼走,剩下的連路都不夠照,更不要說燒成大火。
雷彈眾人不敢用,在這裡發雷彈,難保哪裡不會塌,或是引發陣法。
這墓室的主人,始終在做著兩手安排——既給本族中人留下了活命過關的渠道,也給外來侵入者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關卡。
能進這墓的盜墓賊,熟知典故,不會喝那一看就很危險的酒,但是假如有人傻大膽或是出了什麼別的意外,這酒被喝了,進入到了這裡,那麼還有最後的血灌陣法。
孟扶搖苦笑著,道,「假如我們都是中原一點紅就好了。一劍封喉,血只流一滴。」
「沒用。」戰北野下手依舊毫不猶豫,「這東西就像個血囊,刺破哪裡都是一大蓬血,存心拿來給我們刺的。」
「為什麼這裡沒黑霎?」孟扶搖突然發現了一處異常,「這東西所在之處,不是一直有霧的嗎?」
「紀羽把那剩下的玳瑁磨碎,灑在了這間密室里。」戰北野道,「他那玳瑁不是普通玳瑁,扶風鄂海羅剎島深處得來的寶貝,珍貴無倫,辟邪的效用十分了得,如今可惜了。」
「我賠。」孟扶搖立即答,「趕明兒我叫姚迅下海去找。」
戰北野沒有回答,一劍殺掉兩個怪物,眼見那血即將灌滿地面凹坑,那些烏光閃動的血液似有生命般微微躍動,突然道,「扶搖,等下我抱著你試著越過那陣法,這樣快點……」
「想都別想。」孟扶搖打斷他,「你當我是豬么?那陣法要是能跳過去早就跳了,你想抱著我過去,只是想用自己的後背做擋箭牌而已,要我靠你的犧牲去活命?你算了吧。」
戰北野皺眉道,「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多疑?」
孟扶搖冷笑,正要駁斥他,忽聽身後一聲低嗥。
與此同時那幾個黑風騎兵已經大叫起來。
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轉頭——黑風騎兵從來就不會一驚一乍,發生了什麼?
這一眼看過去,兩人都呆了呆。
幾個騎兵正中,紀羽身邊,一個騎兵突然縮起了身子,十分痛苦的低嗥起來,他的身子漸漸縮成一團,頭和腳碰在了一起還在繼續縮,滿頭頭髮大把掉落,身上的衣服一點點裂開,黑色布片瑚蝶般飄舞,隨即,那些裸露出的肌膚,也一點一點裂了開來,綻出鮮艷的血肉之色。
他的四肢漸漸收縮,縮成細弱的爪子樣的東西,四肢慢慢蒼白,血液都似乎在湧向腹部,腹部變得赤紅,一張臉慢慢變形,血液一點點滲出來,鮮紅轉瞬又化為黑色,一塊塊的凝結。
飄搖的火光照著他的臉,五官扭曲,猙獰如壁畫上走下來的凶神,他身側一個舉著火摺子的騎兵近距離看見這樣的臉,被驚得手腕一顫,火摺子險些落地,被戰北野一伸手撈住。
孟扶搖心底發寒的看著那個還在不斷痛苦抽搐收縮的騎兵,看著他團成一團的身體,細弱的四肢,目光再獃滯的轉向下方那群黑色外皮紅色腹部的怪物……難道,難道……
「老德,老德!」紀羽用僅剩的那隻手欲待去拉那騎兵,「老德!」
「別碰他!」發話的是戰北野,這一刻他的臉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來和那騎兵竟然有幾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搖盯著那騎兵,突然認出他是那個先前拒絕喝酒的那個。
因為對過往劣跡的悔改,對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終沒有喝那酒,所以這群人中,只有他在踏進這間墓室後中毒。
她心底泛起絲絲的冷意,這是命運的安排嗎?這是輪迴的懲罰嗎?對一個真心贖罪的人,卻又何其冷酷!
眾人驚呆在那裡,看著那騎兵痛苦掙扎,看著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漸漸變成底下那群怪物的樣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即將淪為那些怪物的一員,無可掙扎的成為這詭異陰森墓室里永久的靈魂體,一路堅毅行來不露怯色的黑風騎兵們終於經受不了這般的心理折磨,一個漢子突然轉身,重重撲在牆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里,傳出嗚嗚的哭泣聲。
那樣的哭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室里,蒼涼、心酸、悲憤、充滿對悲慘命運的憤恨和無能為力的無奈。
火光閃動,照見前方壁畫上,高船上神情瀟洒的男子,依舊仰首長天,目光深遠,不為所動的向著那個永遠的方向乘風破浪。
紀羽痴痴的看著那已經完全變形的騎兵,喃喃道,「我該逼他喝的……」
他話音未落,那死命掙扎的騎兵,突然一聲厲嚎,一個翻滾,躍入了怪物群。
眾人呆住。
都是一樣的烏黑一團,一樣的細弱四肢,一樣的血紅肚腹——當他混入怪物群,他們再認不出自己的戰友。
這要他們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艱辛相伴走來的戰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卻開始歡呼起來。
它們似乎對自己的隊伍里多出一個「人」十分欣喜,竟然齊齊停住了手,圍住了它。
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見一些新鮮的東西,並為之興奮舞蹈。
那個騎兵落入怪物群,向前滾了滾,滾到另一邊的牆壁邊,他已經縮成了一團,懷裡卻始終緊緊揣著個東西,烏黑的,圓的。
他開始撞那牆壁,卻因為肢體變形殘酷的疼痛撞不動,那些新「同伴」卻都歡欣鼓舞的奔過來,陪他一起撞。
眾人一時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都僵立原地怔怔看著他,隨即便聽轟隆一聲,牆壁翻轉了,另一面耳室一閃出現,那些怪物下意識的涌了進去。
那個騎兵最後進去,牆壁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在怪物群的擁衛下回首,那已經不像人的臉上,唯有眼珠還留有一點活人的氣息,那眼眸里光芒一閃,留戀、訣別、寂寞、凄涼……和決心。
然後,牆壁合上,他不見了。
眾人痴痴的看著,想著他那最後一刻的眼神,想著他,一個英武高壯的漢子,一個一頓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顆頭,作戰最勇猛的偉男兒,從此就這麼和往日橫掃葛雅的黑風騎兵永久告別,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別,和所有的夥伴朋友親人告別,和地面上的陽光鮮花空氣流水告別,縮成這非人的一團,和這群誰見誰厭誰見誰殺的猥瑣怪物淪為一體,在這陰暗的、污濁的,永不見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遠的活下去。
就這樣……活下去?
那……太殘忍。
每個人都僵立如死,每個人都在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不如死去……」
「轟!」
一聲低沉的爆炸聲傳來,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個人的臉色剎那間白如雪,戰北野緩緩閉上了眼睛。
「咔嚓」一聲,極細微的聲響,孟扶搖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淺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滿了,就在他們為身邊同伴的變化心驚失色的時刻,他們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記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面的淺坑。
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群,卻在潛意識裡拒絕想起,他們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群怪物已經一樣,他的血,一樣是這詭坑裡的上好祭品。
坑滿!
戰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搖,幾乎就在他手剛伸出的那一刻,一聲暴響,地面齊齊下陷,水池塌陷,現出一個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噴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頂,再呼啦一聲四面射開,巨龍般卷了來。
幾乎在剎那間,水便涌滿了半間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衝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聲傳來,那個陣法同時在水中發動,亂箭攢射,有人悶哼一聲,一片鮮紅頓時瀰漫開來。
戰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搖,大喝,「這是九宮陣!按我教你們的九宮步法方位游,游到後室門那裡去!!」
後室地勢較高,更重要的是,那裡應該有出口。
抱著人游要想游出陣法步法談何容易?孟扶搖掙扎,「放我下來,我懂九宮步法,讓我自己游!」
戰北野不肯放,死死將她抱緊,「扶搖,水太大,我不能讓你和我衝散!」
他厲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負責抱住紀統領!」
「是!」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一馬當先的逆著水流奮力向前,同時還要惦記著底下的亂箭,帶人逆游,在水中轉換身形都是極具難度極其耗費體力的動作,何況墓道里身頂巨石他已經受了內傷,游未到一半他已經臉色煞白,額上不知道是水還是汗,一片晶瑩的發亮。
饒是如此他竟然絲毫沒有減速,只在游過一大半的時候微微一震,隨即立即繼續,孟扶搖一低頭,看見水裡一條血絲錦帶般飄開,頓時驚呼,「你受傷了!放我下來!」
「閉嘴!」
戰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彈,在鮮血更快湧出來的同時,他終於觸到了後室的門。
孟扶搖緊張的回頭,便見後面士兵也游過來了,都難免挂彩,游在最後的是背著紀羽的那個阿海,他掙得滿面通紅,一步步向前挪移,紀羽在他背上大呼,「放開我!我是廢人,不要害了你!」
戰北野飛快的解下腰帶,往孟扶搖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搖向上一送,孟扶搖攀住後室門,躲避著已經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見頂端有個小洞,正是開門的地方,她二話不說伸手進去就扳。
手伸進去,竟然碰著的不是頂門器或是虛無,隱約間覺得冰涼,微薄,絲綢般的觸感,像是個人,像是先前她在某個墓室里摸到的以為是戰北野的那個「人」!
她甚至能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呼吸聲噴到自己手背上,極其細微,卻令她渾身都起了炸。
孟扶搖的心咚的一聲,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只要對方此刻一動,砍下自已腕子,剩下沒人能伸手進這洞開門,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裡,這樣一想便覺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里又生出極度憤怒——走了這麼艱難的路,死了這麼多的人,到頭來在最後關頭遇上這事,老天也太他媽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憤恨中萬事不管,手腕絲毫不縮,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還是鬼,不管你要幹什麼,老娘遇鬼打鬼遇佛殺佛,先下手為強揍死你!
猛拳擊出,拳風虎虎,卻如擊在空處,那東西,還有那點似有若無的呼吸突然都不見了,她擊在了黑暗的虛無。
孟扶搖心中一喜,來不及多想,趕緊去摸門閂,隨即「咔噠」一聲,門開了。
門開了,手卻縮不回來,這洞。實在太小,孟扶搖狠狠一撥,一大塊皮肉留給了後室的主人。
根本顧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搖趕緊回首,這一回首頓時一驚。
水位激涌,已經迫及頸項,而後方,那背著紀羽的阿海,經過蓮花池出水口時,突然不知被什麼東西吸住,飛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刮那,阿海奮力將紀羽擲出,擲向快速游來的戰北野。
戰北野一把接住紀羽,伸手要去抓他卻抓了個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
阿海的身子魁偉,正正堵在了出水口,激涌的水勢被擋,眼看要淹到眾人頭頂的水位終於定住。
戰北野伸手要去拉他,阿海突然一震,隨即大力仰起頭,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似疼痛似放鬆,那笑容在水波里搖擺不定,看得戰北野一愣。
然而阿海馬上擺擺手,兩手緊緊抓住水口邊緣,死死壓在那裡,示意眾人趕緊趁現在水位停住的時候進入後窒,眾人哪肯放棄他,孟扶搖手停在開門處,快速的道,「解下腰帶,系在阿海腰上,然後全部聚集到門邊,我喊一二三,你們一起沖,然後大力把阿海拽過來。」
立即有人解下腰帶,潛下來游過去系在阿海腰上,阿海臉上古怪的笑容再現,從水面上看向水下,看見他臉色先前蒼白如死,此刻卻又漲得通紅,孟扶搖知道他潛水時間不能過長,眼看人都在身邊聚齊,立即大喝,「三!」
狠狠將門一推。
轟一聲後室門開,大片水流立時兇猛衝過來,將眾人狠狠抓起重重衝撞進去,水花激濺里,隱約有白色物體一飄而過,孟扶搖被戰北野緊緊抱在懷裡,被水淹得眼睛生痛,只看見這後室根本沒有棺槨,水流中漂浮著坐姿的高偉男子,長發披散,青袍白氅,絲絛飄散在水中,飄然若飛。
只是這一霎的光影捕捉,下一秒她和戰北野便被水流沖得撞上後室的牆,那裡被水流生生撞出一個洞,所有人被大水推著,旋轉著,碰撞著滾了下去。
風聲急速,光影飛旋。
那是滔滔的瀑布一般的河流,河流飛速奔騰如時間流過,經過茂密的叢草經過地下的溶洞經過深黑的崖壁經過萬人的殉葬坑,河岸上大片大片白骨盤坐,睜著黑而空洞的眼眶,無聲的看著這幾個經過千百年前無人能進的大鯀聖地的闖入者,沙礫里戳著斷骨,一些頭顱譏誚的望著天空,思索著關於生命和犧牲的永恆命題。
長長的河岸,綿延了數里的白骨之林,那些白骨在孟扶搖旋轉昏眩飛快流逝的視野里化為一條條一道道白色的線,呼啦一下從她的腦海中闖過,她嗅見空氣里沉悶而腐臭的死亡氣息,千百年來魂靈不滅,盡皆飄飛在這山腹河流的上空。
戰北野始終將她的頭按在他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抵擋一切的碎石水波斷骨衝力,無論被天地之力的巨大水流沖成怎樣的狼狽的姿勢,沖得如何天旋地轉不辨方向,他始終神奇的將孟扶搖抱在他心口上方,她和她心口上的元寶大人,被他緊緊按在了自己胸前,在這樣湍急的河流里,居然沒有吃到很多水。
直到他們撞上一處青石,然後發覺水勢已緩,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縫隙隱約在望。
孟扶搖掙脫出來,立刻伸手去拉戰北野——他一身的傷痕纍纍,在撞上青石發現出路的那刻,一直繃緊的弦一松,他險些脫力暈去。
搖搖晃晃在青石上站穩,眼見著其餘人也依次被水沖了下來,戰北野低低喘息著,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個個將騎兵攙起,指著那道縫隙道,「我們走出來了。」
眾人趴在山石上喘氣,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砰一聲,最後一個騎兵隨水流了下來,他是那個一直牽著阿海的騎兵,這麼劇烈的翻滾中他也一直拽著那根腰帶不放,扒著石頭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給拽出來了。」一邊回頭笑看阿海,道,「你這小子看起來塊頭大,其實還挺輕的……」
他的話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僅他,所有剛剛露出放鬆笑意的人們,都突然凍結了笑容。
腰帶仍在,阿海仍在,卻只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齊腰斷去,那露出的截面,被水沖的發白,皮肉髮捲,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半截身體,倒像一個石膏像。
孟扶搖閉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經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進出水口的時候,他便被出水口處的某物咬斷了下半身。
饒是如此,他依舊擲出了紀羽,依舊神色不露,用自已的半截身體,死死堵在了出水口,為他們的求生搶得了時間。
他浮在水下那個光影迷離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一個死者的笑容。
而他們,欣喜的攥著那截腰帶,以為攥住了戰友的生命,到得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放飛的魂靈。
紀羽濕淋淋的坐在岸邊,痴痴的看著阿海的屍體,眼底已經沒有了任何錶情。
戰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顯出一個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卻又有人驚呼起來。
「小羅呢?」
戰北野洋身一顫,抬頭一望,才發覺人果然少了一個。
一個臉色發黃的騎兵顫聲道,「……他先是在我身邊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說他水性好一直護著我,在後室洞口裡我倆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讓我先下去,後來我聽見後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我便不知道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再也無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裡咬掉阿海半裁身體的未知物體,那後室里盤坐不腐衣袂飄然的墓室主人,都會成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羅的最後的噬殺者。
戰北野沉默下來,坐在白骨歷歷的碎石地上,他依舊脊背挺直,濕透的眉宇黑如烏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黃的光影從崖縫裡射進來,照亮這一片狹窄的深谷,照見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們,照見沙礫里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著光,再慢慢淡去,換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鉤,懸在崖壁縫隙正中時,一片死寂沉默里戰北野站起身,平靜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著他,踏著這凄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長草萋萋,連接著連綿的山脈,一條山路蜿蜒向下,山路盡頭,更遠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於崖頂,戰北野的黑袍在風中衣袂飛舞,他冷冷看著那座巍巍大城,看著飛鳥難越的高厚城牆,看著那城裡平靜閃爍的燈火如星光一閃一閃,看著某個燈火最聚集最輝煌的方向,眼底,緩緩掠過一道森然的神情。
隨即他轉過身,看著阿海的新墳,看著阿海新墳旁,跪著的黑風騎最後三人。
最後三人,兩人有傷,一人殘廢。
風嘶吼著從崖上奔過,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讓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帶血的不甘的悲憤。
新墳靜默,墳上黃土平整,跪在最前面紀羽慢慢用手撿盡沙石,突然開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風雷泱泱,在彼歸來,哀我兒郎……」
「在彼歸來,哀我兒郎……」剩下的騎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在墳頭上悠悠旋開,散在崖頂的晚風中。
那些屬於逝去的人們的輓歌,永久留在了長瀚山脈的西子崖端,日復一日的飄蕩,呼應著這個時代最為隱秘最為悲壯的死境逃亡。
戰北野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遙遙相對的孟扶搖臉上。
少女眼底的淚光比星光更亮,照見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著他的全部意志和靈魂,他聽見自己的全身血液奔騰嚎叫的聲音。
他看著她,慢慢開口,鳥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滿這四海宇宙。
他說:
「扶搖。」
「嗯。」
「你且等著,天煞之死。」
*
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戰北野在長瀚山脈平谷峰遇襲,被逼潛入號稱「死亡之林」從無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長瀚密林,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數日後他竟然神奇自長瀚山脈西端出現,三日夜間穿越千里山脈,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帶,這成為天煞烈王此生永遠不曾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這一事件,開啟了天煞國另一個新的時代,那一個時代里,最優秀的男子和最優秀的女子齊聚七國風雲舞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變幻千端的傳奇。
在歷史關於天煞烈王這段經歷的記載里,只是寥寥幾句「千秋七年,春,王奔於野,三日後出。」沒有人知道,十三字的歷程里記載了多少血淚辛酸和驚心動魄,沒有人知道,十三字歷程里,有一個少女的身影,伴隨著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時代的巨輪緩緩轉動,碾過那些蠢蠢欲動的陰謀算計,碾過天煞即將如故紙一般褶皺縱橫的未來。
千秋七年,天煞,誰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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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完。
下一卷,《天煞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