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北野默然站著。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里,只看見沉凝如初的輪廓,卻依舊有眼眸光芒閃爍,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里。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蘭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團,像一隻已經失去愛護羽翼的幼鳥,在塵世的酷厲的風中掙扎瑟瑟。
這不是雅蘭珠。
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雅蘭珠。
他認識的那個,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揮舞著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罵,他跑,他怒目相對他出語譏刺,她不過是晃晃小辮子,笑得滿不在乎依舊張揚。
她說:喂,我看上你了。
她說:要做就做第一個,唯一的一個。
她說:我就看你好,其餘都是歪瓜裂棗。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見,不怕所有人看見。
甚至每次出現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齊的,華麗的,鮮亮的,一次比一次快樂嶄新的。
那些世人的評價,那些紅塵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張著鮮艷未愈的血口,汩汩於無人處時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蘭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來背負著世俗沉重的壓力,多年追逐,早已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況還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擊,他愛上扶搖。
如果說追逐的絕望里,還有一絲對遙遠未來曙光的期許,那麼他的目光牽繫上扶搖,才是真正掐滅她最後希望的命運之殛。
喪親之痛,意念之控,將本就瀕臨崩毀的最後堅持瞬間轟塌,她在無意識狀態下於世人之前喃喃哭訴,將一懷痛悔絕望失落悲傷終於統統傾倒。
戰北野閉上了眼。
眼角微濕,反射著淡淡的水光。
寂靜里誰的心在無聲緊縮?一陣陣擂鼓般敲得鈍痛的悶響,那樣的震動里深藏在心深處的痛一般悄悄涌了來,扭緊,痙攣。
他在痛。
卻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誰在痛?雅蘭珠的,還是他的?那樣無奈而蒼涼的感受混雜在一起,那般酸酸澀澀翻翻湧涌的奔騰上來,淹至咽喉,像堵著一塊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蘭珠的痛,何嘗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蘭珠,其實是一樣的,沉溺在愛情的痛中的、無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張揚,在張揚中一分分體味距離的悲涼。
就如此刻。
孟扶搖你看著我——孟扶搖你不用看著我。
我們都是自私的世人,愛著自己所愛,向著自己的方向,將一路經過的風景略過。
沒有回頭的餘地。
如果輕易折轉,那麼她不是她,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愛情,從來就不是施捨。
*
孟扶搖目光剛轉向戰北野,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一刻她自己是下意識反應,對於戰北野,卻又是另一層的傷害。
她看過來幹什麼?她能替珠珠哀求戰北野的接受?珠珠不會要,戰北野不會接受。
撞上戰北野黝黑沉重如烏木般目光,讀懂他內心思潮的那刻,她便知道了他的選擇。
他會替珠珠迎擋風浪,他會替珠珠掃清仇敵,他會一生視她如親友,但他不會納她入懷,親手包紮她的傷口。
有一種感動無關愛情,有一種愛情無可替代。
她因為他痛,他因為另一個她痛,愛情九連環,環環相扣,身在其中不得解。
而她,註定惹塵埃,傷無辜。
孟扶搖垂下眼,攥緊手指,退後一步,在沉重的無奈和疼痛中,亦只能默然不語。
縱橫七國又如何?在天意麵前,終被無情撥弄。
*
雅蘭珠的哭聲,卻已漸漸低了下去。
沉澱在心中多年的積鬱剎那爆發,她碎了,也空了。
意識只剩下最後的維繫,在夏夜的風中顫巍巍的飄搖,彷彿一根脆弱的遊絲,剎那間便要斷了。
「母后……」她伏身在地喃喃低吟,向著宮門方向頻頻磕頭,「帶我走吧……」
「帶我走吧……」她一偏偏重複,在淚盡失聲里漸漸平靜,「……以後我永遠陪著您……」
廣場上漸漸起了唏噓之聲,人們的神情漸漸由不屑轉為深思和震動,一些女子已經在淺淺低泣。
即使曾經不芶同那般的追逐,人們依舊為這少女聲聲低訴中直白蒼涼而絕望的情感所動。
堅持和執著,屬於世間最高貴的情感,散發永恆光輝,令人不自禁仰首而生敬意。
不為所動的只有康啜,他全力施法,心神都在意念控制之上,他對自己的這門功法也十分有信心,相信現在不會有人能夠阻斷他的控制。
他要將這女子一勞永逸的解決。
在雅蘭珠低喃那一刻,他綻出一絲森冷的笑意,隨即剛要開口說出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砸毀已碎的雅蘭珠的話,將她的意識,最後砸為飛灰,永遠收不攏來。
他將開口。
突然卻有長衣男子,走向雅蘭珠,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上,將她扶起。
他本就站在雅蘭殊身後,出現得很自然,扶起她的動作也很自然,沒有任何異常處,廣場上的人猶自沉浸在震動的情緒之中,沒有人覺得這樣的動作有任何不對。
康啜的心,卻突然跳了跳。
隨即他看見那男子在雅蘭珠肩上拍了拍,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角度綻放微微光明,雅蘭珠的眸子里那層被布上的陰翳瞬間掃清,明光再現。
隨即那男子抬頭,看著他。
他長長衣袖垂下,垂在雅蘭珠肩上,雅蘭珠抬起頭,目光對康啜一轉。
只是這一轉間,康啜突然發現,雅蘭珠的目光變了。
如果說剛才還是明亮透徹的水晶,現在就是一泊日光照耀的海,凝聚了天地間的光彩,波光明滅卻又深邃無垠。
那海平靜的懸浮在他眼前,一輪日色亘古相照。
他微微眩惑,不能自己的望進去,欲待跋涉進那般光明闊大的深菇里。
海卻突然翻騰起來,風生水上,卷掠浪潮千端,一浪浪先淺後深卻又無休無止的撲過來,將他一步步裹困其中。
他隱約覺得不對,掙扎欲返,腦海中卻突然微微「嗡」了一聲,如一道繃緊的絲弦突然斷裂。
隨即他聽見雅蘭珠問:「發羌王族都在哪裡?」
「在……」他張口欲答,卻又覺得不知道哪裡被彈動了一下,彷彿一隻遠在天外的巨手,揪緊了他的心臟狠狠一攥,阻止了這個答案的出口。
雅蘭珠又問:「你對發羌王族做了什麼?」
腦海中意念轟然叫囂「回答她回答她!」,心臟卻緊緊絞扭成血肉淋漓的一團,康啜在這樣互相角力互不相讓的抗爭中四分五裂,張大嘴急迫的呼吸,臉色忽青忽白,滿額冷汗滾滾而下,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廣場上的人此時也反應過來,愕然看著剎那間天翻地覆的變化,明明剛才雅公主已經完全被控,女兒家最深的心思都哭訴出來,眼看著這陣必輸,怎麼突然間便換宰相陷入意識被控境地?
沒有人注意到,衣袖垂落在雅蘭珠肩上的男子,微微皺了皺眉,隨即,雅蘭珠突然換了個方式詢問。
她問:「你上次乾的虧心事是什麼?」
「我……我……」這個不觸及被控靈魂的問題,讓康啜輕鬆了些,他模模糊糊的答:「和我嫂子在一定……」
廣場上轟然一聲,人人面露驚訝之色,雅蘭珠追問:「在一起做什麼?
「男女的事兒啊……」康啜臉上露出笑意,「我看中的女人……遲早都得是我的……」
「那你虧心什麼?」
「她自殺了……」
嘩然聲里,雅蘭珠揚起一抹冷笑,又問:「最高興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喜歡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快活的事兒是什麼?」
「和我嫂子一起……」
「最討厭的事兒是什麼?」
「大哥為什麼要在那個時辰回來呢……」
「最無奈的事兒是什麼?」
「我不想連侄兒侄女也殺的……」
廣場上已經亂成一片,意念控制術中回答的問題絕對真實,換句話說,逼奸親嫂?殺兄滅門?宰相?
雅蘭珠笑意更涼,再問:「你怎麼煉成強大巫術的?」
「練童男童女啊……我是陰陽雙修的底子……」
「殺死多少童男童女?」
「記不清了……」
幾個仲裁霍然站起,大步走開——扶風雖然崇尚異術巫法勝於武術,但對於巫法修鍊還是堅持正道的,殺人害命所練的巫術被稱為「黑巫」,向來不允許任職王庭,人人不齒殺之後快,何況用童男童女練術,更是所有「黑巫」當中最殘忍最下等的一種。
康啜這句話說出來,他在發羌王庭已經沒有可能再呆下去,他自己渾然不覺,臉上甚至露出一片悠然笑意——那一片照耀日光的深藍的海,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
雅蘭珠猶自不放鬆,在人們怒罵聲中,迂迴深入,輾轉曲折的拋出了最後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殺過的人中,記憶最深最有感覺的有誰?」
「王后啊……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地位還高貴……」
轟一聲,人群炸了。
「啊!」一聲,雅蘭珠尖叫著跳起來了,一跳便跳出丈高,剎那間臉色雪白,卻被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長孫無極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雅蘭珠,立即點了她穴道,手一拋扔給戰北野,戰北野下意識一接。
「去死——」孟扶搖已經沖了上去。
她憤怒得快要燒著,一團黑色的火般的撞過去,半空里身形和空氣幾乎撞出霹靂般的摩擦聲,長孫無極在她身後趕緊喚:「留條命——」
孟扶搖人在半空恨恨咬牙,知道此刻自己出手,還沒從意識控制中醒轉的康啜一定會成爛泥,發羌王族的下落還指望從他口中逼問呢。
她一抬手,兩團毛球齊齊飛射:「去!給我撓!要狠!」
九尾狸一向諂媚,金光一閃,實實在在撓上了康啜的臉,叻拉一聲十條深溝,鮮血潑墨般瞬間流了滿臉。
元寶大人卻是懷著真切的仇恨躥過去的,抬爪一蹬就是用盡全力的一腿,噗一聲將康啜左眼蹬爆。
康啜慘叫,袖子里飛出一隻深綠色的四腳蛇,尖牙利齒,尾巴鋼鐵般霍霍直甩。
九尾狸和元寶大人半空轉身,目光交視,難得有志一同達成默契,爪子一揮各自抓住四腳蛇的兩隻腳,逆向左右一躥。
「嘶——」
康啜的異獸連爪子都沒來得及抬便真的成了「四角蛇」,四個腳落在四個角落。
這一切不過剎那之間,眨眼間康啜還算清癯的臉便完成了他的滄海桑田,而此時孟扶搖也在他的慘叫聲中落地,一抬手便扼住了他脖子。
「想怎麼死?」她猙獰的盯著掌下的男人,「痛快的?凄慘的?」
然而康啜已經做不了這個選擇題,他一臉求生的哀憐,身子卻無聲痙攣起來,在孟扶搖掌中不住的往上縮,縮至窄小的一團後又霍然彈開,隨即便聽見「啪」的一聲。
大量血沫從他口中溢出來,和原本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地面,他的身子不再縮也不再彈,無聲的軟了下去。
他死了。
孟扶搖瞪著這個死得莫名其妙卻又意料之中的男人,一霎那隻覺得憤怒而又無奈,她出手時已經抵住了康啜咽喉也封住了他穴道,他沒可能服毒或自殺,這個人明顯還是被魂術之類的扶風異術控制,然後被殺人滅口。
將康啜屍體重重往地上一扔,孟扶搖憤然站起,心中卻突然飄過一絲疑雲,康啜既然已經被控制,連剛才長孫無極的意念都沒能讓他說出關鍵的秘密,說明對方術法相當強大,那麼控制他的對方為什麼不在康啜被長孫無極侵入時挽救他?是能力不濟,還是另有原因?
然而康啜已經死了,該死的時候不死,不該死的時候死得比誰都快。
孟扶搖嘆口氣,回望群情涌動卻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廣場上的人群,回望戰北野懷中被點了穴的雅蘭珠,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長孫無極和眼神清冷的雲痕,想著這一遭原本只想幫珠珠痛快立威,到得最後陰差陽錯,卻換了一場積痛於心的傷。
而在更遠的天際,霾雲層層,涌動而來。
*
發羌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九,發羌最小的公主雅蘭珠在宮門廣場前挑戰宰相康啜,揭露宰相謀害王族把持政權的惡行,隨即在眾臣擁戴之下控制宮禁。
雅蘭珠在宮中密室找到發羌國主,一直對外宣稱「閉關修鍊,龍體不佳」的發羌羌主,修鍊是假的,不佳是真的,他神志不清,顯見是中了術。而其餘諸王子公主都已不見,雅蘭珠大肆搜捕康啜餘黨,撤換康啜親信官員,重新調整王宮布防——小公主經歷這一場,似乎也從往日的追逐中拔身而出,將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她一直忽視的王室責任上來。
其實懂得堅持的人,天生便性格堅毅,出身皇家的女兒,注意力從愛情身上轉向政治時,一樣能散發出獨屬於她的剛毅光彩。
而廣場上那一場比試一場哭泣,也在大風城民心目中重新淘洗了屬於這個「發羌之恥」的公主的不堪形象,花痴變成了重情,追逐理解為勇敢,巫術嘛,連宰相都被控制得當場暴露罪行,這樣的公主,難道不是發羌之榮?
雅公主形象漸佳,尤以女性擁護者日漸龐大,她們被廣場上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執著所動,強烈要求在公主領導下,改造扶風「踹翻妻子端上的洗腳盆」的丈夫們。
七月初九,因為國主不能視事,諸王子公主失蹤,在眾臣要求下,雅蘭珠攝政。
這段時間內,孟扶搖一直留在雅蘭珠身邊,一邊將迷蹤谷內打來的諸般好東西分的分用的用,一邊加緊練功,迷蹤谷內採到的那朵五色花和玉膏,雷動老頭和她一人一半,這東西對她所練的光明剛猛類真力很有用處,孟扶搖隱隱已經感覺到了真氣的涌動,又有將要衝關的跡象。
效果好,她便想著要和同伴們分享,先送了一份去給雅蘭珠,雅蘭珠卻拒絕了。
「我不需要練武功了。」雅蘭珠專心的看著書案上的扶風輿圖,不住點點畫畫,「你前面給我的不少迷蹤谷的異獸內丹,那個對我很有用,我以後專心練巫術便成了。」
「珠珠。」孟扶搖看著她專心模樣,有心不想打擾,然而最近每次見她都是這般忙碌模樣,想說上幾句也沒有機會,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你……好像對我見外了。」
雅蘭珠依舊低著頭,手中筆卻突然停了停,靜默一刻後她放下筆,示意一邊等候的官員退出去。
「怎麼會。」她從書案後過來,抱住孟扶搖的肩,歉然的笑了笑,「我只是有點小忙。」
孟扶搖盯著她的眼睛,珠珠目光明亮依舊,卻似乎少了一分昔日的放縱的光芒,這是不是她必須要經歷的成長?在世人眼底,這樣的成長值得欣慰,可是孟扶搖卻覺得心酸,她懷念那個揮舞著小腰刀要戰北野「殺了你第一個」的珠珠,懷念那個生日里敲著酒杯告訴她關於愛情和堅持的觀點的珠珠,懷念那個在天煞金殿之上攬住她,裝模作樣和她唱雙簧的嬌俏靈慧的小公主。
往日在今日之前一日日死,明日在今日之後一日日生。
過去的苦樂悲歡,終將被時間和命運埋葬。
孟扶搖嘆息著,也伸手攬住了珠珠又瘦了幾分的肩,長孫無極告訴過她,意念控制時的舉動,當事人自己不記得,這讓她心中頗有幾分安慰,覺得那樣對珠珠比較好——既將心中陰霾發泄,又不至於再次被傷,只是看她這般操勞,又有些懷疑,她真的不記得?
肩頭的女子矮自己幾分,輕輕的靠著,夏日裡肌膚有種沁心的涼,風從大開的窗扇中吹過來,帶著窗下桅子花和遠處荷池中睡蓮的清香。
桌案上的紙被風吹得沙拉拉的響,孟扶搖無意中掠過去,目光一跳。
「你要對燒當用兵?」
輿圖之上墨筆所點,赫然是三道分兵,直取燒當邊境最大的城池。
「對。」雄蘭珠直起身,「他們能對我動手,我為什麼不能偷襲他們?
「珠珠,」孟扶搖沉吟著,「你真的確定燒當是你的敵人么?」
「為什麼不是?」雅蘭珠道,「在迷蹤谷,燒當巫師的腰上掛著我發羌巫師的命牌,在大風城,把持朝政的康啜原本出身燒當,而他也確實在排除異己過程中悄悄安插了許多原本他們燒當的親信,而我父王所中的術,也像是燒當那邊獨擅的夢盅,所有線索都指向燒當,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
「珠珠,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孟扶搖皺著眉,「你再三思……」
「沒有時間三思!」雅蘭珠飛快的截口,「王族成員們應該都在他們手上,我不動手就會陷入被動,趁他們以為我剛剛攝政還沒站穩腳跟的時機出手,比將來等他們開出條件來再打要有利!」
孟扶搖心底認為這觀點很對,然而一些隱約的不安依舊讓她忍不住開口勸阻,「珠珠,國家剛遭逢大亂,隔鄰還有塔爾虎視眈眈,這個時候動手不太妥當……」
「不要攔我!」雅蘭珠驀然大叫一聲。
孟扶搖霍然住口,怔怔看著雅蘭珠。
「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那是你孟扶搖,不是我!」雅蘭珠雙手撐在案上,緊緊攥住掌中輿圖,那紙張在她手中被捏得疊起皺褶,黑色出兵箭頭扭曲四射,像是江山更顏四起硝煙,她手指抖動著,滿懷激動聲音發抖,「你兄姐沒有被人擄去生死不知,你父親沒有病卧在床神志不清,你母親沒有被人辱殺沉冤未報,你成功你強大你無所不能你一呼百應,你怎麼能懂我的焦慮我的苦!」
她抬手一指書房之後的隔間,臉色煞白,「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在這裡么?這間書房後面,便是我母后被辱殺之地,我的魂燈就藏在這裡!我在大宛邊境突然倒下不是因為被人所害,而是她在臨死前使術控制了我,不想讓我回國面對危險,她不要我報仇,她決定放我在外面天高地闊的追男人!如果不是使術保護我,她也許能從康啜手中逃脫!這麼多年,我給過她什麼?我陪過她幾天?如果到得現在,我都不能為她報仇,我活著幹什麼?」
孟扶搖靠著桌案,臉色幾乎和她一樣白,半晌道:「珠珠,不是要你不報仇,你的仇,我們都記著……」
「不了。」雅蘭珠一口回絕,「你們已經幫了我太多。不用了!」
孟扶搖又是一退,眼神黑而濕潤,半晌艱難的道:「珠球……你是……恨我么?」
雅蘭珠震了震,彷彿瞬間從憤怒激動迷亂中清醒過來,目光剎那間有些茫然,定定的射在對面牆上,半晌才突然回神般收回目光,惱恨的抓住自己頭髮,喃喃道:「……啊……不是……」
她手指插在發中,神經質的抓握不休,孟扶搖抬手想要撫摸她,半空中卻又停住,雅蘭珠卻已抬起頭,對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低低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太累了……」
她快步過來,伸手將孟扶搖一抱,什麼話也沒說,眼淚便已滴了下來。
孟扶搖輕輕拍著她,輕輕道:「別把自己逼太狠……」話音未落,一滴淚也落上自己的手背。
那般涼涼潤潤的洇開,濕到心底。
大千世界,紅塵男女,那些墮在彀中的性情中人,沒有誰犯錯,卻在彼此的錯中相擁流淚。
*
從書房出來,孟扶搖心事重重,只覺得心頭如有大石壓著,那般沉沉的喘氣不得,便想在開闊地方坐坐,繞道去了荷池。
荷池邊有人垂釣,遠望去風姿如仙。
他盤坐在池邊一塊既瘦又透的觀景石上,人比那石還清逸有致,淡紫衣襟散在風中,散開雪後微涼般的高貴香氣。
手中白玉釣竿青絲釣線,悠悠。
只是沒有魚餌沒有魚鉤。
哦不,魚餌其實還是有的,只是比較另類,肥而圓,生白毛若干。
元寶大人叼著釣線晃悠,尾巴臨波一顫一顫,一雙賊眼骨碌碌尋找水下游魚,可惜這個魚餌太大太笨重,充作釣餌的尾巴毛太多,過往游魚沒一個有覓食興趣。
孟扶搖看見這一對,第一反應是繞開。
眼睛還紅著呢,給長孫無極看見,八成又是麻煩事。
轉身就走,走沒幾步,衣裳被扯住,回頭一看,一根釣線勾在了後衣領。
身後那人笑道:「好大一條魚兒!」
孟扶搖無奈,只得過去,蹲在石下問他:「這是在釣誰呢?」
「你唄。」長孫無極一把將她撈起,順手安置在懷中,孟扶搖不滿,長孫無極道:「石頭就這麼大,你擠吧,擠掉下去弄濕衣服我覺得也挺好。」
孟扶搖知道這傢伙說得出做得到,要是心黑起來抓住她往水裡一扔以求看見她濕身也是有可能的,只好不動,瞅著池中一朵睡蓮發獃,半晌悠悠一嘆,道:「做朵花多好啊,比做人痛快多了。」
「誰惹你不痛快了?」長孫無極捏她的臉,左拉一把右掐一把試圖掐出笑紋來,被孟扶搖「啪」的一掌打下去,罵:「犯嫌!」
長孫無極不理她,抱著她悠悠道:「我想念你沒心沒肺的笑,露出兩顆門牙兩顆槽牙……」
孟扶搖回頭,對他齜出四顆門牙六顆槽牙的猙獰的笑。
「你什麼時候能不和我作對?」長孫無極埋頭在她肩,細嗅她的香氣,覺得比滿池荷花好聞得多,「啊不,你不和我作對你便不是孟扶搖了。」
孟扶搖笑笑,終究滿腹心事,忍不住和長孫無極說起雅蘭珠準備進攻燒當的事,長孫無極聽了,不問雅蘭珠的部署,卻直接問:「你受委屈了?珠珠為這事給你氣受了?」
孟扶搖瞟他一眼,對這人的水晶心肝和護短心腸十分無奈,只得解釋:「沒事,她壓力太大了,你說這個時候她要是還和我嘻嘻哈哈心無芥蒂,我反倒覺得不正常。」
「扶搖……」長孫無極卻似在思考著什麼,半晌難得有些猶豫的道,「稍稍避開她點吧……我總是不放心……」
「你什麼意思?」孟扶搖直起身,眉毛已經豎了起來,「你懷疑珠珠?怎麼可能?」
「我如果真的懷疑她我早就和你說了。」長孫無極還在沉思,「只是這種關係,終究不太妥當。」
「你還是在懷疑她。」孟扶搖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長孫無極你真是長了副高貴人種的高貴心腸,好一副高踞雲端俯視眾生的超脫姿態,雅蘭珠是什麼樣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你我更清楚,她要是偽裝,斷不可能偽裝到現在!人家已經夠傷心,你還懷疑什麼?」
長孫無極默然不語,半晌道:「扶風詭異,多有控心之術,雅公主和你又關係複雜,難保不為人鑽空子。」
「那麼,她是否被人控心了呢?」孟扶搖問得直接,「你雖然不會巫術,但是你的武功似乎也有神異玄術一系,她有沒有問題,你應該能看得出吧?」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沒有。」
「很好,很好。」孟扶搖的火蹭蹭上來,一把推開他便走,「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該感激你對我的關切,但是我絕不希望你將對我的關切視為人生唯一,從而忘記做人還應該擁有的對他人的體諒、同情、理解、以及其他所有的普通卻不可或缺的情緒——我但望你做普通的人,而不是雲端的神。」
她抬腿,撥開試圖攔路的元寶大人,蹬蹬蹬二話不說的走了,留下長孫無極面對荷池默然不語,半晌,將那釣線一圈一圈的慢慢纏繞在手上。
那些糾纏的心思,一圈圈……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低低嘆息,道:
「也許我以前在雲端做神……」
「但自從遇見你,我便成了沒了歸宿的魂。」
*
發羌天正十八年七月十四,雅蘭珠發兵對鄰境燒當進行偷襲,試圖戰敗燒當奪回人質,然而燒當竟似對此有所準備,以尋常時日不能有的速度迅速反應,和發羌王軍在燒當邊境烈日城大戰三日,形成僵持,扶風多年來的安寧和平衡被迅速打破,偷襲戰變成平原攻城戰,被劈裂的萬里疆域無聲燃起爭霸戰火,雪亮的刀光照亮蒼茫的江山溝壑。
戰局陷入僵持後,雅蘭珠心急如焚,整日在書房和大臣商量軍情,嘴角都起了大泡,最忙的時候數日不睡,眼晴全部熬成了紅色,卻絕口不向孟扶搖幾人求助,最後戰北野看不過去,直闖王宮書房,將幕僚們擬定的戰略統統撕毀,重新擬定戰策,並把跟隨自己過來的小七改裝,派入了發羌王軍做副將。
孟扶搖順手把鐵成也派了去,好讓這個從沒打過仗的護衛跟著小七學學,小七好久沒打仗早就手癢,管他幫誰打跟誰打,有得打就成。
八月初七,小七在烈日城下詐敗,引得燒當王軍出城追擊,一直引到城外境湖,秋夜湖中起霧,燒當王軍不辨方向,被早已埋伏在那裡的鐵成率兵殺入,一把兜個精光。
自此後有戰北野坐鎮中樞,小七前方應敵,戰局急轉直下,燒當節節敗退,士氣大減,雅蘭珠終於從巨大的壓力中稍稍解放了些,臉上也多了些笑容,孟扶搖看著,心下欣慰,兩人有次談起戰局,雅蘭珠十分慶幸的道:「說起來多虧扶搖你,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認識你,你又影響了周邊諸國,現在這個仗我一定不敢打,不說別的,隔鄰的璇璣,邊界的無極,扶風三族一內亂,肯定會乘虛而入,現在可好了,沒這個擔心。」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我怎麼捨得打你?」話說完心中卻突然一動,相比於只和發羌接壤的大宛,無極國和扶風才是真正的全面接壤的國家,而對於政治利益至上的長孫無極來說,此時的扶風,正是最好的趁火打劫的機會,他會不會……出手?
這樣一想心中便砰砰跳起來,男兒在世,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對於頂尖政客長孫無極來說,有什麼理由不心懷天下?他又是那麼的冷靜,珠珠遭遇如此令人心痛,他們都糾纏其中為其牽動,唯有他依舊超脫淡然對她提出那般建議,從立場心志來說,出手似乎是必然選擇。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長孫無極如果真這麼現實冷酷,戰北野和宗越便沒有可能不受阻擾的繼位,他連情敵戰北野和宗越都沒有動手,何況對她更有一番不同意義的珠珠?
這樣想著心便放了下來,忍不住笑自己怎麼會想到這裡去的?八成是那傢伙前幾日那提議,讓自己有點心寒,最近看他又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所以懷疑上了,真是瞎聯想,無論如何,就憑自己對他的了解,哪怕便是為了她,無極也絕不至於如此。
隔了幾日,便是八月十五,雖說是團圓佳節,但幾個人都怕觸動雅蘭珠愁腸,不曾提起,到得晚間,卻有宮女前來邀請,說雅公主請諸位前去流觴亭賞月。
到了流觴亭,曲水流觴,碧波生漪!亭中掛了水晶燈,倒映水中月月中雲,流光溢彩,雅蘭珠微笑在亭中一桌精緻席面前相侯,見他們過來便迎出來。
孟扶搖大步過去,笑嘻嘻的望著天上月道:「今兒的月亮可真圓,不僅圓,還圓得漂亮。」
眾人都抬頭看,果然月色淡紅,像一枚晶瑩的珊瑚珠,雅蘭珠看著那月亮,卻露出驚訝的神色,道:「我倒沒在意今年的月色,這好像是我們扶風傳說中的羅剎之月啊。」
「羅剎之月?」孟扶搖快手快腳搶了個位置坐下來,又拉了雲痕長孫無極趕緊坐,正好便將戰北野和雅蘭珠擠坐在一起,然而那兩人,互相看了看,戰北野斜側著身子坐著,雅蘭珠垂下眼,一瞬間沒有人能看見她表情,轉眼她又抬眼,開始殷勤的給眾人執壺。
孟扶搖這下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她原以為最近戰北野都在替雅蘭珠籌劃軍事,兩人之間也許有所鬆動,然而現在這樣子,竟然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雅蘭珠有意岔開注意力般回答她問題:「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啊哈,怎麼個威力無窮法?」孟扶搖笑,「搬山倒海?」
「你以為是道術啊?」雅蘭珠白她一眼,「我聽說過的最神奇的一次,是三十年前一次羅剎滿月之夜,扶風大巫神和一個異族首領的鬥法,一夜之間令對方滅族,不過大巫神從此也沒回來,有人說他在鬥法之前便已修成不死之體,這是升仙了,也不知道真假。」
「巫神……」孟扶搖笑,「好大的口氣。」
長孫無極卻突然問:「這位大巫神叫什麼名字,和他相鬥的異族是哪族?」
「我忘記了。」雅蘭珠歉意的笑笑,「等會回宮去查查,扶風異志上應該有。」
「喝酒喝酒。」孟扶搖大杯敬酒,「不過是不相干的事,找什麼。」她拉著雅蘭珠斗酒,「來來,感情深一口悶,今晚誰不醉誰就是烏龜。」
她有意想讓雅蘭珠高興些,捋起袖子四處勸酒。
「來,雲痕,喝個三生有幸……」
「珠珠,四季發財!」
「戰北野,五福臨門!」
「長孫無極,六六大順……」
「呃,元寶,八方來寶……」
「九尾……來,九九歸一……」
夜闌人靜時,孟扶搖打個酒呃站起來,嘩啦啦推倒殘席,把一杯不落還要自斟自飲早就喝醉的戰北野推給雲痕,把要來拉她的長孫無極推到一邊,攬住雅蘭珠跌跌撞撞向外走。
長孫無極追上來,在她耳邊悄悄道:「扶搖,今夜既然是那個羅剎之月,你多少要小心些,住我隔壁來吧。」
「去去,不過是個傳說,姑娘我還怕一輪月亮?」孟扶搖推開他,拖了雅蘭珠便走,一邊在她耳邊低低道:「哎,珠珠,今晚既然是什麼羅剎之月,我和你睡好不好?好歹你也保護下我,萬一有強人起歹心了呢?」
「得了吧,你不起歹心做強人就不錯了。」雅蘭珠也有幾分醉意,紅暈上臉的也沒推開她。
「我去抱我的枕頭。」孟扶搖大著舌頭往回走,路上遇上長孫無極,他守在她門外,見她回來鬆了口氣,道:「別在那邊睡。」
「亂想什麼你呢。」孟扶搖推開他,想說自己是回來拿枕頭的,不想一個酒嗝上來把話壓下去了,跌趺撞撞衝進去,往床上一趴便覺得爬不起來了。
感覺到身後長孫無極跟進來,坐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發,似乎凝視了她很久,隱約低低嘆息在屋中綿邈回蕩,隨即他起身,給她脫了靴,蓋上被,吹熄燈,輕輕走了出去。
孟扶搖醉得一時起不了身,臉埋在枕頭裡便盹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霍然一驚睜眼,正看見天邊一輪淡紅的詭異的月亮。
她覺得口渴,抓起桌邊茶盞咕咕的喝了一陣,頭腦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先前是說回來拿枕頭的,怎麼便睡著了?珠珠不會還在等她吧?看了看時辰,也沒睡多久,便抱了枕頭,再度出門去。
一路上很安靜,發羌王宮守衛不多,各類陣法異術本身也是一層方位,頭頂上一輪紅月照著,地面泛著淡淡的銀紅色澤,像是一層不潔的蒙昧的血,孟扶搖沒來由的心中煩躁,在月色下站定。
這一站定,五識俱開,突然就捕捉到風中傳來的語聲。
屬於長孫無極的聲音。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什麼意思?這幾句話什麼意思?什麼事要瞞著自己?邊軍好好的為什麼要調動?他要做什麼?
還有他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屬的模樣,平日里她喝醉他定然要佔便宜,今晚卻什麼都沒做便離開,她回來抱枕頭他守在門口,她原以為他又要偷香,但是他那樣子,卻像只是想見證一下她回來了。
孟扶搖皺眉站在那裡,聯想到他今晚再三阻止她住在雅蘭珠寢宮,再聯想到更早一些日子的想法,只覺得渾身一炸,在這中秋圓滿的涼浸浸的月色里,突然便從指尖冷到腳尖。
只是這麼一愣神,前方忽然飄出了一條影子,看那身形,似乎便是長孫無極。
孟扶搖立即跟了過去。
那影子淺紫長衣飄飄蕩蕩,在風中輕若無物的飄搖,剎那間便越過層層屋檐,那輕功的高妙程度,目前整個發羌,除了長孫無極再無人能夠達到。
他直奔雅蘭珠寢宮而去。
孟扶搖追著,心卻砰砰跳起來,每近雅蘭珠寢宮一步,她的心便緊上一分,如鐵鏈墜上一塊大石,每拖出一寸,那鏈便深入血肉,直勒到底。
長孫無極……你要做什麼?
她跟著,看著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看著他無聲掠進寢宮內室,看著他進入殿中,淡紅的月光無垠的灑下來,照在窗前,映出倒映在窗紙上的長長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