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殺!
死老頭養好傷了?居然不顧身份,在這暗夜黑巷裡意圖伏殺她!
孟扶搖眼底閃過一絲輕鄙——十強者個性再古怪,好歹都風標獨具,自有宗師風範,這個煙殺,留在十強者之列實在是敗類,清除之!
煙氣越來越濃,隱約有桀桀的笑聲,刺耳刮心,孟扶搖豎眉,大罵:「哪家的老鴰子半夜學雞叫,還讓人活不?」
「女娃子永遠這麼不知死活。」煙殺桀桀的笑聲還是那樣忽遠忽近,「老夫最近有些雜務耽擱了,今日才尋著時間來取你狗命,痛快點,自裁吧。」
「行,」孟扶搖挑挑眉,醉醺醺扔過去一塊爛磚頭,「痛快點,用這塊扳磚砸上你的腦袋吧。」
「哼!」
煙氣一濃便收,半空一展,收束成棍,霍然橫掃!
「呼!」
漫天起了大漠黃沙般的旋風,一半從天降一半從地起,如同兜天兜地掀起的一幅巨大毯子,鋪天蓋地不管不顧的對著孟扶搖和她身後的護衛們當頭罩下來,那「毯子」如此巨大,覆蓋了周圍里許方圓,孟扶搖那幾個人與之相比,有如螻蟻,往哪個方向逃竄,也逃竄不開。
孟扶搖也沒有逃。
她突然抬頭,古怪的笑了笑,這一霎她的眼神極亮,如束光劈裂那混沌煙霧,哪有一分剛才酒醉的痴茫?
「老狗,你上當了!」
喝聲未畢,她突然一拳擊在身側小巷的牆壁上,「轟」一聲,牆上的「磚塊」齊齊掉落,露出裡面烏黑的生鐵,她腳一踢,站立地方的地面突然下陷露出一個深洞,孟扶搖立即和護衛們跳了下去,隨即大笑道:「請君入甕!」
她在那個早已布置好的陷坑裡,伸手一扳機括,軋軋連響之中,整條「小巷」牆灰剝落,竟然全部是生鐵板連接製成,隨著機括運作,那些鐵板迅速翻起合攏,將立在「小巷」中央正在運功的煙殺裹在正中!
煙殺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吼。
「無恥!」
孟扶搖無恥的微笑著,一伸手從陷坑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長槍,和護衛們齊齊跳出——這鐵扳陣只能困煙殺於剎那之間,要宰就要抓緊時機!
鐵板陣連接縫隙之間,煙氣明滅,一閃一黯,煙殺轉瞬就能衝出!
孟扶搖腳一踩陷坑邊緣飛身而起,飛到一半身後鐵成一聲大吼橫槍一掃,在孟扶搖腳下一點,送她旋風般直上五丈,落在鐵盒子之上,孟扶搖立即長槍閃電般向下一戳!
姚迅鐵成和護衛們也奔了過來,在地面上齊齊揚手一擲,清一色的長槍交錯飛舞,在鐵盒盒身上穿插而過。
一聲厲嗥,煙氣一烈,轟然大響聲中鐵盒炸開,碎成千萬黑色鐵片,飛舞在夜色中。
「豁喇!」
蒼穹之上突然亮過一道燦目的白光,在烏黑的層雲之上金蛇狂舞,雲層似乎被震了震,震出些零星的雨滴來,先是細碎的雨星,隨即便連綿成片,被風吹得四處搖蕩,盪出一天的晶瑩水光。
遍地都是黑色碎鐵,落了雨,閃著些詭異眼睛般的色澤,蕭蕭雨幕里,地面上的水很快彙集成小小溪流四面八方的延伸開去,那些溪流里,有一支,是淡淡的紅色。
煙殺立在那裡,肩上一個深深的血洞,膝上也有血,鮮血突突的冒出來,將土黃的長袍染得顏色渾濁。
他臉色鐵青的立在那裡,深呼吸,隨著他的呼吸,他臉上煙光忽明忽暗,每次暗下去再亮起來的時候,那煙氣便重上一分,看得出來他接連兩次在孟扶搖手下受傷,已經動了真怒,大抵要拿出壓箱底的殺著了。
孟扶搖卻不會給他拚死一擊的機會。
她低低一笑,「弒天」一閃,帶著月白日色的微光,大風鼓盪的撲了過去。
風起,日升,月盈!
繼真武魁首之爭最後一戰之後,孟扶搖第一次在實地對戰中使用了自己融合大風日升月魄真力的功法,三大真力在她這段時間的苦練中,更加融會貫通,淙淙如流泉浩浩似江洋,所經之處,風聲不烈光芒不顯,卻氣息窒人寒光攝心,那些起落轉承,點射劈捺,比尋常人所能達到的極限還要再快三分。
快!武之真諦,就是快,在真力雄渾超越自己的人面前,追月躡風,瞬息萬變,永遠不給人模著自己的軌跡!
孟扶搖化成了光和影,化成騰騰剎那千萬里的旋風,游移盤旋,來自無限廣大,去向中心唯一——煙殺的所有要害!
煙殺已經無法和她比快。
他受了傷,行動受礙,肩上那一記猶重,那是孟扶搖下的殺手,尋常高手早已被一槍搠穿,更關鍵的是,那槍之上,喂毒!那翻騰合攏的鐵盒子四角之上,噴毒!
他中毒,受傷,被逼和孟扶搖一戰。
鐵成等人要上來助拳,被孟扶搖一瞪眼罵了回去:「靠,這樣子還要你們幫,我也別活了!」
她百忙中眼光瞥過對面屋舍的檐角,那裡施施然高坐一人,淺紫衣袂飄散半空之中,居然還閑閑撐起了一把傘,他膝上蹲著觀戰的某白毛飄揚的大人,一人一鼠,微笑著一動不動,只用目光籠罩著她。
那個一直放她飛,卻又始終納她於自己關懷視野中的人。
孟扶搖微笑,回首,安安心心的去打架去殺人。
那兩個,高踞檐上,安安心心袖手看她打架殺人。
煙殺雨夜伏人反被伏,勢竭;猝不及防先中毒後受傷,身竭:遇上精力充沛有備而來打法兇悍的孟扶搖,力竭。
再強的強者,都有一個限度,三勢已竭,只好,氣竭!
第三百二十八招。
煙殺掌中揮舞如飄帶的煙氣越來越細,孟扶搖突然一個虛招,極其繁複複雜的手勢——來自那晚看長孫無極和太妍對戰的心得——那般眼花繚亂的一舞,煙殺抬手一封,手卻突然落了個空。
與此同時孟扶搖卻步,轉身,黑髮如大幅烏緞揚起,在雨絲中那般流麗的一揚,落下時她人已經返身一撞,流星狂風般一撞,直直背向煙殺撞進他懷中!
極其大膽古怪的一招,煙殺從沒想過對面戰鬥中,有人竟然敢將後背空門完全露給他,並將空門徹底的送上門。
煙殺怔了怔,很要命的怔了怔。
「嚓!」
黑刀如極光,雨幕中一閃。
孟扶搖手一揚,拔刀,刀身帶出鮮血如流泉,在這午夜細雨中激射而出,驚虹般拉開,瞬間跨越黑暗,在被雨絲剎那澆淡,虛化般慢慢消弭,如一場夜色里無聲落幕的生命之舞,剎那驚艷,終歸寂滅。
雨落無聲,兩個人都濕淋淋血淋淋,孟扶搖還背靠著煙殺的前心,感覺那身體迅速的冷了下去,像是那些繚繞不盡纏粘不休的煙氣,都突然從那個貫穿前後腹的傷口中泄盡。
她揚眉,抬腿後踹,「砰」一聲將那個如麻袋一般的軀體踢了出去,那沉重的軀體被踢得飛出數丈,在雨地上一滑數丈,淹沒在水泊里。
淡紅的水流在地面上到處蜿蜒,那些血和平常人一樣顏色,似乎沒有因為死者身份的驚人而有所區別。
十強者之一,名動天下垂三十年,屬於傳說和傳奇的人物煙殺,竟然於這樣一個最平凡的雨夜,死於陋巷,死於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女手中。
這一戰如若有人眼見,必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過還是有人親眼看清楚了一切,前方黑暗處,燕驚塵緩緩回首,眼神里一片黝黯——他看見了整個對戰過程,從煙殺出手到中埋伏到孟扶搖對戰到煙殺被殺。
他怔怔站在那裡,不敢置信的望著那一片黑暗的虛無,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卻又似乎看見了命運的森涼和仁慈。
他微微仰頭,看著雨中拄槍而立,一手持刀含笑回望的少女,她衣袂和長發飛揚,纖秀筆直的身影如天之神女,周身的氣質溫暖又凌厲,沒有盛氣凌人的傲然,卻依舊令人覺得光芒璀璨不可逼視,令人覺得自慚形穢不可靠近。
不可靠近了……他曾經的孟扶搖。
他仰望著她,自真武之爭她展示「破九霄」之後,再一次感覺到了距離的遙遠和緣分的冷漠,那個女子,那個立在光影中的女子,從此成為他生命里的高懸的畫卷飄搖的燈光,他看得見那般高而遠的美,卻永不可觸及。
她已走得,離他太遠。
哪怕他不惜此身,哪怕他陷身污穢,哪怕他犧牲一切,他那般奮起直追,卻最終不配摸著她的衣角。
她生來該屬於人世巔峰,那高處俯瞰威凌天下的絕頂,玄元山上那場愛戀,只不過是命運給他恩賜與她一遇,他竟沒有機緣奢求更多。
那些相思的胭脂扣,扣住的始終是註定被遠遠落下的自己。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雨巷裡煙殺的屍體上。
那是他的師傅,他的恩人和仇人,他以為自己一生都不能脫離他的需索和羈絆,如一生不能擺脫那些暗夜低靡污穢的痛苦,然而今日,因她的手,他解脫。
他解脫,他知她的苦心——她殺了他的妻,再殺他的噩夢以補償。
這般恩怨分明而又悲憫其中的補償。
而他,從此後,是繼續纏繞著痛苦,還是放開著忘卻?
燕驚塵立在雨中,衣衫盡濕,他看孟扶搖放下槍,看孟扶搖抬起頭,看孟扶搖的目光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笑意,落於對面屋檐上那個觀戰的男子,她眼神溫軟而快樂,一笑間神光離合。
而那個男子,撐著傘,微微傾身淺笑下望,看她的眼神沉靜而包容,博大如四海宇宙。
那相視的一瞬。
燕驚塵突然覺得自己在無限度縮小,縮成了天地間浮游的微小塵埃。
他默然立在雨中,最終慢慢的走向煙殺的屍體,他和孟扶搖擦肩而過,沒有回頭,只是蹲下身,抱起了煙殺屍體。
那蒼老的身體在他懷中徹底鬆弛,再不能給他造成任何傷害,而那些糾纏愛恨,終將如這老去肉體,歸於塵土。
燕驚塵抱著煙殺,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師徒一場,他有責任葬了煙殺。
他抱著煙殺一步步遠去,自始自終,沒有回頭。
孟扶搖立於原地,看著那人的背影漸漸沉入黑暗,眼底平靜而光芒閃爍。
燕驚塵,恩怨今日終了,但望你走好以後的路。
身後,鐵成他們在收拾那些鐵板碎片,這一帶的民房,其實都早已被孟扶搖買了下來,在更遠處圈了圍牆禁止人進入,並在夜間趕工,生生在一條寬巷子內布置了這個鐵板製造的假巷子,這個巷子,整個就是一個機關,孟扶搖佯醉在牆上扒扒在樹上伏伏,其實不過是在一一啟動機關而已。
而在磐都郊山上養傷練息剛剛趕回來的煙殺,一回磐都就已經進入了她的視線,她買醉尋歡,等他也已很久。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占不著的煙殺,如何能夠不敗?
一柄天青色的油紙傘輕輕移上她頭頂,遮擋了那方潮濕的天空,傘下那人宛宛笑顏,溫柔和煦塗亮了森涼夜色。
孟扶搖仰起頭,對他露出塵埃落定的笑容。
*
天煞千秋七年,八月初三,夜,天煞大將佔克已大軍夜渡沂水,試圖偷襲蒼龍大軍,卻被根本沒睡嚴陣以待的戰北野當頭一擊,洇水而來的敢死隊從岸邊冒頭時,迎面便撞上黑風騎森涼鐵黑的長槍之尖。
八月初三,夜,十強者之一煙殺被殺,死訊震動天下,消息傳到其餘幾位十強者耳中,人人震驚,其中那一對追逐三十八年的愛侶互視一笑,都同時想起落鳳山上那個強悍而堅忍的少女。
滿頭銀髮的美麗男子,慢慢說了句日後全天下都不斷傳揚的話。
「這只是個開始。」
「十強者君臨天下的時代終將過去,而新的超越者,終於誕生。」
*
下一個目標,戰北恆!
天煞皇族早先子嗣是不少的,但是在長久的政治傾軋中,漸漸凋零,老二老四老八老九,統統都英年早逝,戰北野如果不是他那個深謀遠慮的睿智外公,早早將他外放到葛雅,只怕也早已屍骨無存,當老三戰北奇死於長瀚山,現在戰南成身邊剩下的,只有一個戰北恆。
作為戰南成身邊存活最久甚至還頗受信任的唯一皇子,戰北恆自然不會像表面展示出來的這般平庸無能,據孟扶搖對他的觀察,此人陰柔奸狡,城府頗深,而且,很能忍——雅蘭珠曾是他定親的妻子,生生拋掉和他的婚約追逐戰北野,她自己成為天下笑柄的時候,他又何嘗不被連累?然而這個恆王,真的很恆,不僅若無其事同意退婚,甚至退婚後再見雅蘭殊也當陌生人,真武大會兩人見面,戰北恆一點不豫的神色都沒。
這樣的一個人,留著是個禍根,他在,孟扶搖就算殺了戰南成,也有可能是給他做嫁衣裳,所以孟扶搖早已決定了,要殺戰南成,先宰戰北恆。
至於殺他的方式,借刀!
現在孟扶搖是戰北恆手下將領——戰北恆代管天子御營,是孟扶搖直屬上司的直屬上司,他聖眷隆重,門庭繁華,日常拜會求門路者絡繹不絕,以至於門口的石獅子因為經常被等候的各地官兒仵靠摩挲得黝黑錚亮,乾脆換了一對鐵獅子,號稱鐵獅之門王公,像孟扶搖這樣的下屬的下屬,恆王殿下是不會有空理會的。
孟扶搖上門拜會三次,三次都被鼻孔朝天的門政留下拜帖,人卻沒見著,她也不急,回來和長孫無極說起,說這傢伙恩寵這般重,也算皇朝異數,長孫無極卻道:「戰北恆近來的恩寵是否猶重些?」
孟扶搖想了想,說:「是哦。」
「由來鮮花著錦火上澆油,盛極必衰,」長孫無極微笑,「自古無終生不易君臣,戰南成這是對戰北恆起疑心了。」
孟扶搖轉轉眼珠,撲到長孫無極膝下,仰頭好純潔的看他:「殿下,扶搖忠心為主,對無極從無二心,如今改投門庭,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看如今殿下這般恩寵我,莫非我也死期將至?求殿下莫要恩寵,莫要恩寵——」
一桌子人齊齊噴飯,雅蘭珠喝道:「孟扶搖你好生無恥!」
長孫無極抬腿虛虛一踢,笑道:「滾你的罷,本宮看你就討厭,你還可以禍害千年。」
孟扶搖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出去,第四次奔戰北恆門前,她也不投拜帖了,在戰北恆家不遠的巷子里堵著了守門的門政,二話不說狠揍一頓,揍完道:「叫你瞧不起我不給我進門?老子以後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門政哭喪著臉:「孟統領,這個這個……不由小人做主啊……」
「娘希匹,瞧不起老子?老子叫你破財。」孟扶搖罵一聲,吩咐,「等下我去拜會,你接了拜帖,須得好生隆重謙恭的將我迎進去,在侯見處侍候我吃茶說話,也不用再遞帖子給恆王,只要做到這個就成,以後但凡我來,都這樣辦理,我便不揍你。」
不用遞帖子去見恆王幹什麼?只為了在侯見處吃茶說話?門政想不通,不過孟扶搖這個要求對他來說反而輕鬆,急忙應了回去,過了一會,孟扶搖兩手空空晃蕩而來,帖子還沒遞,呼啦一下大門便開,門政殷勤擠過人群迎了出來,一個躬深深彎下去,極盡禮儀的將孟扶搖迎了進去,等在門口曬著驕陽的官兒們霍然扭頭,齊齊瞅著孟扶搖——這小子牛,恆王府家奴的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什麼時候這麼客氣謙恭過?八成是恆王的親信!
過了一會,孟扶搖在門政的恭送下搖搖擺擺出來,高聲大氣的道:「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去辦了,恆王這裡,等下來聽候傳呼吧!」
眾人一聽,更牛——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和恆王交情非同凡響!
呼啦一聲,這些苦於不得其門而入的官兒們齊齊湧上,孟扶搖走不得幾步便被包圍,一張張艷羨討好的臉兒湊近來,七嘴八舌口沫四濺。
「敢問將軍尊姓?」
「在下齊縣首府劉某某,見過將軍……」
「將軍英姿勃發,意態非凡,在下一見便覺傾心,渴盼接納,將軍可有閑?今夜南市望瓊樓席開一桌,請將軍賞光……」
……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日頭曬咧,邊上說話邊上說話。」
於是邊上說話,說不多時便塞了滿手的禮物,大多請託她「代為向恆王殿下美言幾句。」有些官兒還扯著她袖子涕淚漣漣,「可憐我在京多日,至今未見著殿下一面,眼看盤纏用盡,還未謀得一個實職,孟大人幫著則個,幫著則個……」
「好說!好說!」孟扶搖一一笑納,塞著滿袖子的金銀珠玉,滿載著眾官兒期望的目光,揚長而去。
隔一日,換個時辰再來,照樣照此辦理,照樣揣一懷禮物回去。
再一日,繼續來收禮,此次背著個筐。
……
接連在恆王府門前收了幾日禮,再去的時候,那被揍得和她演雙簧的門政看見她,急急迎上:「孟將軍,王爺在花廳等你。」
孟扶搖哈哈一笑,回頭吩咐:「將我的禮抬上來!」
護衛們抬著好大一個籮筐,儘是她這幾日收的禮,戰北恆在花廳里等她,見了那籮筐忍不住失笑,道:「孟將軍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府門前收本王的禮!」
孟扶搖將手一引:「原物璧回。」又笑,「不如此,王爺焉得見我?」
兩人相視大笑,戰北恆命看茶:「世人只知孟將軍武藝無雙,不想心思亦如此慧黠。」
孟扶搖一笑,道:「不過討王爺一笑而已,王爺帳下能人異士多如牛毛,尋常行徑怎能入得您眼?無奈之下做驚世駭俗之舉罷了。」
戰北恆眯眼看她,眼神收縮如針尖,一絲笑意也無,「將軍已經是陛下駕前紅人,據說龍虎大將軍之位都為將軍虛位以待,本王不過是一區區閑置王爺,什麼也給不了將軍,將軍為何費這計多心思,硬要投本王門路?」
「為將者以吞吐天下為志耳,青雲之路,誰可給誰不可給,自然自已清楚。」孟扶搖咕嚕咕嚕大口喝茶,笑,「王爺說自己給不了,屬下卻覺得,王爺可以給屬下更多。」
「你好大的口氣!」戰北恆變了眼色,陰冷的注視著她,「我還能給你什麼?你想要的,是什麼?」
「哪有自己什麼都不獻上就先問人家要東西的道理。」孟扶搖對他蛇般的目光視若不見,滿不在乎的笑,「屬下想和王爺要什麼,現在說還為時過早,屬下寸功未立,就想和王爺要東西,怎麼好意思的,這樣吧,屬下先送王爺一個小小的心意。」
她起身,湊近戰北恆,附在他耳邊,微笑。
「王爺命不久矣!」
*
「你們沒看見戰北恆當時的模樣,」孟扶搖啃著骨頭眉飛色舞,「就像屁股下突然生了根刺,差點跳起來撞到我下巴。」
宗越閑閑的喝茶,他一向是孟扶搖一說話就端著飯碗到旁邊去吃,此時頭也不抬的道:「孟扶搖你啃骨頭時拜託專心點,牙咯掉了我可沒法子裝第二次。」
孟扶搖黑著臉回頭瞪他:「蒙古大夫,拜託你不要揭人瘡疤好不好?」
「你滿身都是瘡疤,也無所謂揭哪個。」宗越突然將茶杯一擱,問她,「我用雪蓮泡著的那半個月魄之寶,你弄到哪裡去了?」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想起那東西好像於某日被長孫無極拿走了,至於拿哪裡去——她一向不甚在意身外之物,何況既然長孫無極拿去,愛拿多少就多少,想都沒想過要問下落。
她下意識的要去看長孫無極,目光轉到一半就收回,眼觀鼻鼻觀心的道:「啊,那個啊,我怕老鼠偷吃,換個地方放著了。」
「這裡的老鼠只有一個。」宗越冷笑。
元寶大人翻眼,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還要我說幾次?
「我拿了。」說話的自然是長孫無極,他神色平靜,「我拿去觀察藥性了。」
「觀察藥性?」宗越立即轉過頭來,對著他冷笑,「無極太子才華絕世,但我沒聽說過連藥理也是天下第一。」
「醫術天下第一自然是你。」長孫無極還是不動氣,「但是醫術天下第一不代表用藥天下第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宗越在椅上直起腰,臉色白如霜雪,素來溫和乾淨的氣質霍然一變,眼色濃得像深霾聚集的夜色,「你在說,我用藥錯誤,在害扶搖?」
長孫無極不說話了,也喝茶。
孟扶搖聽到這裡也呆了,長孫無極什麼意思?說宗越用藥不對?怎麼可能,自己這兩年受傷無數,哪次不是宗越給治好的,有些傷重得換誰也得損傷真元,在宗越手底,卻一直沒有真正動搖到她的根本,甚至還固本培元,「破九霄」以最快速度步步精進,連大風月魄的真力也順利融合,要是有什麼不妥,自已不是早死了千萬次了?
她擔心的看看宗越——他性子看似溫和,實則高傲,在醫術一道獨步天下已有多年,向來為世所尊崇,此刻長孫無極這個說法直指他醫道,可以說是極大的攻擊,其嚴重程度,不啻於攻擊某身高八尺的壯漢不能人道。
「喂,別說了……」她拉長孫無極袖子,「那啥,我們去睡覺吧……」
話一出口她便咬了舌頭,「哎喲」一聲捂著嘴欲哭無淚,靠,真是倒霉,一急話都不會說了,瞧這話說得真沒水平……
偏生那個向來有機可乘絕對要乘的傢伙立即回眸,微笑,道:「好,等這事完了,我們去睡覺……」
……
宗越依舊站在那裡,筆直的看著長孫無極,沉聲道:「太子殿下還沒回答我的話。」
長孫無極垂下眼,半晌皺了皺眉,道:「宗先生,你我既然都無害扶搖之心,有些事也便點到為止吧,我乏了,失陪。」他站起身,轉身欲走。
「鏗」
一道白光拉出,弧線流暢的彎刀,森冷的橫在長孫無極身前。
慢慢垂眸看了看直對心口的刀,又看了看漠然持刀而立的宗越,長孫無極一擺手,攔了欲奔出的孟扶搖等人,也攔了屋外一直潛行守護的隱衛,輕輕笑道:「宗先生,刀不是用來對著朋友的。」
「在下不配為太子殿下之友。」宗越淡淡道:「而且在下一直很討厭太子殿下的某些習慣——永遠話說半句,永遠居高臨下,永遠做出悲憫施捨的德行——被悲憫施捨的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被悲憫了。」
孟扶搖默然,想著長孫無極暗指宗越用藥錯誤再什麼都不解釋的撥腿就走,生生的將宗越那口氣堵在那裡,竟是不給他自瓣的機會,難怪宗越生氣。
她這裡想著,大抵臉上便帶出了點不以為然神色,雅蘭珠和雲痕表情和她也差不多,只有元寶大人衝出來,又開始吱哩哇啦指手畫腳,孟扶搖瞅著元寶大人,一把抓了它塞進袖子,「別添亂!」
長孫無極突然轉眼,看了看她,這一刻他眼神有些奇怪,似是無奈,似是嘆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伸指,輕輕推開那柄刀,慢慢坐了下去,道:「宗先生一定要我說么?」
「有何不能?」宗越平靜的答。
「我只問宗先生幾個問題。」長孫無極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再猶豫,淡淡道:「扶搖在落鳳山受傷後,體內被雲魂真氣滌盪,是不是出現過真氣不穩現象?」
「是。」宗越答得爽快,「不過我自然有為她治傷,甚至用了千佛靈草給她去除淤血,太子殿下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語氣挑釁,長孫無極卻根本不理會,又道:「那好,那麼扶搖參加真武大會第三輪時,突然出現強行越級提升真力,並險些在台上爆血而亡,是雲公子以寒陰內力強自壓下,這個宗先生應該也知道吧。」
宗越目光閃了閃,頷首:「對,我也沒忘記在為扶搖平血疏脈的同時,將那份不屬於扶搖真氣的寒陰內力去除,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只想問一句話。」長孫無極一笑,「扶搖是怎麼能將大風月魄和她自己的真力順利融合的?」
宗越張了張嘴,想要回答,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
「扶搖在那段時間內,連受重傷,根本沒能好好休養,但是她的真力居然還在以神速增進,甚至違背常現,提前很久將三種頂級真力融合。」長孫無極說得飛快,「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處處顧及,長於此處必弱於它處,她真力飛速提升,那麼經脈呢?那些受損的經脈,卻又在什麼時辰修復?那些經脈不是鐵樹,刀砍劍斬之後還能繼續生長,就算是鐵樹,經歷那般連續的戕害,也必傷及根本。」
他道:「所以我想同宗先生,這等神跡,這等違背真力生長流轉規律的進境,扶搖是怎麼做到的?」
他道:「我想問宗先生,聽沒聽過揠苗助長,過猶不及的故事。」
宗越安靜了下來。
他臉色連變幾變,原先的白如霜雪更白上了幾分,增了透明之色,燈光淺淺照過來,照見他眼神清透又迷濛,如燈前一盞清冽而又波光蕩漾的酒。
孟扶搖又一次聽呆了。
難怪她一直驚訝於自已的進境速度,死老道士號稱絕世奇才,也比她晚了整整六年才進入「破九霄」第六層,難怪她一直覺得真力不穩,總在晉級後要花比修鍊更多的時間來穩固真氣,難怪她常常疑感,自己不停的受傷,還都受的是重傷,尋常人養傷需要日子,養傷期間真氣都會停滯進境,自動選擇保護體內經脈,她卻好像連養傷都在進境,原來如此!
宗越用藥壓下了她的經脈之傷,使她的身體機能自然而然選擇修鍊而不是保護內臟,可是也不對啊,如果她經脈真的一直沒能好好休養,現在早該出問題了,為什麼她基本如常?
還有,無論如何,她堅決不相信宗越會害自己,他這樣做,何嘗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如果不是在真武大會期間順利晉級並融合,她早就輸了吧?
此時一室沉默,眾人都呼吸粗重,看著宗越,宗越自己倒漸漸平靜,半晌居然一笑,道:「是,長孫無極,我承認你同的對,但你又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知道宗先生有恃無恐,應該心中有解決辦法,我知道宗先生從無害扶搖之心,所以我存疑已久卻從未提起。」長孫無極仰首看著窗外斜技搖曳的花,眼中有溫軟的神情,半晌輕輕道:「只是宗先生,無論如何,這種辦法畢竟冒險,萬一扶搖哪次出了岔子,而你又不在,到時如何是好?將扶搖置於險地,我心不安。」
「扶搖沒有足夠強大的武功,更會讓人不安!」宗越立刻反駁,「她那個性子,招惹禍事一生都在冒險受傷,等她不停的停下來休養按部就班的修鍊,她如何來得及有足夠的能力來應付一次又一次險境?何況她到現在都控制得很好沒出問題,連我準備好的辦法都還沒需要用上——」他突然停住,慢慢的睜大眼睛,這個一直溫和平靜著毒舌的男子,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訝了悟的神情,「是你——是你——」
長孫無極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直起身來走了出去,經過他身邊時,突然一側首道:「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一向沉穩,為什麼在這件事上,急切如此?」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彷彿如巨雷突然劈在宗越頭頂,他竟然就那麼僵住了,僵在滿室燈火下,他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變得慘青,那青中又生出白來,霜般的薄薄掛了他臉上一層,以至於燈下看過去,他像個突然被風吹凍的紙人。
滿室靜寂,幾個人都不知道長孫無極那淡淡一句話,到底戳到了宗越哪裡的痛處,竟然讓這個溫雅的人突然變色如此,孟扶搖愣在那裡,直到被雅蘭珠扯了扯袖子才回過神來——無論如何這場爭吵因她而起,她有責任勸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拉宗越,低聲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宗越突然一拂袖,重重拂開孟扶搖,他用力如此巨大,孟扶搖猝不及防連退三步,雲痕和雅蘭珠齊齊上來扶,雲痕怒道:「宗先生你何必遷怒扶搖!」
而守在窗外的鐵成二話不說,跳進來就是一刀,孟扶搖連喝:「住手住手——」宗越已經又是一袖拂了出去,將鐵成甩了一個踉蹌,刀飛出手插在凳子上,險些戳到雅蘭珠,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宗越卻已經平平飛出窗外,白衣如雪的身影如一枚經了霜的柳葉,那般輕而疾的越過長空,瞬間沒入溶溶月色中。
孟扶搖追出去,他身影已經不見,她頓了頓腳,不知道好好的一頓飯怎麼就成了這樣,一轉身,看見元寶大人居然沒走,蹲在地上瞪著她。
孟扶搖瞅瞅它,它瞅瞅孟扶搖,孟扶搖向左走幾步,想繞開之,元寶大人立即也向左移了移,孟扶搖向右繞,元寶大人立即也向右移了移。
總之,它堅決要堵在孟扶搖必經之路上,堅決要讓孟扶搖看見它的存在,堅決要讓孟扶搖看見它純潔無辜的目光,由此衍生出對它主子的愧疚之心,要知道孟扶搖這種無恥生物,不提醒之,之是不曉得慚愧的。
孟扶搖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踢飛之。
然後大步邁向長孫無極居處——第三進院子的某個房間的暗道下去再穿過暗道進入另一個院子……好麻煩。
真的勇士,要勇於直面自身的錯誤,她孟扶搖,向來是個女勇士。
她門也不敲,大剌喇進去,長孫無極好像睡了,室內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只隱約看清床上人的輪廓,他似是側身睡著,以肘支枕,呼吸安詳,滿室里漂移著那般綿長而令人沉湎的呼吸,孟扶搖也寧靜下來,靜立在黑暗中,聽著那人的呼吸聲,只覺得心情幽謐,歲月靜好。
她突然微微笑起來,覺得解釋不解釋,道歉不道歉,真的不那麼重要了,無論如何,長孫無極是知道她的,而她,也是知道長孫無極的,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她轉身輕輕向外走。
身後卻突然傳來懶懶語聲,帶著笑意,道:「夜半闖人睡房,什麼事兒都不做便走?」
孟扶搖回身,笑,「美人,大爺我不忍辣手椎花。」拍拍屁股就準備溜,那傢伙語氣突然幽幽起來,輕輕一聲嘆息。
一聲嘆息鎖鏈似的捆住了孟扶搖腳步,她手扶在門框上,艱難的,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的扭頭。
長孫無極在榻上翻了個身,面向她伸出手,「來,給我抱抱。」
孟扶搖撥腿就走。
「一個被你冤枉的人,想要個安慰的擁抱都不可以嗎?」
孟扶搖踉蹌一下……為什麼有人就這麼擅用怨婦攻勢呢?還有,孟扶搖,為什麼你就要長良心這種東西呢?
長孫無極招招手,一股柔力湧來,已經把那個良心泛濫的傢伙拖到了自己身前,順手抱住,手一抬抽去孟扶搖的發簪,光滑的烏髮頓時瀉了滿身滿麻
長孫無極埋首在她發間,滿足的無聲廝磨了陣,才低低道:「怎麼想起來過來的?」
孟扶搖掙扎著嗚嗚嚕嚕答:「元寶逼我過來的。」
「哦?你自己就沒有一點點想過來?」長孫無極笑,目色在黑暗中柔和如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我只是想問你,」孟扶搖終於搶到了呼吸權,仰頭大吸一口氣,才道:「我之所以沒有出現同題,是不是你一直在替我調理經脈?」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慢慢撈過她的發,用手指將一小束糾結在一起的發理順,道:「拜託你束髮前把頭髮梳順了,你瞧你,散開後就頭髮打結。」
孟扶搖咬唇望著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為她做過什麼的傢伙,眼眶有些微熱——最近他氣色看起來有些不好,臉色總有些憔悴,還以為是他忙於國事累的,不想還是為了她。
只是,僅僅調理護持經脈,會讓他這個牛人累成這樣?
孟扶搖細眉蹙起,正想問什麼,忽聽遠處,一陣沉厚悠揚的樂聲遠遠傳來。
那曲調古老哀婉,音色古撲醇厚,有種洗盡沿華謝罷舞裙的純樸之美,如古道飛雪中細吹清伽,陰山雪花撲面而來,抬目所見之處,大漠蒼茫,天地一色,而於這一刻中回思江南溫軟,淮揚柳,謝家燕,小橋流水落桃花,前塵未記,優如前生。
這音色非蕭非笛,不同蕭的清越笛的明亮,卻別有一番迴旋滋味,如口中苦茶,品久了便品出滄桑與韻味來,一層層在舌尖盤旋不去,直入心底,讓人想起那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運和人生。
兩人相擁著,靜靜的聽,一曲終了,孟扶搖已微濕了眼眶。
她喃喃道:「塤……我居然親耳聽見了塤曲……」
長孫無極若有所思,突然輕輕推推她,道:「去吧。」
孟扶搖起身,對他笑了笑,直直走了出去,循著那音穿過院子,過了花園是一座涼亭,涼亭頂上,白衣如雪的男子向月吹塤,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塤在他掌中,閃爍著華麗而沉厚,久經歲月積澱的神光。
他白衣垂落亭檐,飛燕似的無聲飄舞,似一些久經埋藏的心事難以出口,意圖以某些手勢來沉默說明。
孟扶搖躍上亭頂,靜靜在他身側坐下,無意中一側頭,宗越立即也側過頭去,然而孟扶搖竟然於這剎那之間,捕捉到他臉頰上淡淡一抹反射月色的亮光。
那是……淚光?
孟扶搖心跳了跳,宗越竟然,在流淚?
這個溫和卻風骨自生的男子,她未曾想過,這一生會看見他落淚。
宗越卻已靜靜開口。
他道:
「今天是汝涵忌日……她已離去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