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霍然士起,目瞪口呆的看著殿口方向。
見鬼的戰南成怎麼會去而復返?
哪裡出了問題?
現在進退維谷,該怎麼辦?
孟扶搖坐在床上發了一秒鐘的呆,然而很孟扶搖的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把戰南成那丫給宰了。
外殿太監宮女們先前都給她塞進了帳幔後,床榻前卻還伏著兩個宮女,滿殿里一個宮女都沒有實在可疑,孟扶搖解了那兩個宮女穴道,立即躺下背對著她們睡覺。
兩個宮女揉揉眼睛支起身來,有點迷糊自己怎麼突然伏在床邊睡著了,看見孟扶搖背身睡著,都小心的退了開去。
戰南成已經跨進殿來。
他心事重重,鎖著眉,負手邁進殿中,剛才接到消息,在長瀚山脈發現了戰北野的屍身,這令已經睡下的他立即又爬了起來,想了很久,忍不住又往西華宮來。
孟扶搖側身睡著,盯著粉白牆上映出的淡淡人影,全身都在蓄勢以待,等待他再進一步便動手。
戰南成卻在一丈外停住。
他出神的注視榻上曲線玲瓏的背影,眼神里飄過一絲怪異的情緒,揮揮手命宮女退下。
殿內很快只剩下了一睡一立的兩人,俱都呼吸輕微,安然不動,榻前銅香爐青煙縷縷,迤邐漂游,似一層綽約朦朧的紗幔,拉開在兩人之間。
孟扶搖僵僵的睡著,只覺得背後那雙目光微帶熱度和力度,在自己身上搜索游移,卻始終不曾再進一步,她等得發急,又怕戰北野擔憂之下隨時會不顧一切衝出去,忍不住在心底大罵。
再不過來給我抓,咒你丫生兒子沒JJ!
身後戰南成卻突然開了口。
他的第一句話是一聲嘆息般的呼喚。
「靜妃……」
孟扶搖怔了怔,才明白這大概是太妃當初的封號,只是戰南成不叫她恭靜太妃,卻叫靜妃?
「朕接到消息……心頭大石終於放下了。」
什麼消息?
戰南成卻又是一聲嘆息,「……只剩下了你。」
嗯?
一陣沉默,沉默里戰南成突然後退一步,孟扶搖驚得立即動了動,卻隱約看見戰南成拖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靠!你丫還想搞長期抗戰!
孟扶搖被背後那目光掃得癢絲絲的十分難受,又指望他靠前來,又怕戰北野衝進來,憂心如焚卻又不能動彈,只覺得渾身都似長了虱子,卻又抓不得撓不得透心的焦灼。
戰南成又是一聲嘆息,孟扶搖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更年期提前的老男人!
「……朕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時的模樣……」戰南成突然轉了話題,語氣里深深回憶,「那時朕第一個攻入金國皇宮,先去了盛儀宮,門一拉開,便見素衣的你端然席地而坐,緩緩抬頭,笑道,『將軍遠來辛苦』。」
他語氣頓了頓,低低道,「燭影吹破花間雪,一軒明月上簾櫳……」
花間雪,明月光,多年前絕色傾城的一代皇后,自塵封的歲月里款款而來,戰南成目光透過虛無,注視著那個深潛於自己記憶中的永恆的影子,眼神濛濛如三秋細雨。
「……當時我看著你,覺得你不似一朝國母,倒更像是個青春少艾的鄰家女子,嬌俏,玲瓏,高潔而天真,然而那尊嚴氣度,除了你卻又再不能有誰配做國母。」
孟扶搖顫了顫,丫的,這是一個「繼子」對「繼母」應該說的話么?
「……你本不該瘋的,大軍逼宮的情形下還能對衝進宮來的敵人一笑,以皇后慰問子民的尊貴風華慰問敵軍的女子,又怎麼會瘋?然而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剛強不折你才會瘋——父皇強要了你,你懷了孕。」
當極度的堅剛被折斷,其創面和碎裂聲,更為凌厲而無可挽回。
孟扶搖閉上眼……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樣。
身後影子微微動了動,似是戰南成要站起,孟扶搖心中一喜,忽聽殿門外有怯怯的列奪敲門聲。
戰南成此刻正被往事和現實交織在一起的悵然情緒衝擊得心神迷惘,聽見這聲音不耐煩的道,「滾下去,別擾聯!」
門外,太監立即躬身退了下去,退出西華宮,對守候在外面的一個傳報太監道,「沒眼色的東西,害咱家挨了罵,叫他滾!」
那太監低低道,「那人說是關於烈王的緊急消息,烈王已經到了……」
「別說烈王,烈皇帝都沒用,陛下正怒著呢!」老太監一排袖,尖聲罵,「叫他滾!」
他蹬蹬蹬的走了,傳報太監不敢再說,退出宮去,宮外,相貌平凡,手指有傷的男子聽了他的回復,仰首長嘆,道,「天意……」
他不再說什麼,轉身低頭匆匆沒入黑暗,行不出兩里,穿過一個小巷時,他突然看見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前。
他慢慢抬眼,便看見一生里最後的一抹亮光。
刀光。
倒下去時,他聽見此生最後一句話。
「背叛王爺者,殺!」
長街寂寂,屍體被扔進水溝,無聲沉落,這個發生在磐都某個衚衕的一場無聲刺殺,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影響深遠,一場錯過,悄悄改變了一國的歷史和格局,成為帝王和藩王的命運轉折點,最終顛覆了一個王朝。
因為這場錯過,戰南成失去獲得戰北野下落一手消息,並圍殺戰北野的最好機會。
因為這場錯過,戰北野逃過一劫。
此刻,這個插曲還不為當事人所知,孟扶搖盯著拒絕了太監的戰南成,無聲的吐了口氣。
剛才,太監敲門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來,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包圍了她,她緊張得差點立即動手。
戰南成的心思卻根本不在那個關鍵的消息上,他心神不屬,神情恍惚,站起來後沒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步幾圈,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向「太妃」走來。
*
戰北野在廁所里。
女廁太小,他等在男廁,倒掛在屋頂上,以一種很難受的姿勢,眼都不眨的盯著女廁的門。
他的心此刻也跳得極快,記憶中他就沒有這麼緊張過,多年前他在沙漠中彈盡糧絕,被摩羅騎兵大批包圍被逼肉搏那次,也沒這麼緊張。
他掌心裡濕濕的都是汗,抓著屋頂的橫樑都有脫手的危險,他手指乾脆摳進梁中,不顧那粗糙的毛刺刺進皮肉——眼看著孟扶搖進了內殿,悄無聲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嚨口,若不是那般隱約的疼痛刺著,他真的會衝出去,拉她回來。
自己不出力,卻讓心愛的女子去冒險,這實在不是他會做的事,然而孟扶搖離開前那一眼堅決而凌厲,然而她說,相信我。
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學會相信她是不是也是必須經歷的過程?
他一生習慣於去保護女子——如同對他的母妃,他以為所有的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須要有所依附的,然而孟扶搖讓他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種女子,剛強堅韌,獨立自信,永不願依附於任何人的羽翼。
戰北野抿緊唇,盯著黑暗裡那個方向,他掌心裡的汗慢慢幹了,目光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相信她。
然後,他看見一個宮女,低首斂裙,一步步邁出殿口,用和剛才進去的孟扶搖很相似的姿態,慢慢行了過來。
戰北野的眼淚,突然便欲衝到眼眶。
那是他的母妃。
她那般慢而輕的步姿,他閉著眼睛聽也能聽得出。
緊緊咬著下唇,戰北野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母妃,一步不錯的向女廁行來。
恭靜太妃心無旁騖的走著,她不知道此刻的危險,不知道他人的擔憂,不知道自己現在處於戰北野和孟扶搖同時關切的目光的交集點,一個在女廁,一個在窗前,都在看著她,都在用全部的心神和意志,數著她的步伐。
她只記得孟扶搖的話,不說話,低頭,女廁,小野。
她月白色的身影,終於緩緩溶入女廁暗昧的黑暗中。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對面窗戶里,探出的兒子的臉。
恭靜太妃痴痴的望著,她不說話,眼圈卻漸漸紅了。
她踮起腳,探出手,穿過滿是灰塵的女廁窗戶的木格柵,努力伸手夠著,想要夠過一尺遠的男廁去,摸摸兒子的臉。
戰北野立即無聲掰斷了男廁的木條,將自己的臉湊了上去。
男女廁之間,是一叢濃密的灌木,遮住了兩廁之間的空隙,遮住了那母親緩緩撫摸兒子的動作。
到了此刻,母子反而都不再流淚,戰北野害怕母親觸摸到他的淚水,做母親的,覺得此刻實在歡喜,要哭也應該是別人哭。
他們各自站在散發著臭氣的黑暗的男女廁里,隔著一尺寬的距離,無聲相視而笑。
她的手緩緩摸在兒子臉上,順手拔去他臉上好久沒空理去的胡茬,她不喜歡那東西。
她拔得手重,不知道收斂力度,滲出了微微的血珠,戰北野卻連眉都不皺,很合作的湊了湊,讓她拔得更順手些。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那聲「陛下駕到!」
戰北野身子霍然一跳,太妃猝不及防手一划,一根太妃拔了一半的胡茬被扯了出來,指甲划過戰北野的臉,他卻渾然無覺,肩頭一聳便要躍起。
然而躍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對面,母妃驚恐的看著他,她不知道那聲傳呼代表什麼意思,她只看見了戰北野的震驚,這樣的震驚立即傳染了她,太妃因為看見兒子而寧定的眼神開始驚亂。
戰北野看見母妃那樣的眼神,立即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自己。
不能衝動。
事情還沒糟到最可怕的程度,扶搖機智狡黠,武功也高,未必不能和戰南成周旋,自己冒失衝出,反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還是她說的,相信她!
他深深呼吸,伏在臭氣彌散的廁所樑上,攥緊母妃的手,安撫的拍了拍她。
然後,等。
*
戰南成向床邊走來。
他凝視著女子清瘦的背影,香肩細緻,形狀似一隻精巧的蝶,掩在薄薄被褥下的腰線驚人的窄,卻在窄到極致時又有恰到好處的起伏,於是那起伏便成了春水成了遠山成了楊柳成了所有文人騷客筆下曼妙流麗的詩。
那詩撞進他眼底的同時也撞進他心底,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記憶的帳幕霍然打開,如同那日他一手拉開長廊上的紙門,滿園的丁香被帶起的風聲催落,飄進室內,落花盈盈里她抬起頭來,玉似的下頜明珠般瑩潤,那唇卻比丁香更嬌艷。
她說,將軍辛苦。
彷彿一語成讖,從此後他確實過得辛苦——那是前朝的後,父皇的妃,再以後是太妃,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也不能有半點關係,天煞帝王,那驚鴻一瞥的剎那心動,此生永不可對人言。
只是此刻,那個終於讓他微微放心的消息撤去了心防,他突然覺得輕鬆自在,這天下是他的,這孤獨的女子從此脫離了那個勇武的兒子保護,成為他完全的子民,他為什麼不能再靠近些,看看她?
他走近,眼神迷茫,沉浸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暮春里,他微微俯低身子,呼吸粗重的噴在榻上女子的肩。
他伸手去扳那細巧的肩。
刀光一閃!
宛如極西天際亮起的驚電一抹,剎那間穿越長空,劃裂九萬里彤雲濃霧,直奔敵首!
孟扶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出最快的招!
滿室里都是颯颯刀光,雪光如練,慘人髮膚,雪光里孟扶搖暴起如鷹,低喝,「為王爺報仇!」
「哧——」刀光幾乎在剛出現的那刻便到了戰南成胸口,戰南成十分警醒的急退,他眼神暴怒,卻並不和孟扶搖過招,而是意圖飛快退向室中。
孟扶搖冷笑,「機關?」手中刀光突然碧光大亮,向他頭顱惡狠狠橫劈,戰南成下意識一偏頭,頭一偏便覺得咽喉一緊,已經被瞬間棄刀的孟扶搖捏住。
「蠢貨,這是虛招,虛招你都不懂?」孟扶搖哈哈一笑,戰南成冷哼一聲,突然手指一錯。
孟扶搖立即手上加勁,戰南成渾身一軟,然而那手指一錯速度迅捷,「啪」一聲,戰南成指間兩個戒指一碰,突然冒出一重煙霎一簇星火,前者直襲孟扶搖,後者則哧一聲掠上牆壁,火光一閃,頓時轟然一聲。
轟然一聲里殿外衛士齊齊驚呼奔來。
轟然一聲里戰北野厲喝,一腳踹飛了男廁屋頂,樺木蓋屋頂旋轉著飛了出去,一連砸死數個衛士,落地時不知觸到了哪個機關,啪啪啪啪一陣箭雨四射,又射死了一輪。
戰北野將太妃抱在懷裡,讓她抱緊自己脖子,又用布條縛了她眼睛,低低道,「您什麼都不要管,抱緊我。」
太妃靠在兒子沉厚寬廣的胸前,微笑點頭。
「啪!」戰北野一腳踢開茅廁的木牆,塵煙瀰漫里他冷笑飛出,並不向宮外奔,卻一把拎起幾個死在附近的侍衛屍首,擋在自己身前,轉身向內殿沖。
扶搖,我來接你。
他身後,重蓮宮燈火大亮,雜沓腳步聲起,宮牆之上唰唰唰唰聯排架上弩箭,兩側偏殿特意架設的木樓之上,烏黑的巨炮在加緊裝填。
戰北野一路前沖,每沖一步便有新屍首倒地,每倒地一具屍首他便腳尖一挑將屍首挑起做新盾牌,誰攻得最勇猛誰就死得最快,一些人衝上去,將人肉盾牌一砍兩段,正好,戰北野拿一半擋劍,剩下的一半墊腳。
他勢如瘋虎,所向無敵,西華宮機關大多又設置在向外逃的路途上,內殿之前為了方便安會,反而障礙較少,其間有道撤板深溝,暗藏著連珠箭,戰北野卻在混戰之中,一眼看穿陷阱,抬腳就將一個士兵踢到機關前,一聲慘呼那士兵被射成馬蜂窩,戰北野卻早已踏著滿地鮮血即將衝進內殿。
「攔住他,陛下在裡面!」無數衛士湧上來,在最上面一層台階上結成人牆,刀光如林,劍戟相向,森然指向一人闖宮的戰北野。
轟一聲,戰北野剛剛踏上最下面一層台階,那台階突然翻轉陷落。
戰北野大喝一聲,拔地而起,半空中身如鷂鷹,翻驚搖落。
身後,重蓮宮裡,一人低喝,「射!」
「嗡!」
大片箭矢攢射如烏雲,在漸露黎明之色的魚白天際青光一閃,鋪天蓋地,向戰北野後心射來。
*
外殿的爭鬥,是血與火的悍勇廝殺;內殿的爭鬥,卻是計謀和心理的驚心肉搏。
煙霧微黃,剎那散開,一看便知是毒煙,直噴孟扶搖面門。
孟扶搖眼都不眨,讓也不讓,抓著戰南成便往毒煙里送。
戰南成連眼晴都紅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女子應變這麼兇悍靈敏,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是直覺避讓,她卻想拉著自己一起死!
孟扶搖猶自不肯放過,很猥瑣的嘿嘿笑,道,「和天煞皇帝死在一起,區區實在光榮。「
頭頂上卻突然傳來一聲冷哼,那聲音冷淡而飄渺,似有若無,一團雲似的輕軟遊盪。
那哼聲出口,淡黃的煙霧立時散去。
戰南成死灰般的臉色立即綻放出光彩來,若不是孟扶搖死掐著他的咽喉,他大概就要狂喜歡呼出聲了。
孟扶搖的眼色冷了一冷,她攥緊手中的刀,刀光閃動,映上樑上那人影像,依稀是個女子,灰白的長髮,灰白的長袍,一團雲似的氣質流動,雖然坐著不動,給人的感覺竟然像不斷漂移,看得人眼花。
她懶洋洋的「浮」在屋樑上,有點百無聊賴的搔了搔頭,順手拔了一根白髮在掌心出神的看,一邊淡淡道,「天煞的皇帝真沒用,我不過來遲一步,居然就被個女娃子險些宰了。」
戰南成臉色鐵青,孟扶搖卻嘻嘻一笑,道,「哎,這位樑上客前輩,可別小瞧了天煞的皇帝,人家打架不成,別的本事不小,玩陰謀詭計啊,設伏兵陷阱啊,謀殺親弟啊,覬覦寡母啊,都不錯。」
戰南成臉色已經不似人色,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看向孟扶搖的眼神直欲噬人,孟扶搖毫不退讓的盯著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眼神里的憎惡,森然道,「怎麼?想殺我?真巧,我也很想殺你,要不是考慮你這條賤命還有點用處,剛才我就一刀刀零碎割了你,你這個豬狗不如的噁心東西!」
她越說越氣,黑風騎那死去的八名騎兵的臉、戰北野噙淚隔牆聽母親唱歌的臉,都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心痛如絞怒上心頭,抬手就是「啪」的一個耳光,「媽的,看你丫就生氣,先揍了你再說!」
皮肉交擊的脆響在室內回蕩,一些衝進來欲待護駕的士兵看得臉色慘白雙腿發軟,孟扶搖斜睨著戰南成,陰笑,「叫,叫啊,叫更多的人進來,進來看天煞的皇帝被我煽耳光,快來看啊,每增加一個人我就多煽一耳光,免費奉送,不要門票。」
戰南成胸膛起伏渾身顫抖,臉色先是漲得通紅,隨即又慢慢慘白,慘白又漸漸成了鐵青之色——他看得出孟扶搖這種潑皮,說得出做得到,堂堂天煞皇帝,當眾被一個賤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連煽,他以後還有何面目做人?無奈之下只得用眼神示意,「退出去!」
士乓們如逢大赦,滿面冷汗的退入外殿,橫樑上那雲般的女子卻懶懶開了口,「小姑娘,莫要太囂張,當著我老人家的面,你左煽右煽的,也太不給我面子了,煽上一兩次,也就夠了。」
「前輩啊,我越聽您說話越喜歡,」孟扶搖眉開眼笑,「聽您的,煽一到兩次。」
她反手一甩,「啪」又是一耳光,面對根根青筋都隆起,憤怒得不能自抑的戰南成,無辜的道,「前輩要我煽兩次的。」
……
樑上的女子卻笑了起來,她一頭灰發看起來蒼老,聲音也懶得讓人聽了便想睡覺,笑聲卻清脆玲瓏,銀瓶乍破似的亮而銳,「你這孩子,我挺喜歡,可惜……」
她說得好好的,突然一聲幽幽嘆息,嘆息里,她的袖子似乎動了動。
袖子方動,孟扶搖立刻刀光一豎,啪一聲,碧光和一道鬼魅般出現的灰白暗光狠狠撞上,孟扶搖身子一傾,「弒天」把握不準向後一拉,那灰白光芒竟然如層雲疊霧般滾滾而來,一撞!再撞!三撞!
三撞!終止,半晌,有被鋒刃和激蕩真力割斷的黑髮,悠悠的墜下來。
而森亮的刀鋒,逼在孟扶搖眉心處,只差一毫便要破相。
孟扶搖眼都不眨,面不改色的將刀放下,笑,「哎呀,前輩,多謝你幫我剪了這費事的劉海。」
灰衣女子卻突然道,「你體內真力有大風的『風乍起』,你是大風的徒弟?」
她探下臉來,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五官清秀,眉毛生得尤其平直秀致,像名家筆下寫得最完美的一個「一」,眼神卻虛虛幻幻的沒個著落,看不出年紀,四五十也可,二三十也可。
孟扶搖轉轉眼珠,聽注女子口與,八成是十強者中人,十強者中,玉衡不知男女,雲魂和霧隱是女子,這是哪位呢?
還有,根據宗某人的說法,這三人中,有一個是和大風結怨的,但不知道是誰!所以這個回答,可千萬小心了。
她死摳著戰南成脖子,刀擋在他和自己的面門,笑嘻嘻答,「俺不認識大風前輩,只在前段日子在某處牢獄中邂逅一次,險些被殺了,還被硬灌了些真氣,險些廢了我武功,大概就是這見鬼的『風乍起』?」
「大風挺有眼力,」灰衣女子仔細看了孟扶搖一眼,「你根骨好,我看也挺適合我這一派的,可惜……」
孟扶搖立刻再次豎刀。
「呼——」
腳底突然捲起一道暗流,無聲無息卻又氣勢凌人,如同飛雲橫渡蒼穹,不覺其快卻轉瞬千萬里,悠然中自有威凌天下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孟扶搖只覺得腳腕一緊,還來不及應變,便被那道氣流頭上腳下的扔了出去。
她翻翻滾滾趺出,撞在牆壁上重重一聲,咳了咳,吐出半口鮮血。
那灰衣女子又道:「可惜……」
砰一聲,孟扶搖這回橫著撞在桌角上,撞掉半顆牙齒。
「可行……」
「砰!」孟扶搖自地上滑了出去,蹭掉了肘間一塊皮。
「可惜……」
「咔嚓!」孟扶搖擋在面門的抓刀的手指突然詭異的翻了過去,斷了。
……
然而戰南成始終在她掌心。
無論被以什麼樣的無聲無息的暗勁砸了出去,無論吐出的是血還是牙,蹭掉的是肉還是皮,斷掉的是骨節還是指節,孟扶搖都絕不放手。
她的匕首始終不離他咽喉之間,每次栽倒匕首晃來晃去都晃得戰南成心驚膽戰,每次滾出去鋒利的匕首都要在戰南成身上划出一道或兩道裂痕,每次她的鮮血濺出一滴,戰南成也一樣要賠出不止一滴。
灰衣女子終於停了手,那種駕馭天地之力滿室風雲遊動的氣息立止,她攏起袖子,虛虛浮浮的看了孟扶搖半晌,搖頭,「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狠這樣無賴的女子。」
「前輩。」孟扶搖呸的一口,順嘴將含著鮮血和口水的斷齒吐到戰南成臉上,就著戰南成九龍金線騰雲十八幅龍袍拭了拭嘴,依舊笑容不改,「您想清楚,我打不贏你,但是以我的實力,只要我不怕死,想保住人質還是不難的,您就算殺了我,我也拖他墊背,我一定要他明白,啥叫點兒背。」
「你何必如此?」灰衣女子高踞樑上,皺著眉頭俯瞰她,「值得嗎?為什麼?」
孟扶搖默然,眼前光影一掠,潭水側死於蛇吻的騎兵,毒藤里倒掛的慘白的臉,沼澤里嚼舌的王虎、燒成骨架的華子、墓道里推出她的三兒、弓爆雷彈的老德、只剩半截的阿海,不知所蹤的小羅……電般一閃。
她將匕首緩緩擱在戰南成咽喉,看著寒氣透體,一絲鮮血自那尊貴皇帝咽喉間流下,眼底露出森然笑意,道,「為那些犧牲的人們。」
灰衣女子有些想不通的盯著她,半晌道,「你這樣的人才,怎麼總是動不動拚命?你放了他,我叫他以後饒了你就是。」
「現在是我饒不饒他,不是他饒不饒我。」孟扶搖笑容可掬,「您搞錯了。」
灰衣女子無奈的看看戰南成,喃喃道,「當初就不該接受戰家禮聘的……」想了想她道,「我給你一根我的白髮,將來這東西也許會救你一命。」
孟扶搖盯著這既暴力又天真的十強者之一,肅然道,「前輩,白髮將來我一定會長,說不定比您還多,所以不勞相送。」
「唉……」灰衣女子煩躁起來,扯斷手中一直摩挲著的白髮,「那我只好殺了你了。」
*
戰北野人在半空。
身前台階陷落,身後重箭如雨,懷裡還抱著他的母妃,只剩下一隻手可以對敵。
他此時若將母親擲出,借力一越,便可以脫離那陷人的陷阱和背後箭雨。
他卻將母妃攬得更緊了些,隨即一聲大喝。
「起!」
他一腳踢出,生生勾起那翻落的台階石板,那是整塊的漢白玉石板,長可數米,重達千斤,被他單足踢起,直上半空!
石板飛起,正迎上身後箭雨,再厲害的弩箭也穿不透堅固的石頭,紛紛折斷,而此時戰北野的身形也不可避免的下落。
他下落,下方是插滿鋼刀的地坑。
戰北野又是一聲大喝。
「住!」
聲若雷動,驚得第一層台階上欲待舉槍齊刺逼戰北野入鋼刀陣的侍衛齊齊一頓,一頓間,戰北野一字馬橫劈,半空中騰起一個幾乎不可能達到的韌度,兩條長腿,生生架在了陷坑邊緣。
他一旦架住身形,便穩定得似是颶風不能移的磐石,一抬頭,烏黑的眸光那般沉鐵般撞過去,看得侍衛們又是一窒。
雙腿一錯,旋身飛起,戰北野手一伸,數十柄長槍齊齊到他手中,再猛力一掄,呼呼風聲里前後左右的侍衛統統跌了出去,亂七八糟撞在一起滿地翻滾申吟,還有些撞進陷坑的,慘叫連連鮮血濺起,戰北野哈哈大笑,踩著那些狼狽一地的人的腦袋,直撲殿門。
殿門前卻湧出更多人來,被戰南成揮退到外殿的侍衛層層疊疊擋著,意圖阻住戰北野。
「誰擋誰死!」
戰北野一向言簡意賅,也一向說到做到,長劍一閃,連穿三人,鮮血標射中,他冷笑道,「我很喜歡殺人,謝謝你們提供腦袋。」
他眉間染血,滿身血肉泥濘,揮劍間帶出一蓬一蓬的鮮血,彩虹般飄散在錦繡華堂之中,那些跌落他腳下受傷半死的侍衛,被他毫不客氣一腳腳踩碎頭顱——「啪」!「啪!」一聲又一聲。
爆裂的鮮血和碎骨,到處流淌的器官和腦漿。
以殺,止殺。
戰北野到了此刻,不想再理會這是否是他天煞的子民,他只知道多耽擱一剎,孟扶搖便多一分危險,誰攔在他面前就等於要殺孟扶搖,那麼,擋我者死,遇誰殺誰!
這樣酷厲的手段,殺神再世的凜凜之威,驚得侍衛們心驚手軟,他們雖然礙於職責所在,不敢退卻,抵抗的力度卻軟了許多,很多人且戰且退,戰北野毫不客氣,橫衝直撞,殺出一條血路,直奔內殿。
一衝進內殿,他沒看見戰南成,沒看見灰衣女子,只看見孟扶搖,看見孟扶搖半身是血,看見孟扶搖腫起的唇,甚至看見她隱在衣袖後斷裂翻折的小指。
他看得眼睛都紅了。
然後他才看見一樣狼狽得滿身是血的戰南成,聽見橫樑上灰衣女子那句,「那我只好殺了你。」
他立即沖了進去。
他來勢洶洶,衣袍捲動捲起凌厲的風聲,鋼刀似的撲面襲人,灰衣女子卻只抬眼撩他一眼,懶懶道,「又來一個,哎,我要多費點力氣殺了。」
戰北野冷笑,毫不猶豫撲向她,大喝:
「要殺她,先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