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尷尬的趴在雲痕胸膛上,對著「捉姦者」傻笑。
長孫無極沒有表情,像個遊離的夢一般沉在黑暗裡,迎上孟扶搖傻兮兮的笑容,無聲挑了挑眉。
隨即他推門過來,看了看兩人曖昧的姿勢,又看了看雲痕,伸指在他前心一撫,又瞥孟扶搖,道:「你還賴在他身上,當真要他做泥土壓身的噩夢么?」
孟扶搖哭喪著臉,心想這人罵人都是別具一格,我是泥土么?我是世上最美麗的土……她慢慢拂開雲痕手指,剛抽開雲痕立刻驚慌的對虛空中亂抓,長孫無極橫掌一截,飛快的點了他穴道,立即把她拎到一邊,道:「閣下湯也給人送了,汗也替人擦了,也借人抱過了,現在可以輪到在下喝湯了嗎?」
孟扶搖聽這話怎麼都覺得古怪,卻又沒辦法駁斥,看長孫無極眼神,浮光蕩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卻又覺得定然是不甚妥當的,以她的經驗,但凡長孫無極覺得不妥當,她想妥當也妥當不起來,只得悻悻道:「喝唄。」
她懶洋洋端了湯碗過去,長孫無極又折磨她——「就在這裡喝?別人的屋子裡?」
大爺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哇!還有,你怎麼滿身散發著某種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搖鬱悶,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後,看長孫無極慢悠悠往花園走,花園裡開滿合歡花,花如少女艷唇,粉簇成團,暈暈染染出一色緋紅,掩映著白石桌椅,長孫無極坐了,道:「這裡好,月朗風清,纖毫畢現。」
孟扶搖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諷她和雲痕「暗室獨處,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氣男人。
長孫無極托腮看她,突然道:「閣下打算要我用眼睛來喝湯么?」
被他折騰來去的孟小廝只好恨恨的添湯,湯汁四濺的向他面前一推,長孫無極笑笑,向罐子里看了看,道:「看這分量,誰都算上了,卻忘記給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搖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苦命廚娘,只有伺候主子們喝湯的命!」
長孫無極又是一笑,執了羹匙慢慢舀湯,突然道:「我剛才來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斷你們的。」
孟扶搖沉痛的道:「那你為毛不自覺點大方點,說『請繼續,我什麼都沒看見』,再瀟洒的走開呢?」
長孫無極不理這個厚臉皮的痞子,繼續道:「我是因為……接到了鳳凈梵死訊。」
「啊!」孟扶搖張大了嘴。
長孫無極微笑著,立即將那一勺湯喂進她口中,道:「先犒勞天下最尊貴的廚娘。」
孟扶搖「咕嘟」一聲,聲音很大氣質很不雅的把湯吞了,視人家的溫柔纏綿於無物,急急拉住長孫無極袖子,道:「死了?真殺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報傳來,他們在天煞邊境符山遇見互相爭奪地盤的流寇,鳳凈梵無意中被亂箭射見。」長孫無極慢慢喝湯,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鳳四皇子呢?」
「受驚逃出,和妹妹失散,後來回頭去找妹妹屍體,卻只在崖邊找著她一隻繡鞋。」
孟扶搖皺起了眉,這才發覺長孫無極語氣不對,「你在說,沒有屍體?」
「嗯。」長孫無極手指叩著桌面,望著北方,「出現變數,刺殺鳳凈梵是我手下隱衛自己策劃的,他們精擅暗殺,這等任務從無失手,但是這一次卻出現很奇怪的現象。」
「嗯?」
「他們失去了部分記憶。」
「啊?」
長孫無極轉眼看她:「他們的記憶,從偽裝流寇爭鬥開始,到故作無意捲入鳳凈梵,直至鳳凈梵中箭落崖那裡都很清晰,卻在她落崖後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現了記憶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記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們的記憶出現真空,直接在鳳凈梵落崖那裡跳到了勝利會合回來回報我,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次正常的,勝利的暗殺。」
「那你又是怎麼發覺不對的?」
「是我的隱衛首領,因為不放心親自參與,他跟隨我最久,學過一些東西,總覺得哪裡不對,他有個習慣,喜歡隨時隨地的看時辰,我曾經特意賜了他一隻西域金錶,他核對時辰時,發現有半刻鐘的時間內,他捫好像沒有任何動作和記憶。」
他抬眼望著蒼穹深處,天上個星光倒映著他的眸光,他眼神里有種疑惑的、厭倦的情緒,他想著那日金殿最後一輪真武比武發現的那個人,慢慢道:「也許,有個我很討厭她出現的人,終於不出預料的出現了……」
孟扶搖偏頭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討厭的人?我以為你這輩子就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哩。」
「懂得喜歡就懂得討厭,我很慶幸我終於懂得。」長孫無極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搖不自在的轉過頭去,這一轉頭瞬間,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記得,你有一門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記憶,控制人心神的,難道……」
長孫無極淺淺笑起來,道:「扶搖,有時候你確實是很聰明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長孫無極,我一向不是個喜歡尋根究底的人,所以這麼久了,你的來歷出身,還有你身上的一些奇異的事兒,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不過你當真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么?」
長孫無極放下碗,坐到她對面,兩膝相抵,執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輕輕道:「扶搖,但凡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我都說了,但凡我不告訴你的事,都是因為,你知道後會有害無利的。」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想,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符山比較好……」
「不用去了!」
悠遠平靜的女聲淡淡傳來,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遠近,似乎響在頭頂,又似乎遠在天涯,那聲音聽起來很「空」,每個字平仄起落都沒有區別,虛幻無邊摸不著的感覺。
長孫無極的眼色,微微一變,他突然推開了孟扶搖一點,手按在白石桌上。
隨即孟扶搖便看見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條裂縫。
那裂縫出現得無聲無息突如其來,起初只是淺淺一線,像是月色的光影,隨即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劍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長孫無極那個方向,眼看著就要抵達那罐八寶蓮子湯。
半空中那個女聲似在笑,那笑毫無笑意,聲音卻突然多了幾分妖嬈:「師兄好享受,我遠道而來,不請我喝一碗嗎?」
長孫無極手指一點,那不斷延伸的裂縫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邊緣,他揚眉,淺淺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爾吃一次也沒關係啊,看看這蓮子湯,是個怎樣不俗的神品,能讓不愛紅塵不貪人慾的師兄,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間小兒女像你喂我喝?」
語聲迤邐里,那點裂縫又向前延伸了些許。
長孫無極手指一抹,生生將那裂縫抹平,淡淡道:「不過是紅塵煙火尋常滋味,定然是不入太妍你眼的,沒得污了你那向來只食花飲露的高貴胃口。」
「我高貴得過師兄你?天縱奇才後來居上,連我,都向來只有仰望的份。」那女聲突然又冷了下來,妖嬈盡去,多了幾分淡淡的譏誚,「你喝得,我喝不得?」
她最後一個「得」字,突然變成破音,聲音揚起的雷電般向上一衝,戛然一聲,那罐子突然裂開。
罐子裂開,湯汁卻沒濺出來,長孫無極在她聲音起調的那一霎立即抬手,手勢虛虛往罐子上一罩,那生生裂成兩半的罐子,其中流動的湯汁霍然一收,隨即安靜下來,竟然還維持著剛才的形狀,一滴不灑。
長孫無極盯著那湯,眼底突然露出了厭煩的情緒,一抬眼看向前方一處屋檐,冷冷道:「你喝得,你不止喝得,所有我能得到的,你也可以得到,這在很多年前我就和師傅們說過,所以,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隨著長孫無極目光所向,那方屋角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一團粉白的溶在月色中,看上去軟軟的,也像一團夜合的合歡花,和剛才那個或空或銳或妖嬈或譏誚的成熟女聲給人的感覺截然不符,然而那聲音卻又確實是她的,甚至更厲了幾分,「長孫無極,我最討厭你這個,我說過,我不要你讓,你也不配讓我!」
話音方落,「砰」一聲,石桌粉碎,漫天石屑飛揚,那些石屑簌簌飛舞,先是慢的,隨即便閃電般一衝,攢成長蛇般灰白的一條,直射長孫無極眉心!
長孫無極衣袖一展,先展在孟扶搖身前,避免她被那些飛散的碎石所傷,才伸出兩指霍然一剪,宛如剪中蛇身七寸般,無聲將「石蛇」剪成兩段。
那「石蛇」卻一斷又分,呼的在半空中一展,於虛虛實實中一陣飛速重排,突又幻化成一面石扇,那女子遙遙虛虛一抬手,那石扇猛然橫扇斜拍,對著長孫無極當頭拍下。
長孫無極單手一划,剛才湯碗底一點未盡的湯汁化為一串晶瑩的玉珠飛在空中,那些「珠子」在他指尖連成佛珠一串,宛如真實珠子般刷拉拉有聲的甩出,撞上石扇,將之撞成一片灰白的粉塵。
他淡淡笑:「既然這麼想喝,那就給你嘗嘗。」
太妍冷哼一聲,手指一揮,那些灰白石屑旋風再次化為蝶化為雲化為狂風中的樹化為深海里的蛟,從各種角度或輕盈或詭異或兇猛或刁鑽的向長孫無極所有要害,卻都被長孫無極以那點湯汁堪堪對付過去,他不似太妍變幻千端,始終都是那串湯汁之珠,卻或分或合,成列成陣,每一次細微變化都會帶來無窮的變數,那些指掌間的點戳起降排列組合,浩瀚無邊。
這般細微卻兇狠的戰鬥,他依舊在笑,淡淡道:「恭喜師妹,我說你怎麼會突然履足紅塵,原來是神法大成了。」
「對,繼你之後,我大成了。」太妍這回聲音又變了,輕俏而厭惡的道:「永遠都是『繼你之後』……長孫無極,我想,沒有這個你,就不存在我這個『後』,你說是不是?」
她尾指一彈,一個極其輕巧的手勢,平地上忽然起了呼嘯的風,滿地的合歡花都拔地而起,呼嘯捲成一把緋紅的巨杵,直搗長孫無極胸口!
「那麼,沒有你這個『後』,我就是唯一,太妍,你說是不是?」長孫無極語聲平靜,手指一彈,那串「珠子」突然凝成一團,沉甸甸的半透明,電射而出,直直撞上「杵」端!
「轟!」
很難想像這些柔軟的花朵和湯汁也能拼出那般巨大的震響,很難想像世上還有這般美麗的戰鬥——漫天的花朵之杵被蓮子湯之珠狠狠撞開,飛揚出一片淺紫嫣紅,那些被震散的緋色的花,散出無數針尖般的深紅觸鬚,如美人散在風中的裙裾般悠悠一揚,又或是九天仙子的御光之旗,在深黛色蒼穹中和玉白月色下艷麗張揚的一展,剎那間懾目驚心。
孟扶搖一直坐著,緊緊盯著這不動身形手指間的戰鬥,為那迷離而炫目的變化而熱血沸騰,她的「破九霄」到了第六層後,便每層分三級,必須要一級一級的提升,第六層第二級「斗轉」,她至今還沒找到修鍊的法門,然而今日長孫無極和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師妹太妍這一戰,卻讓她若有所悟。
她頂著滿頭白灰,興奮的盯著長孫無極和太妍的手,在每個變化中生出的千萬個變化里拚命思考,尋找著那些變化的起源和軌跡,她看得太專註,手指下意識的微微彈動,學著那般神奇的動作,沒留神屋檐上太妍目光突然一轉,眼色一冷。
「啪!」
孟扶搖突然頰上一熱,一股大力揮上臉,整個人向後一傾,這才聽到屋檐上太妍冷聲道:「鼠輩竟敢偷學神藝!該死!」
長孫無極霍然回首,目光大熾!
孟扶搖支住身子,摸了摸臉,只覺得臉上火熱,半邊臉頰已經高高腫起,頓時大怒。
煽我?竟然敢煽我?
老娘活了兩輩子活了幾十年,還沒被人煽過耳光!
打人不打臉,你丫找死!
她跳起,二話不說沖了上去。
卻有人比她更快,一直端坐原地的長孫無極突然動了,身形一展便直射對面屋檐,穿越那些未歇的花雨,人在半空衣袖一拂,轟然一聲那半邊檐角直直墜落,坐在上面的太妍正全神貫注等他的招,不防他竟然先攻身下,身子直直墜落,半空里趕緊一個翻身,如柳絮如楊葉般姿勢極其輕盈美妙的翻落在地,冷哼一聲正要抬手攻擊,長孫無極卻已落在那半邊屋檐,居高臨下又揚了揚衣袖,太妍一驚,下意識向後一退,結果身後牆上的窗欞突然斷裂,窗子吱吱嘎嘎的倒下來,她只好向前掠,這一掠便迎上奔上來的孟扶搖。
孟扶搖捋著袖子狂沖而上,看見她被逼到自己方向,趕緊一個巴掌招呼上去,太妍一偏頭,身子突然便到了她後面,曼聲一笑:「憑你也配打到我?」
她話音未落,便覺眼前紫影一閃,隨即「啪」一聲臉上一熱頰上一痛,也是一個熱辣辣的耳光!
聽得長孫無極帶笑的語聲:「我打就是她打,一樣的。」
「長孫無極,你好生無恥,竟然和人聯手攻我!」太妍撫著臉,怒極反笑,「你羞不羞?」
「既然你學會了偷襲,我為什麼不能學會圍攻你?」長孫無極冷然看她,「太妍,你和我鬥了這麼多年還不肯罷休,那也由得你,但是我警告你,你如果敢遷怒他人濫傷無辜,那麼我也不介意親手誅殺同門。」
「長孫無極我也告訴你,只要你在一天,我都會永無止境的和你斗下去。」太妍突然妖嬈一笑:「既然我神功大成,師尊們已經准我再入紅塵,那麼我有的日子和你耗,你要做的,我就破壞;你要保護的,我就傷害;我要向師尊們證明,誰才是真正的第一!」
她指著孟扶搖:「比如這個,今天的一耳光只是個前奏,只要我以後心情不好了,有時間了,我隨時都會來煽她耳光。」
孟扶搖盯著她——這個萬惡的……侏儒!
呃……好吧,挺精緻的侏儒。
太妍看起來竟然就是個小孩子,十一二歲的身量,臉也粉粉團團,還有些嬰兒肥,若不是那成熟的語音和一雙神光璀璨的眼,她活脫脫就是個粉嫩的精緻的小姑娘。
侏儒都是醜惡的,她卻不是,只是孟扶搖看著她的臉和身形,再聽她那變來變去的語音,實在覺得這個人和她的樣子不搭調,也不知道是先天這樣的,還是後天造成的。
這個太妍,看樣子很早就和長孫無極不對盤了,她是不是覺得,煽她孟扶搖也就等於煽長孫無極?那她豈不是虧大了?
太妍對孟扶搖驚異的目光視而不見,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奇特的形貌引人注目,她摸摸臉,似乎想摸准了臉上那個耳光的輪廓,冷笑盯著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淡淡看著她,眼神里只有不耐和疲倦,他似乎懶得和太妍鬥嘴,只有意無意的擋住了孟扶搖,他懷裡,一直在睡覺的元寶大人突然探出頭來,愕然盯著太妍看了幾眼,頓時大驚:「吱吱!」
「吱吱!」
這一聲卻不是元寶大人發出的,太妍袖子里,突然爬出只看起來和元寶一模一樣的,甚至比它還肥上三分的,全身毛色黑光油亮的兔子版耗子,該耗子看見元寶兩眼放光,雙爪一合就待衝過來:「吱吱!」
元寶大人「咻」的縮回頭去,死死往長孫無極衣服深處鑽——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那隻黑元寶猶自不罷休,肥腿一蹬就待竄起——「吱吱!吱吱吱!」被太妍皺著眉一把揪住尾巴塞了回去:「珍珠!給我爭氣點,天底下公耗子又不是死光了,非要找那隻最丑的!」
元寶大人憤怒,立刻又鑽出頭來,含淚控訴:「吱吱!」
黑珍珠立刻也含了一包淚,回頭罵太妍:「吱吱!」
……
孟扶搖連那一耳光都忘記了,在一片吱吱聲中抱頭崩潰,天啊,世間妖孽何其多,居然還有個黑元寶!
太妍終於一把將那黑珍珠塞回袖子里——她罵了主子還不罷休,甚至開始雙爪捧心背情詩,吱吱聲吵不可聞。
她冷笑看著長孫無極,眼角一瞥已經聞聲趕過來的宗越雲痕等人,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長孫無極看著她背影,突然道:「她呢?」
「有本事你就再找出來,殺了她就是。」太妍勾唇一笑,突然湊近長孫無極,在他耳邊低低道:「我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才師兄,我說,你好像退步了哦……」
她哈哈一笑,不待長孫無極回答,衣袖一卷,一步跨上了身旁的牆,她每一落步,牆上便多了一個齊齊整整的腳印,她便那樣負著手,如履平地的走在牆上,走上屋頂,再一步步虛虛跨在空中,走向牆外,她走得慢而平穩,彷彿平平靜靜走在地面上一樣,大地吸力,對她似乎完會沒有作用。
她走過的牆面,磚石無聲的,一塊塊呈腳印狀落下來。
眾人都凝神看著這般超凡絕頂的,完全脫離正常限度和規律的輕功展示,孟扶搖卻突然蹲下身,揀起一塊碎石,抬手就扔了出去。
「叫你丫顯擺,叫你丫裝!」
「啪——」
碎石居然真的擊上了太妍背心,啪的一聲在正要跨上牆頭的她背上綻開粉白的灰塵痕迹,太妍不防孟扶搖無恥的來這一手,晃了晃,險些真的栽下牆頭,她努力平衡著身子,才勉強維持著剛才的高手風範,在空中縱出一道粉白光影,電射而去。
孟扶搖拍著大腿哈哈大笑:「姑娘我就知道你那手輕功危險得很,舊力才去新力未生時最弱,果然,露怯了吧?哈哈。」一轉手摸了摸臉上指印,眉毛又豎了起來。
「我也跟你沒完!」
*
「長孫無極啊長孫無極,」孟扶搖趴在長孫無極面前,托著腮盯著他的臉,「看在我這個又被你連累的倒霎蛋兒份上,你不覺得你有必要解釋下你這個石頭裡蹦出來的師妹嗎?」
「太妍是我師叔的女兒,性子十分好勝。」長孫無極笑笑,撥開她的發看那個五指印,見基本淡去了才滿意的道:「在我入門之前,她作為師門的孩子,是天資最好也最受器重的一個,後來我被師尊看中,入門學藝,她便漸漸討厭了我,你也看見了,就是這樣,逮著機會便和我作對。」
「她那身高怎麼回事?先天的?」
「不,是練師門奼女功練的,太妍太好勝了,從小事事要拔頭籌,奼女功損人體質,按例要在十五歲後再練才合適,她為了爭第一,十二歲就練了,結果身高體形就永遠的留在了那個年紀,說起來也頗可憐,只是她自己不覺得,她認為,個子超過她的女子,都是丑的。」
孟扶搖噗的一笑,道:「哎,你說她,為什麼要這麼圍追堵截的要和你作對呢?「
她眼珠亂轉,想,這不會是一種另類的表達喜歡的方式吧?自己前世小時候,小男孩追小女孩,那都是要揪她小辮子惹她哭的。
「你不了解太妍,在我師門那個地方長大的人,是不太可能有紅塵之欲的。」長孫無極一眼看穿她心底的小九九,似笑非笑的道:「假如有個人,從你出現的第一天就用各種方式試圖擠走你,你練功她挖陷阱,你睡覺她放毒獸,你比武她在你第二天要穿的衣領里插麻針,你出外歷練,她跟著,用盡一切辦法砸你的鍋——你覺得,這是喜歡?」
孟扶搖默然,嘀咕:「你這什麼見鬼的師妹,還有,聽她的口氣,她在和你爭什麼東西?長孫無極不是我說你,你已經貴為一國之主,天下還有什麼身份能高出你去?便讓了她也罷,省得這樣唧唧歪歪討人厭。」
「你認為她那性子,肯要讓出去的東西?」長孫無極嘆息一聲,低低道:「這大抵是我一生里,除了你之外,最為無奈也最束手無策的事了。」
孟扶搖眼殊亂轉——我沒聽見啊我沒聽見。
「睡吧。」長孫無極拍拍她道:「如果你睡不著,我不介意陪你一起……」
「我好睏!」孟扶搖一溜煙的奔回房,奔得比兔子還快,留下長孫無極和元寶倆面面相對,半晌,元寶大人亦一聲悠悠長嘆。
啊……黑珍珠,你咋就沒肥死啊……
*
聽太妍的口氣,似乎鳳凈梵被她給作對的救了,然而不幾日,震動京華的消息傳來,璇璣國佛蓮公主和鳳四皇子在天煞邊境遇刺,皇子逃生,公主中流矢而亡,璇璣國主為此十分傷慟,他育有子女雖多,卻一直沒有立皇儲,據說私心所屬便是這位柔雅大方,盛名極著的佛蓮,如今出了這事,他那個悍婦皇后當即就在宮中撤潑,整衣備車要奔天煞找戰南成算賬,好歹被璇璣國主給攔了,居然夫妻倆還在宮門前大打一架,國主臉上多了幾條線條利落的血印子,以血肉的犧牲,按捺下了他家那個母老虎,又急急修書一封譴責戰南成,要求其交出兇手,戰南成到哪裡去找兇手?責成符山所轄的烏縣查凶,又遲遲沒有回報,戰南成皺著眉在宮中長吁短嘆,正遇上孟扶搖去給他請安——這段時間她和戰南成相處愉快,給他提了不少軍伍整飭的建議,戰南成出行常帶著她,起初還隔得遠,後來便少了防備,由她時常請見,她聽見了便笑道:「這有何為難?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兇手多了是。」當即帶著自己的一批護衛,連夜奔出數百里,將符山附近幾家山匪剿了個乾淨。
然後她老人家施施然拎著幾個頭顱,摜在在磐都等候消息的璇璣使臣面前,那些頭顱故意沒防腐,夏日天氣里爛得不堪,使臣和等著辨認兇手的鳳四皇子還沒坐穩就被熏跑了出去,扒著牆吐得一塌糊塗,孟扶搖拎著頭顱,一路追著跑,「哎哎,看清楚先,為公主報仇要緊——」鳳四皇子以袖掩面,閉目轉頭,手一揮,凄聲道:「罷——罷——罷——」
那便罷了,誰叫你自己不肯看清楚。
孟扶搖進宮給戰南成回報,兩人相對著笑了笑,戰南成目光閃爍的問她:「可是君所為?你我坦承相交,但說無妨,朕絕不對他人言。」
孟扶搖對他眯眼一笑,道:「陛下,符山事出當晚,草民還在酒樓喝酒,想來陛下也是知道的,不過如果可能,草民很希望這事是自己乾的。」
戰南成哈哈大笑,自覺和孟扶搖更為知心,孟扶搖卻又掏出一張紙條,神秘兮兮給戰南成看:「陛下,遇見大逆之物!」
戰南成一接過,臉色就變了。
紙條上歪歪斜斜寫著:「蒼龍在野,御風成旗!」
戰南成將紙條一揉,重重捶在御案上,又負手急步繞室而行,低頭沉吟未絕,從他半垂的臉看過去,他眼神閃爍,神情憤怒,憤怒中又有幾分猶豫,思量不語。
孟扶搖只做不知,天真純蠢的問他:「不知道是什麼暗語兒,在四野鄉村中傳唱,陛下聽說過嗎?」
「不過是狂妄無知的宵小之輩而已,」戰南成答,突然停了步看著她,半晌深深道:「孟將軍,你既愁在無極無用武之地,可願在天煞建功立業,鑄一番不世功勛?」
媽媽咪啊,你丫終於問出這麼一句話了!
孟扶搖在心底熱淚盈眶,面上卻一片輕佻的興奮之色,立刻道:「好哇,草民前些日子已經辭了無極的官兒,現在就到陛下麾下做個大兵吧,最好是去邊軍,從小隊長干起,那才痛快!」
「你如此人才,怎好叫你去艱苦的邊軍做那大頭兵?」戰南成一揮手,「且在皇營飛豹軍中領個副統領之職,雖是個四品,不及你原先職級,不過你好好做,將來龍虎大將軍便是你的!」
*
「微臣遵旨!」
天煞千秋七年,七月流火,蒼龍起於野。
自從磐都一別後有足月沒有消息的戰北野,不出聲則已,一出聲便震動天下。
七月十三,抵達葛雅的戰北野,幾乎沒有任何停息,立即召回隱藏在葛雅深處的部下大軍,連同西北道邊軍副將邊鴻宇,殺邊軍主將劉擷,以「帝王無道」之名舉起反旗,浩浩兵鋒,獵獵戰旗,瞬間席捲了天煞北國大地。
與此同時,早在他尚在回葛雅途中,那些潛伏在朝野士卒市井之中的培植多年的力量,便開始了輿論攻擊,從磐都到葛雅,關於烈王北野忠心為國卻遭譏讒,於長瀚山遭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殺手,以及戰南成薄待功臣為君無德種種般般的流言便傳得滿天飛,甚至還有聽起來言之鑿鑿的「戰氏立國圖騰為神賜,先祖有言,兩代之下,蒼龍在野,正合烈王名諱,夭命之主,即將出世。」之類的離奇傳說,正以轉瞬千里的速度在天煞大地上悄悄蠶食著人們的皇家正統意識。
七月十五,樂城下。
七月十七,雲陽下。
七月二十,奎溪下。
七月二十四,太京府總府金彥在蒼龍旗卷近城下時,主動獻城。
七月二十六,天煞之北與中界土地的最後一道屏障金水城被破,三千軍士齊解甲。
七月二十七,明倫首府獻城。
……
八月初三,蒼龍大軍在天煞沂江之前駐馬,一路勢如破竹的兵鋒終於遭遇了起事以來的第一次大規模抵抗,在天煞國土上最大的一條分割南北疆域的大河之前,兩軍隔著滔滔河水遙望,人喊馬嘶之聲透過江上水霧隱約可聞,森然殺氣在江水上空凝結成深黑的層雲,一場大戰,迫在眉睫之間。
八月初三,夜,奔騰洶湧的江岸邊,一處高石峭撥蹲伙,石上有黑衣黑騎的男子,身姿凝定遙望南方,月光下鏤刻剪影如鐵。
江風怒吼,長空漫越,掀飛他深黑衣袂,衣袂間有赤色勾紋,火焰般閃在一色深沉的江霾之間。
而一輪明月孤照,照上他遠超常人更加烏黑的眉目,照見那衣上撲撲征塵,照見他凝望天煞腹地中心大城的目光,深沉而充滿牽縈思念。
扶物……我用兩個月的最快時間,打回天煞內地,打到離你最近的地方。
你……還好么?
此時。
在烈王北野侵掠如火驚動七國之時,磐都城內相對這一場叛逆,在不停息的十萬火急頻頻調動兵馬糧草,和那短兵交接來勢如火的戰爭相比,某一兩個人的職位起降已經不那麼顯眼,比如,某個在真武大會奪得魁首,著名的有武功沒腦袋的囂張小子,放著堂堂的無極武爵不要,跑到天煞京軍皇營中當了個副統領。
一方是驚動天下的滔天巨變,一方是朝野中一個不起眼的武職職位的起用,看起來,萬不相干,誰也不會將這兩件事想在一起。
於是沒有人知道,這兩者之間的暗含機謀而又密不可分的聯繫,正如這四海棋局瞬息萬變,沒有人能從這一刻的漫不經心的某個落子,推算出未來一國的風雲大勢的終局。
八月初三,夜!風雨磐都,明月孤江!
*
八月初三,夜,風雨磐都。
孟扶搖從她的新單位回來,搖搖晃晃嘟嘟嚷嚷的往回走,一路抱著樹伏著牆對著陰溝傻笑——她剛才又請喝酒了,新來的副統領大方又傻氣,人家說幾句好話便眉開眼笑的掏銀子請客,沒幾天已經把同僚們請了個遍,全部混成了好哥們,要不是礙著戰事緊急怕觸怒皇帝,副統領大人恨不得把全營好哥們都拉出去喝酒嫖花姑娘。
她今晚又喝多了,碰著樹就喊美人撞著牆就喚帥哥,苦了鐵成姚迅,一邊一個拉著還抵不過她的力氣。
回孟扶搖的宅子需要經過一片小巷密集的平民住宅區,孟扶搖熟門熟路的在那些巷子里穿行,不停的數地下掠過的那些影子,突然在一個巷與巷的拐角處撞到一個人。
「哎呀美人!」孟扶搖捂著鼻子閉著眼睛道歉,「哥哥我不是有意撞上你胸的……」
「扶搖——快逃!」
極低極低的話聲,輕得彷彿一縷月光一抹風,那麼突然的撞入孟扶搖耳中。
她一怔,有些迷濛的抬起雙眼,那人已經和她擦身而過,快得也像一抹掠身而過從不停留的風,轉眼消失在小巷的深處,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熟悉的氣息,帶著點曾經她曾經流連過的陽光的味道。
孟扶搖的眼眸,突然更黑了幾分。
隨即她便發覺,今夜是個十分悶熱,將雨而未雨的天氣,空氣中有淡淡煙氣飄散盤旋,那些濕潤的煙氣,重重的擠壓在狹小的窄巷空間內,鐵板般的擋著四周的天。
而頭頂的天,不知什麼時候,那點昏黃的月色已經不見。
孟扶搖突然躍起。
她躍起,抬腿,一腳先將姚迅踹了出去,姚迅猝不及防,瘦長的身子風箏般的飄出去,他輕功極為了得,半空中一翻身,便待越過巷子的牆。
卻沒能越過去。
煙光一展,天色一暗又一亮,四面都起了淡黃淺灰的煙氣,遮天蓋地的錦幔一般撲下來。
「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