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軒轅後宮裡鶯鶯燕燕大多都起了身。
這個大清早,非常之早——丑時末也。
沒辦法,因為新後傳下懿旨,她寅時要起來做運動,做完運動後大抵要洗澡休息下,大抵她休息的時辰就是慣常的辰時請安時辰,那可不成,她老人家睡覺比較重要,所以,娘娘們,你們就別睡了,反正以前沒皇后的日子,你們懶覺睡得也夠多了。
於是素來習慣太陽高照再起床的各宮妃嬪,萬般痛苦的掙扎著,丑時就得起身,梳妝還要一個時辰呢,等於一夜沒睡。
當然,正如在任何時代都不缺乏腦殘和叛逆一樣,軒轅後宮自然也有特立獨行拒絕媚俗的時代先鋒人物。
該時代標兵人物系在新後進宮之前最受寵愛的賢妃是也。
賢妃高氏,軒轅開國重臣之後,異姓王西平郡王之女,此王爺以深明大義,眼光靈活著稱,身為原文懿太子親信,掌握文懿太子諸般緊要事務,一轉身便賣給了軒轅晟,然後,還是親信。
攝政王對高氏家族自然恩寵有加,連帶高賢妃在宮中也隱然六宮之主,橫著走路,鼻子看人,她身邊宮人一茬茬割韭菜一樣換,換下來的那些,不是死了,就是打發進浣衣司之類的苦地方,以至於宮女太監一聽說要進景春殿,就像被賜了鴆酒,趕緊和友好同伴執手相看淚眼,殷殷永別。
宮中上下受賢妃欺負已久,新後入宮,自然少不了趁機吹吹風,指望著這位據說性子很烈的新後出手整治,新後似睡非睡聽了,淡淡答:「哦。」
眾人失望——原來也是個擺設。
初次覲見皇后,按說是爬也要爬來,偏偏賢妃前一日派了個宮女來,說身手不適,改日來給皇后姐姐請安。
當時孟扶搖聽了,笑笑,道:「告訴你主子,有病就該治,去罷。」
宮女回去原樣複述了,盛裝麗服的高賢妃,正閑閑立在窗前賞花——她的宮中有專門的暖房,由國內頂尖花匠專程每日進宮培育,那些錯開時令的鮮花常常開在她銀紅蟬翼紗名貴窗紙前,和一室錦繡爭奇鬥豔,賢女娘娘不用起身,就可以在自己的寢殿內聞見寒冬臘月不可能聞見的各色花香。
不過她今日心情不太好——她最喜歡的牡丹花,花匠卻沒法子令其開放,於是她一怒之下,把花匠做了花肥,命令太監們再去找一個好花匠來。
宮女轉述皇后懿旨時,她翹起唇角,冷冷笑了下,伸出戴著藍寶石甲套的手指,輕輕掐下了一朵好不容易培育的綠菊。
她慢慢將那珍貴的菊花在手中一辮辮的撕扯,直至扯成光禿禿的花桿,才淡淡道:「算她識時務。」
然後她去睡覺了,明早她準備和平時一樣,辰時末再起。
丑時末,各宮嬪妃都已到了皇后寢宮崇興宮,貴嬪以上的,在外殿有個座位,嬪以下的,只能在庭院里跪候,冬夜沉沉,天色將雪,頂著寒風跪在穿堂里,只把一群養尊處優的後宮女人們跪成了瑟瑟發抖的風中草。
外殿里,雖然椒泥香暖炭火熊熊受不了罪,可是孟扶搖才不會讓她們輕鬆,自有別的罪受——地位高貴的女人們僵僵的坐著,玉妃簡雪洋身不自在的半低著頭——她的位置被安排得很離奇,左一貴妃唐怡光,右一德妃花芷容,左二是她,右二淑妃司徒霜雲。
簡直……亂排。
按照貴淑賢德四妃順序,除了唐怡光位置沒錯,其餘三人都錯了,而她本應排在左三,現在卻生生坐上了賢妃的位置。
這要給高賢妃知道了,又是一場風波,簡雪在心中呻吟,誰說新後是個軟柿子簡單人物?她人還沒出現,只讓嬤嬤安排的這個座位,便已經將她和花芷容推上眾人對立面,更將她推到了高賢妃面前。
此刻她籠罩在一殿嬪妃們奇異的眼光里,渾身如長針刺坐立不安,眼見花芷容不以為意,唐怡光只顧吃袖子里的零食,不由暗暗冷笑,真是不知死活!
隨即又想到當日送補品給宇文紫,事後自己卻莫名在選後時打噴嚏,錯過皇后和四妃之位,難道……那也不是巧合?
簡雪這樣想著,便忍不住打了個顫。
忽聽對面淑妃含笑道:「簡妹妹冷么?這大寒天氣,仔細凍著。」
簡雪勉強抬頭笑道:「謝淑妃姐姐關心,姐姐也請保重玉體。」
淑妃漫不經心的對著燈光查看自己保養精緻的指甲,淡淡道:「本宮是粗人,向來抗得耐得,不似玉妃妹妹,真真玉做的人兒,一絲風寒也冒不得,聽說選後之日,妹妹便著了涼?」
簡雪臉色唰的一下變了,選後之日打噴嚏之事,是她一生恥辱,這些女人果然不肯放過!
「玉妃真是精緻人兒,難怪陛下疼憐,聽說一鼻涕打在陛下掌心,陛下都沒生氣呢。」底下一個貴嬪掩著口,笑意盈盈。
「那是玉妃德容言功,陛下愛憐,換你我這等蒲柳之姿,別說鼻涕,便是說話稍露了齒,也是不成的。」
「……鼻涕皇妃,可不是人人當得……」
「……」
七嘴八舌,言笑宴宴,後宮女人向來是天下最無聊的生物群體,除了研究如何讓自己更美之外便是研究如何讓對手更糗,口舌溫柔刀言語傷心刺,刀刀刺刺,都只揀敵人最軟的那塊狠狠戳。
簡雪處於圍攻中心,眼見譏嘲泉涌鋪天蓋地,只氣得渾身發抖,又看看花芷容冷眼瞧好戲唐怡光傻傻吃零食,心中一陣氣苦,三人同時墮入新後陷阱,那兩人卻不知互助渾然不覺,只留她一人孤軍奮戰,何苦來!
看看四周敵意如雪,同批入宮那兩個蠢如牛馬,再想起皇后寶座上那位用一個座位便逼她入險境,至今還不見人影的皇后,簡雪心中一涼,瞬間想起進宮前,自己那知書達理深明洞睿的祖母說的話。
「別犯傻介入宮爭,軒轅的宮爭比任何國家的宮爭都更險惡,因為那已經不是女人爭寵,而是牽連一國皇權,如今局勢暗潮洶湧,陛下並非如你想像般孤掌難鳴,每個宮妃身後系著的家族,榮損頃刻,翻覆無常,你別爭,如果被逼一定要爭,選最狠的那個跟著!」
選最狠的那個……
簡雪一瞬間,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她款款抬起頭,微笑道:「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妹妹那日傷風,實是故意為之。」
「嗯?」
簡雪站起身,肅然對寶座躬躬身,道:「簡雪自從初選得見皇后,便覺得皇后雍容威儀,母儀天下,簡雪不敢和皇后爭位,所以自願退讓。」
她說得肅然誠摯,眾妃卻齊齊露出鄙棄不信之色,啊呸,見過無恥拍馬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簡雪含笑坐下,神色不動——又不是說給你們聽的。
外殿暗潮洶湧唇槍舌劍,穿堂里卻是另一番景緻,天太冷,沒力氣耍嘴皮子,嬪妃們跪了好一陣子沒個動靜,那些貴人充容修媛美人們看著庭中無人,都開始蠢蠢欲動,膽手小的,雙手撐著墊子換換腿挪挪身,膽子大的,直接爬起來,扶著牆哎喲哎喲的活動腿腳,穿堂里跺腳聲響成一片。
「這大冷天的,折騰人嘛!」
「好歹給個炭爐烘著呀。」
「你得了吧,人家有心要你跪,還炭爐呢!」
「聽說這位主子當初在長寧府不得寵的?八成小時候跪多了,如今風水輪流轉,也來讓咱們嘗嘗滋味!」
「妹妹你說得太客氣了,姐姐我倒是擔心,這位主子識得炭爐不?莫不要至今宮中用物還沒認全吧?嘻嘻……」
「嘻嘻……」
……
「呵呵。」
突如其來的聲音突然很感興趣的加入她們的討論,問:「炭爐啊,北方聽說都不用炭爐的,燒熱炕。」
「那是,」最活躍的劉嬪,父親官位雖然不高,卻是朝中實權派人物,兵部武庫清吏司侍郎,掌軍器庫事,算是攝政王信重的官員,劉嬪自然也水漲船高,說話噹噹響,她閉著眼靠牆揉著腰,漫不經心的道,「聽說北方的都是大抗,一間屋子到邊,男男女女睡一起,滿地滾。」
「啊……真的啊,還有這種睡法?」該人繼續興緻勃勃的問。
「是啊,」劉嬪不屑的撇一撇唇,「不知道我們的皇后娘娘,睡的炕上都會有什麼人呢?哥哥?弟弟?爺叔?哈哈。」
她笑得開心,沒注意到四周已經漸漸沉靜下來,岡才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都已消亡,氣氛有種詭異的安靜。
「我覺得,和弟弟睡一起也沒什麼,爺叔就不太好了。」該人很誠懇的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懂啥?」劉嬪撇撇薄唇,「爺叔,爺叔還是客氣的,公公還有鑽媳婦被子的呢!長寧府宇文家那位上一代的三少爺,不就是因為這事自盡的?家學淵源啊哈哈,」她笑盈盈的放下按摩腰部的手,轉頭道:「你這個妹妹真是天真可愛……」
她突然嗆了一下,慢慢睜大了眼。
身後,滿院子嬪妃都已乖乖跪回原地,卻有一人,不施脂粉,長發簡簡單單高束,穿一身簡單古怪的短裝,滿頭蒸騰著熱氣,負手笑盈盈的看著她。
見她轉頭,該人微笑道:「說呀,繼續說呀,怎麼不說了?」
劉嬪抖著嘴唇——她從周圍的眼光和眼前女子腰間的配飾上看出了她的身份,而剛才……剛才……剛才她在皇后引逗下,到底說了什麼?
慢慢回思剛才嘴快說出的話,劉嬪宛如五雷轟頂,大大晃了一下,腿一軟便跪了下去,涕淚橫流:「娘狼……娘娘……奴婢無知……胡亂說話……奴婢……奴婢自己掌嘴!」她狠狠心,抬手就摑了自己一巴掌,皮肉相擊的聲響清脆,聽得跪地的妃嬪們都更深的俯下身,劉嬪顫了顫,抬頭乞憐的看著孟扶搖。
孟扶搖負手,微微傾身,笑盈盈的看著她,不說話。
劉嬪無奈,只得又摑,孟扶搖始終不動,微笑,不說話,一直等她摑到臉皮青紫高高腫起,才慢悠悠道:「劉妹妹這麼惶恐做啥?本宮剛才跑步一圈,氣息還沒調勻,還沒來得及說話你便摑上了……何必呢?」
「……」
劉嬪趴在地下,淚如泉湧,聽得那人沒心沒肺的道:「哎呀,瞧這細皮嫩肉的,摑成這樣多難看……」
劉嬪流淚的力氣都沒了,趴在地下,心裡隱隱怨恨,卻不敢面上表露,聽得皇后步聲橐橐,似是要離開院子,不由心中一松,卻見皇后悠悠踱了一圈,又慢條斯理站下,道:「哎呀,正事沒辦。」
眾女正不知其所以然,孟扶搖已在問身側女官:「污言非議國母,什麼罪名?」
女官躬一躬身:「回娘娘,賜自盡,母家降職。」
她說得平靜,眾妃聽的森然,齊齊抖了抖,劉嬪霍然回首。
孟扶搖笑眯眯的迎上她的目光,溫和的道:「所以我說劉妹妹你太積極了嘛,你犯了什麼罪,自有宮法國法懲治你,何必急著打耳光呢?你看,不是多打了嘛。」
自盡……
眾妃臉色都白了,萬萬沒想到幾句話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的劉嬪,不敢相信的抬起頭,驚恐的仰望著孟扶搖,接觸到孟扶搖平靜森涼的眼光,心卻瞬間沉到谷底,她張著嘴,渾身慢慢顫抖起來,抖成篩糠,抖如風中的旗,一顫一顫在孟扶搖腳下起伏。
孟扶搖只含笑看著她——劉侍郎聽說很寵愛這個女兒,當初不甚願意送她進宮,如今,心中不知會是怎樣的想法呢?
「不——」劉嬪終於從那個巨大的打擊中反應過來,連滾帶爬的撲過去,淚流滿面的牽住孟扶搖衣角,砰砰砰連連磕頭:「娘娘,娘娘,奴婢知罪,娘娘饒命,饒命——」
「誰說要你死了?」孟扶搖一句輕描淡寫又把劉嬪打懵,三番五次忽松忽緊的揉捏早讓她心魂俱喪失了力氣,怔怔跪坐在地下,聽皇后娘娘十分悲憫的道:「善了個哉的,上天有好生之德,雖說你說話大逆不道辱我家門,但為幾句口舌便要人性命,不好……不好……」
劉嬪茫然的仰頭看著她,想歡喜又不敢——誰知道那張嘴下面還會冒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不過你這張嘴也真的不好,很不好,聽說以前還喜歡把宮裡事和外戚們當笑話說?」孟扶搖不看她,眼光掃向所有激靈靈一顫的妃子,「多嘴多舌,禍從口出,遲早為你帶來殺身之禍,本宮不忍你將來自蹈死路,這樣吧,幫你……」
她懶懶拂袖,道:「把嘴縫了吧。」
滿堂靜寂,有膽小的妃子,嚇哭了起來,劉嬪慢慢抬起頭,望了望含笑下望的孟扶搖,身子一晃,直接暈過去了。
孟扶搖將她一腳踢開,目光一掃,招手喚過一個女子:「楊充容,你來。
被喚到的女子臉色死灰,也不敢起身,雙膝著地爬了過來,俯首低低道:「娘好……」
「劉嬪的嘴,麻煩你給縫了。」孟扶搖說得如吃飯一般簡單,「你姐妹交情好,自然知道輕重,省得下人們粗手粗腳,傷了劉妹妹容顏。」
楊充容臉色比劉嬪還要難看幾分,伏在地下,半晌才掙扎出細不可聞的一句:「……是。」
「去那邊屋子吧,不要嚇著眾位妹妹。」孟扶搖滿意的點點頭,示意太監將她們帶過去,想了想,又道:「生唇片子不太好縫,可以烙烙再縫。」
她一揮手,一個太監捧著燒紅的烙鐵進去,那鮮紅滾燙的東西在黑暗的院子中一閃一閃像是嗜血的鬼眼,看得所有妃嬪都咬緊了嘴唇,彷彿自己的唇皮子上也生生的被按上了那恐怖的東西,從唇上一直灼到心底,連心都燙爛了。
她們屏息靜氣的看太監關上門,不一會兒,屋中便傳來變了音的凄厲慘叫聲。
那聲音聲聲泣血,撕心裂肺,巨大的疼痛像是一個恐怖的黑洞,將人的心神生生攝入顛倒不知所已,空氣中隱隱傳來尿騷臭氣,夾雜著淺淺的血腥氣息
一片死寂,孟扶搖不說話,全崇興宮的人不說話,保持著絕對安靜,欣賞般的聆聽,將這一刻的血腥、窒息、壓迫、沉重,全數留給了這些養尊處優往日從無人予她們一絲為難的妃子。
眾妃們臉色青白的跪著,噤若寒蟬,一些妃子直接暈過去了,還有一些妃子身下,漸漸洇出曖昧的液體來。
「砰——」
那間發出痛不欲生慘叫號哭的屋子門突然被撞開,楊充容披頭散髮兩眼充血衣衫凌亂的奔出,大叫:「我不成——我不成——饒了我——饒了我——」
她竟然沒有向孟扶搖行禮,也沒有看向任何人,兩眼直直的瘋狂的奔出去,一路撞翻院門撞倒花盆撞到水缸撞得自己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卻毫無察覺的跌跌撞撞只拚命向外奔。
孟扶搖負手看著,淡淡道:「楊充容膽氣忒小,送她回去。以後也不用出來了。」
眾妃嬪們頭埋在塵埃里聽著——貴嬪以下兩位娘家最有勢力也最交好的嬪,平日里和娘家走得最近纏陛下纏得最緊的兩位,今日生生被皇后娘娘一次性解決,皇后娘娘所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
孟扶搖立於台階之上,看著狂奔而去的楊充容,不為人發現的皺了皺眉——她可沒打算真那麼惡毒,讓暗魅看情況嚇嚇她們也就成了,他不會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兒吧?
她瞄著滿院子鶯鶯燕燕——真的很鶯很燕,都是絕色,絕對對得起宮妃這樣的稱呼給人的聯想,絕對不像大清後宮嬪妃照片那樣,一地番薯讓人想毀滅世界,攝政王當初為軒轅旻挑妃子,唯一的標準就是要美,最好美到能讓君王沉迷溫柔鄉精盡人亡,這些女人說到底也是可憐人,是家族維繫興旺的犧牲品,她們不能懷孕生子,剩下的唯一樂趣也就是嚼舌頭做密探了。
軒轅旻和她談條件要她做這個假皇后,說到底只是不希望弄個真皇后來捆他,至於其他的,如果能管住這些嬪妃的腿和嘴,使這些無處不在的密探消停消停,那自然最好,不管其實也無所謂。
他不清楚孟大王底細,對她期望值不算太高,卻不知道孟扶搖豈是好利用之人?你用我我用你天下大同,看誰才是政壇不倒翁,她老人家正好也想借這個皇后身份,儘可能改動下軒轅政局呢。
搞亂之,又不能搞得太亂,不然將來交到宗越手中也是個麻煩事呢……孟雞婆十分雞婆的皺眉思索之。
她居高臨下,懶懶道:「諸位妹妹們。」
眾嬪妃忙磕頭。
「後宮女子當為天下表率,當為陛下內助,以前本宮不在,你們鬆散些也罷了,如今可要立起規矩來。」孟扶搖道:「從此後逢雙日,妹妹們便來和本宮一起,刺繡織布,親自手工,用以賜有功之臣,也是一份額外的皇家垂恩。「
眾人暗暗叫苦,親自做活?每隔一天都來做?刺繡也罷了,織布?這些出身軒轅朝廷各級官宦府邸的妃子們,在家都是被嬌養伺候著的小姐,何曾做過這些粗活?然而皇后的理由光明正大,別說她們不能違抗,便是攝政王來了,也沒法對這後宮事務說嘴。
看著服服帖帖的妃嬪們,孟扶搖點點頭,道:「散了吧。」轉身直入內殿,那幾位,大概也斗完了吧?
幾位地位高的妃子早已看見院子里發生的事,臉上高傲神氣早已收起,都惶然的看著孟扶搖,心驚著皇后的手段酷厲,孟扶搖對待她們卻像春風一般溫暖,一路過去一路寒暄,突然又道:「華貴嬪。」
先前諷刺簡雪十分得意的華貴嬪,此刻這一聲喚直驚得一顫,急忙離座躬身。
「昨兒聽陛下說,夏末南境大水,令尊掌管戶部,撥銀救災諸般事務井井有條,實為國家股肱之臣,為示嘉獎,也該給你升升位份了。」孟扶搖微笑,「也升為妃吧,賜號華。」
「謝娘娘!」華貴嬪驚喜,連忙謝恩。
孟扶搖抬抬手,笑道:「都說宮妃黜降升位關乎家族榮辱,其實家族有功於國,宮妃一樣也沾光,諸位娘娘都是重臣之後,將來總有機會。」
眾人都應是,姚貴嬪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她父親身為大學士,和華貴嬪父親一向是水火不容的政敵,如今華貴嬪升位,一步成妃,她卻依舊屈居嬪位,這口氣要如何咽得下?
華妃升位,諸妃神色各異,軒轅朝局本就複雜,攝政王主攬大局,玩的也是帝王平衡之術,朝中兩派,各自攻訐,攝政王高屋建瓴含笑而觀,以此將兩派緊緊掌握在自己手中,這些朝臣的女兒孫女進了宮,自然也是涇渭分明。
孟扶搖只作未見,閑閑喝茶,突然詫異的道:「賢妃怎麼沒來?」
眾妃愕然……賢妃不是向你告假了嗎?怎麼你這麼快就忘記了?
有人正要說話,簡雪卻立即接了孟扶搖的話,也四處看了看,道:「是啊,妹妹怎麼說覺得少了一個人,原來賢妃娘娘沒來,大抵是,「忘記了?」
孟扶搖瞟她一眼,「哦」了一聲,什麼也沒說,繼續喝茶,隨即擱了杯子。
眾妃都識趣的起身告退,簡雪磨磨蹭蹭走在最後,孟扶搖坐在座上,慢慢喝茶,不看她,等到人群散盡,簡雪突然回身,撲到孟扶搖膝前。
孟扶搖垂下眼,看她。
半晌,笑了。
*
新後入宮,一番動作。
劉嬪楊充容雙雙被罰,劉嬪至今還在崇興宮裡沒出來,楊充容神志不清。
華貴嬪升位。
諸妃隔日要去崇興宮做工。
賜賢妃高氏名葯珠寶若干。
這番舉動自然也進入了攝政王的視線,軒轅晟聽了,想了想道:「倒真是個毒辣女子。」
他身邊幕僚道:「後宮爭寵手段耳。」
軒轅晟想了想,覺得也是,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看不出來新後要做什麼,說她整治六宮吧,她偏偏放過最桀鶩的賢妃,說她要專權爭寵吧,華貴嬪又升了位,軒轅晟玩政治不是弱手,對女人心思卻不太摸得著,他身側幕僚笑道:「王爺何必憂心,宇文皇后說起來是您族親,素日也是個懂禮的,再說宮中她人單力薄,能做什麼呢?」
軒轅晟笑了笑,也便丟開了,是啊,這朝廷宮中,都是他的天下,十多年經營實力盤根錯節,豈是一個小小女子可以橄動?
何況,這宇文紫若真有什麼不妥的……他還有最後一著預備殺著,等著她呢。
*
孟扶搖收拾軒轅宮中那些長嘴婆的時刻,小七正揣著單子敲開了鐵家衚衕靠近宮門處的宮人司的門。
打著呵欠的小太監開了門,罵罵咧咧道:「這麼早擾人……」看看小七倒是一怔,眼底飄過一縷詫異之色。
小七遞上單子,那小太監詫色更濃,上下打量了下小七的衣著,目光在他身上披著的戰北野的黑狐大氅轉了轉,又看了看名貴大氅底的襤褸衣著,抖了抖單子笑道:「哦,要去宮裡做雜役啊?這活兒可不容易得,宮中難進呢。」
小七抬起頭,看他打量大氅賊溜溜的眼神,想了想,將大氅默不作聲脫下,塞進小太監手中。
那太監眉開眼笑的接了,伸手捏了小七一把,道:「弟弟你乖巧的,將來有你飛黃騰達的。」小七一把打開他的手,那太監也不生氣,翹起蘭花指道:「我給你通報去啊。」
過了一會他過來,說:「李公公喚你呢。」又對一處邊門招呼道:「王刀手,起啦,有活兒干啦。」
小七沉默跟著他進了院子,季公公見他來了倒是高興的,拉著他的手道:「來,這兒把名字簽了。」
小七縮手,抿唇道:「我不會寫字。」隨手畫個圈圈道:「我都是畫圈圈的。」
他當將軍的時候,有什麼文書確實都是畫圈的。
李公公也不介意,收了文書,又叫小七去洗澡,洗完澡發了件寬寬的袍子,小七也穿好,剛穿好,那王刀子扛著一堆東西進門來,睨小七一眼道:「跟我走。」
小七看他扛著白布草木灰還有瓶瓶罐罐箱子物事,以為要去做工,默默跟了上去,跟著他進了一間屋子,四面空蕩蕩,窗戶紙糊得嚴實一絲風也不透,中間一張窄床,還有些繩索散落。
那王刀子遞過一碗湯來,道:「先喝了。」
湯黑糊糊的,還有點臭味,小七流浪久了,也生出點戒心,他袖子里有一根銀針,再窮都沒有變賣掉,他拿出來,小心的試了試。
王刀子大聲嗤笑:「哈!還有拿銀針試大麻湯的!」
沒有毒,小七也有些渴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湯下肚,熱熱的,有點奇怪的味道,像是噁心卻又不像,身子卻漸漸的輕飄起來,小七突然覺得頭腦很昏眼皮很重。
他的手一松,湯碗落地,被王刀子熟練的接住,隨即隱約聽見門開了,進來幾個人,王刀子從袋子里拿出一柄亮閃閃的彎刀,在燭火上烤著,招呼:「把他衣服脫了,弄床上去……」
然後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宮人司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出來,腋下用布包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縫隙里透露出一點毫芒燦爛的大氅的毛尖。
他滿意的摸摸大氅,心裡很得意今天賺了筆大的,等下去當鋪當了,換了銀子又可以賭一把。
冬日早晨行人很少,地面結著淺淺的冰,小太監順著外宮牆一路走,小心的避著那些結冰的地方,然而他的雙梁棉鞋因為穿久了,底子又薄又滑,走著走著,還是「砰」的一跤。
包袱摔飛出去,散開,大氅滾了出來,小太監一急,哎喲哎喲的去揀,對面卻突然過來一個人,手疾眼快的將大氅撿起。
小太監大叫:「那漢子,那是咱家的!」
「你的?」對方抬頭,鼻直口方的端正臉上表情怪異,「你的?」
「當然!」
那人一伸手,一拳頭便敲在了他腦袋上:「再說一遍是你的!」
這一拳就像個鐵鎚夯務實實的敲下來,小太監腦袋嗡的一聲,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被敲縮進了脖子,昨天晚上看見的星星全部飛到了眼前。
「我……」
「砰!」又是一拳。
「你有種再說一遍?」
小太監嚎啕……咱不是想說「我的。」咱是想說「我不說了」啊啊啊……
那人反反覆復看那大氅,不耐煩的踹他:「快說哪來的。」
小太監含淚,縮著脖子,指了指身後宮人司道:「一個要來做雜役太監的小子孝敬我的……」
「胡說!」那人一聲大喝驚得小太監尿都出來了,「他什麼身份,孝敬你?」
「什麼身份?」小太監愕然,「一個窮小子,什麼身份?」
「窮小子?」那人詫異的問:「什麼樣子?」
小太監抽抽噎噎說了,那人臉色越聽越沉重,半晌喃喃道:「小七?」
他仰起頭,看向身後宮牆——他被他那見鬼的無良主子給扔了,在攝政王府那裡轉了很久,昨天才得到主子留下的信息,居然跑去宮裡做皇后了,他正在想法子進宮,不想在這裡看見戰北野的大氅,戰北野的衣服和別人不同,他衣服內側多半都有火焰狀龍圖騰,誰家也仿製不來,在一個小太監手中看見戰北野的衣服,那實在太詭異,自然要問一問,不想問來問去,居然問出個驚悚的消息——小七要去做太監?
鐵成腦子裡「嗡」的一聲,他自然是知道小七被逐的那段事兒,如今小七要進宮的理由他也推測得出,可是真要給他以這種方式進了宮,那後果也著實太慘烈,戰北野他不管,最起碼他主子,那是鐵定會一輩子做噩夢的。
傻小七!你這不是贖罪,你是害人!
鐵成一把當胸抓起小太監。
「他在哪裡?帶我找他!」
*
時間拉回到十日之前,梵花浮沉雲煙繚繞的幽境遠山之上,那段師徒對話之後再過了三晝夜。
九曲迴廊霧氣迤邐,曲折幽深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煙光瀰漫間素衣人影默默長跪,淡然不起。
粉團團的人影突地一閃,出現在長跪者的上方檐樑上,太妍手指一彈,一點紅光打在長孫無極背上,喝道:「被罰的人,睡什麼覺!簡直是褻瀆師伯意旨!」
長孫無極震了震,抬起頭來,剛要說什麼,太妍突然身子一轉消失不見,與此同時煙雲之間,毫無聲息的出現蒙蒙青影。
長孫無極垂下頭去。
「無極你還是沒想通么?」高冠老者眉目高古的臉在霧氣中漫漶不清,神情也依舊看不出悲喜。
長孫無極一動不動,沉默不語,他長衣鋪開,膝下有雪,眉目間也積了細細霜花。
老者沉默注視著他,半晌無聲一嘆,道:「我曾喜歡過你這性子,如今……」他轉過身去,道:「起來罷。」
長孫無極俯身:「謝師尊。」卻沒有立即起來,老者沒回頭,卻知道他其實是暫時起不來了。
玉山之巔天下極寒,三日三夜跪下來,尋常人早送了性命。
衣袖一拂,氣流一涌,長孫無極借力指尖撐地慢慢站起,扶住身後廊柱。
「為什麼?」老者語氣有絲疲憊。
「父皇身體不佳。」長孫無極淡淡道:「為人子者,總得侍奉父親大人病榻之側。」
「長老們已經對你讓步,允許你出入紅塵,你不過接這個位置,並不阻礙你紅塵盡孝,將來你做不做皇帝,也不干涉你,你還要怎樣?」
「師尊春秋猶健,無極不敢僭越。」
「我已達到地仙之境,待歷渡紅塵最後一劫之後,無盡之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是這些年你師叔太妍一脈始終爭奪不休,早就該傳位於你,如今我好不容易說服長老們,你卻執拗如此,無極,你……你便不能成全你師尊,提前接位么?」
長孫無極沉默了下來,半晌道:「師尊,此位非無極可承。」
老者手指微微一顫,回身,眼底金光乍現,光明大迸,剎那間如雲海之上再升琅日,輝光萬丈似要射進長孫無極心底:「無極……你到底在怕什麼?」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答:「無極害怕因為自己,致禍本門,使門戶分裂,上下不安,成本門千古罪人。」
「是嗎……」老者深深看著他,半晌嘆息,「我好容易出關一趟,原想著解決這事,卻被你們給纏弄得不得安寧……罷了……你走吧 」
他不再理會長孫無極,就地盤膝坐下,五指一拂,掌間突起了無數透明氣流,漫天煙雲梵花如被他掌間升騰真力吸引,層層簇簇旋轉著向他五指之間靠近,最後化為一道巨大的門戶。
天地為幕,雲海為障,重門深掩,不見仙蹤。
他再次閉關了口
長孫無極無聲的舒一口氣,身子一軟向後一倒。
身後有人扶住他,有些涼的手指,那人亦發出如釋重負卻又淡淡無奈的嘆息。
長孫無極就著那雙扶住他的手,艱難轉首,看向玉城孤山之下,某個遙遠的地方。
扶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