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霍地一個大轉身,便撲了過來。
他以極度的敏捷,撲到——兩人腳下。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在他撲過來的時候都沒動,兩人都是頂級高手,都知道衝過來不代表要殺人,要殺人的未必會衝過來,一個人會不會出手,看殺氣才知道。
這個人不僅沒殺氣,甚至武功低微。
他撲過來,一改先前的睥睨和隨意,十分恭謹的仰頭喚:「在下失禮於太子殿下及孟王駕前,請兩位恕罪!」
孟扶搖咕噥:「前倨後恭……煞費心思。」
長孫無極側退一步,道:「未知閣下何人,不敢受禮。」
孟扶搖又咕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那人站起,微微欠身道:「璇璣鳳五,見過太子及孟王。」
孟扶搖又咕噥:「鳳五?我還柳五呢!」
長孫無極掐她一把,她立即掐回去,兩人背後互掐里各自笑意吟吟:「啊……鳳五皇子啊……真是幸會幸會。」
兩人都是人精,既不問人家堂堂皇子為什麼要在漁民船家做菜,也不問為什麼既然隱姓埋名又要突然叫破身份,兩句「幸會」說完,孟扶搖拍著肚子道:「啊……今天好飽。」長孫無極道:「那便回去,鐵成和船娘還在等我們呢。」兩人自說自話便要轉身。
那鳳五皇子苦笑看著,也不出聲挽留,突然道:「前方危機重重,虎狼伺伏,璇璣通國之力,正張網以待太子和孟王,兩位當真懵然不知么?」
孟扶搖半回身,手撐在艙壁上,笑道:「我要真不知,怎麼會『失蹤』,又怎麼會在這漁船上和你遇見呢?」
「太子和孟王藝高人膽大,自然不將區區璇璣放在眼中。」鳳五道:「只是在下無意中聽說,有人慾待加害兩位者,延請了當世一流強者,長天幫說到底只是餐前小菜,前路上重重設伏!才是新鮮火辣的熱炒。」
他掰起手指如數家珍般的道:「據說十一皇子利用目前職務之便,以清剿為掩護,糾集所有北地陸上綠林勢力欲圖殺掉你們,一旦事成,願得利者賞重金,願得官者予以招安,另外,榮貴妃長女大皇女,目前也在中路任巡察使,她手中一直掌管著璇璣國的「紫披風」,類似各國都有的暗殺監察機構,這些人在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你們離開北境進入中路,也就進入了「紫披風」的勢力範圍,中路之後,寧妃三皇子在輔京肅清刑部積年大案,正在當地查案,手中掌管南境所有軍法執事力量,這些人就是一群惡狗,殺人如草不聞聲,和『紫披風』一般的臭名昭著,人到了這種人手中,不怕死,卻怕不能好好的死,這還是最具實力明擺著要爭皇位要攪渾水的,至於宮中,還有其他的……唉,大雜燴一樣,難辨!」
孟扶搖瞅著這三句話不離燒菜的皇子,淡淡道:「也沒什麼,實在不成,我兩人也不怕丟面子,回國就是。」
「怕是來得去不得。」鳳五語氣聽起來很像危言聳聽,孟扶搖笑起來,指著自己鼻子道:「我們?來得去不得?」
長孫無極卻突然道:「五皇子有什麼來意,直接說吧。」
「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鳳五目中閃過希冀的喜色,欠身一禮道:「兩位請進艙內說話。」
「不要。」孟扶搖皺眉,她直覺的不喜歡狹窄空間,直接拒絕,「除了十強者前五位,天下可以偷聽我們說話還不被發覺的人還沒生出來,你想說什麼,放心說就是。」
「好。」鳳五斟酌了一下,緩緩道:「我長話短說,璇璣皇嗣之爭,向來是各國都知曉的最劇烈的一個國家,去年夏,父皇突然生了怪病,一日日沉重,新主承繼越發成了朝堂後宮之中最緊要的問題,皇后要求立嫡子女,榮貴妃要求立長,寧妃要求立賢,三方各有勢力爭執不休,整整吵擾了近半年,半年裡皇子皇女莫名死了好幾個,去年冬,陛下病勢最重時,終於頒下詔書說新主已立,卻又不說是誰,只說是皇女,臣子們自然疑慮紛紛,但按照規例我朝新主向來只在四月正式登基,如今形勢嚴峻,離登基之日還有數月,陛下對新主身份秘而不宣,也許只是為了保護她,至此也算安靜了些。
「誰知有次我妻子從宮中侍應回家,卻立即要我收拾細軟趕緊離開彤城,我不知所以,見她語氣神情十分焦急,便堅持要走一起走,她說第二天還要去宮中侍應,我們便約好當晚宮門下鑰之前,我在城門外十里亭等她一起離開京城。」
鳳五說到這裡,臉上現出苦痛神情,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心知大抵,人是等不到了。
果然鳳五道:「我那夜等到月上中天,等到晨曦初起,都沒有見到她,我還想等下去,我幾個忠心僕人知道事情不好,將我敲昏了帶走,後來我試圖悄悄聯絡京中故舊,幫我打探我妻子消息,但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說到這裡,轉頭悄悄一抹眼角滲出的淚水,無聲吁一口長氣,回過頭來勉強笑道:「讓兩位見笑,我……我和我那妻,十分恩愛,彤城中人人都知道鳳五夫妻舉案齊眉琴瑟相合,我那妻出身不高,小吏之女,而我皇族向來不得與三品以下官員通婚,當初是我千辛萬苦死纏爛打堅持要娶,我又沒有母家勢力撐腰,母親只是宮中一個五品采林,再不能為我說什麼,為此我失愛於父皇,最後還是靖國公唐家看我們可憐,收了我妻做義女,從唐家嫁出去,才入了皇家的門,我妻命苦,嫁過來後未能隨我享受到一日的皇家富貴,反倒時常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妯娌們取笑,皇后貴妃也不待見她,別的皇子妃都只是每月兩次請安,不過來宮中說說閑話,她就得經常入宮伺候皇后,做些宮女太監完全可以做完的事,經常妯娌們來請安濟濟一堂嗑瓜子閑話,她連個座都沒有,站著侍奉端茶倒水……」
鳳五絮絮說著,清癯的臉已經因內心疼痛而扭曲,哽咽道:「是我沒用……是我不能給她好日子,虧她每次從宮中回來還笑吟吟的,說皇后給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我竟一直信以為真,若不是……若不是有次無意中親眼撞見……」
孟扶搖輕輕一聲嘆息,對璇璣皇宮的惡感又重幾分,心道璇璣皇后最好不要給她遇見,遇見了老大耳刮子煽她!
「我妻極賢。」鳳五鎮靜了一會,勉強壓抑著聲音道:「自嫁我後,她便道璇璣皇子皇女皆可繼位的舊例,實在是個無聲的殺人刀,她總勸我,萬萬不要介入皇位爭奪,只管做自己的閑散皇子便好,榮華富貴使用不盡固然好,卻還要看是否有命去享,我聽她的,每日里只去衙門應個卯,平時只在家裡和她吟詩做菜,我喜歡廚藝,歷來被兄弟們譏笑不恥,認為我身為皇子操此賤役,給整個璇璣皇族丟臉,她卻道,寧可活著被人輕視,也勝過死了被人敬仰,她的話真真一點不錯,瞧不起我的兄弟們,如今大多死了……」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女子確實通透,有些事旁觀者看起來要割捨很簡單,當局者卻往往易入迷障,何況她備受欺辱,換成常人八成要攛掇丈夫奪位好揚眉吐氣,難得這女子大度淡定,榮辱不驚,鳳五當真好眼光。
也難怪鳳五,吃個菜也念念不忘考驗夫妻深情,大抵尋以此懷念當初恩愛時光吧。
「那她到底聽見了什麼,招致禍事?」孟扶搖沉吟。
「不知道,那晚她神色匆匆只催我快走,我再三問,她只說,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只在送我出門時說了一句……」
「什麼?」
「她說,她怎麼這樣啊……」
「男的他,還是女的她?」孟扶搖追問。
鳳五搖頭,半晌他慢慢伸手,捂住了臉,聲音和淚水一起從指縫裡緩緩溢出:「她其實那晚就應該和我一起逃,但她偏偏要第二天再去宮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怎麼就這麼笨,沒想出她是給我留出時間出城……」
黑暗的艙房,狹窄的通道,蒼白清癯的男子倚壁而立,無聲流淚,空氣中有種水上獨有的濕鹹味道,屬於思念和疼痛的淚水的氣味。
「所以你在這水上以政治食經,釣我們這兩條魚?」孟扶搖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早先的時候,我沒有這個打算。」鳳五擼鼻涕,用一塊不甚乾淨的帕子擦鼻子,孟扶搖不忍卒睹的轉頭,聽他道,「我當時心喪欲死,飄零各地,在各地水上、小鎮、山野都做過菜,也就是個發泄而已,最近才接到唐家消息,就是靖國公唐家,一門忠良,小公爺十分人才了得,諸皇子爭位,朝中臣子紛紛站隊,只有唐家一直不偏不倚,他告訴我說,我妻子那晚在回家之前,先去過國公府,和他談過,他也沒說談什麼,只說要我想辦法截住你們,告訴你們前路有險,請你們務必小心,在十一皇子勢力下的北境,最好走水路,只是水路難免不便,如果可能的話,水上漕幫尚未受十一皇子控制,利用他們的力量最起碼可以繞過一半設伏,中路盡量遇山而行,『紫披風』騎兵難以進山,於是我便想出了這個政治食經的法子,想來你們會受吸引……」
「然後呢?」孟扶搖目光閃動,微笑,「然後就以這個實質內容有限的通風報信的情分,來換取我們幫助你找回妻子或者報仇?」
臉皮還不夠厚的鳳五羞愧的低下頭,默認了。
孟扶搖看看他,嘆口氣,轉頭對微笑不語的長孫無極道:「你看,人人都當我冤大頭,這位好歹還給了個雲山霧罩的消息,那位華郡王,啥也沒有便去撞我家門了。」
長孫無極摸摸她的頭,拍小狗似的道:「誰叫你愛管皇族閑事早就出了名。」
「我愛管?我愛管?」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欲哭無淚,真是天大的誤會啊,她什麼時候愛管閑事了?不都是因為偏巧涉及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嘛,她只是覺得受人恩惠不能不報而已!
轉頭看看一臉希冀的鳳五,孟扶搖用目光詢問長孫無極,長孫無極輕笑,附在孟扶搖耳邊低低道:「鄙人永遠唯孟大王馬首是瞻。」
他每次在孟扶搖耳邊說話都語氣流蕩,半帶撩撥,撩得孟扶搖渾身發軟又發癢,趕緊蹦過一邊,瞪他一眼,又看看鳳五,想想他愛妻失蹤,孤身飄零,揣著一懷牽掛妻子的憂傷,蟄居漁船之上燒火賣菜,煞費苦心的大談食經只為了向他們求助,一個皇子混到這個地步,也實在是忒慘了。
不,應該這樣說,身為璇璣的皇子皇女,也實在是忒慘了……
半晌孟扶搖咕噥道:「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了……」一轉頭道:「殿下啊,你的話我記下了,奉勸你,今日之後就不要再在這裡做大廚了,隱姓埋名去找我的屬下,跟他們一路回京,保不準還遇見老熟人華彥,一起拉拉交情,他華家,多少也該有點勢力的。」
她遞過去一個盒子,道:「這是面具,你改了裝,到前面永和縣城牆根兒下等,我會安排人去接你一起回京。」
鳳五連連感謝接過,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竹管兒,道:「唐小公爺托我帶給孟王的。」
孟扶搖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心想說這人是個書獃子那是鬼話,看這個東西,如果她不正式表態,他便不會給吧?
她收了,也沒打開,道:「第三道菜呢?」
鳳五黑線,沒想到這女人這個時候了還不忘記吃,這麼弔兒郎當的,到底以前那些翻雲覆雨是怎麼搞出來的?
他沒奈何只好當真去洗手作羹湯,這回也不用故弄玄虛的一二三道了,做了滿滿一桌,葷素俱全,有效撫慰了因為不吃葷已經對前面兩道菜怨念已久的元寶大人,孟扶搖和元寶大人撲在桌子上吃得眉飛色舞,長孫無極卻每樣淺淺嘗嘗,便放下筷子長嘆:「我還是覺得前面兩道最好……」
孟扶搖鄙視的瞅他——不是最好吃,是吃的方式最合你意吧?
吃完抹嘴,孟扶搖指著最後一道花花綠綠的素炒十蔬,笑道:「這好比你們璇璣皇子皇女,一團亂麻似的糾在一起,卻又各有立場鮮艷分明。對付他們只有一個好辦法。」
她端起菜盤,和元寶大人一人一半毫不客氣分吃掉,聽得鳳五好奇的問該怎麼辦,大笑道:「一鍋燴!」
完了碗一擱,拉了長孫無極便走,鳳五突然想起一事,追問:「兩位打算如何更改路線?」
那兩人回身,一笑,齊齊答:
「繼續旅遊!」
*
「為什麼不繼續玩?」孟扶搖懶洋洋躺在船上,不住的打飽嗝,「他鳳五當真以為在這船上賣菜,那些花花草草們就不知道了?鳳五一走,璇璣家的花兒草兒們雖然不確定我們的行蹤,但一定知道和他已經和我們談過,一定以為我們要改路線走偏僻道兒……大王我偏不改,偏不走!」
「是,是,你偏不走,璇璣皇子皇女們可不知道我們的孟大王,天生孤拐性兒,不撞南牆不回頭。」
孟扶搖偏頭,笑吟吟看那個閉目假寐的傢伙:「同志,好像你對我很有意見?」
「不敢不敢。」長孫無極微笑,「但凡對閣下有意見的,據說現在都死了。」
孟扶搖哈哈一笑,摧平手腳躺在甲板上,仰望藍天白雲,聽身側流水悠悠,道:「這美好時光里談生啊死啊的,實在很煞風景啊……」
「唐家小公爺竹管子里,和你說了什麼?」
「很神奇很詭異的一句話,就十個字。」孟扶搖道:「閻王好見。」
長孫無極笑笑,道:「哪有這樣通風報信的。」
「怕是有什麼不好說吧。」孟扶搖道:「我懷疑花花草草們安排的人一定很複雜,我總覺得,不僅皇位無望的花花草草希望殺了我們引起三國糾紛,渾水摸魚覬覦皇位,弄不好連璇璣新皇老皇,可能都沒安好心,我們兩個,竟然好像成為璇璣整個皇族的目標,每個人都輪流捅上一刀,啊啊啊……想起來真累。」
「既然無意中已經捲入,前路後路一樣有險,向前走就是了。」長孫無極淡淡道:「詭局政爭,不進則退,躲避未必有用,反而被動。」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孟扶搖湊過來,趴在長孫無極上方,「上次你家師妹說救了佛蓮,到底是真是假?」
長孫無極睜眼,微笑凝視眼前如花唇辮潔白額頭,伸手一拉便將孟扶搖拉上了自己胸前,笑道:「親一下便告訴你。」
孟扶搖罵:「無時無刻不忘記佔便宜的色狼!」扎手紮腳的要爬起,不知怎的船身卻突然一晃,水上無著力處,頓時又栽了下去,長孫無極立刻微笑抱個滿懷,手指一彈,一枚金葉子無聲落在船娘腳下。
船娘趕緊眉開眼笑的接了,這生意,划算!
長孫無極輕笑著吻了吻孟扶搖的額,倒也不打算得寸進尺,很滿足的放開,道:「太妍那是在故意氣我,我上次回師門問過了,她當時雖然在,卻並沒有救下佛蓮。」
「那麼,死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長孫無極道:「當時太妍並不知道情形,看見佛蓮被『劫匪打劫』,順手要救,封了假冒盜匪的侍衛記憶之後,一回頭,佛蓮不見了。」
「不見了?」孟扶搖愕然,「大活人能在太妍眼皮子底下好端端不見了?」
「太妍自己也很生氣,所以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後,轉回頭就來找我岔子。」長孫無極眉頭輕蹙,無奈的笑笑。
「唉……」孟扶搖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突覺身下一震,孟扶搖眉頭一皺挺腰而起,一轉首看見船身微微傾斜,正在慢慢下沉。
有人在水下鑿穿了船。
船娘驚慌的跑過來,扒著船舷一看便拍著大腿哭罵:「天殺的水鬼子!不是答應交了辛苦費了么?」
孟扶搖原先以為是追殺自己兩人的人,正在奇怪這些人本事好大,這麼快就能找到他們,聽這句話意思不是那麼對,一邊趕緊拉著長孫無極往船頂上躥一邊問:「怎麼回事?」
「客人們會游水不?趕緊走罷,現在不是說話的時辰!」船娘噙一泡眼淚丟了槳,趕緊收拾船上的銀錢綁在腰裡,孟扶搖嘆口氣,道:「還是不能避免落水的命運啊……」
一轉眼看見前方過來數艘船,都是黑色船身紅色旗幟,船頭上好些人站著,都背著明晃晃的刀,咚咚的敲著鼓,鼓聲沉厚傳過數十里水面,不由大喜道:「船家,一起去那船上避避,初春水冷,凍著了不是玩的。」
「去不得去不得。」船娘一轉頭看見那船,見了鬼似的哆嗦著嘴唇,「麗水漕幫的船,升旗子殺祭祭水神,難怪鑿我船,怕衝撞水神爺爺,早知道今天便不出船……客人們千萬不要去,衝撞了漕幫開春最重要的祭祀,會拿你們替的!」
她啰啰嗦嗦說完,船已經只剩下棚頂,那船娘跺跺腳,一個猛子扎入水裡,孟扶搖聳聳肩,一腳踢開船尖棚頂,和長孫無極鐵成站在浮在水上的船篷上,伸手從船板上拿起一盤繩子,霍霍對著那大船甩了出去。
長繩飛開筆直一線,「唰」一聲穩穩搭上船舷,孟扶搖手一緊便要順勢直飛,船上突然刀光一閃,有人一刀砍斷了繩索。
孟扶搖眉頭一挑,手一招收回繩索,繩端垂在水中浸著,踢下一方船篷,腳踩著順水一滑滑近數丈,手中繩索霍然飛起,繞背彎身低頭大力一掄!
「啪!」
浸濕了水的繩索沉重如鐵鞭,自平靜水面上掠過,罡風激起一片水晶幕牆,再帶著飛濺丈高的水花,重重擊上對方船身!
「嚓——」
斷裂聲即使相隔還有數丈距離依然聽得清晰,桐木刷油厚達數尺的船身硬生生給這兇猛一鞭鞭裂,船身一傾,大股的水湧進破洞,偌大的船立即開始慢慢下沉。
船上的人一陣驚呼,鼓樂聲止慌亂救援,甲板上被雜沓的腳步踩得咚咚響,隱約聽見有人大喝:「去那邊船上!」
有人叫:「已經禱告水神,不可中途廢止祭祀!」
「推下去!」
「嘩啦!」一聲水響,似有重物被推下。
孟扶搖所在的角度,看不見他們推下的東西是什麼,她也不去救,只冷笑輕飄飄站在漂浮的船篷上,注視著大船慢慢傾斜沉水,看著船上的人順了鉤鎖慌亂的滑入下一艘船,又等了一會,她眉頭微微皺起。
身側突然「噗通」一聲,鐵成下了水,向先前那重物推下的地方拚命游去。
孟扶搖轉頭看看長孫無極,道:「這孩子,忒性急。」
兩人對望,都笑了笑,先前三個人都看出船上祭祀品是個人,船身裂開時被推了下來,孟扶搖害怕有詐,特意多等了一會,眼見那人始終沒浮上來,看樣子不會有假。
眼看著鐵成救下那人,洇渡向第二艘船,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雙雙飛起,在第一艘船上停了停,帶起鐵成和他救的人直掠第二艘船,這回沒人敢攔截了,一鞭子毀一艘船的人,得罪不起。
孟扶搖一腳踏上船板,對滿船閃亮的刀光笑了笑,道:「各位下午好啊。
「你是誰!竟敢打攪我漕幫祭祀水神!」領頭一個獅鼻闊口的黃袍人怒喝。
「真是未開化的食人番,什麼年代了還活祭?」孟扶搖皺眉回頭看了看那人牲,濕答答抱在鐵成手中昏迷未醒,巴掌大的小臉,頭髮緊貼在蒼白的額上更顯得骨瘦如柴,被幾道牛皮繩索捆得緊緊,鐵成正在忙著解繩索,看那身形年紀,竟然還只是個孩子。
「那是我們的事!」那黃袍人怒喝,「你一個外人,多管閑事不怕找死?」
滿船長刀齊齊互拍,鳴聲清越,這是舉幫皆敵的暗號,孟扶搖只懶懶笑,手一伸,黃袍人的脖子突然就到了她手中。
滿船拍刀聲戛然而止,那些水上漢子露出驚駭之色,悄情後退了一步,黃袍人猛力掙扎,漲得滿臉通紅,卻死活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緊不慢的掐著對方脖子,孟扶搖眯著眼,也不緊不慢的道:「姑奶奶我看上你們這艘船了,決定就用這船下麗水,從現在開始,你們三艘船上所有人,給我都呆到這艘船上來,頂層留五間艙房給我們,其餘人除了舵手和廚子,都給我呆在下面艙房,每天打報告上廁所,打報告吃飯!每天我會清點人數,少一個,殺全艙。」
她輕輕的,近乎溫柔的順手抓過一個重達百斤的鐵錨,在手中捏橡皮泥似的捏成一團項圈狀,順手掛在黃袍人脖子上,然後微笑,十分客氣的問:「需要我現在就殺人來證明嗎?」
滿船的人看著那沉重的鐵錨就那麼輕描淡寫的泥巴似的被捏成鐵枷,看著他們的副舵把子一被放開就頭重腳輕的咕咚向地下一栽,拚命去扯那鐵圈卻無法扯開,想著便是不死,一輩子脖子上戴這種重東西也遲早折騰死,目中都露出駭然之色,面面相覷,原先張嘴要罵的,現在都縮了脖子,孟扶搖拍拍手,順手抓起另一個鐵錨,抬手就對對面欲待逃開的第三艘船一砸。
鐵錨風聲呼嘯,「咚」一聲重重砸上船身,江水湧入剎那之間又毀一船,孟扶搖大馬金刀的坐在船上,向對面招手,「來,來開會。」
梯板搭上,對面船上人無奈的上船,三艘船的人擠到一艘上,頓時滿船都是人,孟扶搖讓鐵成領他們下船艙,每間窄小的船艙沙丁魚罐頭似的擠上五六人,孟扶搖偏頭看了看艙房設計,見是聯排小房,左右各數間,艙房封閉,只有一個門,笑了笑道:「給你們開個窗。」抓過一柄長槍,站在一間艙房的板壁前,抬手一射。
長槍閃電直穿,一陣啪啪裂響,剎那間所有艙房的上半截板壁都多了一個碗口大的洞,直貫到底,每個人都可以通過那個洞,看見所有艙房的動靜。
「我說過,跑一個,殺全艙。」孟扶搖笑容可掬,指指那個洞:「歡迎舉報不法出境者。」
她施施然出去,走到門口又笑吟吟道:「歡迎逃跑。」
沙丁魚們擠在罐頭裡默然無聲的看她,用一種看殺人魔王的眼光。
孟扶搖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就是要不殺一人卻造出屠夫的勢,不然要她自己監視這麼多人多累啊,要她的鐵成監視她也心疼她家的勞動力啊,讓他們自己互相監視才省力。
她懶洋洋上了頂層艙,鐵成猶自不放心,自己拖了個板凳艙門口等著,孟扶搖從他身邊經過,嘆氣:「傻帽,等下煩死你。」
鐵成還在掰指頭算數字,很疑惑的問:「太子,你,我,那個被救的,我們只要四間艙房就夠了呀。」
孟扶搖猥瑣的笑著,從他身邊過去,她懷中元寶大人從她懷中爬出來,趴在她肩膀上對著鐵成指了指自己鼻子。
還有一間,歸元寶大人我也。
鐵成嘆了口氣,看看下面的沙丁魚罐頭,露出同情的眼神。
孟扶搖路過那個孩子睡的艙房,探頭看了看,那孩子昏迷不醒,孟扶搖進去把了把他的脈,脈象虛浮時松時緊,看樣子受驚過度,倒沒什麼大礙,看這孩子面黃肌瘦手腳粗糙,掌心生著被漁網繩索磨出的厚厚老繭,大抵是漁民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麼的便成了這水神祭品。
孟扶搖現在對孩子很有些過敏,看了一下他的狀況便立即避開,回到自己艙房,門剛推開便果然不出所料的看見某太子半躺在她的床上,姿態舒適便如那是他自己的床,看見她招手道:「過來。」
孟扶搖覺得太子殿下最近越發的不像話,鵲巢鳩占反客為主動手動腳上下其手,害得她步步為營高度警惕時時警戒刻刻防備,應該居於道德的高度嚴厲譴責之,於是她便譴責了:「喂,你怎麼睡上了我的床!」
「這是你的床?」長孫無極眨眼,十分無辜的問。
「自然!」孟扶搖義正詞嚴。
「可我聽說某人有走錯房間的習慣。」某人開始翻舊賬。
孟扶搖黑著臉,「今天我不會再走錯,第一我沒喝酒,第二我叫鐵成給我準備的艙房上做了記號。」
船上艙房都一模一樣,孟扶搖害怕某人以此為借。「走錯房」,事先就叫鐵成在每間艙房上做記號,鐵成先前已經告訴她了,第一間艙房是她的,掛了條鹹魚,而長孫無極那間,掛的是魚骨頭。
「是嗎?」長孫無極微笑,點了點艙房門,道:「對啊,記號。」
孟扶搖抬頭一看,門上掛著個魚骨頭……」
「你無恥,換記號!」孟扶搖悲憤。
長孫無極微笑招手,「喵」一聲床下鑽出一隻貓,長孫無極溫柔拍它的頭,贊:「乖,吃得很快。」
「吱——」元寶大人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努力的鑽入孟扶搖衣裳更深處……
長孫無極欠起身,拉過孟扶搖,笑道:「哪間不哪間有什麼要緊,來,一起看看水景。」
艙房就那麼大,轉身都艱難,孟扶搖嘆口氣,將他往邊上挪挪,兩人靠在被褥上出神的看著窄窗外千頃水波灧灧,江海明月情生,同享四周帶著魚腥氣的空氣里的靜謐和安寧,半晌孟扶搖道:「有這心思,還不如想著怎麼輕鬆點到彤城呢。」
「現在不是很好?」長孫無極微笑,「目前來說,水路是最安全的,先前漕幫祭神,周圍水面全部清空,連艘船都沒有,你我的行蹤和所在的位置,目前天下什麼人都不知道。」
「你的隱衛和我的護衛也不知道啊。」孟扶搖嘆氣,「有利有弊。」
「剛才我在上面時和船上廚子聊了幾句口,長孫無極轉了話題,「他說這三艘船是漕幫精英,祭神開運之後,原本打算在下一個港口停岸,參加在廣成縣舉行的綠林總盟大會,據說這是因為十一皇子打壓收買的剿匪政策,攪亂了北地綠林乃至璇璣武林的平衡狀態,除了利欲熏心被鳳凈睿收買的那些,大部分實力幫派其實並不願和官府扯上關係,卻也不願在鳳凈睿『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政策下芶且偷生,這個綠林總盟大會,就是集會選綠林盟主,並和鳳凈睿作對到底的。」
孟扶搖聽著,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光芒狡黠,眼球轉啊轉的打算盤,長孫無極唇角翹起,立刻含笑在她頰上啄了啄,趁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放開手,道:「我去睡了。」
孟扶搖正要追究偷吻之罪,看他這麼乾脆的放手又覺得驚訝,頓時也忘記了要譴責之,懶懶的打了個呵欠,攤手攤腳睡下去,隱約聽得艙房下鐵成那裡不間斷的報告聲「報告,要撒尿!」「報告!要大解!」,哈哈一笑,閉上眼睛睡了。
睡的時候她在小床上滾了滾,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按按床,坐起來看看四周都沒覺得有什麼,只好又躺下去睡覺,一邊睡一邊想著,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睡到半夜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身側板壁一空,床動了動,然後……一雙手臂伸了過來,熟悉的異香似這午夜水聲無聲無息卻又溫柔潮湧的襲來,她整個人,突然便落入了一個人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目光在黑暗中閃閃亮著,如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十分平靜卻又強大的在她耳邊低笑道:「我說過,哪間不哪間真的沒什麼要緊,這板壁……就是活動的。」
孟扶搖:「……」
「而且。」這個該死的繼續道,「你床的隔辟就是我床,根本就是連在一起的,活動板壁一抽,就是一張床,你和我,本來就睡在一張床上。」
孟扶搖含淚:「……」
「扶搖,你看。」長孫無極春風般的呼吸逶迤在她額角算尖頰邊唇角,一寸寸溫柔旖旎的膜拜過去,低低笑,「我們真是有緣,隨便砸個船也能好命同床。」
緣你個死人頭……孟扶搖淚奔……你丫丫的,那麼有緣為毛還要點我穴道?
「這個時候是不應該有煞風景的事兒出現的。」長孫無極在她耳邊解釋,解釋不像解釋倒像撩撥,將她的發輕輕扯了在牙齒咬,那般不輕不重的力度,不痛,倒過電似的癢得人一顫一顫,聽得他笑意低沉,聲音因離得過近而似乎有些失真,「扶搖民……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前世修了千百年的緣分,怎麼可以被你這個不解風情的一次又一次推拒一邊?」
孟扶搖用目光殺他——我說可以便可以!
長孫無極視若無睹,輕笑,用最強大的笑容告訴她——我說不可以便不可以。
他伸掌,擋住某人殺風景的目光,微笑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