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哪個世界飄討來,帶著煙灰和夜草的氣息,那風不再是透明,帶點薄薄的煙氣,蒼蒼白白的飄過來,飄進蒼蒼白白的小手。
小手……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手這般的小,這般的瘦?這般的細弱如雞爪,指甲里滿是木屑。
木屑……
哪裡來的木屑?她記得自己的手,指節纖長,指甲潔凈,什麼時候摳了一手的木屑?
木屑簌簌的落下來,落了她一頭,她仰頭去看,看見頭頂黑沉沉的,散發著普通木質微腐氣息的橫板。
四面都是板,長可一臂,高可兩臂,她伸臂去量,其實不用量,這是早已爛熟在心的長度,熟到她閉著眼睛,也知道身後木板上靠近木榫處有一個點狀的暗疤,木板最下面還有個小小的突起,原本是個打磨不平凸出的木刺,經過長年累月的撫摸,早光滑得像個棗蛋兒。
棗蛋兒……恍恍惚惚里她覺得,這個東西她沒見過。
為什麼沒見過?
她若有所悟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臂小小的腳,看系在自己腳上的布繩子,看見包裹著自己的幾乎永恆的黑暗,而黑暗的前方不遠處,宮殿飛檐下的銅鈴叮鈴鈴的響著,將清寂的響聲傳入這一方更為清寂的窄小天地里,不知道哪裡的宮燈的光遙遙射過來,淡紫色,朦朦朧朧,每天這燈亮三個時辰,酉時到亥時,然後熄滅,那個時侯,她便該在沉默的黑暗裡,悉悉索索摸索著睡下來。
睡下來,沒有床褥沒有枕頭,墊著些破布棉絮,夏天連破布棉絮都沒有,光身子睡在悶熱的黑暗裡,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將身下的木板浸濕,天長日久,那木板更黑,黑得像無底深淵的醬黑色。
那悶熱窄小不通風不透氣的空間里還嗡嗡飛著蚊子,無聲無息針刺一樣一口又一口,只好不住的翻身,拚命的抓撓,抓到模模糊糊睡著,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被熱醒,心口窒悶著難受,張大嘴脫水魚似的喘氣,一摸全身都起了紅斑,一部分是痱子,一部分是抓破的,被汗水一腌,火辣辣的痛。
身上很多地方生了褥瘡——一個沒有任何疾病的人,生褥瘡。
於是在夏天裡盼望冬天,好像冬天的乾爽清涼便是救贖,然而真的到了冬天,又發覺寒酷的冬月較之暑熱不遑多讓的難熬,風從四面透進來,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小刀子似的刮在肌膚上,再從肌膚上裂進骨頭裡,骨頭吱吱嘎嘎的磨著,骨縫裡都是冰的,她將所有的舊布棉絮都裹在身上,將身子縮成儘可能小的一團,依舊不能抵抗這般徹骨的寒,那麼冷……那麼冷…讓她擔心小小年紀,便要凍出一身的關節炎。
然而她不能說話,不能要求被褥不能要求扇子不能呼喚不能……跨出這上鎖的柜子。
是的,柜子。
從她有這一世的記憶開始,便一直存在,並且打算那樣永遠存在下去的柜子。
活在柜子里的……孩子。
全部的世界,是寬一臂,長兩臂的方方的柜子,不能站只能蹲,永遠都睡不直,掀開被褥底下挖了個洞,她從那洞中大小解。
柜子外那些花,那些飛鳥,那些輕巧的步履那些自由的舒展,那些歡快的言語那些明媚的春光。
和柜子里的世界全然無關。
……有人在輕輕敲柜子,熟悉的三聲,一輕兩重,隨即上頭縫隙里,塞進來兩個冷硬的饅頭。
一張女子的臉從那縫隙里一晃而過,年輕的,美麗的,卻因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而過早憔悴的臉。
她眼神疼痛哀憫,滿是沉沉的壓抑,似是那樣碰一碰,便要落下淚來,她那樣隔著縫隙,哀哀的注視著她,那樣的眼睛裡,她看見熟悉的縮小般的自己。
一切,如此熟悉。
熟悉到深刻在血脈里,熟悉到如此驚心,彷彿不見天日的穹窿里突然劈過白色的電光,一下便將她的夢中靈魂和過往軀體生生劈開!
這不是現在的她!
這是五歲的孟扶搖,這是五歲的鳳無名。
無名,無名。
一個宮女無意蒙寵,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生下的皇女,沒有人給她名字。
甚至沒有人給她生存的機會。
陛下立了新後,新後善妒,不允許任何人再承恩寵,不允許任何人再生下陛下的孩子,她自己一年一個的生,後宮女人卻從此絕育,如果有誰膽敢勾引陛下,膽敢生下皇裔,迎接她的必然是天下最慘的死法。
然而那一年,盈妃宮中的梳頭宮女許宛卻懷孕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懷孕,也許是帝王某日路過宮室,看見舉袖挽發的美麗宮女,滑落的衣袖中玉臂如藕,眉目嫵媚鮮艷如春,便浪漫的趨前求歡;也許是皇后年年懷孕卻又不許帝王再對後宮廣施雨露,正當壯年的帝王難熬漫漫長夜,路遇了穿柳撫花而來的纖纖女子,就地在綠草如毯中按倒了她……
都只是也許,永無活著的生命可以考證,如同那些散落在血色宮廷里的舊事,早已腐朽成灰,再也無人能夠撿拾得起。
十個月後,世界上有了鳳無名。
她永遠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眼。
她看見沒有燈火的屋子,看見血水中自己咬牙用烤過火的剪刀剪斷胎盤的蒼白女子,看見血水裡漂著的一朵小小的玉蓮花,聽見她用被子捂住的無聲的呻吟,聞見漫天漫地的血腥氣息,感覺到她用滿是淚水的臉死死貼在自己臉上,哽咽的道:「孩子,不哭……不能哭……哭了我們都沒命……求求你,別哭……」
於是她成了第一個不曾哭過的新生兒,為了保住那個女子和自己的命。
後來很多次,在那漫長地獄般的五年里,她無數次想過,還是哭了好,真的,還是哭了好,死,有時候真的比活著要舒服。
當時,為什麼不哭呢?
之後,真是想哭也不能哭了。
這一世的母親,從此將她養在了柜子里。
五年。
從落草開始,到五歲。
五歲時她幼小如三歲孩童,因為長久彎身弓腰縮腿,她全身骨節變形,以至於五歲之後師博拚命讓她練武,用高強度的武技重新拉伸鍛煉骨骼,她練得那麼苦,比尋常人更苦,便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和尋常人站在一樣的起跑線上。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灰燼和夜草的氣息,那灰是後院灶上燒火的煙氣,那夜草是屋子下生著的春草,綠的,絲帶一般的長,墜著晶瑩的露珠——她沒見過,娘蹲在柜子邊低低說給她聽,她聽著,在前世的回憶里費力找著關於草的印象,五年的黑暗,五年里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東西不是油燈的光便是遠處紫色宮燈的一角絲穗的光影,雖然前世很多記憶在她長久的寂寞里一遍遍咀嚼里還記得清楚,但是對於很多物體的印象,反而模糊了,她甚至想了很久,才想出草是個什麼東西。
娘每到夜裡,時常會靠在柜子上,喃喃的和她說一些事,五洲七國,現今狀況,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似乎也怕這個女兒會被凄慘的關瘋,努力找時間和她交流,她說著,只想著灌輸給小女兒一點屬於柜子外世界的東西,卻不知道,她每說一句女兒都會回答,一句句說,一句句問,一句句答,只是,都沒有聲音。
她不能說話,她只能隔著柜子用無聲的言語和這一世的娘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話。
有些很要緊的話她覺得必須說必須說,但是每次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娘便立即快步走開,留她張著嘴,一臉悲涼的對著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有次娘說著說著,突然輕聲嘆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是含蓮出生的皇女啊……你才應該是璇璣皇族最高貴的公主……我有時真的不明白天意……為什麼……為什麼……」她起身,似乎去床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個東西,從柜子底下的縫裡遞過去給她。
她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色,看形狀確實像朵蓮花,不過她立即在黑暗裡譏誚的笑了——八成是個結石吧?
誰見過五洲大陸最高貴的含蓮出生的公主,養在柜子里永生不能見人,一天才吃一兩個冷饅頭嗎?
這見鬼的蓮花,不過是個森涼的諷刺罷了。
她一甩手,將那蓮花扔了出去,娘驚慌的接著,連連頓足怪她不懂事,又小心翼翼的藏回去,靠在柜子上有點神往的道:「……也許有一天,能用這個證明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是這個世上最無聊的東西,她不需要公主的地位,如果能用這朵蓮花換來自由,她會立即跪下來對那蓮花磕頭!
何止是自由?何止是黑暗?何止是飢餓?何止是永遠不能伸直永遠不能接觸陽光的苦痛生活?還有她不能說不能抗拒的,這世上最殘忍最痛苦最難以忍受卻又日日必須默默忍受的侮辱的酷刑!
聖潔的蓮花!污濁的手!
她打心底憎惡那見鬼的祥瑞,從此便忘了乾淨。
……她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玩著手指里的木屑,她摳木屑都摳得小心翼翼,有次不小心聲音大了點,偏巧娘屋子裡有人,那女子狐疑的過來看,娘撲過來擋住柜子,聲音發抖的說是老鼠,她從柜子底部的縫裡看見,地面慢慢濡濕了一塊,那位置,是娘的裙子底下。
從此她連摳木屑都摳得十分藝術,用口水慢慢沾濕,一點一點的挖,挖下來捏成團,想像那是雞腿,雞腿哦……很多年沒吃過了,盈妃對宮女十分苛刻,她們的食物也就勉強果腹,一有錯誤還經常餓飯,所以時間長了,她能根據遞進來饅頭的數量推測今日盈妃的心情,兩個饅頭:正常,一個饅頭:心情鬱悶,挑刺;沒有饅頭:暴怒,宮女受罰,沒有饅頭的時候,她們便隔著柜子聽彼此肚子里的咕咕叫聲,娘有時把手伸進來,想安慰她,她立刻推開,娘便以為她生氣了,坐在柜子前等到半夜,偷偷去廚房泄水桶里找來饅頭皮和比較完整的剩菜,她一大半,娘一小半。
其實剩菜也不錯,去掉泔水味,最起碼有油水。
……她蹲在那個味道的風裡,聞著滿是木屑的手指,懷念上次餓飯時偷到的半張火腿皮。
風的味道,突然變了。
香。
奇異高貴的香氣,像是極高的遠山上雪蓮花上覆的雪,涼而馥郁,那般淡而不能忽略的飄過來,瞬間全世界的各種怪味道都退去,只剩下那般令人神往的香。
她抬起頭,努力的嗅著,無聲的張著嘴講:王者之香。
這許多年,為了不讓自己完全喪失語言功能,她不停的在說話,用嘴唇無聲的一張一合,說話。
那香氣突然更濃了些,本已經飄遠了,卻似又近來。
她緊張了,往柜子里縮了縮。
這一縮,那香氣反而似乎確定了位置,直接向著柜子過來。
她更緊張——她現在只是五歲孩童的身體,多年困於黑暗沒有營養,五歲連三歲也不如,雙腳上還牢牢縛著布繩,如果遇上惡意,她只有承受,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那香氣停在柜子之前,從柜子底部的縫裡,可以看見一雙靴子,淺紫銀邊,非常精緻,卻是一雙不大的腳,像是少年。
看那靴子很華貴,莫不是宮中哪個皇子?
她縮得更緊——落難孩子被善心皇子發現救出苦海,那是小說里才有的故事,是未經世事苦難閉門造車的文人墨客編造出來的童話,更大的可能卻是她和娘從此被發現,然後迎接世上最慘烈的死法。
柜子門卻突然開了。
開得無聲無息,她明明記得柜子上掛著一個好大的鎖,如今她連鎖斷落的聲音都沒聽見。
柜子開啟,一線單薄的日光被錦緞拉開。
錦緞里立著比錦緞更美麗更溫潤的少年,也像一匹五彩的華錦,在天地之間無聲而又張揚的鋪開。
他的目光也是一匹錦緞,滑潤的曳過,瞬間便將她全身掠過——小小的身體,消瘦的小臉,散亂的發,驚恐的眼。
她的適應黑暗的眼被突如其來的日光逼得眯起,湧出大量的淚水,她在淚眼模糊里看他,看那日光照耀下的深海一般波光璀璨的眼眸。
他似乎感覺到她不能突然接受太猛烈的日光,上前一步,擋住了那光。
隨即他蹲下來,問她:「你是誰?為什麼睡在柜子里?」
她有點難堪的看著他,自己知道柜子里的氣味實在不好聞,瀰漫在這個香氣氤氳的少年面前更加尷尬,然而他似乎什麼都聞不見,只專註的看著她。
那一霎她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撒謊,撒謊,不能說真話,這個人既然不知道她是誰,那麼她撒謊他也辨不出。
「不能見風。」她突然張口,努力的清晰的答。
「有病么?」他恍然大悟的樣子,再次打量她全身,在她細瘦如柴的雙手雙腳上掠過,她看起來確實是個有病的孩子。
「有病為什麼不治?」
「在治。」好歹也是前世的副教授,撒謊張嘴就來,「太醫說,柜子里要關一個月。一點風冒不得。」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中掠過一絲黝黯,突然道:「你也要被關黑屋子么……」
她愕然看著他,他卻立即轉了話題,「你什麼身份?宮女之女?」
她心中一跳,立即搖頭,「不是。」
他疑問的看著她,她心跳劇烈,一時沒決定該怎麼編造自己的身份,眼株一轉看見他腰上垂下的玉結絲絛,那玉上刻著篆字的「天佑無極,既壽且昌。」頓時明白眼前這個少年不是璇璣國人,大概是無極國的皇子。
她知道無極國是相鄰璇璣的大國,既然是別國皇子,那麼想必對璇璣宮廷不是很熟悉,她舒了口氣,低低道:「我是陛下最小的女兒。」
他神色驚異,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大概實在看不出她哪裡像個皇女,她卻坦然的繼續撒謊:「我有病,娘不喜歡我,她都沒有摸過我抱過我,就將我交給宮女養大。」
那少年沉默下來,眼神里那絲疼痛重來,半晌卻道:「聽說璇璣皇女最小的那位,今年八歲。」
她開始頭疼,覺得這個少年怎麼這麼難糊弄,只好嘆氣,道:「沒聽見說我娘不喜歡我嗎?宗牒上都沒我的名字,我被雪藏了。」
那少年有趣的瞧著她,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很有意思,確實不像是普通孩子,想了想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擺出一臉鬱卒的表情,那少年立刻又開始狐疑,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我不相信你再不受寵也不會連名字都沒有」的神情。
她無奈,只好示意他去床褥下翻,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去翻了,半晌手中抓著朵小小蓮花疑問的回過頭來。
她頭一昂,得意的道:「我是璇璣皇族裡唯一含蓮出生的皇女。」又學著前世電視里公主高傲睥睨的模樣用鼻孔瞧著他,道,「祥瑞之事,從來都是應在高貴的人身上的。」
他握著那小小蓮花,將那蓮花緊緊握在掌心,突然笑了笑,那一笑流光溢彩,她看呆了,然後聽見他道:「嗯,是的,最高貴的公主。」
他將蓮花放回,含笑彎下身,解下她腳上的布繩,將「最高貴的公主」抱出來,抱在膝上,她十分不適應——不說這許多年沒有人抱過她,便是她的靈魂,二十二歲的女子,也實在不能習慣突然以孩子之姿被「抱到了男子膝上」。
然後身後的胸膛如此溫暖,他手勢如此輕柔,那雙最宜用來撥弦烹茶,寫詩作畫的修長的手,撥弄她的頭髮時簌簌的癢,癢至心底,像一根絲弦彈軟了她繃緊的意識和靈魂,她不能自主的放鬆下來,將自己沉在那彎世間最溫暖最蕩漾最清冽最包容的泉中。
他讓她小小的頭倚在他肩膀,取過桌上一把梳子,先用手極其小心的理開她長久不洗打結的發,一點一點的理,糾得那麼緊的發,誰去理都難免扯痛頭皮,然而她一絲疼痛都沒覺得。
不禁有些好笑,看他年紀不過十餘歲,十餘歲的少年,在前世的記憶里不是最野最淘最叛逆有事生事沒事也要惹事尤其喜歡和女孩子作對的年紀嗎?而這個少年,卻是水一般的沉靜,水一般溫柔,解開她的發的時候,手勢像在擷取落花,她在那樣的舒適里勉強偏頭看他,卻只看見他挺直的鼻和紅潤柔軟的弧線優美的唇,還想再多看一眼美色,頭上卻挨了他輕輕一拍,聽得他語聲笑意淡淡:「真不乖。」
她笑了笑,突然覺得這個與他人迥異的,過早成熟也過早失去少年活潑的人,心底大抵和她一樣,也是涼而滄桑的吧?和她一樣,始終在笑,然而那笑意孤獨而寂寞,從黑暗中提煉,從寂寥里淘洗,從長久的嘆息中一點點剝離,怎麼看,都是痛的。
他這樣對待她,是不是也因為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理請楚她的亂髮,輕輕給她梳頭,完了又試圖給她扎辮子,然而養尊處優的高貴皇子,梳頭也許還能應付,辮子實在是個很大的考驗,他忙乎了半天,才給她扎了個歪七豎八慘不忍睹的辮子,又將那朵小小玉蓮花簪上,只是辮子太丑,花戴的歪歪扭扭,他看著那個失敗的成品,嘆息一聲便要重來,她卻攔住他,一摸腦袋,咧嘴對他笑了。
「好看。」她輕輕細細的說,「從沒有人給我編過辮子。」
他看著她,眼神里的疼痛重來,半晌道:「這日子……你不想擺脫么?我去幫你向皇帝皇后說好不好?」
她卻裝不懂的問:「你是誰,怎麼能和皇帝說話?」
「我從隔壁來。」他指指南方,示意那遙遠的「隔壁」,又道:「我隨師叔路過這裡,師叔去拜訪一位舊識,我等著他沒事,四處閑逛逛,但我也可以直接去找璇璣皇帝的。」
她轉了轉眼珠,心想就算他是個皇子,也是個別國皇子,一個過路的別國皇子,能干涉到璇璣內政?能讓畏妻如虎的璇璣皇帝冒著被老婆大鬧的危險承認她給她正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最大的可能反而是她們母女真的就被徹底害死了。
「不用了。」她搖頭,撒謊,「嬤嬤說娘已經問起了我,我大概可以出去了,你去問,惹怒了娘反而不好。」
他點點頭,又道:「你的生辰八字?」
這個她是知道的,娘隔著柜子一遍遍告訴她,生怕她不記得「最高貴的公主最高貴的落草時辰」,她說了給他,他想了想,站起身,在屋子裡搜尋一遍,好容易才找到半管禿筆和半塊舊墨,再找紙卻怎麼也找不著了,他想了想,脫下外袍,裡面是件同樣質料的光紋暗閃的內衣,他撕下半塊衣襟,很快的磨墨下筆。
他寫寫停停,有時思索一下,寫的字數似乎很多,她好奇的探頭過去看,眼睛立即睜大了。
璇璣圖!
眼前明明是一幀軍事類的璇璣圖,她簡單的讀了一下,便已讀出了一些甚為精妙的兵法。
他是誰?怎能有這般奇才?倉促之間援筆立就,便是一般詩詞就已經很難,何況精妙玄奧,橫豎斜跳讀必須皆可成文的璇璣兵法圖?
大抵是她的驚異驚動了他,他側頭看她,眼神疑問,她立刻收起震驚,做茫然愚鈍狀——一個才幾歲的孩子,是不應該認識璇璣圖,更不該懂得其中的奧妙和神奇的。
他寫好那圖,將那圖一撕兩半,遞了一半給她,她懵懂收過,他笑道:「信物。」
她無聲接過,心想,什麼信物?從今後你過你的皇子錦衣玉食生活,我蹲在柜子里忍受我永遠的暗無天日,難道還會有什麼交集?
轉回身看了看那柜子,這一出來便再也不想進去,她心中忽然一動,道:「你帶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外面景色。」
她打著主意,他帶她出去,趁他不注意她溜掉,從此海闊天空,自由。
他應了,用自己的披風裹緊她,抱緊她出去,她從披風的縫隙里看見,原來自己呆了五年的地方是個小耳房,柜子前頭還有帳幔遮住,看見外面宮殿共有三進,看見淺黃的宮牆和深紅的宮門。
她欣喜著,等著他出宮,自己便可以溜掉,他卻突然僵了僵身子。
隨即他站住,似在聆聽什麼一般不動了,她不安的在他懷裡動了動身子,他按下了她的頭,他按得那麼緊,她沒來由的覺得緊張,立即不敢再動了。
隨即她聽見低低的一線聲音,似乎是他的,但是音線逼得很低,道:「我有點事要先辦,先送你回去,等下……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有點失望,但是現在自由操於人手也急不得,只好乖乖點頭,他將她送回那間小耳房,娘還沒回來,她趴在窗子上,出神的看他身子飛起掠過高牆,滿眼裡都是對那鴻雁高飛般自由的羨慕,他卻突然在半空中回首。
半空中回首的少年烏髮飄揚,眼眸里神光閃爍,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一字字,讀出那唇語。
「等我來找你。」
秋日的陽光爛漫閃爍,陽光里回首的少年眼神誠摯,她迎上那樣的眼睛,十分信任的點頭,她相信他說到一定會做到,於是她四顧一圈,第一次心甘情願的鑽回柜子里,等待他回來。
然而他沒有來。
再也沒有來。
因為那晚,她便失去了自己。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血腥和一種奇怪的氣息,那味道……那味道……
她在黑暗裡抱膝等著,越來越無望的等著,突然聽見橐橐的腳步聲,她一喜,以為他來了,下意識的便要撲出去,卻聽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聲音,琅琅道:「不是說在這裡看見的嗎?人呢?」
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她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聽見似乎有人在回那個女孩子的話,聲音很低,半晌卻聽得「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
隨即那個女孩聲音慢慢的道:「真不知道璇璣皇宮養你們有什麼用?用廢物來形容都嫌太客氣。」
她似乎心情十分不好,喝退了那些人,四周安靜了下來,她滿心巴望那女孩快走,不然等下萬一他來看見有外人,便不能救她走了。
四面安靜了很久,她以為她走了,身子剛一動,突然聽見腳步聲直向這耳房走來,那女孩竟然進了房。
她在房子中走來走去,似乎十分煩躁,低低道:「玉衡叔叔說他來了,為什麼不進宮?他不知道我想見他很久了嗎?他沒有聽說過我嗎?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不應該見見五洲大陸最尊貴的小公主嗎?」
小公主……璇璣皇后最後一個女兒吧?是個公主呢。
五洲大陸最傳奇的皇子……是他嗎?
她心裡翻來覆去的想,看來這個小公主對他很感興趣?也是,這麼個皎皎少年郎,不僅擁有絕世容貌,幾句話便可看出聰慧睿智,又寫得舉世無雙的璇璣圖,哪家少女不傾慕?五洲大陸皇族通婚很早,他那年紀,已經可以訂婚了。
這麼想著,突然發現四周沒了聲音,隨即眼光一落,發覺自己竟然沒把璇璣圖塞好,那半副衣襟從懷裡飄落下去,落了一半在柜子之下的地上。
她腦中轟然一聲,一時不知道是揀起好還是不管它,她不確定那小公主看見這圖沒有,如果她此刻的安靜便是因為正盯著這圖,她一撿,豈不等於暴露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櫃門突然再次無聲無息開啟。
這次開得更突然,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就看見一方金紅的裙裾,綉著層層疊疊的芙蓉花在她眼前鋪開,那裙子上綴著無數明珠,五彩燦爛的耀眼。
隨即她聽見輕輕的一聲「咦」,一隻雪白的小手伸進來,不容抗拒的抬起她的下頜。
隨即她看進一雙眼眸。
一泊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很特別很美麗的眼睛,那眼睛裡閃爍的光也是莫名的,不是那少年的溫暖觸動,不是偶爾看見的娘的哀痛無奈,而是詭譎翻覆,深不見底。
她用那種帶點侮辱的手勢抬著她的下頜,慢慢的道:「你是誰?」
這次,再不能糊弄過去了,她默然不語,別過頭去。
那女孩卻不再問,打量了她周身,又看看四周陳設,目光中慢慢掠過了悟,點點頭,冷笑一聲,道:「好,好。」
隨即那女孩目光一落,看見那半幅璇璣圖,一看之下頓時目光一亮臉色一變,她將那圖仔仔細細掃過一遍,又看了一遍,閉上眼似乎在默記,又似乎在體會,隨即便要將那圖往自己懷裡一塞。
她立即急了,劈手就去奪,長久沒剪的指甲飛快一划,在那女孩雪白手背上留下五道血痕,鮮明灼眼。
她也不管,將那圖趕緊塞進了自己懷裡。
那女孩怔住,似乎沒想到她會出手去奪,凝視著她眉毛慢慢豎起,她豎起眉的時候看起來再無先前的平靜溫和,很有些濃重的煞氣,這樣的孩子身上的煞氣,驚得靈魂二十二歲的她也顫了顫。
隨即那女孩卻笑了。
她笑,眼神里毫無笑意,冷得一根鋼針似的,突然衣袖一拂,拂在了她臉上。
「什麼稀罕物兒?」她笑,「他寫的?你就為這個搶?難怪說在這裡看見人但是又不見了,他見了你?他見了你?」
最後一句話她重複兩遍,第二遍時已經全是森然涼意,涼得像在冰床上撥弄一塊塊冰。
「你?就你?」她上下打量柜子里的孩子,唇角里有譏消還有被這樣的人打敗的憤怒,半晌卻突然又笑了。
這笑容近乎溫柔,甚至還有幾分慈悲,花一般的在簡陋的耳房中開放,隨即她很溫柔的道:「我想,我不需要親自去你懷裡掏摸那圖,那實在太髒了。」
她笑著,關上柜子門,不知從哪掏出個鎖,啪嗒一聲鎖上,光影合攏的那一刻,她道:
「你會自己乖乖獻給我的。」
柜子鎖上,她華麗的裙裾從底縫日光的光影里掠過,反射七彩斑斕的光,再慢慢移開,那尊貴的公主不再說什麼,竟然就這樣走開了。
她鬆了口氣,雙手抱肩沉在黑暗中,繼續靜靜的等。
這個小公主不是什麼好鳥,只怕會出什麼幺蛾子,然而她卻又完全的無能為力,只能抱膝蹲在黑暗裡,等著未可知的命運。
希望他能來,希望他能來……
外間又響起步聲,這回她沒動,她聽出那是娘的腳步聲,有些急切。
娘的腳步聲後,還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也是熟悉的,痛恨的,無比仇恨的!
她突然開始發抖,渾身又冷又熱,沙子似的磨著,磨得咽喉血肉都似在噴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外面的對話模模糊糊傳來。
「……娘娘傳我去,我都下值了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事兒,路公公……好歹麻煩您給看著點兒……」
「好唻!你放心的去。」忠厚的聲音。
「……每次都麻煩你……」娘似乎在拭淚,「當初生她,也是靠您幫忙……也沒什麼謝你的……」
「說這個做什麼。」那忠厚慈祥的聲音永遠如此忠厚慈祥,她卻聽得一陣陣泛上噁心,渾身發抖,無數東西從胃裡泛上來,一波波的衝上咽喉,卻又吐不出,堵在咽喉里散發著沖鼻的味道,窒息呼吸,她在那樣的窒息里一點點的沉下去,卻又不能完全的沉到底,只能沒完沒了的在滅頂的黑暗和憎惡里浮沉掙扎,沒完沒了的抓撓求救,直至將胸口抓撓得血肉模糊……
別讓他過來!別讓他過來!求求你別讓他過來!
她無聲在柜子里翻騰,冷汗涔涔,所有語言功能每次在這一刻都會完全喪失,那些蜂擁的字眼堵在心口,而世界崩塌碎落將她淹沒。
娘聽不見她無聲的吼叫和呼救,她揣著一懷不安匆匆出去了。
她這次出去,便再也沒能自己回來。
那沉厚的步子,寬大腳掌落在地面的聲音終於漸漸接近了來,夾雜著幾分古怪幾分興奮幾分淫邪的嘿嘿笑聲。
別過來!別過來!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
無聲的呼叫和翻騰不能挽救屬於她這五年來的凄慘,如同那一千多個日夜,一樣。
紫色袍子落在縫隙下的地面,一雙黑布鞋的大腳,過往幾年她常常看見的,噩夢般的人。
一雙蒼白的,散發著太監獨有尿騷味,手指特別細長的手,慢慢的,蛇一般的從柜子底下的縫裡探進來。
探進來……
蛇一般的蠕動著,探測著,以那少有的細長,遊刃有餘的在黑暗中憑著感覺尋找著幼童的身體。
她瑟瑟發抖,夾起腿,拚命的向櫃角縮,和以前許多次一樣,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那些散發著臭氣的木頭裡去,化為塵埃化為木屑化為空氣化為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成為她自己。
黑暗中她淚流滿面,用頭砰砰的撞櫃門板——你答應我回來找我的,你答應的!你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不回來?
……蒼白的細長手指,不緊不慢的慢慢爬動著,那條蛇一忽兒爬上她的身體,一忽兒又移開……
太監似乎也很享受這般一個尋找一個逃避的過程,彷彿枯燥空寂的太監人生里難得有趣的一個遊戲——一個最下等的不男不女的太監,也能這般操縱別人的意志,和……身體。
在比自己更弱小更無能為力的幼童面前,他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強大。
那真是對他人生悲劇的一個最大的補償。
他興奮的笑著,細長蒼白的手指慢慢游移,直到終於玩夠了,失去耐心的,才十分精準的,根本早已摸准地方的直達目……
「啊!!!」
*
「啊!!!」
孟扶搖一身冰冷的汗從床上蹦了起來,一蹦便蹦到了地下,撞翻了桌子踩塌了椅子扯壞了帳幕壓熄了燈火叫裂了心肺。
她糾纏著一堆被褥滿臉是汗沒頭沒腦的向外狂奔,那一瞬她眼睛裡眼白全無,只剩下黑暗,無窮無盡的黑。
無邊無沿的黑暗,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一千多日夜的地獄般的木櫃生活那些永無止境的飢餓沉默那些不能伸直的軀體那些難熬的酷暑和寒冬那些只能看見油燈和宮燈光芒的黑暗歲月還有那困於櫃中捆住腳動彈不得默默承受變態太監長年累月的猥褻和侮辱……
啊——
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為什麼要知道?那些世間最慘痛最深重最悲哀最無奈的悲涼和恥辱?
十四年前深埋的噩夢,她選擇忘記此生永遠不願再重新面對的噩夢,為什麼一定要鮮血淋淋的扒開,讓她透過自己血肉模糊的過去,看見這世間最大的悲哀和森涼?
她長嘯一聲,旋風般的向外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撞什麼,只覺得這一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統統全都是仇人,都是橫亘在命運里的最冰寒的高山,任她一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在自己的一地殘肢斷臂血肉橫飛里掙扎,每次好容易支撐著爬起,立刻又是一塊巨大的冰川劍般寒光閃閃墜落,直插頭頂。
她呼嘯著,嘯聲驚動整個巨大的驛館,她化成一道黑色的颶風,卷著房間里各色傢具砰砰嘭嘭向外撞。
眼前突有白影一閃。
隔壁房間的宗越先撲了出來。
此刻的孟扶搖哪裡認得出人,只看見雪白的影子,白色的……對,冰山,橫在她生命里的,需要粉碎的冰山!
她狂嘯著,不管不顧狠狠迎著那冰山撲過去,抬手就是毫無保留的全力一掌,砰一聲兩人齊倒,在地上一滑幾丈,孟扶搖還要踢打,宗越死死將她抱住,兩人翻翻滾滾在地上糾纏成一團,滾過的地面因為孟扶搖四射的罡氣片片碎裂,周圍的花木轟隆隆全倒,宗越一邊要抱住她阻止她自傷一邊還要注意頭頂不住砸落的樹木,一時滾得狼狽不堪。
紫影一閃,長孫無極掠了過來,伸手就要去拉孟扶搖,宗越卻突然抬頭道:「別!」
他這麼一瞬間,已經被孟扶搖全數放出不加控制的罡氣傷得渾身是血,白衣上殷殷鮮紅,眼神卻清醒明銳,狠狠阻止了長孫無極的救援。
隨即他一邊抱著孟扶搖滿地糾纏亂滾,挨著她亂放的真氣,一邊飛快從腰間抽出放金針的錦囊,單手攬緊孟扶搖飛快的施針,長孫無極立即為他護法,揮袖將四面倒下的樹木移開。
孟扶搖還在亂滾,難得宗越天下神醫第一,在這種她瘋狂移動四處亂滾的情形下居然依舊能認穴施針下手如飛——他亦拼了性命,任憑孟扶搖為掙脫他連連出掌,每出一掌她會有個停頓的間歇,他便趁這間歇一刻的停頓飛快施針,隨著金針一一紮入,孟扶搖的力道,終於漸漸緩了下來。
她緩了下來,周身散逸的真氣也似乎有生命一般慢慢遊動,再一點點回到她身上,那真氣較之先前比起來,更加堅實渾厚,遠遠看去也像一柄一柄的玉如意,閃著美玉珍珠般的光澤,在空氣中一段一段有如實質的流動。
她升級了。
剎那之間融合宗越當初給的那顆藥丸的最後藥力,真氣悍然上行衝破重樓,連越兩級,進入第七層第三級「如意」,離第八層已經不遠。
這其間還有宗越的犧牲——他抱著孟扶搖滾的時候,不僅要護她要施針,還硬生生在挨孟扶搖掌力的時候將自己的真氣輸進,不停的彌補修復她暴力沖關導致的經脈受損,護持她一路沖關。
孟扶搖癱在地上,慢慢回收她的真氣,宗越不住的咳嗽,卻拒絕長孫無極的攙扶,自己慢慢爬起身。
他默然坐著,半晌道:「……她……真的是?」
長孫無極偏過頭去,似乎連回答都已回答不出。
兩人在一地瘡痍中默然無語,一個低頭輕輕咳嗽一個仰頭靜靜看月,咳嗽的咳出沒完沒了的血,看月的看出一臉的蕭索和悲涼。
孟扶搖還在地上躺著,過了一會她疲乏的道:「你們可以走了。」
一片靜默,孟扶搖閉著眼不理,她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問。
不想問那天娘走了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個夢還沒做完,她便被記憶深處最不願意麵對的東西生生逼醒,直覺的選擇了不去面對接下來的結局。
不想問長孫無極當初為什麼不回來——還有什麼問的呢?不過是命而已。
她孟扶搖的命,全五洲大陸欣羨的孟扶搖的命,三國領主、大瀚孟王、軒轅國師、最煊赫最風光的孟扶搖的命,就是這樣的。
黑暗,沉重,疼痛,絕望。
「別殺——」
野獸般的嚎叫還在繼續,被宗越以重手法刺激醒了的老路,並不知道這一刻滄海桑田,也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地上,他當年整整在黑暗中猥褻了五年的幼童,突然昂起了頭。
他只是混亂的,渾濁的,天地血紅的奔出來,那一霎近年的事全部褪去,只剩下十四年前的不可抹去的深刻記憶……那黑暗中的女童……那指下溫軟細膩的肌膚……那被皇后發現的偷生孩子的宮女許宛……那面對柜子綁在床上滾水燙過再用鐵刷子一點點刷完全身皮肉只露白骨的慘絕人寰的「梳洗」之刑……那柜子里生生看著那一幕的血紅的眼睛……
那雙眼睛火紅如炭,不像五歲幼童的眼,倒像是關在九幽地獄之中被禁錮千年的神魔,一字字寫滿天地之間最慘最痛的恨,那炭火從此灼著了他,一日日熬煎著,在他心間生滅不休的搓弄磨礪,直至將他的神智年深月久的慢慢磨光。
然而此刻,他又看見了那雙眼睛。
血紅的,深黑的,寒光四射如名劍出鞘,雜氣凜然似神魔出柙的,眼睛。
孟扶搖的眼睛。
她看見老路的那一刻,突然彈了起來,那一彈剎那穿越長空,數丈距離瞬間一閃,她的手,已經深深插入老路胸膛。
漫天的風一卷,再一靜,拂起女子素色衣袂,那衣袂在風中飄搖,宛如喪幡。
衣袂飛卷,身子和手指卻鋼鐵般一動不動,被生生插心的老路,也一動不動。
夜色下,黑暗中,兩尊活著的人像。
良久,老路咧嘴,露出一個解脫的笑容。
終於解脫了……
他等了好久。
從那雙血紅的眼睛折磨得他日日不能眠的時候開始,他便開始等,等到後來他便開始畫,總覺得她就在他身邊,她就在看著,看著他那些畫,他知道不該畫,可是被那樣的目光日日夜夜看著他便不能不畫,再後來不畫便不成了,再再後來,那畫終於被路過的陛下看了去,於是他便知道……快要結束了,真的,快要結束了。
於是也便結束了。
所有人都一生苦難,無論善惡,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結束,等著咽下生死的滋味。
老路笑著,看著那雙漸漸恢復冷靜森然的眼,看著那自始至終穩定如石的手……那個捆在柜子里養到五歲的小女孩,終於長大了是嗎?她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用一雙素手挖出他的心,當年他的手摸過她的身體,如今她的手掏出他的心,公平。
他毫無留戀的向這個冷酷的世界再看最後一眼,然後準備讓自己倒下去,這樣站著,很累。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
對面,那白衣的男子……那似陌生似熟悉的容顏,那頎長而獨特優美的身形,那雖遍身染血卻依舊令人感覺纖塵不染的特殊氣質……
他!
老路突然顫抖起來,在顫抖的視野里浮出那第三幅畫,他畫了很多很多年,畫到須臾不曾忘記其中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動作神情,畫到即使時隔多年面貌有變他記憶依然纖毫畢現,他看見那畫中站在皇后身側的清俊少年緩緩走過來,走下畫面,走上面前這個白衣男子身體,最後合二為一。
他看見他立在梳洗床前,他看見他打開柜子,他聽見他靜靜道:「在你成為真正的強者之前,忘卻你所有的恨。」
是他……是他……
老路伸出手指,指向宗越。
他從不再關風也沒有了生氣的齒縫裡,抖抖簌簌的拚命擠字。
每個字都隨著胸膛里的血沫突突的冒出來。
他說:
「……他……他是你……你的……」
孟扶搖突然抽手。
她的手從老路胸膛里,漠然的抽了出去。
維繫老路說話直立的最後一點依仗撤去,那具承載了無數舊事和秘密的軀體,轟然倒地。
鮮血如蛇迤邐,順著地面那些被劈開的裂縫,無聲無息的鑽下去,消失不見。
生於塵土,歸於塵土。
一個一生葬於宮廷的太監,在孟扶搖一生里扮演了一個令她針閉自已黑暗角色,也許他並不是個壞人,只是畸形的命運讓他不可自抑的走上變態的道路,並最終塗黑了一個人的五年歲月,之後他用一生的時間來接受懲罰,直到此刻,最終的審判降臨。
屬於他的審判已經結束,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從此不用再被強迫的畫畫。
而屬於別人的審判呢?
「老路——」一聲凄慘的呼叫,那被鐵成看守的婦人奔了出來,鐵成擔心孟扶搖丟下了看守她的任務,於是她跑了出來,正好看見老路死的那一幕。
她撲過去,在老路屍首上哭得死去活來,喃喃訴說著老路生前的厚道善良,又咒罵殺了他的人心腸惡毒不得好死,鐵成聽得怒火中燒,上前一個巴掌打歪了她的嘴。
孟扶搖不動,連手上血都沒擦,只是冷冷看著她,又看著地上屍首,老路這種腌臢東西,還有這個婦人真心相待,自己的娘呢?美麗幽怨的許宛,一生里可過過一天好日子?而最終造成她悲慘結局的那個男人,高踞王座,守著那個惡婦,早已忘記了她的存在。
黃金牢籠造就一堆渣滓,渣滓們做下事來又不肯承擔,讓無辜的人在黑暗裡無聲掙扎,一身血跡。
孟扶搖直立著,沒有表情,微微揚起頭,宗越走近她,她退後一步,這一步退得宗越僵住,冰雕一般的僵在了當地。
長孫無極沉默看著她,抬手想要拉過她,她微微一讓,長孫無極的手,落在空處,他並沒有將手立即收回,卻在半空中,微微蜷起手指,彷彿要抓握住那一份清冷的空氣,來撫平內心深處此刻驚濤駭浪,痛悔無邊。
孟扶搖只是靜而涼的站著,披一身也很涼,但是還不及她涼的月光,站著。
她此刻不想看任何人,不想看許諾回來找她卻最終沒有回來的長孫無極,不想看老路最後指認語意不明但是八成在當年的事中有份的宗越,她只是一分分的涼下去,在午夜的風中冰涼徹骨的想著,有什麼可以相信?有什麼可以依靠?那些愛著你的人,你以為此生他永不會負你,結果某個拐角驀然轉身,卻發現他們在對岸遙遙冷冷看你,而身前濁浪滔滔,不得渡舟。
原來,她,從來,都只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