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千秋七年,也是整個天煞一國的末年。
那一年深秋,戰旗如刀劃裂天煞大地的同時,天煞國內的暗殺和滲透亦在同時進行,那個逝去多年的人用一生時間儲存潛伏的力量,終於在多年後浮出水面,一朝躁動,數萬橫屍,天顏將改,風雷先行,在潛伏磐都的戰北野秘密智囊的指揮下,無數鐵杆保皇派被誅殺,再被不動聲色的毀屍滅跡,無數文人學官寫詩作文,為皇朝正統辯言替新君造勢,無數潛伏於各地的面貌平常卻掌握要害熟知民情的微末小吏,在一批批分赴各地的神秘人的暗助下,奪權爭位,儘可能把持一方軍政,風起於九霄之上亦生於青萍之末,在轟轟烈烈用武力刀鋒卷過天煞大地的同時,也在以另一種方式進行著政治思想民心臣意的蠶食和侵吞,文武之道,剛柔並濟,玩弄政治亦如八卦圖,陰生陽及,生生不息,在具有豐富政治經驗的逝去老臣完美布局和圓轉手腕下,天煞政局在極短時間內,基本實現了最平穩的過渡。
以致多年後,當史學家們總結天煞之死時,通過細微的蛛絲馬跡的追尋,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致死天煞者——戰北野,孟扶搖,老周太師。
千秋七年九月十六,戰北野在皇宮永德大殿即位,改國號大瀚,年號永繼,以千秋七年為永繼元年。
從此後再無千秋,也再無天煞。
至於為什麼改國號為瀚,其原因戰北野知道,孟扶搖知道,紀羽知道,永久將靈魂留在了深邃幽深的長瀚密林的八名黑風騎兵,知道。
那些屬於英烈、屬於忠勇、屬於犧牲和大愛的過往,不曾被一起走過的人們忘懷,他們用不同的方式來緬懷和紀念——孟扶搖潛於朝野,戰北野揮兵北上,孟扶搖縴手覆乾坤,戰北野掄袖捲風雲,最後,以天煞之死,大瀚之生,作祭不滅英靈。
戰北野即位那天,晴空萬里,明燦燦的日光將千階之上,金碧輝煌煥然一新的永德大殿映照得如在雲端,一身純黑綉金龍八幅海錦龍袍的新君冷然自大殿之巔回望,他目光所及之處,無邊無垠闊大廣場之上,百官凜然叩首,齊齊如革偃伏。
鳴金鐘,響玉鼓,授玉璽,冊寶書,四面不靠的明黃鑲萬龍寶座之上,坐下了大瀚王朝的開國帝君。
新朝建立,論功行賞,第一位就是已經名動天下的貳臣童鞋孟扶搖。
這位不動聲色潛伏朝野弒君奪權,城樓之上計殺謝昱,鼓動三寸如簧之舌降伏守兵,又神奇的保全了十萬皇營力量移交新君的孟貳臣,論起功勞來,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比最早從龍作戰的金彥明倫兩府都督都要重上幾分,要知道在伴君如伴虎的朝野之上耍嘴皮子,可比在戰場和大兵拼刺刀要累人得多。
可惜這位第一功臣很有些居功自傲的樣子,按說好不容易建立功勛了,她老人家應該好好在新帝面前表現一番才是,結果她老人家稱病不朝,奏章上就寫了五個字「更年期到了!」
戰北野盯著那個奏章思索很久,他記得這是一句罵人的話,但是就憑他對孟扶搖的了解,她絕對不會罵自己,這句話八成是送給他的。
可憐的新帝毫無面手的捏了捏掌中大蒜,無可奈何的准假,封賞還得繼續——封原皇營總統領孟扶搖為瀚王,世襲罔替之爵,以長瀚山及周圍六縣為封地,自掌軍政鹽鐵通關諸權。
一言出而百官驚——他們知道孟扶搖封賞必重,但也絕沒想到會這般重!
大瀚王朝已經沒有親王,原天煞戰氏同宗自新朝建立後再不可能佔據王爵之封,而外姓之臣慣例最高爵位便是公爵,雖說孟扶搖功勛無人可及,等同開國重臣,當得起這般厚爵,然而十八歲的孟扶搖,日後還有立功之時,按說應該保留封賞,以作日後進身之階,如今一封便是王爵,以後豈不功高震主,賞無可賞?
都以為大瀚朝再無親王,不想陛下如此大方!
更大方的是,這是鐵帽子藩王,封地等同封國,親王是真正的掌權者,有自己的軍隊和官員體系,輕易不受朝廷律政干涉,雖說長瀚貧瘠山脈多,但那好歹也是大瀚國土,陛下生生將六分之一的國土給了外姓,就不怕將來養虎為患,反噬自身?
還有些愛鑽字眼的,跪在地下摳著金磚縫兒琢磨起了這個瀚王的封號,本朝國號大瀚,孟扶搖偏偏封了個瀚王,這這這這是個什麼意思?這這這這不符合帝王馭下之道哇!須知帝王恩寵如坐火籠,燒得猛了反傷自身,難道這其中有什麼深意?難道……陛下要鳥盡弓藏?
一眾臣子猜得翻江倒海,戰北野只管高踞御座面色陰沉,將手中大蒜當成長孫無極,捏啊捏啊捏……
好你個長孫無極,借花獻佛,無恥之尤!
他原本打算得好好的,將離磐都最近最富饒的三個州封給扶搖,她當得起這般回報,他想好了,要當朝賜封,給扶搖一個驚喜,不想長孫無極一封信,登時將他的如意算盤打亂。
那人在信中說,鑒於扶搖功勞之重,懇請陛下破例給予藩王之封,以作為扶搖將來永生難替之堅實後盾,如若畏懼群臣抵制與天下竊議,他長孫無極願私下給予陛下補償,順便還提了提他長孫無極幫的一點點小忙,很謙虛的說這其實不算什麼,陛下如果有一分記著他的好處,也不須回報他,且將這份功勞記在扶搖身上,給她封賞便好,封地嘛,他說他勸過扶搖,藩王已是特例,不好意思再要好地兒,害得陛下難做,就長瀚山吧,扶搖說她對那地兒有感情咧。
戰北野看完那封信,差點沒氣得當場點兵去宰人。
明明他根本不會吝嗇給扶搖最好的封賞,偏偏被長孫無極說得好像是他不情不願,還要他長孫無極用自己的幫忙來折抵,才能給扶搖藩王之封。
明明他想好要給扶搖的驚喜,現在成了他長孫無極用來討扶搖歡心的驚喜。
明明是他大瀚的國土由他支配,現在卻成了長孫無極盤子里的菜,搶先端上去給扶搖,還自作主張的幫扶搖挑挑選選,選了那個見鬼的長瀚山脈,而他還不能拒絕,不僅因為長瀚山脈確實是最不容易受到群臣反對的貧瘠封地,還因為——扶搖喜歡。
明明他要給,變成他不想給,明明他要給好的,變成他不得不給差的,明明是他早就想給的,變成是長孫無極為她爭取的。
噫吁戲,悲乎哀哉,太子之奸,奸過賊老天!
而最最讓戰北野鬱卒憤怒無奈悲哀的是,他搶了長瀚山!
長瀚山是什麼定義?大瀚無極兩國邊境,唯一可以揮師直入無極的軍事通道,如今歸了扶搖建立封國,她便成了橫亘在他和長孫無極之間的保護屏障,將來他要想報這一箭之仇,要想通過長瀚,可能么?
扶搖絕對不會讓他跨越長瀚去奪取無極,他真要這麼做了,很有可能先得面對扶搖的反擊和怒火,以扶搖的力量,給他製造大麻煩綽綽有餘,到時他自顧不暇,還有什麼可能去動無極?
就算扶搖不對他動手,她一怒而去,他這輩子也就永遠別想得到她!
多麼陰毒的滅門絕戶釜底抽薪計啊……
什麼都被他搶先,什麼都被他算計,連心意都滿滿的都是他的,到最後他還得拱手獻上長瀚,明明知道給扶搖等於給他無極,也不能不給。
太子殿下的忙,果然從來都不是白幫的……
戰北野那一夜,對著那一封信沉思到天亮,他其實可以不用理會封地長瀚的請求,直接給扶搖他想好的那三個州,然而他不能不想到,長孫無極一定已經和扶搖暗示過這個打算,扶搖深明政治,一定也知道封地長瀚的意義,她沒拒絕就說明她默許,自願成為兩人間的屏障,在這種情形下,他如果拒絕,那後果難以預料。
長孫無極一封信,給他出了個選擇題——要麼丟掉侵吞無極的機會,要麼,丟掉扶搖!
可憐戰北野,一夜間生出白髮。
那般此心鬱郁,那般躊躇不決,那般前瞻後顧,那般不合他戰北野雷厲風行作風,都只不過是因為愛而已。
愛她,不願拂逆她。
在愛情爭奪戰上,他本就落後長孫無極一步,如今若再為長瀚封地一事觸怒扶搖,他的機會,將無限趨近於零。
江山美人,終不能恣意兼得。
到得天亮,戰北野終於慢慢伸手,將信撕得粉碎。
罷了。
這大瀚天下,本就有一半都可算是扶搖幫他奪來的,沒有她,他的皇位坐得不會這麼容易,如今為她犧牲些許,該當。
他本就不是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人,奪取皇位只是為了更好的保護母后,為了當初那個「天煞必死」的誓言而已,長孫無極用盡心機,其實也只是他疑心病重罷了。
何況將扶搖封在大瀚,大瀚就算是她的家,她和他做了鄰居,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僅他可以更多的看見她,而且有她在,他長孫無極不也沒辦法窺視大瀚?
戰北野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長孫無極,別以為你算無遺策,只要她在我家,我總比你方便,無論什麼機會,遲早都會有!
*
新君即位,要忙的事情很多,戰北野一直沒能來統領府,當然,他不會忘記撥款,令督造司在磐都選擇好地段建造瀚王府。
孟扶搖對此不予理會,封賞下來後,馬馬虎虎遞了個摺子謝恩,摺子上字是很醜的,紙是很劣質的,墨汁是發臭的,還蓋著元寶大人優美的爪印的,戰北野抓著看,是看了很久的。
九月十八,孟扶搖送走了雲痕,秋日天高氣爽,最白的那朵雲下青衣少年微微的笑,笑出了孟扶搖離別的淚。
她斟了一杯酒,酒液清冽倒映碧雲天黃葉地,倒映她目色離情依依,雲痕接過雪瓷浮雕梅花小酒盞,指尖微微擦過孟扶搖手指,細膩光潔如絲緞般的觸感,讓他忙不迭縮手,微微紅了臉。
而對面,那少年打扮的女子坦蕩光明的笑,笑意如被日光洗滌過被月光漂染過,清潔純凈,她執杯的手指似也帶著梅花香氣,暗香浮動,有種高貴的妖嬈。
前方水湄之上,誰家的輕舟上有人輕拂琵琶,拂落十里長亭繁密的桂花,那屬於漂泊旅人的曲調,如今聽來卻有分契合心意的觸動,如心上被誰的纖指撥了弦,長調如水流,共鳴聲聲。
猶記當年初見。
化了丑妝的女子一抬首的眼神,清亮明銳,險些撞散了他的幽瞳星火,她拔劍,上步,劍光游龍飛舞,從此舞亂了他十八年冷若深淵的心。
他帶著那樣的恨意而來,想要殺了那半個仇人林玄元,最終卻攜著那樣的恍惚而歸——她一笑間容光瀲灧,蓬萊滄海一般的眼波溺得他暈了一暈,隨即鮮紅的血珠如珊瑚串在他視野里散開,桃花扇一般的明艷而懾人心魄。
也便動了心,似乎太討輕易,然而對於有此人,想要不動心才叫真正的難。
到了今天,他與她見過的次數不多——有時他慶倖幸虧不多,她是迷毒一般的存在,五色斑嫻,每一面都光華亮麗予人驚喜,哪怕只是剎那邂逅,也註定能留下獨屬於她的虹痕,三次見面,僅僅三次,他便如同一步步墮入桃花源,此間令人欣喜而目不暇給,卻始終清清楚楚明白,也許只是過客。
雲痕淡淡的笑起來。此時還能抽身而去,再呆下去,他怕連朋友都做不得。
將酒杯在指尖轉了轉,將那杯身上遺留的三秋桂子和初冬梅花的香氣深藏心底,雲痕笑了笑,一飲而盡。
「保重。」
孟扶搖微笑:「你也保重。」她頓了頓,努力措辭地道:「你回去後,如果有什麼……特別的事,不要忘記通知我,我最喜歡熱鬧了。」
雲痕看著她,幽瞳里星火亮如極光,他知道她的意思——真武大會他名次不佳,和燕家的糾葛又有暴露的可能,她怕他遇見麻煩。
輕輕笑起來,雲痕道:「孟王爺,好歹等到你封王拜相,這麼強大的朋友,我怎麼捨得不借力呢?」
他難得開一句玩笑,孟扶搖眯眼笑了起來,純真的道:「當官嘛,就是要搜括朝廷滴,再給朋友沾光滴……」
她肩上元寶大人也純真的咧開嘴,想,金馬桶已經用膩了,可以叫孟王爺給自己打個黑珍珠版的了。
雲痕笑了笑,對同來送行的雅蘭珠揮揮手,大步上了車,他的護衛前段時間一直在城中另外居住,此時都拱衛在車旁等他,孟扶搖看著他的車隊消失在官道深處,幽幽嘆一聲道:「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雅蘭珠「呀」了一聲道:「哎呀,孟扶搖你居然會念詩!」
「我會得多呢!」孟扶搖眉飛色舞,攬著她的肩悄悄湊過去道:「我背一首更好聽的給你,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一對狗男女,have nothing on……」
「咦,最後一句是啥?」純潔的雅公主如聽天書不恥下問。
孟扶搖曖昧的笑著,正在考慮要不要污染一下小公主,身後突有人道:「大抵就是沒穿衣服的意思。」
「咦難道你也是穿越過來她……」孟扶搖話說了一半呃的止住,悄悄回頭,身側雅蘭珠已經雀躍的奔了過去。
「戰北野戰北野——」
一株柏樹下,停著黑馬黑袍的男子,青綠的樹蔭和淡白的樹身襯得他色彩凝重眉目黑,看人的時候眼眸烏光如箭,鐵壁深淵一般具有堅硬的力度,讓人想起遠山之上軀幹筆直的鐵木,巋然凌空,風過錚錚作響。
孟扶搖瞅著他,心想幾日不見咋氣質突然又好了幾分呢?皇帝真是個好職業啊,居家旅遊提升氣質之必備良品。
戰北野目光在雅蘭球身上淡淡掃過,下意識的落在孟扶搖身上,然後在再被孟扶搖「你敢不理她我一定叫你一輩子後悔」的眼神中再次悻悻落回雅蘭珠身上,勉強笑了笑,道:「雅公主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雅蘭球仰起頭,手搭在眉檐,對著居高臨下全身沐浴在陽光爍爍中的戰北野笑,「二百零十三天零五個時辰。」
戰北野窒了窒,深黑的目光正式瞟了她一眼,想了一陣子,若有所思的道:「我怎麼記得是一百九十七天零三個時辰?」
孟扶搖臉色黑了一黑——你丫的什麼意思?你算的是你和我分別的時辰吧?你算就算,為什麼要說給雅蘭珠聽?
她臉上神色猙獰,雅蘭珠半偏頭看她一眼,孟扶搖趕緊收拾起青面獠牙,雅蘭珠已經若無其事轉回頭去,笑嘻嘻道:「是嗎,那麼是我記錯了。」
戰北野看著她,眼神柔和了一點,硬板板的道:「前天是你的生辰吧?抱歉,沒來得及給你祝壽。」
孟扶搖在雅蘭珠身後恨恨揍了自己一腦袋——死人戰北野,你用這種方式服軟道歉,好歹有誠意點行不行?算分離時辰沒算錯,算人家生日怎麼就這麼不上心,是大前天,大前天!
「沒事。」雅蘭珠好像沒發現這個錯誤,開開心心的笑,「反正你以前也沒記得過。」
戰北野不語,從懷裡掏出個盒子遞過去,道:「壽禮。」
雅蘭珠驚喜的接過,孟扶搖咧嘴笑,以示鼓勵,戰北野臉色更黑,沉聲道:「勤政殿總管公公給選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孟扶搖笑到一半又撇下嘴去……見鬼的戰北野,你就不能把一件好事做到底嗎?
戰北野卻已覺得自只作出了好大讓步經受了好大委屈表達了好大歉意,不再管雅蘭珠,轉過頭目光灼灼的盯著孟扶搖:「我還不知道你的生辰是哪個日子。」
孟扶搖鼻孔朝天:「俺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你去問石頭去。」
戰北野忍了忍氣,轉移話題:「我們去看你的新宅子好不好?長瀚那邊我已經派人去給你造王府,你喜歡在哪個縣?喬縣臨水,景緻較好,甘縣在六縣中物產最為豐言……」
「我說陛下,你很閑嗎?」孟扶搖牽起雅蘭珠,「來送雲痕都遲到一步,卻有空問我選哪個縣開府?」
戰北野眉毛一軒怒氣將起,不知怎的又忍了下去,頓了頓道:「扶搖,我知道你在為那天的事氣我……」
「啊啊珠珠,我記得城中有家酒樓的酒特別香,我們去喝好不好?」孟扶搖大聲蓋過戰北野語聲,一把拉過正豎起耳朵的雅蘭珠趕緊走,「我請客,你出錢……」
她火燒屁股夾尾逃竄的背影落入戰北野翹首而望的視野中,良久他苦笑了一下,身後,小七粗聲粗氣的道:「陛下,揍她!」
戰北野霍然回首,瞪他。
小七怡然不懼,大聲道;「我們那的婆娘,也有不聽話不知好歹的,好辦,捆起來柴房一關,一頓家法鞭子就收拾了,以後收心養性,乖乖相夫教子,再沒錯的!」
戰北野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罵一聲,「夯貨!」
「陛下,好女人是揍出來的,聽我的沒錯的!」小七鍥而不捨。
戰北野滿腹煩躁,心緒不寧,一頭記掛著孟扶搖,一頭還想著御書房那一大堆讓人看了想死的奏摺,哪有心思理這個夯貨的唧唧歪歪,不耐煩策馬回宮,一邊隨口道:「有本事你去關你去揍!」
他心中鬱郁,恨恨一揚鞭,黑馬如龍疾馳而去,在官道上扯出一條深黃的煙線。
小七稍慢一步,坐在馬上端著下巴,一根筋的魯莽少年,很認真的思考著最後一句「聖旨」……
所以說,人倒霎說句話也出岔。
所以說,誤會就是在語言和語言的碰撞中,牛叉的產生滴……
*
「我是一頭來自北方地色狼——」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吱吱吱吱吱吱吱——」
夜色降臨,兩人一鼠合唱團自大道盡頭,互相攙扶著跌趺撞撞自地平線上出現,護衛們不遠不近的跟著,不敢接近那兩個酒瘋子——一個會抱住人哭,一個會抓住人打,誰也碰不得。
好容易到了統領府,長孫無極和鐵成迎出來,鐵成架走了雅蘭珠,長孫無極一手拎著酒鬼一手拎著醉鼠,把自己的兩隻沉迷酒鄉的醉寵拽回房。
酒鬼瞟瞟是他,伸出一半的拳頭立即很識相的縮了回去——揍天揍地揍皇帝,就是不要揍太子,太子有毒。
上次害他受一點點傷,瞧她做了多久的廚娘換藥師和按摩師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太子的身材還是很好滴……還是粉養眼滴……被她看了個痛快滴……
某人呵呵呵的笑,不經意笑出了幾點口水……
長孫無極親自把她忙齊整了,用被子裹好了,坐在床邊有點愁的看她,道:「你這個酒性不改的,地位越來越高,越來越沒有人能管你,我要不在,喝醉了誰來拾掇呢?」
孟扶搖呵呵笑,伸爪去摸眼前晃來晃去的美人臉,又覺得眼花,兩隻爪子一起上,將之定住,色迷迷道:「美人……本王……拾掇得了一個朝廷,還拾掇不了……呃……自己?」
長孫無極笑笑,取下她的狼爪,捏在掌心,用自己的指尖去一個個慢慢對她的指尖,微微仰起頭,似要通過這般的十指相扣,讀懂她此刻迷濛涌動的內心一般。
他半仰的容顏沐浴在月色清輝中,沉靜中別有種荼靡般的濃烈,微蹙的眉間攏遍紅塵心事,綺麗如煙。
半晌他道:「你一懷心事,半生掙扎,你路在前方,心在彼岸,你……竟不肯為誰停留。」
孟扶搖就著他掌心呼呼大睡,粗魯的,滴著口水的。
長孫無極慢慢縮回指尖,遙遙望向遠方某個方向,半晌道:「扶搖,我接到我師尊傳信,我得回師門一趟。」
孟扶搖翻了個身,「唔」了一聲。
「有段日子內我可能得不到你的消息。」長孫無極皺起眉,輕輕拍她的肩,「你要小心。」
孟扶搖打了個酒嗝,抓過元寶大人晃了晃。
「元寶還是留給你吧。」長孫無極猶豫了一下,「只是你盡量保護好自己,少用到它的能力。」
孟扶搖嗤地一聲——我要靠耗子救?省省吧。
長孫無極不說話了,倚在床頭,將她攬在懷裡,孟扶搖枕在他腿上,懶洋洋的不想動,她被他獨有的氤氳異香淺淺包裹,半懸半浮里仿若陷身迷離夢境,夢中浮雲迤邐不絕如縷,孤城華美媚若明花,九天之上俯瞰十萬里煙塵,無數雪色花朵悠悠降落,將三千玉階覆了一地亂玉碎瓊,不知道哪裡的桐花,紫雲般飄過,絮雲深處,一人回眸一笑,玉貌綺年,姿容傾城。
她在那樣的夢境里沉醉,於那人懷中,屬於他的香氣和體溫的溫柔包裹里,做了一生里最為華美不可方物的夢。
一夢如斯。
天光照亮那一方床榻時,溫度漸冷,淡香終散。
孟扶搖沒有起身,閉著眼臉朝下趴著,那樣趴著,溫度似乎還在,香氣似乎還在,那香可真奇異,一直覺得是暖香,如今靠著床褥仔細聞來,卻又似帶著雪氣一般冷香,或者只是因為,那能帶來溫暖的人,已經離開?
昨夜那醉,其實未醉。
只是心裡知道他終究是要離開的,不想面對而已。
她一生里總在拚命逃離,卻又畏懼離別,尤其當那般熱鬧繁華的相聚後的離別,越發的凄清冷落如華筵終散,獨自一人收拾空空碗盞,指間里瀉過那些寫著燈火和溫暖氣味的殘羹。
可是有些事不是畏懼便要退卻,如果她現在學不會適應離別,日後她會更寂寞,蒼白如雪。
願時間鋒利如剪,剪去心上有意無意印下的摺痕。
孟扶搖起身,坐在床上,床單上有著印子,是他抱著她安坐一夜留下的,她伸手要去拂平床單,最終停了手。
在輕絮浮沉的日光里沉默半晌,她起身洗漱,今天是她正式受封的日子,賴了這多麼天,好歹該給新帝一個面子上上朝。
吃完早飯她將鐵成叫來,命他帶著一部分護衛去長瀚封地,姚迅已經先期一步帶著戰北野的豐厚賞賜去了長瀚,鐵成卻不同意,很簡單的回答她:「你在哪裡我在哪裡。」
孟扶搖只好道:「那你今天先呆在家裡,雅公主宿醉未醒得有人安排照應,宗先生又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我這裡一直為了安全沒請管家,現在姚迅不在,你就不用跟我上朝了。」
鐵成想了想,終於同意,孟扶搖換了王袍,對著銅鏡搔首弄姿很久,才坐了轎子上朝——她現在名氣太大了,一出門便被圍觀,她為此特地給自己打造了一副黑水晶墨鏡,相當良好的找到了前世明星般的感覺。
春宵苦短日高起,瀚王難得上早朝,孟扶搖一大早出現在侯班房內時,大大小小的官兒呼啦啦跪了一地,有些新貴不認識她,悄悄扯了人問,然後恍然大悟——哦,那個城頭上公然說要做貳臣的孟大王。
孟扶搖很低調的坐在角落裡,喝茶,應付著沒完沒了的請安。
「王爺安康……「
「好說好說,病得快死了。」
「……」
「王爺吉祥……」
「好說好說,今天天氣不錯。」
「……」
「王爺。」
「好說好——」
這聲音熟悉,孟扶搖抬起頭來。
「陛下請您散朝後去行宮一趟,有要事相商。」
孟扶搖狐疑的盯著小七,戰北野有什麼要事不在朝中說不在宮中說,要專門找她去行宮說?只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法疑問,只好點了點頭。
小七施了禮,一本正經的出去,孟扶搖看著他背影,雖覺得奇怪,但想這傢伙素來是個不會撒謊的,也便釋然,八成是戰北野自己搞的花樣。
此時金鐘數響,眾人雁列進殿站班,高穹大殿,煌煌天威,眾人連咳嗽聲都不聞,大殿中設金案,陳放金冊金印,孟扶搖站在中間,一邊等一邊百無聊賴的數格子,順便估量那金印的份量大抵有幾斤金子,忽聽太監一聲傳呼,「陛下駕到——」
百官們呼啦一下又跪下去,孟扶搖這才想起這個嚴重的問題,她要對見鬼的戰北野折腰!
此時滿殿都跪著,唯獨孟扶搖站著,越發顯得她杵在那裡礙眼,孟扶搖摸摸鼻子,慢騰騰的打算跪。忽聽上面戰北野沉聲道:「聽聞孟卿最近膝蓋著了風寒,不知痊可否?」
「啊,陛下。」孟扶搖眉開眼笑立即揉膝蓋,「不成啊,老寒腿啊……」
百官鄙視的瞪著十八歲的「老寒腿」,孟扶搖若無其事巋然不動,戰北野黑眉下黑瞋瞋的眼沉沉掃過她的臉,道:「那便免跪罷。」
「微臣謝恩!」孟扶搖答得歡快,覺得戰北野這同志在某些時候還是滿乖的,可以酌情原諒他一咪咪。
金鐘又鳴,她在金案前站定,按天煞舊例,親王冊封有兩位正副使,正使一品副使從一品,然而今日為孟扶搖冊封的竟然是兩位前朝老臣,實打實的兩朝正一品,這又是額外恩寵,百官中起了低低聲浪,戰北野一個眼光掃過去,聲浪立止。
新帝即位雖然不久,百官也多少摸清了點戰北野其人,新帝雖說仁厚,脾性卻並不寬和,行事雷厲風行寬嚴相濟,甚至極通政事,這從他繼位短短時日便將本如亂麻的朝政捋順,但凡人事軍馬刑獄戶政經濟無一不熟便可見一斑,雖說眾人不明白他當初一個閑散王爺哪裡學得這麼嫻熟的政務,但是新帝在短短時日內已經迅速建立自己的威權是鐵打的事實,大瀚雄主的雛形已現,此時他淡淡一個眼神,人人凜然拜服。
兩名老臣,讀完冊封聖旨,一人捧金冊一人奉金印,在小七的引領下走向孟扶搖,除親王本人外,其餘人等是不得觸摸金冊金印的,老臣將托盤奉上,孟扶搖早已躬身聽旨聽得極其不耐煩,趕緊笑嘻嘻伸手接了。
她接得漫不經心,實在也沒想過在朝堂之上,在戰北野眼皮子底下,由戰北野親手寫下的金冊會有什麼不對,也沒注意到小七突然咧嘴笑了笑。
親王冊封規格很隆重,儀式卻簡化了,戰北野知道孟扶搖那個性子,絕對不耐煩繁瑣的禮節,雖然他很想就這麼近距離多看孟扶搖幾眼,卻也只好在她惡狠狠的「快點結束,老子要撒尿」的眼光里早早結束儀式。
儀式一結束,本來應該在朝堂順便站班的孟王爺也不站了,人家「老寒腿」發了,告個假,優哉游哉的先出了殿,剛拐了個彎,小七跟過來,道:「王爺,陛下說請你務必在行宮等他下朝,有要事相商。」
孟扶搖瞟著他,道:「什麼要事?非要去行宮?我就在宮裡等他。」
小七從口袋裡摸出個紙條看了看,又寒回去,背書般的道:「陛下說,宮裡不方便。」
孟扶搖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他,伸手就去抓他袖子:「還有錦囊妙計?」
小七閃身一讓,又抓出個紙條看了看,板著臉道:「陛下說了,想知道為什麼有錦囊妙計,行宮等他。」
他袖子里的手指,悄悄將那兩個紙條捏碎——紙條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有,他說的所有話,以及故意獃獃抓小紙條出來看的動作,都是陛下的秘密智囊團里的老傢伙們教他的計策——專門對付聰明謹慎,偏偏好奇心又特別旺盛的某人。
孟扶搖果然被逗起了好奇心,哈哈一笑道:「他也會玩花招了咧,好啊我去。」
她出宮上馬,跟隨小七一路奔向磐都之北渝山上的行宮,行宮不大,前後五重宮殿,小七將孟扶搖往最裡面引,在內殿華音閣台階前停了下來。
孟扶搖看見華音閣前有座玲瓏小桌,四個雪白小玉凳,做得十分精巧可愛,忍不住歡喜,道;「這凳子好看,我不進殿了,氣悶,就在這外面吹吹風品品茶挺好。」說著過去一屁股坐下。
「轟!」
凳子突然向下一陷,地面出現一個大洞,對戰北野的部屬全盤信任的孟扶搖,毫無防備的落了下去。
隨即桌板一橫,轟隆一聲,地面被封住,孟扶搖頭頂頓時不見了天光。
孟扶搖大驚,一轉身發覺這好像是個地底通道的封閉石室,連忙伸掌就劈,剛一運氣,袖子里的金冊突然當一聲掉在地下,金冊裂開,散出點淡淡煙霧來。
垂扶搖急忙閉氣,可惜室內空間太小,煙靂來得又快,還是吸講了一絲。
她腦中一昏,趕緊閉目坐下運氣調息,昏昏沉沉中,聽見頭頂小七的笑屍:
「哈哈陛下,我這不就關成她了?下面我替你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