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身在半空,抬手就要迎著鳳旋目光撕下面具。
卻有一道黑影突然橫撞過來!
那影子來得離奇,竟然是從側殿里飛出來的,腳一蹬踩著窗戶飛越而起,人在半空白光一亮,三丈外青鋒冷颼颼的瘮人,手中竟然是絕世神兵。
那身影還在丈外,名劍寶光已經到了孟扶搖身前,竟是直取她抬起的手腕,孟扶搖冷哼一聲抬手一剪,那手伸出去堅實如玉,生生將劍光剪斷。
她手指一拈拈住那長劍的劍尖,也不反手,就那麼抓著劍尖對那突如其來的人當胸直搗過去。
那人卻並不戀戰,絕世名劍也不要了,一個流利的轉身直撲回大殿,從鳳旋扒著的窗戶直撲而進,一手抓住鳳旋飛入大殿,同時抬腿一踢將打開的長窗重重踢上。
砰一聲窗戶再次緊閉,鳳旋又給拎進去了。
孟扶搖再次要抬起撕面具的手立時停住,一時氣得面色鐵青。
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是哪個混賬?
明擺著並不想和她決一死戰,只是不想讓鳳旋看見她,這麼拚死阻攔著,明擺著也是個知情人。
這個時候,阻攔她尋知真相的知情人,八成就是當年害過自己的仇人!
不管五歲之前發生了什麼,她現在可以確定,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就算不論五歲之前的事兒,五歲之後她被死老道「摧殘」十年,為練武吃盡人間至苦,十五歲起飄零江湖受盡欺辱,都是拜這些混賬所賜!
孟扶搖的火,蹭蹭的冒上來,一抬腿便奔了過去。
玉衡卻突然衣袖向地面一划。
他衣袖划出如同鋼板,在青石台階上划出一溜明亮的火花,他手指一抬,那一串火花如一串星光鎖鏈般突然躍上了他指尖,爍爍閃亮舞動不休,火花里玉衡眉目明滅,邪笑道:「我是受了傷,可是你兩個,好像也不是什麼全盛狀態,正好,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真正區別。」
他突然緩緩轉過身,毫不顧忌的將背對上了孟扶搖。
孟扶搖一眼看見他的背,頓時心中一驚,那背心裡雖然衣衫劃裂隱約傷痕,但是她記得自己短刀插入時下手極狠,就算立刻滑了出去,但以她的功力還是能對玉衡造成不輕的傷害,可是現在玉衡這一轉身,那傷痕卻已不再流血,甚至那狹長的傷痕,似乎還在以肉眼能見的速度在迅速癒合。
這是一種何等神奇的復原能力!
孟扶搖一驚未畢,背對她的玉衡突然手一甩,手中那串不滅的星火鎖鏈在半空中甩出一道燦亮的弧光,明明只是虛光,竟然生生甩出剛猛的真氣和呼嘯的風聲,那麼似可抽裂天地般,狠狠抽下來!
「啪!」
十丈寬闊的天井地面生生被劈裂,孟扶搖點起的那叢火剎那熄滅,三十丈外外殿檐角上燃著的燈籠唰的一顫,蒙燈籠的紙呼的一收,逼上蠟燭呼呼燃起,一團團火球似的墜落,滿院的春花花瓣齊齊被扯裂,扯裂的那一刻便已經無聲成了齏粉。
孟扶搖飛揚的衣角,被這狠厲的一劈劈得向上揚起,遮住了她的臉。
而四面黑暗,所有光源都被熄滅。
森冷的陰風已到!
風聲里有人邪邪一笑,那笑聲近在耳側,隱約里不覺得有什麼動作發生,臉上卻突然一涼一痛。
他想毀了她的臉!
身側有人飛速掠來的衣袂聲,大概是長孫無極,「啪」的一聲對掌聲,震的連地面都似晃了晃。
孟扶搖本就怒火滿胸,此時更是忍無可忍,也不管臉上還在痛,抬手就是一掌也劈了過去。
那掌黑暗中劈下,掌心裡一截黑色的鋒刃斜斜逸出。
弒天!
「啪——」
大力狂涌,如巨石錘心海浪沒頂,又或是一面牆生生當頭砸下,砸出萬頃波濤檣櫓灰飛煙滅,砸出千層巨浪萬物皆成齏粉,砸得孟扶搖眼前一黑喉頭一甜,全身血液剎那脫韁一涌。
身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扯,風聲一急,黑暗中異香氤氳更濃幾分,隨即聽玉衡有點詫異的道:「你——好!原來你是——」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住,哈哈一笑。
孟扶搖卻已經被長孫無極扯了出去。
她身子被扯成一道飛揚的旗,在午夜的風中呼啦啦的展開,流星般跨越宮闕千層,從瓊樓玉宇之巔划過。
身後,璇璣皇后憤然跺腳,厲喝:「為什麼不殺了他們以絕後患!去追,去追啊!」
玉衡默然不語,半晌他抬起手,捂住胸,咳嗽一聲。又一聲。
隨即緩緩抬起衣袖,捂住唇,從衣袖後聲音有些嘶啞的道:「五洲大陸人才輩出……我果然……老了……」
「去追啊!去追啊!」璇璣皇后猶自不滿,催促不休。
玉衡放下衣袖,轉眼看她一眼,那一眼情緒翻湧,惆悵……無奈……後悔……憂傷……
半晌他道:「寧兒……我真後悔不該將你嬌縱成這樣,將來我若再護不了你,你怎麼辦?」
璇璣皇后停住口,似被那聲久已無人呼喚的閨名觸動,默然半晌道:「你今天怎麼了?失魂了?兩個小輩就嚇你成這樣?他們不也吃了虧?你好歹十強者第四,怎麼這麼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玉衡笑了笑,沒有回答,只道:「你這性子,我勸過多次你總不聽,如今你聽我最後一次,改了吧。」
「改什麼?」璇璣皇后聲音又尖利起來,「你為什麼護不了我?你不是答應我保護我,從生,到死的嗎?」
「自然。」玉衡很平靜的道:「從生,到死,你死的時候,只能葬在我身邊,鳳家的陵墓,不許你去。」
「你在說胡話。」璇璣皇后瞟他一眼,傲然道:「我和他生同衿死同穴,他的安陵旁邊的位置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整個安陵,都是我和他的,沒有人可以更改。」
「不許。」玉衡淡淡道,「我不許,你若葬入安陵,我就毀了整個安陵,挖出你們的屍體,把他的拿去喂狗,把你的吃下肚,你想葬安陵,我就讓你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
「你……」璇璣皇后被他用平淡語氣說出的毛骨悚然內容所驚嚇,霍然回首瞪著他,玉衡的目光在月色里濃濃淡淡,依舊是那副不陰不陽不知真心假意的神情,然而相處這許多年,她對玉衡的性子多少也明白幾分,想了又想,才小心的試探的道:「你開玩笑的,你開玩笑的是吧?」
玉衡定定的看著她,眼底掠過一絲失望,隨即卻笑了,道:
「是,開玩笑。」
*
孟扶搖被長孫無極牽著手,飛快的越過重重屋脊。
長孫無極拉著她奔得飛快,一圈一圈的頂風狂奔——孟扶搖剛才和玉衡那一對掌,真力受震積淤在丹田,必須儘快發散出來。
奔到第三圈時,孟扶搖嘔出一口淤血,長孫無極才停下來,舒口氣道:「好了——」
孟扶搖抬頭,感激的看他一眼——他永遠最清楚她的身體狀況,甚至不需要把脈。
隨即她目光亮亮的笑道:「剛才那一掌,好像震開了我丹田一些積淤,再等幾天我全部復原,將宗越的藥力全數吸收,我應該很快就能升級了,哈哈,和十強者打架就這個好處,打一場上一級,玉衡啊玉衡,且留你先得意幾天,準備棺材吧!」
長孫無極卻不管她在得意什麼,一抬手掀了她面具,皺眉道:「臉上沒受傷吧?」
剛一掀開就嚇了一跳,孟扶搖滿臉是血,紅彤彤的怕人,再襯上她齜牙咧嘴的笑容,實在令人不敢消受,仔細一看才放下心來,原來是鼻子破了。
後知後覺的孟扶搖捂著鼻子,對著一手鮮紅詫異的道:「咦?我鼻子流血了我咋不知道?哎呀,多虧我鼻子高,天塌下來有它擋住,不然塌一點,爆的就不是鼻子,八成是我的眼睛了。」
長孫無極無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一頂她下頜道:「仰頭。」掏出巾帕給她拭去臉上血,道:「沒見過女子這麼不注意自己容貌的。」
「要好皮囊何用?」孟扶搖攤手,「徒惹煩惱,還容易被人輕視,不是花瓶也是花瓶,但凡你做出什麼業績,必然是你賣弄色相得來,個人能力全部抹殺,還有……」她突然笑一笑,慢慢道:「丑一點有丑一點的好,清靜。」
長孫無極正給她擦臉的手一頓,半晌抬眼看她,挑眉道:「敢情孟王認為我等追逐你,都是因為閣下絕頂容姿。」
孟扶搖一聽就知道太子殿下生氣了,訕訕的笑,眼睛撲閃撲閃著不說話,大有「我覺得皮相還是很重要的八成你們喜歡我和這個有關係的但是人家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你就認了吧」的意思。
長孫無極收回巾帕,嘆了一口氣道:「幸虧是我……換成那個火爆性子的傢伙,八成就直接讓你再次出血。」
孟扶搖不服氣,頭一昂道:「錯了嗎錯了嗎?」
「大錯特錯!」長孫無極冷笑,「你這個說法實在侮辱了我們。」
「真嚴重。」孟扶搖咕噥,「好吧我承認你們意氣高潔,從來不為他人皮相所動。」她探頭看看,見四面都是低矮的連排房屋,圈著矮矮的牆,皺眉道:「這是什麼地方?」
「好像是太監僕役住的地方。」長孫無極道,「你知道的,皇宮中有些犯錯被黜生有疾病或者年紀老邁的太監宮女,一般都會另闢地方集中居住。」
「其實就是扔一邊自生自滅。」孟扶搖頓時明白,嘆口氣道,「都是可憐人……咱們走吧,過幾天找個機會再解決掉那些混賬。」
她剛轉身,長孫無極卻突然「咦」了一聲。
孟扶搖回身看去,便見長孫無極目光落在屋檐之下,那裡屋角的暗影里,蹲著一個人,看背影是個老者,白髮散亂的披在肩上,正用根草桿兒,在地下畫著什麼。
這誰半夜不睡門外畫畫?孟扶搖好奇的瞅了一眼,正想走開,那老太監突然「荷荷」兩聲,扔了草桿向後便倒。
孟扶搖趕緊掠下去扶住,一扶之下先皺了皺眉,十分討厭太監身上的尿騷味道,一抬眼看見老太監滿面污臟,太長時間沒洗的頭髮紛亂的披下來,被臉上沒擦盡的飯粒粘住,辨不清五官眉目,此時正張著嘴,雙眼洋濁的瞪著,嘴角邊流下涎水來。
看那樣子是中風,或者什麼疾病發作,孟扶搖拍拍他的臉,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努力睜開眼,目光觸及她的臉,眼珠子突然凝住了,僵在眼眶裡一動不動,木木的定在那裡,孟扶搖差點以後他看見自己就死了,嚇了一跳,連聲呼喚,老太監掙扎著,似乎想呼叫,又似乎想掙脫她,但是僵木的身體動彈不得,所謂的大力掙扎不過是輕微的顫抖,看在孟扶搖眼底,還是中風發作的癥狀。
「死人!又竄出去發瘋!」
身後突然有開門的聲音,一個衣衫凌亂神情麻木的婦人嘟嘟囔囔大步跨出來,罵罵咧咧道:「死老瘋子,半夜三更的不睡覺,整天在外頭挺屍!」蹬蹬蹬的過來,劈手從孟扶搖手中抓去了那老太監,也不看孟扶搖一眼,橫拖豎拽的便將老太監枯木般的身子拽走,一腳踹開門將人扔進去,再一腳把門反踢,砰的一聲整間屋子都抖了三抖。
孟扶搖看得好氣又好笑,對身後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原來是透明的。」
長孫無極卻沒有答話,他正出神的看著地面,不知道為什麼,月光下他臉色突然有些蒼白,那白中還透出一點慘青,眉梢眼角,也似乎有些隱約的波動,似乎有什麼事正震動他的心神,並且……讓他憤怒。
孟扶搖難得看見他這樣的神情,心中一驚,一轉頭也向地面看去,長孫無極突然動了動,看他那動作似乎想伸腳將地面圖畫擦去,然而那腳伸到一半便又縮了回去。
孟扶搖蹲在那裡,盯著地面上的畫。
很雜亂,很抽象,標準兒童式塗鴉。
三幅畫。
第一幅隱約看出是宮室,很普通的宮室,不是現在的璇璣皇宮的複雜式樣,還有衣著簡單的女子,和一個太監打扮的男子,似乎正在對話。
第二幅似乎是個房間,也是千篇一律的普通房間布置,床幾盆架,垂著幔帳,那個太監蹲著,手伸在幔帳後面,那裡隱約露出方方的一角。
孟扶搖瞪著那副畫,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第三幅似乎換了個地方,陳設比較多,一個女子伏在地下,上頭立著滿頭珠翠的女子,還有清瘦的少年,廊柱幔帳後躲得有人,似乎是那太監,手指緊握住帳幔,老太監用幾個緊密混亂的線條代替,畫出那份壓抑呼吸的緊張。
緊張!
孟扶搖沒來由的眼前一黑,心臟立即也開始怦怦跳起來,她按住心口,掙扎著抬頭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一直盯著第二幅畫,眼底露出疼痛悲傷的神色,孟扶搖不知道他在悲傷什麼,只是看著那樣的神色,便覺得心中「咚」的一聲,彷彿一件重物沉沉墜下,將五臟六臟瞬間砸得劇痛。
兩人這一霎都在疼痛的沉默,如同此刻立於庭院之中想走卻挪不動步子一般,欲待逃避而逃避不得。
孟扶搖痴痴的轉目看第二幅畫,心中卻十分抗拒再多看一眼,腦海中白亮的畫面重來……黑暗的空間……伸進的帶著尿騷味的手……細長超過常人的手指……
孟扶搖晃了晃,不待長孫無極去扶,霍然站起,大步過去,一腳踢開了剛才被踢上的門。
散發著濁臭氣息的屋子裡,那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破床上老太監抹汗的中年婦人愕然抬頭,便見孟扶搖大步生風的進來,直奔老太監,伸手一拎將他拎起便走。
「慢著!」
那婦人霍然跳下床,伸手抓起牆邊竹木掃帚,霍霍一揮惡狠狠道:「你什麼人!竟然進宮搶人!」
孟扶搖倒聽得笑了一笑,不過那笑意也是冷的,她晃晃手中意識模糊的老太監,冷笑道:「對,進宮搶人,我想搶誰就搶誰,識相的滾一邊去。」
「還有沒有王法了!你給我滾!」那婦人揮舞著掃帚撲上來,孟扶搖手指一彈將她定住,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深宮苦難,相依為伴,你倒也算是有情有義,看在這份上,我不殺將……我問你,他是誰?」
「呸!」那婦人一口濃痰啐出來,「你爹!」
「我爹早死了。」孟扶搖森然笑,「你這麼想我爹,我送你下去見他可好?」
「你這混賬!」
孟扶搖皺著眉,看著這個苦熬深宮囚人歲月,早已失了本性也早已不畏生死的婦人,一時倒覺得有些棘手,然而眼見這老太監未必能說出什麼來,她需要從這婦人口中得到些信息,想了想,抬手也抓了她過來,一邊拎一個,邁出門去。
這地方偏僻無人來,鬧成這樣始終沒有侍衛經過,孟扶搖大搖大擺拎著兩人回到驛館,長驅直入內室,將兩人向地下一摜,大馬金刀一坐,道:「看見沒,帶你們出宮了,有話好好說,給你自由。」
她是對著那婦人說的,這老太監,沒搞清楚他身份和糾葛之前,她不會許諾自由。
「出宮了?」那婦人爬起來四處張望,扒著窗欞看了看,一眼望見驛館裡成片的高樹,宮中是沒有樹的,頓時明白自己確實出了宮,當即拍著膝蓋大笑起來。
「哈哈哈,出宮了,哈哈哈,出宮了!」
她撲過去拚命搖那老太監:「老路,老路,出宮了!咱們終於熬出去了!以後再不怕人來殺你了!哈哈,我們出來了!」
孟扶搖聽得最後一句,眉毛一挑,「誰殺你?」
「關你什麼事。」那婦人薄薄的嘴皮子一撇。
「不關我事。」孟扶搖微笑,「你們哪裡關我的事?我看我還得把你們送回去,繼續被殺才對。」
那婦人默然半晌,看著地上不住顫抖的老太監,突然道:「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誰?他在宮裡的經歷,還有你的經歷。」
「沒什麼好說的。」婦人冷冷道,「他是老路,我的對食,比我早進宮很多年,我犯錯進暗庭的時候,他已經在裡面,至於為什麼事被打發進去的,我問過他,他沒說,在進暗庭之前,他是早先盈妃娘娘宮裡的粗使太監,盈妃娘娘暴病薨後,她宮裡很多人都被打發進暗庭,沒兩年就死得差不多了,就活他一個,我進暗庭很得他照顧,便結了對食。」
盈好……孟扶搖將這個封號咀嚼了一陣,沒覺出什麼特別意味,想了想道:「皇宮西南角一叢矮樹後有一座廢棄宮室,你知道那是哪座宮殿嗎?」
「那裡有宮殿嗎?」婦人搖頭,「西南角有塊地方是禁地,我們做宮女的時候都不允許過去,沒見過。」
孟扶搖皺眉,換個方式再問:「盈妃的宮殿,叫什麼名字?」
她記得當初在官沅牢中遇見的那個男子,曾經說過彥凌兩個字的音,她查過璇璣所有的地名,沒有找到和這兩個字發音近似的地方,現在便想起,大抵是宮殿名?
「不知道。」那婦人還是搖頭,「盈妃娘娘十四年前就薨了,我八年前才進宮,哪裡知道她的事。」
「十四年前……」孟扶搖心中一震,道,「老路什麼時候進暗庭的?也是十四年前?」
「是,十四年了。」那婦人轉頭看委頓在地嗚嗚啊啊的老路一眼,眼神中滿是撫慰自傷和嘆息。
若在平時,孟扶搖也許會為這般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感情感動,然而此刻她心中煩躁不寧,燎了一團茅草似的混亂疼痛,哪裡管得了這個,又問:「誰要殺你們?」
「是殺他,不是我。」婦人道,「原本我們在那無人管的地方也清凈,苦便苦一點,日子便這麼過,也慣了,不想幾個月前,突然便有人來殺他,是在飯里摻了毒,偏巧那天我失手打翻了飯,飯給狗子搶了去,我正心疼得罵呢,那狗子卻蹬蹬腿死了,嚇得我抱著他一夜天沒合眼,想藏沒處藏,想躲沒處躲,兩個罪人,不過縮角落裡等死罷了,不想之後竟然便又沒了事,無人過問,我便尋思著,是不是殺錯了人?如今發覺了也便放過了?想來想去,又想起那事發生之前,這死瘋子整日在地上畫畫,有次說是給人看見了的,問他他又說不清楚是誰,莫不是這畫惹的禍?便不許他畫,誰知道這個挺屍的,白日我看著是不畫了,卻又鬧出幺蛾子,半夜裡爬起來出門畫,我白日里要洗太監們的衣裳,累上一天夜裡哪裡守得住,這不又招來你們……」說著不知道觸動哪裡的愁腸,終於抬起袖子來拭淚。
孟扶搖木然坐著,聽著那些話,字字入耳,卻又字字渾渾噩噩,舊事像埋藏在灰燼中不滅的星火,總在一片灰暗中猩紅的一閃一閃,真正去扒找卻又處處難尋,一不小心也許那點星火便又滅了,還是冷冷的灰一團,就像這心,隔夜浸水的冰涼。
身側長孫無極默默抓起她的手,輕輕一握,他掌心有些燙,然而對這刻手腳冰涼的孟扶搖來說,那滾燙感覺卻最是熨帖舒心,孟扶搖感受著那份熱力,於這心神恍惚的一刻,突然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她記得長孫無極以前的手掌是微涼的,這和他武功陰柔有關係,但是這段日子,無論什麼時候他的手伸過來都是熱的,溫暖入心,這麼一想心中這一動便瞟過眼去,見長孫無極攏著袖子,抱著茶,茶杯熱氣裊裊,又被袖子攏住,那手便分外暖和。
這麼一察覺,心又是動了動——他是希望在這黑暗前行的路上,給自己多一些暖和的感覺吧?不光是行動言語,還有體膚接觸,不光是不即不離的支持和陪伴,還有在她心生寒冷手足發涼的那一刻,伸出的在袖子里暖熱用茶杯焐燙的一雙溫暖的手。
這世上有人待你如此,真相再畏懼再恐怖也有人願意和你分擔,那麼,還怕什麼呢?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雙眼潮濕的反握住了他的手,安撫性的拍了拍,隨即示意鐵成帶那婦人下去,先看守住,待事情水落石出再決定她的去留,又命人出去悄悄的找大夫——老太監病得不輕,那三幅畫的含義,那盈妃舊事,那要殺他的人,這些事的答案要等他能開口說話,才能真正理清楚。
人都離開了,堂中只剩下兩人,對著一盞燈面面相對,聽著遠處遙遙傳來雞叫,隔了幾條街有起早的人們開門的聲音,弄堂里梆梆的敲起了早市的梆子,晨曦漸漸鍍上窗紙,將人的臉照得一片返白。
這驚心動魄而又陰暗細微的一夜,便這麼如水的過去,有些心情,都也如水般東流而逝,挽不及,而那些藏在故紙里的陰霾舊事,卻又那麼毫不客氣擠進她人生的縫隙里,膨脹成生硬的一團,梗在心底,讓人時時想哽咽。
長孫無極起身,輕輕吹熄燈火,將她溫柔攬進懷中,慢慢撫著她的臉,拂去她一夜之間眉梢眼角鏤刻的塵霜和疲憊,低低道:「睡一會吧,天……就快亮了。」
孟扶搖沒有抗拒,無聲伏在長孫無極懷中,這裡有他的心跳,平靜博大而有力,那麼一聲聲數著,便是世間最安定最美的心曲。
*
皇宮一夜,未曾尋到那屏風後的黑影是誰,卻將一些寫在過去里的秘密,層層掀開只剩最後一層薄紙。
孟扶搖一夜過來,再次恢復了平靜,身為上位者久矣,她早已不是當年想隱忍又忍不住衝動,想衝動又常常犯錯的小人物,歷經四國變亂,抬手翻覆慣了人家家裡的風雲,她不允許別人有機會翻覆她。
她首先去拜訪了九皇女。
在九公主府的內室里,她和九皇女做了一番長談,那女子淡定從容,很明確的告訴孟扶搖,父皇處境奇特,並不像表面看來這麼簡單,女王肯定另有其人,諸家皇子皇女牢牢把住自己手中那點勢力,其實不過是於事無補的可笑。
「我璇璣皇城兵力,分三人掌管。」九皇女鳳丹凝給孟扶搖畫兵力分布圖,「陛下自然是總掌調兵之權,另外親自直管皇城御林軍,當然,如今這個親自直管,只怕也是皇后在管罷了,其餘還有皇城神策軍十萬和長勇軍十五萬,神策軍歸兵部掌管,兵部尚書是三哥的舅舅,等於是三哥的,另外紫披風還有萬人,鐵衛還有萬人,此外,各地重將擁兵自重,到底歸誰的陣營,到底將來會如何動作,不好說,但就我看來,一旦皇權確定,自然也就清楚了。」
「長勇軍是誰的?」
「長勇軍歸陛下總領,分三營,其中一營是大皇女的外公總領,其餘兩營目前態度中立,另外,長勇軍統領多半是邊軍出身,早年都是原兵馬大將軍,靖國公唐家門下。」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吟吟道:「九皇女如今是個什麼打算呢?」
九皇女肅然站起,斂衽一拜。
「我想請孟王及太子殿下出手相助,助我璇璣早定乾坤,救我璇璣皇裔,免於自相殘殺之難。」
「我?」孟扶搖指著自己鼻子,瞅著九皇女,半晌笑了,「當真當我是管閑事大王?你璇璣窩裡反,好像我沒什麼責任和義務吧?」
「王爺,我雖不知新主是誰,但卻知道,現今掌權者對王爺頗有敵意。」九皇女垂下眼,靜靜道:「何不一勞永逸呢?」
孟扶搖笑笑,道:「璇璣皇子皇女盯著皇位都快盯成紅眼病,相互殺得血肉橫飛,難得九皇女如此超脫,只有你一個不以皇位為意,反倒記掛著同胞之情口」
「短短年余時間,四姐死,六姐死,七哥死,八哥死。」九皇女神色淡淡,「雖非一母同胞,卻也是親生兄姐,這麼一個個無聲無息的死去,死在傾軋爭奪的皇權之輪下,以後也許還要死更多,璇璣皇子皇女當真太多,割草一般無人痛憐,可是,上天不憐,帝後不憐,我憐。」
她又拜:「也請王爺憐。」
孟扶搖起身攔住她,笑道:「我一個外人,暫居你國,身邊不過三千護衛,憐你又怎樣?九皇女實在太看得起我,只是先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朝中有人很看不慣我,姑娘我一向是不喜歡等別人對我下手再動作的,所以,該出手時我會出手。」
九皇女喜動顏色:「謝王爺,王爺但有驅策,丹凝絕不推辭。」
真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孟扶搖笑著,自袖子里拿出一幅畫像,道:「聽說九皇女因為精通翰墨,在陛下御書房侍應文書奏章,每隔三日都會將奏摺簡章送到永昌殿?那麻煩您抽空看方便時,將這幅畫給陛下看看吧。」
九皇女接過,畫像是平攤著遞過來的,她眼光一落便看個清楚,孟扶搖仔細注意她神色,卻見她並無異常,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這幅畫,是綜合了那三幅中的圖像和孟扶搖自只腦中破碎印象畫的,畫中是那宮室,一個微笑著的女子,臉是孟扶搖的臉,神情不是孟扶搖的神情,年紀也比孟扶搖大些,她身後一間小小耳房,窗帘半卷,隱約床幾盆架,幔帳垂地。
孟扶搖覺得,鳳旋未必注意過那太監,也未必看見過最後一幅畫裡面的場景,但是這個女子,他應該有記憶吧?
九皇女收了,孟扶搖又問起鳳五的妻子的下落,九皇女沉思了一下道:「五嫂啊……還是讓五哥別尋了吧。」
一錘定音,餘下也不必多問,孟扶搖嘆息一聲,起身告辭。
*
她回了驛館,叫了人來一番安排,然後收拾打扮了出門去。
她去了朱雀大街的神木巷,那裡是京城鷹犬的集中住宿地,如同紫披風和鐵衛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兩個機構的高層住地同樣離得遠遠。
她先去了鐵衛總統領的家,一身黑衣登堂入室,找到上次因為搶「一榻雲」斷腿重傷還在養傷的鐵衛統領的卧室,笑吟吟推門進去,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百年名貴瓷瓶,將總統領大人剛剛癒合的斷腿再次敲斷了。
然後施施然在總統領大人殺豬般的喊叫聲中推門而出,按照九皇女給的名單直奔璇璣朝廷中和鐵衛親近的官員家中,也沒幹什麼,就是沒事打打人家燈籠燒掉半間屋子啊,將人家從溫香軟玉的小妾身上拖下來害人家倒陽啊,鑽進人家密室將貪污受賄的銀子搬到大街上一撒任人拾取啊之類的,接連鬧騰了幾家之後,她又去紫披風總首領家中,在他家井水裡倒了整整一麻袋低級毒藥,那一麻袋倒進去,滿井水都堆滿了白色泡沫,別說人,豬看見都不會喝。
紫披風首領發現那水不對勁,立即開始徹查,偏巧看見人影一閃,掠過高牆,急忙點起人馬去追,越追越覺得不對,這路線怎麼是往鐵衛那方向去的?正在猶豫著,鐵衛統領手下尋找兇手的人馬也已經氣勢洶洶撞了出來。
於是,便撞在了一起。
一個以為對方敲斷了自家首領的腿還想趁火打劫,一個以為鐵衛不忿首領受傷派人下毒還想惡人先告狀,本就多年冤家塞了一肚皮惡氣,根本沒有平心靜氣坐下來仔細推究的可能,哪耐得三言兩語岔來岔去,再加上那些鐵衛親近的官員披頭散髮赤腳光頭的趕來,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始憤然責問,紫披風解釋來解釋去解釋不清,最後只得以一聲銷魂大吼做了總結:
「日你媽,討揍!」
於是便揍了。
一萬紫披風對上一萬鐵衛,再次打得眉飛色舞花里胡哨,大皇女和三皇子第一時間趕來彈壓,但是這次和上次不同,這次還牽扯上那些屋子被燒嘿咻被擾銀子被天女散花的官兒,於是一個個扯著兩位金枝玉葉喋喋不休,並拉幫結派的聯合自己同僚要找個公道,三皇子倒是耐心撫慰,並不聽信鐵衛和官兒們一面之詞,大皇女卻是個火爆性子,一聽紫披風首領說完首尾就柳眉倒豎了——好呀,我還沒欺負人,人都一起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想她紫披風當初何等威風?如今一再挨打吃癟,首領死了好多她都忍了,不想老三還是不放過!看老三到現在還在裝模作樣,事情又怎麼會這麼巧,吃虧的全是他那邊的人?
大皇女兩眼冒火,隨即又想起皇位繼承者至今不明,陛下又破例放權給她,好多人在耳邊旁敲側擊說陛下也許根本就未定女主,只是聖心默察,看看誰能在爭鬥中勝出,誰最適合做皇帝而已,她被這個說法屢次動心,卻又猶豫難決,如今這般火上澆油一逼,反倒起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也罷!就讓璇璣朝野,睜大狗眼看清楚她的能力和資格!
大皇女決心一定,當即噙一抹冷笑,素手一揮,底下人會意,蹬蹬蹬的就奔去長勇軍傳令了。
五萬長勇軍一動,逼得十萬神策軍也只好動,這兩家一動,掌握另兩營長勇軍的唐家立即宣布京城危殆,陷入兵難,為人臣子者有擎天保駕之責,當即調動一營兵換防原本負責京城守衛的神策軍,又出兵圍困皇宮,神策軍和御林軍自然悍然不理,唐家小公爺漂亮的娃娃臉笑得花也似,拿出一張紙寫上幾個字,顛兒顛兒的跑到驛館,孟扶搖從廁所里找出給元寶大人當蹲坑踮腳石的玉璽,「啪」的一蓋!
一份華麗麗的聖旨便在「扶搖奪位股份有限皮包公司」的總裁兼推銷員兼業務部主任兼人事部部長兼主賬會計兼職員的孟扶搖手中,誕生了!
「搶權二人組」之唐易中虔誠的捧著聖旨,虔誠的撲入了混亂,一邊維持秩序一邊打亂秩序,一邊調節平衡一邊打亂平衡,一邊拉架一邊踹人家一腳,一邊滅火一邊順手又放了把火。
彤城這回真的紅艷艷的了——火燒多了。
孟扶搖對於自己一手撩撥起來的火根本不屑一顧,璇璣皇族本就是一堆雜七雜八的乾柴,誰撒上點火星子都會爆發,她皺著眉頭半喜半憂,喜的是自己最近真氣躍動,很明顯快要突破了,憂的是九皇女傳來消息,陛下看見那副畫雖然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但是沉思很久後,依舊一言不發。
孟扶搖這下搞不清楚鳳旋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了,而太監老路,遍請名醫看了依舊不見起色,從他嘴裡根本得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這日她從九皇女府中回去,心中憂煩,看見個酒樓便去坐了坐,和長孫無極倆個難得忙裡偷閒聽曲兒,酒樓上正在說書,說的是「定國策瀚王殺兔,鎮後宮眾妃種田」,孟扶搖聽著,抽了抽嘴角,道:「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隔桌卻突然有人道:「這真是在哪都不安分。」
孟扶搖聽得一怔——有人認出自己來了?轉頭去看,卻見鄰桌一個清秀少女,扎著奇特的三個辮兒,將頭髮分成三股披在肩上,束著金環,正用一根草逗著桌上一個盒子里的東西,看她的神情,似乎是對著盒子里的東西在說話,並不是對自己。
孟扶搖笑了笑,便想轉回頭來,眼角突然瞥見那少女身側的女子。
她並沒有看見那個人——她只是看見她擱在盒子邊的手,指甲晶瑩,邊緣卻並無弧度,仔細一看指甲微微捲起,似在熱水中泡軟收起過,這種情況一般是練外家功力的人怕損傷指甲才會這樣,但是哪有女子練那霸道外家功力?而且很明顯這雙手晶瑩細膩,毫無繭子,別說外家功力,怕是連劍都沒握過。
孟扶搖看見這雙奇特的手,倒起了好奇心,順那手看過去,是一截靛藍深紅相間的衣袖,色彩極其鮮明,再向上看看見較尋常人更纖長的脖頸,以及,輪廓深深的秀美側面。
那女子肌膚蜜色透亮,五官輪廓鮮明,卻又不帶異族氣息,只是眼窩深深,蘊著一泊波光明滅深海一般的眸光,像是流動的深淵或是浮動的夜色,第一眼還只覺得驚心,第二眼便覺得眩惑。
孟扶搖沒見過這樣的眸子——長孫無極的眼眸亦如海深邃,但那是日光下的海,華光璀璨,明珠一般惑人,這個女子的眼眸,卻是沉的,凝的,像天地之外的神魔之海,不容人探入。
感覺到她的目光,那女子側首,凝目看了看孟扶搖,那一看孟扶搖又是一暈。
隨即她聽見那女子身側的少女突然冷哼一聲,似乎不滿孟扶搖這樣公然的看來看去,手一推便將手中盒子推了過來。
五彩的巴掌大盒子在桌上一滑,裡面突然飄出個白白的東西,一張紙一般的飄向孟扶搖手背。
孟扶搖手指一點,那東西半空停住,掙扎了下,掙扎出四個腳爪,小小的爪子一彈,彈出四根細絲,唰的落了下來。
一根白色的絲落在孟扶搖肌膚上,瞬間細絲變紅,那絲竟能吸血!
孟扶搖可不會讓這怪物把自己血吸了去,指尖一捺就要把絲捺斷,那女子突然伸手,捲起的指甲剎那彈開,割斷了那根絲,隨即對三個辮子的少女嗔怪的白了一眼,又對孟扶搖打手勢,看那意思是在道歉。
孟扶搖本來覺得隨隨便便放怪物咬人很過分,然而一見這女子殘疾頓時沒火氣了,笑著對她點點頭就想走,那女子凝注著她的眼睛,突然又打了幾個手勢。
那三個辮子的少女翻著白眼,不情不願的翻譯:「聖……姑娘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是不是有什麼疑難事需要解決。」
孟扶搖怔一怔,和長孫無極交換了個眼光,隨即笑道:「你家姑娘真是特別,那麼我可不可以先問問,你家姑娘能不能看出我是什麼心事呢?」
那女子無聲打了幾個手勢,那少女道:「姑娘說,來處來,去處去,不知來處,何來去處?」
孟扶搖這下真的震驚了,隨即想起五洲大陸多奇人,這女子大抵是有點神通的,先試試這個也行,當即道:「請姑娘解惑。」
那女子輕輕側首,含笑看著孟扶搖,她這一看,孟扶搖又暈了,隨即便覺得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幕幕場景,越轉越快最後連綿成片,轟然一聲壓了下來,隱約聽見哪裡蹦一聲斷裂聲,裂得渾身一顫,隨即覺得對面的女子的眼晴突然從她的眼眶裡飛了出來,懸浮著,緩緩移向自己腦中,似乎要取代她的眼睛,這個感覺實在太恐怖,她心中一驚,瞬間醒了。
醒了才發覺女子好端端坐在對面,哪有什麼眼睛飛出來的場景?大抵那是幻覺,她腦中此刻一片混沌,心中空茫,木木的不知道言語,有點怕自己著了對方道兒,但是看長孫無極始終坐在對面若有所思沒有干涉,他是意識控制行家,他沒有異狀,對方應該不是攻擊自己。
只是……她這麼一看,看的是什麼?自巳並沒有姐起來什麼啊。
那女子卻已攜著少女款款起身,遞過來一張半紅半白的紙,那少女解釋道:「燃成灰喝下,不喝只聞煙氣也成,看你怎麼想。」
孟扶搖聽著好笑,這簡直和前世里的巫婆神棍一個德行了,笑嘻嘻收下往袋子里一裝,看著那女子飄然而去,自己也和長孫無極下樓,一邊走一邊道:「你看這個巫婆的灰我要不要喝……」
「什麼巫婆?」身側突然有人插話。
「你又不是沒……」孟扶搖說到一半突然怔住,趕緊回頭一看,眼睛登時瞪大了,「宗宗宗宗……」
「幾個月不見你得了失憶症?還是名字都不會叫了?」某人還是那麼毒舌,還是那麼對其他任何人視而不見,還是那麼習慣性一見她便牽過她的手把脈。
孟扶搖驚喜的大著舌頭,連人家的毒舌都不計較了,「啊啊宗越你怎麼來了……」
「我聽廣德堂的信報說,有人在四處尋找名醫。」宗越還是那個白衣如雪肌骨晶瑩的宗越,當了一陣子皇帝似乎也沒能讓他看上去渾濁些,依舊乾淨清潔,雪似的立在人群里,人群都避著他走。
他仔細把著孟扶搖的脈,微皺眉頭隨即放開,有些不滿的睨了長孫無極一眼,才道,「難道你忘記了天下真正的名醫是誰嗎?」
「我找遍全五洲也不敢去找你啊。」孟扶搖攤手,「你聽說過為一個太監的病會叫皇帝遠赴千里趕來治的嗎?」
「我為的又不是他。」宗越答得簡單,突然探身對遠處看了看,道:「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我也不知道,神神道道的。」孟扶搖瞟他,「你認識?」
宗越沉思著,半晌道:「不,只是背影有些熟悉,也許認錯了。」他這才對長孫無極打招呼,道:「太子殿下氣色挺好,比扶搖好多了。」
孟扶搖翻白眼,這人能不能一開口就是滿身的刺?
「托福。」長孫無極微笑,「陛下氣色更好,比我兩人加起來都好。」
孟扶搖一聽這兩人對話就頭疼,趕緊拽著他們便走,一直回到驛館才道:「蒙古大夫皇帝,你現在不比以前,趕緊把人看完便走罷。」
「我也沒那麼多閑工夫和你叨叨。」宗越把著老路的脈,半晌皺起眉頭,道,「油盡燈枯。」
又道:「我能弄醒他,但是必須要先告訴你,弄醒他之後,他也便活不成了。」
孟扶搖沉默下來——她直覺這老傢伙不是好東西死有餘辜,但是真相未明之前她有什麼權利判他死刑?
宗越看了看她,又看看老路,突然轉頭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
長孫無極亦看過來,兩人目光中剎那交換了許多信息,半晌宗越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孟扶搖「嗯。」了一聲,招呼鐵成給宗越安排宿處,自己一路思索著回房,隨便脫了衣服躺下。
脫衣服時她發現懷中那張那女郎給的紙,笑了笑,隨手扔在桌子上。
她睡下後,宗越將那老太監搬進內室,取出隨身的錦囊里的金針,開始施治。
而那間卧室里,孟扶搖很快睡熟了。
她睡著的時候,元寶大人從外面大解完進來,爬上桌子準備睡覺,突然看見那張紙,抓在爪子里瞅個半晌沒瞅出什麼來,順手一扔。
那紙在空中飄了飄,悠悠落入床邊燃著沉香的香爐里,在那點紅色的星火里慢慢燒著,發紅捲起,最後化為灰白的灰燼。
空中漸漸升起一縷青色的煙氣,混在原先淡白的煙霧裡,色澤不變,筆直一線。
孟扶搖突然翻了個身。
而那邊的屋子裡,宗越額頭上漸漸沁出汗珠,手下金針落針如風,飛快的在老太監後腦上一一插過。
半晌,他凝重的收手。
他靜靜的等著。
那老太監突然顫抖起來,抖如風中破碎的葉,隨即猛地發出一聲低嗥。
他嚎了一聲,突然一個鯉魚打挺,以一個垂死病人不能有的敏捷跳了起來,發出一聲撕裂的模糊不清的嚎叫:「別殺——」
與此同時,孟扶搖屋子裡也突然傳出一聲驚叫。
叫聲尖利撕破黑夜,連聲音都變了,實在不像是縱橫七國翻覆風雨的孟扶搖會發出來的。
宗越臉色立即變了,顧不得那已經清醒的老太監,白影一閃便掠了出去,而黑暗中一條紫影也閃電似的飄了出來。
黑暗的屋子裡。
孟扶搖渾身大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驚破了自己的心肺!
她……她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