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什麼?」孟扶搖愕然看著他,「我沒搶你碗啊。」
「鬼啊!!!」那人看著她,突然蹦起來,凄厲一聲高呼,抱頭在他那間牢房裡四處亂竄,拚命想找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那三面石壁一面木欄的牢房哪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躲的?他貼上石壁,滑下來,兜起衣服,遮不了,最後嘩啦啦掀起稻草,沒頭沒腦往裡面一鑽,還露出半個屁股在外面。
孟扶搖看得好笑,轉頭對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長得這麼可怕。」
長孫無極深思的看著那拱在稻草里的人,目光中幾經反覆,最終只淡淡道:「現在多事之秋,你的面具還是少脫下來的好。」
孟扶搖戴起面具,盯著那半拉屁股,敲了敲牆壁,道:「喂,同志,過來聊聊天,告訴我我長得像哪個死鬼?」
那人立即往草堆深處鑽得更深了些。
孟扶搖撇撇嘴,摳下一塊石子,啪的砸在那屁股上,陰森森道:「碗……來了……」
「別找我!」歇斯底里一聲大叫,叫聲之慘烈連孟扶搖都嚇了一跳,」別!」
孟扶搖將幾根草結起來,穿過木欄縫隙去夠那半拉屁股,在人家屁股上搔啊搔,飄飄忽忽的唱:「……村裡有個姑娘叫小碗……」
她純粹是玩心起胡亂唱,聽那傢伙口氣,自己似乎和那個碗長得很像,而且那個碗死了?
不想那人聽見,竟然如被針扎,「啊!」的一聲大叫,魚打挺一般蹦起又落下,胡亂抓起爛稻草就往耳朵里塞,拚命將腦袋往牆上撞,砰砰砰的竟然撞得毫不手軟,好像那腦袋是牆,而牆是腦袋。
孟扶搖聽著這聲音倒怔住了,訕訕的抽回草,喃喃道:「可不要活生生把人逼瘋撞死……算了吧。」
她踮起腳,探頭看了看隔壁,若有所憾的道:「一個絕妙的大八卦,就這麼飛了……」
說歸說,她臉上也看不出什麼太濃的遺憾之色,很快坐下來,自己編草玩。
長孫無極偏頭看看她……扶搖好像對自己的身世不太感興趣,或者,是心底隱約覺得大抵不是什麼好的故事,故意逃避?
既然她不想知道,那便由得她。
只是……怕的是命運兜兜轉轉,避不開的終究是避不開。
牢房裡光影黯淡,照著孟扶搖翻飛的手指,似乎在編著什麼東西,長孫無極起了興趣側身過去看,孟扶搖卻突然豎掌一擋,道「編完再看。」
長孫無極很合作的閉起眼睛,半晌感覺到孟扶搖捅捅他,睜開眼一看,卻是只胖胖的老鼠攤在她掌心,孟扶搖道:「你家元寶。」
隨即又掏出個小人,道:「你。」
長孫無極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道:「元寶哪有這麼肥。」
又看那個小人,道:「我哪有這麼丑。」
孟扶搖嗤笑,「你有本事用爛草編個絕世美人我就服你。」
「別的也罷了,你編的這東西有個最大的缺陷,少了很重要的東西。」長孫無極將那老鼠擱在小人肩頭,端詳半晌道。
「哦?」孟扶搖斜瞟他。
「你也閉上眼睛。」
這人……一點虧都不吃,孟扶搖笑一笑,閉上眼晴。
眼晴一閉,四面的空氣便安靜下來,少了外界干擾,意識更加沉靜敏銳,睜著眼睛未曾注意到的聲音,此刻突然如浮雕一般漸漸浮在腦海的沙盤裡,一點點描出清晰的輪廓。
聽見手指輕巧編織草葉的聲音,隔壁牢房那個歇斯底里的傢伙重重喘氣的聲音,聽見深牢之外獄卒在大門處走動的聲音,聽見不知道哪裡的水聲,那水不像在流動,倒像在人的肌膚上滑落,嗯……手指掬起水,潑開?再然後似有塗抹的聲音……衣袂帶風聲。
眼前卻突然一暗。
即使閉著也能感覺到那種暗——原本遠處壁上油燈照射著眼帘,混沌的視覺里感覺到那溫黃的光線,突然那光線便沒了。
孟扶搖霍然睜眼!
第一眼,她便伸手去抓原本坐在她對面的長孫無極。
手伸出那一刻,黑暗中恍惚似是觸到長孫無極手指,微涼,未及握住便聽驀然一聲轟響,四麵粉塵四濺牢房鐵門木柱齊齊傾倒,嘩啦啦一片墜落下來,孟扶搖翻身躍起,煙塵瀰漫間隱約一人伸手過來道:「扶搖小心——」她急忙伸手去接,身後卻突然也有人掠過來的聲音,道:「扶搖小心——」
孟扶搖僵住。
兩個人!
兩個長孫無極!
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
牢房已毀,四面都是騰騰煙塵,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那兩人一在她前一在她後,從距離看,身前那個應該站在牢外,身後那個位置在牢里,但是現在誰能肯定,在裡面那個就一定是長孫無極,在外面那個就一定是那個混賬?
孟扶搖怔在那裡,努力回憶剛才那一刻聽見的聲音和可能發生的情況——衣袂帶風聲到底是發現敵人的長孫無極掠起時發出的還是對方掠進來時的聲音?她閉眼是非常短暫的一刻,感覺到衣袂帶風就立即躍起,然而就在那一霎牢門破裂煙塵漫起,就這麼一霎,很有可能對方已經和長孫無極換了位置——他掠進來,長孫無極撲了出去。
但是……還是不能確定。
面對這個強敵,她和長孫無極現在的狀態要想保命只有聯手,但是現在,她能和誰聯手?一旦選錯,就鑄成大錯!
孟扶搖深深吸氣,努力逼迫自己穩定心神,自從暴雨那夜後,她學會了更加鎮定心神,越危險,越為難,越不能操之過急!
她在等。
等煙塵散盡。
那個混賬並沒有神奇到能將一個人模仿到一模一樣地步,所以他每次出現都用障眼法,第一次在黑暗的船艙,第二次大步風生將火堆捲起,逼得他們無法睜眼,這一次,乾脆趁她閉眼遊戲的這一霎,擊毀牢房牆壁木欄,趁煙塵滾滾,瞬間和長孫無極同時出現。
煙塵散盡,總有破綻可尋。
然而煙塵不散,半空里卻多了濃濃的霧氣,孟扶搖警覺的閉氣後退,卻感覺到這霧氣沒毒,只是有股淡淡的辛辣之味,沒什麼作用,卻生生將長孫無極身上那獨特的異香給混淆了。
身前那人在霧氣中平靜的道:「扶搖,過來。」
身後那人安安靜靜的道,「扶搖,是我。」
身前那人抬眼瞟身後那人一眼,二話不說衣袖一卷,一枚玉如意滑出衣袖,玉光一亮微雲一抹直抹向對方眉心。
孟扶搖看見那玉如意剛剛眼前一亮,立即一個大翻身一掌便對身後之人劈了過去,然而卻見身後那人一言不發,直接飛身掠起,衣袖一滑居然也是一枚光滑潤潔的玉如意。
孟扶搖腦子裡轟然一聲,硬生生收掌扭身,掌力來不及收回,只好一掌斜拍上牢房的牆,轟然一聲將隔壁牢房的牆轟塌半邊,驚得隔壁那人殺豬般的叫,孟扶搖本就功力未復,全力一掌半路收回真氣倒撞,心頭煩惡氣血翻湧,聽得那人慘叫不由大怒,罵道:「丫丫個呸的,閉嘴!」
這一罵,不動聲色將一口淤血罵出來噴在牆上,立即抬手一擦,身後那兩人看不見她吐血,聽得她聲音不穩齊齊驚道:「扶搖你要不要緊——」
孟扶搖心上火起,霍然轉身,又罵:「閉嘴!」
罵完又覺得無力,這叫個什麼事?
兩個長孫無極各自冷冷看對方一眼,那獨特眼神居然也是一模一樣,森寒冷例,滿是痛恨,一人衣袖一舒,玉如意一捺,流水般一滑三尺,半空里一道兩頭起翹的弧光,像是一輪橫著在滄海中浮起的月色。
孟扶搖眼睛又是一亮,這一招她見長孫無極使過,獨門招數再無雷同,她腳尖一點身前牆面倒翻而起,鷂子般一個起落,「弒天」的黑光已經自肘底穿出,直襲對面那個長孫無極。
那個長孫無極抬眼看孟扶搖一眼,這一眼深意無限微帶焦急,看得孟扶搖心中一震一慌,手下下意識一慢,隨即便見對方玉如意一捺,流弧月色一起,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招!
孟扶搖崩潰,一口氣一泄「啪」一下倒栽下來,栽到草堆上滾三滾,乾脆不起來了。
那兩人又齊齊驚道:「你——」
孟扶搖閉眼,死狗狀。
那兩個長孫無極在煙氣里對望一眼,這回乾脆一個也不說話了,直接戰在了一起,打得翻花鐵蝶似的翻翻滾滾,孟扶搖睜大眼看著那兩人對戰,心想以那人實力和現在長孫無極狀態,他一定是弱勢的那個,但是,見鬼,還是不能確定,假如敵人故意示弱,要拉她入陷阱呢?
這個混賬,性子古怪,他似乎更喜歡看見人們在他手下掙扎為難相互提防不信任,似乎更喜歡逼出人性中的狐疑冷漠背叛和自相殘殺,殺人對他來說,反而並不是第一要務。
眼前兩人的招式一模一樣,真正的高手,是能瞬間學得對方招式的,從招式找破綻,還是不行。
孟扶搖看得煩躁,一低頭突然看見地上幾個小東西,她編的長孫無極和元寶大人,還有一個半成品,看那纖細身形,大概長孫無極想編的是她吧。
她拿起那個半成品,握在掌心,突然道:「長孫無極你剛才編的是什麼?」
那兩人百忙中回首,一人立即道:「你。」
孟扶搖方自一喜,另一人道:「自然是你。」
孟扶搖嘴角一抽,那個長孫無極雖然答慢一步,但是他字多,細想起來,兩人開口的時間竟然也是一樣的。
只要反應夠敏捷,學一樣的答案也不是不可能。
那兩人戰著,慢慢戰到她身前,兩人身形轉來轉去,時時掠過她身前。
孟扶搖懶懶坐著,一付什麼也不想管的樣子,突然道:「長孫無極,早知道當初在燕京第一次見你,我就該不理你。」
那兩人都默了默,一人道:「元玄山。」
另一人立即道:「誰說我們在燕京初遇?我們在元玄山……」
孟扶搖躥了起來。
她躥起,「弒天」黑河倒掛殺氣衝天,二話不說就對著眼前的那個背心捅了過去!
那個說話字多的,那個學錯話的!
而他剛才本有機會傷及長孫無極,不知怎的一讓放棄了那個機會,長孫無極趁機步子一邁,逼得他那一讓將自己的後心讓到了孟扶搖眼前。
而孟扶搖的刀,正等著他的心臟!
刀出!目標後心!挾恨而來!呼嘯雷卷!
玉如意白光亦突然大亮!目標前心,雪色愈熾,滾滾光柱無聲而又悍然直逼!
前後夾擊!
只等此刻!
真正的默契和信任,絕無可能被一個陌生的旁觀者輕易摧毀!
那人似是終於怔了怔,一怔間已無法逃開前後風聲凌厲殺氣凜然,極近距離內的毫不容情的殺手!
一瞬間明白,所謂辨認不出,不過是誘他輕敵之心,誘他墮入兩人夾擊陷阱而已。
「厲害!原來你兩人早有準備!「
笑聲里他的身子突然一薄。
真正的薄——像是一張突然被踏扁的千層糕,那許多層數都在,卻被更緊密的連結在了一起,身手扯橫扯扁,扁至詭異,昏黑的暗光透過青衣布縫,似乎可以看見裡面的肌骨也被瞬間拉移變薄,疏疏落落。
那麼超越人力和人體固有規律的一薄,等於在無可挪動的空間將自己儘可能的挪了一挪,於是他身上的要害便已經不在原處。
「砰嚓!」
玉如意和黑刀同時擊上前後心,同時發出和肉體接觸的殺戮聲響,但是那落點的位置,卻已經不是原先對準的心臟。
孟扶搖甚至能精準的感覺到,她的刀刺進去了,卻正插在肋下兩根肋骨之間,那兩根肋骨之間的距離本已經被摺疊得只剩一線,她的刀偏巧就那麼擦著骨頭插在縫隙里,頂多只傷到肌肉,連骨折都沒造成。
這個混賬,居然在剎那之間連這點距離都算進去,精確到毫巔的送入她刀下!
近乎奇妙的「反縮骨術」!
絕世強者掌控戰局絕地求生的強大本能!
玉如意砸落,利刃插入,在那人肋下爆出一朵血花,他偏偏頭,用他本來的幼細聲音笑道:「了得,了得,我都幾十年沒見過自己的血了!」
孟扶搖毫不停留手中「弒天」試圖往上橫挑,齜牙冷笑道:「是嗎!想不想見到更多?」
「不了。」那人笑,「這樣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該我見見你們的血了。」
他話音方落立即一聲尖嘯,不算響,但是卻是極其難聽的聲音,像是深淵中萬蛇尖鳴,屍山中白骨摩擦,蒼莽大山裡成了精的人面猿長聲召喚,喚出陰暗幽林中的魑魅魎魎。
震動!
這一霎所有東西都在震動,地面微顫,斷裂的木欄茬口無聲的再裂,牢房台階上端前方壁上熄滅的油燈「啪嚓」一聲掉落。
孟扶搖掌心的「弒天」也開始顫動,那顫動從刀尖迅速挪移到刀柄,輕輕一動便彈上她虎口,孟扶搖掌心一麻,覺得心也彷彿被那嘯聲攥在掌中攥得死緊,壓抑至不能透氣,下意識催動內息自救,隨即便聽見那嘯聲變了。
那嘯聲突由逼仄轉為開闊,一線向天直向光明,如果說剛才還是黑暗裡的深淵地獄中的鬼魅,現在便是九天上的祥雲晴空中的朗日,那般極黑到極亮竟然沒有絲毫過渡,彷彿人眼前剛剛一黑,突然便亮了。
這種情況會造成一種後果,剎那失去視覺。
正如心臟的極度收緊再突然放開,會出現剎那窒息和暈眩。
而心臟扭緊那一刻身體下意識的以內息自救,突然失去救援的對象,便成了自己攻擊自己。
心血潮湧,剎那之間。
高手相爭,從來爭的也只是剎那!
那嘯聲不過短短一霎,一霎間幾經轉折,孟扶搖心一緊再一收再一暈,眼前便是一黑。
隨即聽得對方輕細一笑,身子一挪便挪出自己刀下,劈面風聲一涼,有人向自己面門抓來。
孟扶搖一低頭,欲讓還未讓開之際,對面風聲一掠,一人滑了過來擋在她身前。
孟扶搖立刻將他往身邊一帶。
他又立即將孟扶搖帶回來。
兩人身法都滑如游魚,剎那間你帶我我帶你走馬燈似的一轉,都想將自己代替對方送入殺手之下,倒看得那人咕咕一笑,道:「這一對情深意重的,轉得我眼都花了。」
他笑聲里滿是戲謔,突然手臂格格一響,一個九十度轉折,竟然蛇一般越過擋在前面的長孫無極,繞過他擋住的孟扶搖前心,抓上了她的後心!
「啊!」
慘呼聲響徹窄小陰暗的牢獄,四面里噴開罌粟般艷紅的血。
利爪般的手指下的身體痙攣的扭幾扭,不堪這非人的痛苦,麻花似的盤繞起來,喉頭裡發出格格的斷聲,血沫突突的湧出來,堵住欲待出口的言語。
隨即便是即將失去生命的軀體重重墜落地面的聲音。
「砰——」
那幼細的聲音有點驚愕有點不甘的「呀」了一聲,輕輕道:「可惜。」
也不知道是可惜機會的失去還是可惜那突然撲上來的人。
隨即他百無聊賴的嘆一聲,衣袖一拂,青煙一般悠悠退出去,道:「算你們運氣……」
青影一散,淡淡的霧氣便散盡,現出地下的屍體。
那個隔壁牢房的鄰居。
孟扶搖一拳將隔壁牢房牆壁打塌,三人戰場早已轉到隔壁,一直打到那鄰居身邊,三個人都沒將這人算成人,直接視若不見,任他縮在腳底渾身發抖的看著,直到剛才那人手臂蛇般繞向孟扶搖後心時,他突然撲了上去。
假長孫無極的心思都在前面,留了一隻手阻擋長孫無極轉身,卻沒想到後面還有人願意做人肉盾牌。
孟扶搖也一臉愕然,看著腳下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半晌蹲下身,問:「為什麼?」
那人看著她,許是迴光返照,眼神比先前更亮了亮,張了張嘴欲待說什麼,卻被湧出的血沫堵住,孟扶搖伸手,把住他的脈門,又拍一拍他後心,拍出一口淤血。
那人振了振精神,吸一口氣,盯著孟扶搖斷斷續續道:「你……是……她的……吧……」
他聲音細微不可聞,中間有幾個字模糊不清,孟扶搖聽不清,側頭過去問道:「碗?」
那人無聲抽噎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在哭。
孟扶搖想了想,知道這人五臟俱碎,指望他說得清楚已經不可能,只得自己問:「那碗,活著還是死了?」
「死……」孟扶搖剛露出「我就知道這樣」的表情,那人又道:「活……」
孟扶搖抽嘴角,這才想起這人原本就是半瘋,能說出個什麼來?
還是她直搗黃龍吧。
「她在哪裡?她是誰?」
「宛……煙林……下……」
「燕嶺?煙陵?彥林?」孟扶搖抓狂,中國字同音的太多,這樣哪裡問得出頭哇。
「你會寫字不?」
那人眼中最後那點神光卻已經散了,眼眸淡灰混沌,突然身子挺了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兩隻眼珠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嘶嘶啞啞的喊:「宛……我錯……」
他抽搐得厲害,已經無法再完整清醒的表達任何一個意思,卻再不住的咕嚕著一個「錯」字,將那個字連同連續不斷的血沫不斷推出咽喉,咕咕的不肯咽下。
孟扶搖看著他這樣吊著一口氣不肯死,像是在等著什麼,這般模樣多活一刻都是折磨,想了想,道:「你等她的原諒吧?如果……我和她有關係的話……我代她原諒你。」
「原諒」兩字出口,便似捆身的繩索突然解開,那人身子劇烈一顫,仰頭吐出一口長氣,眼睛大大睜開,那一直混沌的瞳仁,突然慢慢褪去淡灰的顏色,漸漸黑了起來,隨即,定住不動了。
月色跨過半毀的牆壁,照上永恆靜默的人的衣襟,一般的蒼白僵硬。
孟扶搖默然坐在暗影里,想著他死前最後幾個字,想著他神情里隱約透露的不甘和負罪,想著他臨死前念念不忘想要得到她原諒的那個宛兒,突然覺得心底有涼意隱隱的浸上來,像是大雪之中本就已經凍僵了身體,卻還要看見前方有繞不過去的冰湖,還沒靠近,便激靈靈打個寒戰,全身的熱氣便似已經被吸幹了。
身後有人輕輕將手放在她肩上,道:「扶搖,不知有不知的好,知道是知道的命,無論如何,有我陪你。」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笑,抬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肩上肌膚漸漸被捂熱,下行至心口,熨帖的溫暖。
因為冷,更溫暖。
世事如此森涼,一路黑暗,徹骨陰冷。
全因為有了那些愛,寒冬里及時燃起的篝火,永遠點亮在她崎嶇道路前方,她才未曾真正凍僵了心。
孟扶搖傾下身,擦了擦那人的臉,為他整理了儀容,污穢拭盡,現出一張普通的中年男子面目,從眉目來看倒也忠厚,只是,誰說忠厚的人不會犯錯誤呢?
也許正是因為某個積澱在記憶里的大錯,使他一生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並因為相似的一張臉,尋求了最後的解脫。
她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放下屍體,站起身。
過了一陣子,遠處聽見聲音躲在一邊的獄卒才畏畏縮縮過來,看見兩間牢房全毀,地上一具屍體,原先關在牢房裡的那個道士和老者已經不見,趕緊報告上司,因為牢房毀得離奇,官沅知縣不敢怠慢,又報紫披風,紫披風大隊人馬進駐官沅大牢,將那兩間被毀的牢房仔仔細細看完,一腳便將知縣給踢了出去。
「混賬!抓到這麼個人為什麼不上報!」
知縣委屈的抱著大腿,一轉身「啪」的甩了幾個抓孟扶搖長孫無極進來的獄卒一個耳光。
「混賬!抓到那兩人怎麼不報給我!」
獄卒捂著臉,諾諾連聲的退後,互相怨恨的瞅一眼——牢里胡亂抓來的人多了,以前也沒報過啊,活該這次倒霉罷了。
「大人……我們一定好好徹查,好好徹查。」知縣涎著臉請示。
「查個屁!」紫披風又是一腳,「沒看見牢都塌了!人怕是都出官沅了!」
他們呼嘯成風的大步出去,連連呼喝:「城裡城外,好生搜捕!」
知縣咕噥一聲:「跑了才好,天天好吃好喝女人小倌的侍候著,都快貼我的老本!」聽得身後衙役請示那屍體如何處理,不耐煩的道:「叫家人來收屍,順便交三兩銀子收屍費!」
「這人沒有家人。」主簿嘩啦啦翻了陣冊子,搖頭。
「沒家人?什麼事關進來的?」
「我翻翻啊……」主簿點起蠟燭仔細翻,半晌道:「不知道,往前翻六年都沒有,還是上上任手中的事。」
「一團亂帳!」知縣一甩袖,知道有些衙役月入微薄,有時也靠些下作手段掙錢,一點小事抓了人來,有錢的就放,沒錢的就關,這個大概就是關久了,關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來歷,這些事他們做知縣的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得糊塗嘛。
「拉出去亂葬崗扔了!」
大老爺們咚咚的出去,牢里恢復了安靜,誰也沒對地上屍首多看一眼,誰也沒想到去把牢里再看上一遍。
油燈的光慘慘亮著,照著人去牢空的那兩間牢房,也照著隔壁的幾間牢房。
就在被毀的牢房隔壁,有人靠著牢壁,在那線昏黃光影里,露出譏誚的冷笑。
孟扶搖。
她和長孫無極根本就沒有離開。
天下沒有誰能比她和長孫無極更會利用人的思維盲點,誰都以為打成這樣人一定走了,他們偏偏不走。
如果說剛才的大牢最危險,現在就是最安全,那個假冒偽劣受了傷不會再來,紫披風更不會來,就讓他們在官沅縣城裡掘地三尺的找吧。
至於那個人的屍體……隱衛會跟到亂葬崗收殮的。
和紫披風和縣老爺一牆之隔的孟扶搖,聽見了最後那段話,眉頭微微一皺,這人很久之前就在這裡?他原先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一呆許多年?他和那個婉兒又是什麼關係?而在當年,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子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慘烈的事,以至於這個男人背負罪孽,芶延殘喘的活在這個牢獄之中,用一生的時間,等她的原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想避已經避不得。
一旦向前走,她伸出的指尖,遲早會觸及那些隱伏在黑暗裡塵封多年的往事,也許就那麼輕輕一戳,「啪」一聲,血色殷然的塵灰便會滾滾飄出,撲了她一身。
孟扶搖閉上眼,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
七日後,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施施然「出獄」了。
按照隱衛留下的記號,一群人在城北一間不起眼的民居集合,那是宗越當年建立的地下勢力「廣德堂」一家分店的二老板的外宅,目前的璇璣,外來勢力已經很難立足,會日日遭受盤查騷擾,然而該二老板卻是土生土長的璇璣人,在官沅當地已經生活了數十年,最是老實巴交廣結善緣的一個人,平日里上下都打點得好,但就算如此,他現在也是一日三驚——紫披風滿城亂竄,全城已經有數百人因為「可疑、通敵」等罪名,被投入城南知縣大宅紫披風目前的駐紮處,據說進去的都是富有家財者或者平日里對紫披風頗有微詞者,而一旦進入那座大宅,家人便得捧上大筆銀子,保不準還有去無回。
「亂了!亂了!」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田舍翁的廣德堂老闆連連嘆氣,「紫披風那群大爺滿城裡發布告示,設了『秘聞箱』鼓動會城百姓互相私下告發,但凡家中窩藏重犯者,一旦發現立即抄沒家產全家殺頭,有些人趁機報復,胡亂投信,紫披風不管真偽,一概抓起來嚴刑拷打,全城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人築暗道,聽見狗叫聲便躲入地下室,一夜數次覺都睡不安穩……咦……」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望一眼,慢慢道:「那我們就把他們帶走吧。還官沅一個安寧。」
「怎麼帶走?」二老板愕然道:「城外近萬人呢,城內知縣大宅住的是各級頭目,就有幾百人,聽說在靠近南境的必經之道上豐府,還有近萬紫披風和鐵衛,專門等著你們。」
「他們不是有秘聞箱么?」孟扶搖笑笑,「拜託你一件事。」
*
大清早,難得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城南知縣大宅前,端端正正放著一個紫紅色的箱子,箱子密封,上頭開著一道窄窄的縫,背後有鎖。
「秘聞箱」,每日清晨開啟取信,每天夜晚等待密信,等那些夜晚竄在城南的鬼鬼祟祟的暗影,送來紫披風的財路,並終結無辜者的命運。
幾個路人經過,看見那箱子都露出憎恨畏懼神色——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箱子,裝載了人心裡最陰暗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遭受酷刑,無數未嫁女兒被侮辱懸樑。
這已經不是普通木箱子,是官沅人聞之如鬼魅的災難之箱。
「吱呀」一聲大門開啟,路人趕緊避了出去。
負責開秘聞箱的幾個紫披風打著呵欠,說笑著去開箱。
「今天不知是哪家地主遭事兒……」
「我只關心,他家有沒有漂亮女兒?」
「得了吧,上次還有個又沒錢又沒女人的也投進來,白費力氣,要給我知道是誰投的,非活剝了他不可!」
幾個人嘻嘻哈哈,取了信,漫不經心的掂著進門去,幾個路人畏怯的看著,按著砰砰跳的心,猜測著會是誰家倒霉遭殃。
當夜。
幾名紫披風在知縣衙門內莫名暴卒。
那夜紫披風們一夜沒睡,滿城點了火把尋找兇手!然而一無所獲,因為那幾個紫披風死得離奇,周身無傷痕,也沒有任何掙扎,最後查了,說是中毒,於是又把知縣大宅翻個底朝天。
第二日,又死幾個。
第三日,又死。
死的人都是當夜值班第二天休息的,一開始眾人都往值班時的事兒上想,直到第三日,終於有人想起了秘聞箱。
回頭開箱,沒找到線索,那些密信看完隨手就扔,早不知道扔在哪個垃圾堆上了,到哪去尋?
找了個名醫來,探頭在箱子里聞聞,說似乎有異味,密信中有毒。
當日,秘聞箱取消,官沅百姓奔走相告撫額歡慶。
秘聞箱取消當夜,紫披風在知縣大宅里連夜開會,會開到一半,兩個小隊的紫披風罵罵咧咧的互相揪扯著回來,都說對方搶了自己女人,罵到一半,濟濟倒地而亡。
於是開會議題變成不許再出去隨意尋歡。
尋歡尋不成了,每日供應的水米食物中,又開始出現問題,紫披風們入口的食物都驗過毒,這些東西都被驗過才進了廚房,然而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明明沒有毒,但每日都有人吃了上吐下瀉,直至衰竭而死。
紫披風回頭查整個食物送來的環節,卻發現無跡可尋,誰也不會在意一個送菜的農夫到底長什麼樣子。
到了這個時辰,知縣大宅再也不敢住,紫披風撤出大宅,也不敢分散了再住到其他富戶家中——也沒什麼好住的,都給他們搞得家破人亡了。
當日紫披風只好匆匆出城,家家戶戶趕緊關起門來默默燒香。
紫披風人多,分小隊出城,在離城門不遠處一座酒樓上,一對男女負手而立,面含笑意眼神卻冷冽的靜靜看著底下的紫色洪流。
半晌那男子輕輕握了握女子的手,含笑道:「天乾物燥,適合殺人。」
那女子側首,瞟了瞟衣甲整齊的紫披風,眼神清泉般一流,答:「月黑風高,正宜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