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寶啊,你說你找到那隻金剛打算怎麼辦呢?殺之?燙之?撥毛伺候之?」
孟扶搖靠著一棵樹,用一根草逗著膝頭上的元寶大人,元寶大人正以泰坦尼克之經典飛揚姿迎風舒展,近乎著迷的嗅著空氣中傳來的寒涼疏曠氣息,夢幻的想著:啊……這是從家鄉飄過來的風啊……離家鄉越來越近了啊……正心馳神往的懷念著它的穹蒼特產,聽見孟扶搖這一句煞風景的問話,十分不滿的回頭瞪了孟扶搖一眼。
孟扶搖也十分不滿的瞅著它——求我帶你出來的時候你那撒嬌賣痴的德行,現在出來了,立刻拽成二五八萬,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寵!
她有些鬱悶,仰起頭,打量著四周的景色,四面茫茫碧野,不見邊際,遍地長滿隱子草、針茅、羽茅,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野菊花和長著鮮艷紅果的低矮灌木,天空藍而高遠,風物闊大,四面群山雪線隱隱,沉默蹲伏在地平線之外,風從山頂奔來,在偌大的草原上迴旋滌盪,嘶吼語句短促而雄渾的牧歌,當真是氣象遼闊,野趣天成。
這裡是扶風國境,是和大宛接壤的扶風三大部族中的發羌的勢力範圍,也就是雅蘭珠的家鄉,她從璇璣邊境倉縣過境,那是一片草原地帶,一直延伸到扶風境內,扶風境內地形複雜,草原、高原、平原、內海、山地齊全,冬季寒冷少雪,夏季炎熱多雨;春多風沙,秋日乾爽,越往北走氣候越惡劣,不過最起碼現在,還是挺舒服的。
孟扶搖伸個懶腰,叼著草根躺下去,聽說扶風地廣人稀果然不錯,她走了一天了,第一天除了自己的護衛和超級多的鳥,連個人影子都沒看見,今天才看見不遠處一條河流的下游,有個游牧部落。
護衛們在支帳篷,潔白的帳篷在草原上珍株似的散開,她這次來扶風,沒有像當初去璇璣一樣囂張的帶了三千護衛,只選了最精銳的侍衛三百,除了紀羽留下,帶領她專門抽調的大瀚王軍看守大宛皇宮外,鐵成和姚迅都跟著她,她已經命人回大瀚通知姚迅,今天在這裡停留,就是為了等姚迅趕上來。
至於珠珠會不會跟來,隨便她了,泡馬子和回家都很重要,由她自己決定。
孟扶搖蹺著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想心思,女帝她是沒興趣做的,當初接位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為了報仇而已,將來大宛隨便送給誰,反正他們都不會虧待她的國土,她的人生目標,從來都只有那一個,回家。
她要回家。
去扶風,不僅因為那裡異寶多,能夠助她衝上「破九霄」第九層,更重要的是去穹蒼,必得經過扶風,換句話說,她如今已正式開始踏上回家之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宛,她是不會再回去了。
在她的寢宮的內殿里,她給了紀羽一封書信,要求他三年後再開啟,三年後,如果她還沒有回來,說明她的夢想終成,她和這見鬼的黑暗的五洲大陸終於徹底拜拜了。
這麼想著,有些興奮,然而那般興奮不過短短一瞬,便被憂傷沉沉壓下——離開,永遠離開,她孟扶搖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等同死亡,但她卻不是風可以風過無痕,她在這個世界留下了太多記憶,她迎著母親的方向奔去相聚,卻逆著今生歲月親朋好友逃著別離……而那些人們,他們都在她這十九年歲月里鮮明的存在過,一樣是此生里難以割捨的留戀,母親給她的記憶有多深刻,他們在她生命里的印痕便也同樣有多鏤刻深深。
而她,隨著一路的相隨,從一開始的此心如鐵,漸漸轉為此刻的為難疼痛,難道她要永遠活在兩難和思念的境地里,這一世思念上一世的母親,回到上一世,再思念這一世的……親人?
是的,親人,他們也是親人,陪伴她幫助她愛護她給過她一生里最黑暗時刻的最溫暖的手和希望星火的人們。
他們。
十九年歲月中一路邂逅的刻骨銘心的人們。
戰北野、雅蘭珠、宗越、雲痕、鐵成、姚迅、紀羽、小七、元寶大人、還有元寶大人的主人……長孫無極。
想到那個名字,便覺得心中痛了痛,孟扶搖咬了咬嘴唇,壓下這一刻波瀾起伏的心緒,悠悠嘆口氣——這許多年一直那麼堅決的堅持著,從未動搖過回家的信念,然而當她真的開始踏上回家的路,當離別終於將在計劃中到來的這一刻,還是會痛,還是會痛……
她呼的一下翻了個身,把腦袋埋在泥土裡,重重壓著自己的心,不讓自己痛了。
元寶大人一個深呼吸還沒做完就被壓倒,掙扎著從她身下爬出來,怨恨的盯著這個自從進入扶風境便開始神神怪怪的女人,這女人越發不可理喻了,要不是主子要求,它才懶得死賴著她呢。
主子咋還不來?元寶大人爪子搭在腦袋上,漫無目的的四處張了張——說有點事要處理慢來一步,一天了也沒看見影子。
說起來主子也真可憐啊,原本打算回國一趟的,如今這個樣子似乎也丟不開,好在主子爹近來爭氣,沒指望他監國,放他當個閑散太子,不然……哼哼。
元寶大人怏怏嘆口氣,覺得不懂珍惜眼前寶,偏偏撬上世上最臭最硬的茅坑石頭,真是天縱睿智的無極太子這輩子干過最蠢的事。
孟扶搖聽它嘆氣聽得心煩,一翻身抓過一個布團想塞耳朵,手一滑看清那東西,是當初從許宛床下找出的裝著蓮花的包袱布,當時看見有字卻因為心情煩亂沒有看,出來時順手打進了包袱里,如今正好看個究竟。
展開舊布,禿筆爛墨寫出的有些暗淡的字跡落入眼帘。
「無名吾兒。」
是許宛寫給她的遺書,孟扶搖手抖了抖。
「近日娘總覺得心神不寧,似有不祥之事要發生,思前想後,便留字予你,但望你平安長成,終能得見。」
孟扶搖抿著唇,輕輕撫摸著那因時日久遠字跡已有些漫德的絕筆留書,讀許宛一筆筆寫下的關於她以後人生之路的諸多告誡。
「……我兒,你當謙恭自抑,德容言功,長成後若嫁得夫婿,謹記孝敬翁姑,賢孝持家,寬憫容人,遵守婦道,相夫教子……」
一個古代傳統女人的一切美德,自一個心懷驚恐的母親筆下源源流出,滿懷希冀寫給自己的幼小女兒,希望她符合一切世俗倫理要求的美好,從而能夠在這男尊女卑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更好的生存下去。
孟扶搖眼圈微紅,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屋榻前一燈如豆,許宛沉在昏黃的光影里寫給自己的最後的信箋,她心中充滿對未知將來的恐懼,更多的是對幼小女兒此生命運的擔憂,那樣的擔憂化為濃濃淡淡的墨跡,化為十四年後她才展開的帶血遺書,將這一世娘親的深情,娓娓讀出。
而此時,她已經在沉重宮牆下化為一環白骨,沉睡經年。
對不起。
我沒長成你所希望的那樣,但是,我做到了我應該做的事。
我殺了對你施刑的惡婦和她的告密的女兒。
我滅了璇璣這個醜惡皇族,連同它的宗廟和國號,統統連根拔起。
我踐踏了生而不養,始亂終棄置你於人生慘境不顧的那個男人的最大希望,將他醜惡一生里最看重的皇權傳承鳳家宗祧都在他眼前撕擄個乾淨,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墮為萬世罪人,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給了他們對他們來說最沉重的懲罰。
我給了你我能盡到的最大的補償,你的名字成為我的國號,我的皇朝宗殿只有你的神位,你是大宛開國太后,封號永慈。
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嗎?
「……無名吾兒,若你有一日能遇見一名額角有疤的青澤郡男子,他對你提起我,你記得代為娘說一聲,許宛從無一日真正怨怪過他……」
二十二年前,一對來自璇璣邊遠小城青澤郡的未婚夫妻,逃荒遠離家鄉,來到天子腳下繁華京城,欲待投親親戚卻早已搬離,兩人盤纏用盡走投無路,相約在彤城虹溪河雙雙自殺,卻被一個小官兒救下,從此指點了他們一條生路——那年皇家選宮女,在全國官吏之家選十六歲以下未嫁女子入宮,有一些官吏不願女兒進去侍候人,便四處找貧苦女子頂替,小官兒讓這對未婚夫妻選擇,是男子進宮做太監養活女子,還是女子代她女兒進宮做宮女,由他補償男子一大筆錢,等待八年後女子放出宮再做夫妻,兩人經過痛苦的一夜抉擇,最終選擇由女子去做宮女,等待八年後重逢,兩人在虹溪河邊含淚訣別,從此,她代人走進深深宮廷,走進她一生里不可逃避的悲劇,他揣著那筆錢在京城痴痴的等,用盡辦法打聽她的狀況,等待那漫長的八年結束。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許宛在很多年後,心知破鏡終無重圓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遠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這種方式,最終給他一個安慰。
然而那也是遲了。
那一聲原諒,再也不能送達。
孟扶搖閉上眼,想起官沅縣大牢里那個男子,他那般的邋遢骯髒,已經看不見額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運依舊安排她遇見他,安排她在他面前無意中脫下面具,也許,那是許宛的安排吧,用這種方式,給了他漫長的等待一個最後的了結,也用官沅大牢里那次相遇,成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對身世真相的開始。
至於那人是怎麼知道許宛埋在煙凌宮牆之下,怎麼從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里一呆許多年,都已是無從尋找答案的疑案,隨著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於天地間,二十多年前他將未婚妻送進宮,謀取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二十多年後,她早已凄慘死去,而他遇見她的女兒,將這條命還了回去。
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搖悠悠一嘆,將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對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團聚了吧?但望來世里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漸漸的黯下來,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輪大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輝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綠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澤華艷,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搖爬起來想去吃飯,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輪圓而大的月色里,有人正在作飛天劍舞。
那人衣衫寬大,舉動間風姿天成,原上長風間衣袂獵獵飛舞,於一地淡金月色迤邐長草間若隱若現如在九天,舉手投足瀟洒靈動;長劍撩點裁雲鏤月;明明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起伏轉折之間卻迅捷與優雅同在,剛勁與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和靈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風物浩淼無極,皓月煙籠碧野,淺黑的劍舞之影鍍上玉白的月色,鮮明如畫,而斯人一劍在手,不謝風流。
這樣一幕,似曾相識……
孟扶搖痴痴坐著,看那人躡足而過時光隧道,將兩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紅眼眶。
初見、初見、兩年前,彼時她於玄元後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時他在山洞對面孤崖之上瀟洒舞劍。
彼時她一見驚艷,不知那個影子從此寫滿她的人生。
如今他劍勢曼妙瀟洒更上一層,她心情卻複雜難明再不復當初清朗坦然。
眼圈這麼一紅,視野略微模糊了一下,月中舞劍之人卻又突然不見。
身前火堆突然跳了跳,橘紅色火焰更亮了幾分,頭頂落下一些樹枝,將火堆燃得更旺,孟扶搖沒有抬頭,抿唇看著那些不斷飄落的樹枝不語。
眼前突然垂下淡紫色衣襟,綉著銀線暗紋,在她眼前沒完沒了的一起一伏,粼粼的微光流曼閃爍,像一道滔滔河流從乾涸的河床中流過。
頭頂有悠悠的樹枝搖晃聲,可以想像,某人正一絲不芶的按照劇本重演,他一定躺在細而脆的樹梢末端,一團雲似的輕,一縷風般的閑淡,他投樹枝也一定很準確,每拋出一根,都準確的擲進火堆,落入先投進去的樹枝之下,隨著樹枝的增多,漸漸形成了一個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燒得越發旺盛。
孟扶搖硬撐著不動——我都知道,我就不理,我看你玩什麼幺蛾子。
頭頂上那人輕笑,孟扶搖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沒有第三聲。
某人提前修改橋段,低沉平靜的聲調從樹梢頂端悠悠飄下來。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台詞背得真順溜……孟扶搖咬著嘴唇想笑,笑到一半拚命斂住,做肅然耳聾狀——裝,我叫你裝,我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眼前衣襟降低了點,長孫無極似是調整了樹枝的高度,好讓自己順利降落到某個不合作的人身側,還是那個高卧樹端閑閑托腮的姿勢,眼光在她身上飄啊飄,飄啊飄。
孟扶搖扭轉身,做達摩面禪狀,眼觀鼻鼻觀心,不語。
「姑娘,你冷不冷?」
孟扶搖解開最上面一個衣扣,示意她現在很熱——六月天,不熱才怪。
堅決不給他機會把下面那句「那就脫了吧」說出來。
卻有一個鮮紅的果手骨碌碌滾出來,色澤熱烈而香氣清冷,「麒麟紅」。
孟扶搖盯著那火紅的果子,雙手抱胸鼻孔朝天——陛下我現在已非當日吳下阿蒙,再也不會眼皮子淺到看見只爛果子都要去揀,你滾吧,滾吧滾吧滾吧……
「呼——」
白光一閃,快如奔雷,一團小小的風咻倏地卷過來,半空里騰地一個翻躍,一個拉風的劈腿之姿,惡狠狠蹬在了孟扶搖鼻子上。
孟扶搖「哎喲」一聲睜開眼,便見元寶大人正一爪蹬在她臉上一爪劈開一字馬做飛揚睥睨之姿,除了爪子里沒抱麒騰果,蹬腿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死耗子!」
孟扶搖大怒,唰的跳起就去抓逃開的元寶大人:「你丫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著那個無聊的湊什麼熱鬧……」
她撞入某人等候已久的胸膛里。
明明剛才長孫無極還在她斜對面樹枝上的,不知怎的突然便操縱著樹枝到了她正對面,手一撈將她撈個正著,往懷裡一按,然後突然鬆開手中的枝條。
「唰」一聲,一直被壓下的柔韌樹枝,立即將兩人回彈到了樹梢。
孟扶搖只覺得頭頂樹葉嘩啦啦一陣響,幾枚柔軟的葉片在臉上拂過,眼前已經霍然一亮,一輪更為廣闊的月色湧入眼帘。
而月色之下,蜿蜒一條粼光閃閃的河流,如畫家筆下流曼曲折的線條,在一色深碧之中無邊無垠的逶迤開去,將草原割成了兩片,一片近些,淺綠,一片遠些,鍍著月色金光,是一種層次更為豐富的黛綠。
月色飽滿,明亮照人千古,如這草原上的風,亦永不疲倦的淺吟低唱。
孟扶搖被這般闊大風物所吸引,沒想到在樹下看景和在樹梢看景當真是兩種感覺,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搶劫了,悻悻道:「長孫無極,你盡干一些燒殺擄掠的無聊事兒。」
「誰能解我相思?誰能去我心憂?」長孫無極毫不讓步的擁著她,「我等你忙完已很久,等你想通也很久,到得今日,忍無可忍。」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道:「以前我覺得戰北野霸道得理直氣壯,現在才發現,真正霸道的那個人是你。」
「這麼宜人的夜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提外人了。」長孫無極淡淡道,「相隔很長時間後好容易才輪上你在我懷裡的這麼寶貴的時刻,我也不想拿來和你討論誰更理直氣壯這個問題。」
「再說,」他一瞟孟扶搖,眼眸在月色下光澤幽深,「你這性子,本來就是個不積極的,我自慚自悔,縮在一邊向隅自傷,你八成高興著從此省心省事,也不會因為我自慚自悔便回頭安慰我,於是乎距離越發遙遠,直到如你所願遠在天涯……我算看透你了,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你今天話真多。」孟扶搖悠悠道,「其實人和人之間,有點距離比較好,真的,長孫無極,到得今日我的心事你應該也知道了,過去的事我從來不會耿耿記著,不理你只是為你好。」
「怎樣對我比較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長孫無極笑一笑,道,「扶搖,無須再為這個問題爭執了,你有你的固執,我也有我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轉了話題,「這裡看風景很好,高曠,舒爽。」
「今晚就睡這裡好不?」長孫無極擁著她,「我保證不讓你掉下去。」
孟扶搖不理他,繼續道:「以前讀過一首詩,背給你聽——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道:「很美,但是不是五洲大陸的駢文體。」
孟扶搖還是不理他的打岔:「今天我們在這樹上看天地風景,那麼,又是誰在看著我們呢?」
她道:「我們這一路走來,在五洲大陸左衝右突,有些事那般想避過卻避不過,無論怎樣的繞道而行,都不可避免撞回那堵牆,那又是誰在操控呢?」
長孫無極沉默了。
「那是天意。」孟扶搖道,「天意看著我們,看著我,天意安排我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如果說在太淵初遇,我還對未來內心模糊沒有定數,到得如今,我已經完全確定了我的方向,我相信天意安排我走到現在,就是為了最後對我的夢想的成全。」
「我是過客,」孟扶搖轉回頭,看著草原星光下眼眸朦朧的長孫無極,「我是過客,無論留下怎樣的痕迹,都是透明的,你看,就連身世,最該牽念的東西,如今都撕擄個乾淨。」
「你最該牽念的不是身世。」長孫無極很久以後才道,「是要相伴你永遠的人。」
「永遠……」孟扶搖嘆息一聲,眼光慢慢放進耿耿星河深處,不再說話了。
什麼是永遠?她的生命永遠都是斷點,完滿那一世便扯斷這一世,沒有兩全。
「扶搖……」長孫無極的唇靠了上來,靠在她頰邊,異香氤氳的滾熱呼吸拂在她頰上,「看著我……看著我……你的目光總投得太遠……為什麼不能看看身側人……」
孟扶搖閉上眼。
不能看不敢看不想看,每多看一眼便多一份牽念,每多一份牽念便多一份步履蹣跚,他的目光是綿長的線,她不想那般被系住腳踝。
初夏的風溫熱濕潤,那唇卻比那風更柔和幾分,細細從耳邊慢慢吻起,慢慢挪移向她的頸,所經之處是一片春草葳蕤般的細細的癢,孟扶搖一偏頭,豎起手掌輕輕擋住了他。
長孫無極不動,沒有退開也沒有繼續,他就那樣停在她的掌心,在她掌心輕輕一吻。
低沉的語聲從掌心包裹里傳來時,聽起來有些失真。
「扶搖……知道我為什麼要將初遇的場景再來一遍嗎?」他的呼吸噴在手掌,燙著的卻是心,「我要你知道,人生里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孟扶搖不語,直視前方,眼神晶亮,越來越亮,亮出一泊滴溜溜滾動的月色。
「我犯過那樣的錯……我答應帶走你,卻因為害怕你被我師門發現而耽擱,等我趕回時一切都已來不及,」長孫無極在她耳側輕輕道,「從那日起我便對我自己發誓,我再也不要面對『來不及』,我要爭取所有我覺得應該爭取的事,我不要讓後悔佔滿我的餘生,前面那十餘年的後悔,已經太長太長。」
孟扶搖沉默著,想著人生里想要挽救所有的「來不及」,談何容易?
「扶搖,答應我。」長孫無極雙手包住了她的手,輕輕摩挲,突然道,「不要一個人去穹蒼,千萬不要。」
孟扶搖立即回首,看著他。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別去……永遠別去。」長孫無極看向遙遠的北方,低低嘆息,「如果你一定要去,記得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聽說過長青神殿的大神通者,每十年開殿一次,成全遠道而來能夠進入神殿的人們的請求,我也聽說上一個十年,神殿接待了一位女子,答允了她一個要求,你知道她是誰么?」
長孫無極搖頭,「那是歷代殿主才知道的秘密。」
孟扶搖晶亮的眼眸看著他,欲言又止,她去穹蒼,怎麼能和他一起?雖然他一直都在幫她,但誰能保證他在最後關頭不會因為留戀她而出手阻攔?
然而長孫無極眼眸切切,他一向神情淡定,萬事底定在心,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近乎焦慮擔憂的神色,他抓著自己的手掌心溫暖,指尖卻因為長久的等待而漸漸微涼。
相信他,相信他……
半晌她終於慎重的點頭:「好。」
好。
把這一世最大的信任,交給你。
長孫無極神情一松,一霎間眼眸亮起,滄海月生,他微笑著,攬著孟扶搖,在樹枝上舒舒服服躺下去。
兩個人並排躺在樹頂上看月亮,樹並不大,但是對於武功已經天下頂級的兩人來說,便是水面也可以睡著,躺在沙沙作響的樹葉上,在初夏濕潤的風裡,細細嗅著身邊人獨特的香氣,看月色在雲間浮游穿梭,此刻碧天夜涼,倒映蒼穹如水。
此刻長天月滿仙山夢短,前路漫漫,誰自夢想深處走來,飛白霧,駕青鸞?
良久,有低語呢喃之聲從樹巔傳來。
「真美……不知道還能看多久。」
「我知道。」
「嗯?」
「一生。」
*
孟扶搖是被半夜奇異的嚎叫之聲驚醒的。
那聲音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乍起時不甚響亮,卻極具穿透力,幾乎在響起時的立刻便跨越茫茫草原傳入高睡樹巔的兩人耳中,孟扶搖霍然坐起,看見不知道哪裡突然卷過一道黑色的風,又或是筆直的煙塵,伴隨著馬蹄快速飛馳的嗒嗒震動,直撲向河流下游那個看起來不小的游牧部落。
爭奪草場,是游牧民族千百年來的慣例,一方水草肥美的草場,是一族百姓賴以生存的源泉,孟扶搖坐在樹端,聽著遠處風裡傳來的廝殺喊叫號哭之聲,皺眉道:「管不管?這是雅蘭珠的子民呢。」
「雅蘭珠也管不著這個。」長孫無極淡淡道,「游牧民族競爭草場是生存手段,適者生存勝者為王,誰也不能阻止,你看著今日這個部落被攻擊,但也有可能這個部落剛剛打擊別人歸來,貿然插手反而犯了草原牧人的忌諱。」
孟扶搖皺眉「嗯」了一聲,坐在樹上看了一會,突然「咦」了一聲。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也怔了怔。
從戰況來看,前來攻擊的那個部落實力十分奇怪,他們人數不是很多,實力也似乎不比本地牧人強,但是那支隊伍中卻夾著一小隊人,出手如風來去似電,像一條條黑色的餓狼,自各個帳篷中穿插刺入,帶出無數的慘呼和大篷血花,而在更遠一點,一個矮矮的山包之上,似有一個瘦長的人影,坐在月下吹著笛,而隨著他的笛聲,當真有無數餓狼源源不斷從草原的各個方向向那個部落奔去。
這實在是一面倒的戰爭,河下游那個部落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淪為被屠戮的境地,這也是一副十分詭異的畫面——力量迥異的一支隊伍,月下吹笛驅使狼群的黑衣人,貌似單純的爭奪草場戰爭似乎隱隱變了味,夾雜著陰謀的味道。
孟扶搖聽著風裡隱隱約約的慘呼,終於耐不住,霍然起身道:「這不是普通的爭奪戰,這是要滅族,他們平時滅來滅去我不管,現在既然我遇上了,我便不想聽那些孩子的哭叫。」
她自樹上飄下,侍衛們早已起身備戰,長孫無極道:「草原遭遇戰,靠的是騎兵的衝擊力和爆發力,既然要出手,就攻他個措手不及。」
孟扶搖一躍上馬,唿哨一聲正要下令出發,對面的人卻已經發現了他們這一群人,大概殺得興起,歡呼一聲便揮舞著閃亮的彎刀,向這邊沖了過來。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找死。」
她手臂一揮便要下令騎兵對沖,一揮間忽然看見對面那個部落中間一個帳篷里,似乎有什麼東西一亮。
那亮光非常奇異,看起來像是燈火,但是燈火絕不可能傳那麼遠,先是風中燭火般微微一顫,隨即突然大亮,一亮間鳳凰之羽般華光延展,剎那便漲滿整個帳篷,隨即隱約聽見鏗然一聲,那帳篷突然裂開。
一裂之下,一道白光衝天而起。
孟扶搖一震,失聲道:「劍光!」
不僅是劍光,還是極其精湛並且似曾相識的劍光!
那劍光剎那間破帳而出,一瞬間白光厲烈宛如赤日,滾滾光柱上沖雲霄似要和月色對接,那般驚心攝魄的一亮,在帳篷頂暈開三層的光圈,隨即無聲無息的延展開去,縱橫飛舞的劍光,如海波逐浪濤飛雲卷,卷過四面帳篷,將那些剛才還在耀武揚威殺戮女人小孩的牧民卷在劍下,捲起鮮血四濺慘呼震天!
驚艷一劍。
劍光海波初凝般一收,那人半空中一個轉折輕輕落下,清瘦的身形似乎有些單薄,落地時一個踉蹌。
饒是如此那一劍依舊驚動了那批來歷詭異的敵人,山包上吹笛瘦長男子似乎十分訝異,突然一片枯葉般的從山上飄落下來。
他步伐平常,但步態奇異,仔細看去竟然膝蓋不動,純粹是在地上飄。
那黑衣男子拄劍而立,冷冷昂頭看著四面圍來的敵人,爪子刨地不住低咆的群狼,和漠然飄來的瘦長男子,背影筆直,像一柄薄而鋒利的劍。
孟扶搖盯著那背影,隔著遠,依舊覺得熟悉。
而對面,試圖打劫他們的牧民已經沖了過來,馬蹄聲踏得草屑飛濺,咚咚敲響大地的戰鼓。
孟扶搖一揮手,大瀚鐵騎轟然一聲,尖刀陣型悍然衝出,後發而先至的狠狠撞上!
撞上!血濺!
遠處,月光下那被圍住的男子微微一側首。
孟扶搖突然飛身而起,身形一展已經如一副黛色的旗獵獵飛卷,剎那掠著鮮艷的血珠穿越交纏在一起的戰鬥的人們,直撲那被圍住的男子!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