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將窗戶上的影子拉得詭異的長,卻將一切動作映得分明,映見那影子俯身低頭,伸掌拍下——
孟扶搖立即沖了進去。
她二話不說抬掌就去架那落下的掌,出掌風聲兇猛殺氣騰騰,那人卻一飄,依舊輕若無物的背對著她飄了開去,孟扶搖飛身要追,忽覺前心一涼。
她駭然低頭,便見血泉噴出,屬於她自己的血,呼啦啦在室內曳開驚心的虹橋。
血泉的另一端,雪亮的刀光在飛濺的血後一閃,恍惚間雅蘭珠的臉一閃而過。
孟扶搖這一霎腦中轟然一聲。
珠珠——
怎麼——
一個念頭未及轉完,身側突然伸出一隻手,那隻手中執著白玉瓶,輕輕一招便將血泉吸入瓶中,似乎還笑了一聲,隨即手一揮,轉而抓向了她。
孟扶搖吸一口氣忍住胸前劇痛,抬手便劈,然而那人只是輕輕一轉身,淡紅的月光照進來,便突然不見。
孟扶搖重傷之下反應猶自不慢,立即翻身躍起,欲待衝破屋頂先逃生呼救,然而身子縱到一半,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屋頂不見了,面前是一方淡紅如珊瑚的月,月光下淺紫長衣的長孫無極無聲掠過下掌攻擊,蒼白的雅蘭珠滿含恨意一刀戳出。
他落掌、她刺刀、他落掌、她刺刀……
放電影般一遍遍反覆在她眼前回放,似乎要將這疼痛的一霎在她腦中一遍遍加深印象,直到她再也不能忘記。
而那一遍遍回放之中亦一遍遍體驗到諸如背叛欺騙尖刀入心的痛苦,若輪迴輾轉不休,直至洗去思維中原有的堅持和認定,只留下這一刻的徹骨的疼痛。
那種信任被摧毀的痛。
孟扶搖眼前一黑,腦中一根弦被無數次撥動直至不堪負累的「錚」一聲。
她墜落下來。
墜落的前一刻,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句話。
「我們扶風有個傳說,這種淡紅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風巫術大盛之日,當此之日,頂級巫師施展術法,神鬼避讓威力無窮。」
*
孟扶搖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片混沌。
無風無月無星無光,卻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蒙昧的灰,沒有任何生機的蒼白的灰。
那一片灰里,有人悠悠的道:「本來只想取你的血,現在我覺得……你真是很好的引子……」
孟扶搖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平靜的聲音不辨男女,似乎在微笑,「你的主人。」
「呸!」孟扶搖回答很有力度。
那人依舊微笑:「你很強,武功和心志都接近巔峰,收服你確實有難度,但也確實好處無窮,無論如何,我要試一試。」
孟扶搖按住前心,那一刀未能真正戳穿她的心臟,經歷無數腥風血雨的她,即使在最沒防備的時刻也不會忘記基本的防衛——永遠不要將你的心口對準任何人的手。
那也是長孫無極曾經和她說過的,為上位者,必要的時候必須摒棄任何感情因素,在應該懷疑的時候懷疑——在應該信任的時候信任!
偏一寸,足可救回她的命,只是現在失血過多十分虛弱,而對方實力極其強大,不遜於全盛時期的她,甚至似乎猶有過之,她要想逃得活命,需要十二萬分的堅持。
堅持。
她不要無聲無息墮入別人步步設下的陷阱,死於天地混沌之中。
她死也要死在穹蒼,死在觸摸到那個希望之後。
孟扶搖伸手入懷中去取當初在迷蹤谷搶來的騰蚳做成的藥丸,這是可以解意念控制法的東西,只是這是中控制法之後的解藥,對意念控制提前預防有沒有用她不確定,也不能確定對方用的到底是不是意念控制,但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手剛入懷,那人衣袖一拂,裝藥丸的小袋子滾落開去,似乎落在了什麼角落裡。
「你很痛苦……不是么?」那個聲音突然一變,變得沉痛哀婉,「被欺駁……被所愛的人欺騙……再被你一心維護的好友背叛……真痛啊……」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團團一滾一變,現出長孫無極飄向雅蘭珠寢宮的背影,現出他落下的手掌。
與此同時那段風中飄來的對話亦在反覆響起。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為什麼要騙我……」那沉痛哀婉的聲音,配合著那些具有強大衝擊力的景象言語,一遍遍嘆息,沖刷著她的腦海,「騙我……騙我……信誓旦旦的人……不可信任……」
腦海中翻攪成一片凌厲的血紅,凌亂的光影混亂的思潮疊浪而來,恍惚中似乎便是那樣的,似乎便是被欺騙了的,而意識里清楚的被告知,只要承認是那樣的,只要服從了那樣的認識,就可以解脫這般劇烈的痛苦……然而半晌之後,孟扶搖咬牙,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不是!」
那聲音頓了頓,隨即又換個聲調,更加痛切,隱隱含著憤怒,問:「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幻影重重,張牙舞爪猙獰逼來,這次更鮮明更迅速,像快進的恐怖片在腦海中不住閃回,長孫無極飄出、閃進寢宮、落掌……甚至還多了他得手後冷冷回首一笑,宛然如真。
很來……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拚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憤怒的質問,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翻攪如刀,在一片混亂的光影轟然的咒語之中飄搖飛旋,孟扶搖抱著頭,牙齒陷在嘴唇血線細細。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卻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聲音再換,充滿懷疑的,「……你去那裡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發現什麼?」
隨之而來的場景更烈更刺激,慢動作在腦中一點點的閃,長孫無極對她的呼喚聽而不聞,冷冷落掌……
孟扶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掙扎之下傷口迸裂鮮血殷殷一地,她卻全然無覺,只拚命抗拒著腦中翻天覆地的衝擊,眼前灰白漸漸淡去,黑暗一點點降臨,帶著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濃郁。
「不是!」
聲音再換,凄厲的,「……所謂真心追隨,抵不過國家利益!」
「不是!」
哀絕的,「……長孫無極,你負我!」
「不是!」
無奈的,「……為什麼不能和我明白說?相處這麼久,你辜負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是!」
驚愕的,「原來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噴在地下,遍地里濺開凄艷血色。
孟扶搖看不見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沒在更紅的煉獄之中,天地灼熱四面都是岩漿,她在其中翻滾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對抗意念的蠱惑,堅決不再讓幻象和欺騙摧毀掉她對情感和友誼的最寶貴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於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這些她將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堅實後盾,她答應過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個「不是」熬盡她企部的堅持和意志。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意志。
羅剎之月,通神巫術之下,重傷中的錚錚女子,選擇堅信,「不是!」
身側的人呼吸似乎驚異的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這樣窮盡頂級手段的猛烈意識逼迫,又有幾乎完全真實的擬真幻象的洗腦,重傷衰弱的孟扶搖竟然還能抗拒到底。
這在以往,絕無可能。
天下沒有人比這人更明白這個大法的殘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毀、是崩塌、是殺戮、是絞扭,是人間一切可以摧殘精神的極致。
為了修鍊這個大法,這人亦耗盡心思,準備了很多年,出盡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讓他意識全滅,臣服幻覺。
是什麼樣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堅決如此,抗拒住至今無人能抗拒的移神大法?
又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幸運的得到這樣的內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氣里一片沉靜,除了偶爾幾聲怪異的「嗒嗒」聲,便只能聽得見孟扶搖掙扎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頓里有駭然震驚的味道,那亦是一生里來的第一次。
淡紅的月色,已經西移,羅剎月夜,巫術大漲,可幻天動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在絕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終將過去。
煞費苦心的深遠布局,卻不能功虧一簣。
一聲悠悠長嘆,終於散在風中,似嘆似憐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志……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遞出來。
孟扶搖茫然睜著眼,聽四周的動靜,她眼前的灰白霧氣已經換成了一片血色的紅,只看得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對方遞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紅中有細微的噝噝聲,聽來十分慘人,卻半天也挪不到她面前。
對方似乎是個精擅心理攻擊的高手,每一句語言每一步動作,都意圖摧毀敵人的意志。
隱約中那極其細微的聲音似乎到了面前。
什麼東西柔軟的繞著面頰掠過,滑潤絲帶一般。
孟扶搖手一抬,閃電般一夾,那東西閃得飛快,剎那沒影,然而孟扶搖明明看不見,卻依舊順著自己聽出來的軌跡手指向前一拈,「咔」一聲拈到極細極細的一截尾巴,細得絲線般幾乎抓握不住,孟扶搖卻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東西在手中軟軟垂下去。
對方似乎又在驚異,輕輕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這種情況下還破了阿飛……我開始佩服你了,只是可惜這東西,天下極毒之蠱,別說碰,聞一聞也是必死的。」
話音未落孟扶搖已經倒了下去,面上泛出一層青氣,在地上無聲掙扎翻滾,所經之處又是一片斑斑血跡,聽著她呼吸漸漸弱下去,那聲音笑得越發開心,溫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蠱,但這種盅卻只有九尾狸的內丹才能解,你沒捨得殺它,便等於殺了自己。」
輕捷的步子邁過來,那聲音若有所憾:「真的,我想要個活的聽話的你,那樣的一個你是在太有用了,運氣好的話,天下皆可為我所有,現在卻只能用死了的只剩血肉的你……可是你這麼強悍,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似乎有人的手指遞過來,還有一米距離四周風聲便突然一緊,彷彿天神探下鐵鉗般的手指,要狠狠扼住命運的咽喉。
滾到牆角奄奄一息出氣多進氣少的孟扶搖卻突然跳了起來。
她跳起來,一手抓起先前落在牆角的小葯囊,一手黑芒一閃,「弒天」出!
黑芒如潮,翻湧血色和憤怒的矗立成牆的黑色的大潮!
那潮呼嘯奔卷,若鋼鐵鑄成,三丈外光芒如暈,光芒所及之處亦如利劍千柄四面飛射,到處都噴開細碎的血球,到處都響起崩毀之聲。
孟扶搖凝聚全力的破天之擊!
那人驚訝「嗯?」一聲,在這樣頂級高手拼盡會力的一擊之威下果然不敢硬接,撤步後退,一後退似乎看見了什麼,又是「啊」一聲,抬手又迎上去。
孟扶搖卻已經開始後退。
她那一衝明明看起來像是想和對方同歸於盡一往無前絕無後撤可能,但是退起來竟然像海中的魚一般靈活至極,從前沖剎那變為後飛,中間連個轉折都沒有,轟然一聲,她的背重重撞上身後一堵牆,鮮血飛濺中她身子已經穿出牆壁,在一片煙塵瀰漫中蒼鷹般一個轉折。
一個轉折,微熱的光線灑在臉上,血紅的視野里天光一亮!
天亮!
那個傳說中的,誰也沒當真卻真實存在的羅剎月夜,已經過去!
接觸到天光的那一刻,孟扶搖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被攪亂的混亂的餘力衝來,瞬間便要衝毀她的意識。
她立即抓出一把藥丸,也看不見是哪種葯,胡亂吃了下去。
身後有衣袂帶風聲,她立即飛身躍起,以十二萬分的力量狂奔而去,血紅的視野里看不見東西,完全憑著超強的功力底子維持著平衡,不辨方向的狂奔。
她狂奔。
先奔在高高低低的屋檐,轉轉折折的街道,接著奔在起起伏伏的山野,奔在上上下下的高原。
到得最後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狂奔。
她一直頭痛欲裂,是那種巨大的精神摧殘之後導致的後遺症,那些控制的餘韻一波波在她腦中迴旋不休,每次衝擊,她對往事和現實便忘記一層。
為了不讓自己狗血失憶,她不住的自葯囊里找葯吃,可是為了方便,她的葯囊里全是丸劑,大大小小的丸劑,她又沒有細心到平日記住哪種葯的丸子的大小,沒奈何只好憑感覺吃藥,反正毒藥另外放,裡面都是治病的葯,想必沒有大問題。
然而就算全是治病的葯,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吃的後果也是難以預料的,她所遇見的後果就是出現間歇性模糊性記憶混亂,她有時記得一切,有時忘光。
她在那樣混亂的狂奔里,在那樣記起一切的時候,便想要去找長孫無極,可是她奔出來的時候本就沒有方向,一陣狂奔之後越發沒定數,她早已出了城,她卻不知道。
到得最後,葯吃得太多,她越發混亂,長孫無極名字也很少想起了,只是心中經常模糊的閃過一個影子,聽見一個呼喚,她自己也隱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人,很急切的呼喚,她得奔過去,回到他身邊,於是她越發起勁的奔,卻越奔越遠。
因為她,瞎了。
在對抗對方術法的時候,她在那樣的逼迫之下毅然選擇了先凝聚真氣,只有將真力聚攏才能逃生,也因此她並沒能用全部的心神去護衛她的大腦和意識,以至於大腦在那可能摻了毒素的灰白霧氣和意念摧毀的聯合攻擊下,出現淤血,淤血下行,影響了視覺。
身體里的毒素可以驅除,上行至眼中的卻無法控制,沒有誰可以將武功練到眼睛。
她自己當時清楚那樣的後果,卻依舊做了這個殘忍的選擇,她寧可失明,也不被對方所控,成為對方所驅使的害人的偶人。
她孟扶搖,現在很值錢,大宛女帝還在其次,但是如果拿她來威脅無極大瀚軒轅,來謀殺那三個,後果怎樣她不堪設想。
所以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絕不被控!
代價這東西,在漠視感情的人面前,泰山般重;在珍視感情的人面前,屁都不是!
瞎便瞎!老娘心明!
對方如果知道孟扶搖在那種情況下竟然還能分心凝聚真力以求逃生,還能瞬間對自己做出殘忍的抉擇,驚嘆只怕更上一層。
千錘百鍊腥風血雨中過來的孟扶搖,堅毅本就世人難及!
她熬過這夜精神的摧殘,堅持到羅剎月夜結束之時。
她選擇讓自己失明,以求最後一擊順利逃脫。
她偽作中蠱將死,換得滾到牆角拿回葯囊的機會。
她用八個斬釘截鐵的「不是!」,換回完整的自我,換回她所在乎的人不會因為她受威脅的結果。
她覺得自己很好,很不錯,真正做到了長孫無極教她的,在懷疑的時候懷疑,在信任的時候信任!
那晚聽見的那段對話,真真切切是長孫無極的,長孫無極那段時間也確實一直異樣,以她的性子,疑問並試圖追索是必然的,然而當那個「長孫無極」飄進雅蘭珠寢宮手掌拍下的那刻,她立即確定這個是假的。
窗戶上映出的無極手掌,過長,她對長孫無極的手熟悉得很,哪怕一個影子也辨得出。
她從未真正懷疑過長孫無極。
政治人物的政治考量是必須的,從長孫無極的角度來考慮下面對國家利益他會做何種選擇,是一種下意識的想法,她登基為大宛女帝之後,長孫無極便時常有意無意的和她說起為君為政之道,養成她遇事先政治考量,大膽懷疑小心求證的習慣。
但她沒有認為長孫無極真會那樣選擇。
還是那句話,情敵都沒有下手,何況雅蘭珠?
他對於國家利益和她,也許未必將她放在第一,但一向是儘力平衡,從不願產生衝突。
你之心意,我心知。
我之心意,你可知?
正如荷池那一番對話,她只對長孫無極不客氣,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因為想看他更飽滿的活著,不想讓他的世界只有孟扶搖。
只有孟扶搖,將來她若離開,他要如何熬過漫漫長生?
一個人的世界太貧瘠,完全被一樣東西佔據,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不希望他墮入那樣的噩夢裡。
噩夢……
寧可,換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