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劍光交剪,身下幽瑰噬人,身在其間,避無可避。
孟扶搖一閉眼,「千斤墜」加速墜落!
和一劍穿心比起來,她寧可選擇先墮入泥濘,哪怕註定是死,她也要多掙扎一刻,哪怕死得更難看,只要能多活一刻,她也毫不猶豫。
她不是單單為自己活,還有那麼多她所在乎的,也在乎著她的人們。
一路血雨,好勇鬥狠一時之快已經不會再是她的最終選擇。
墜落!風聲虎虎,四面光影一亂,身後德王幽魂,張著沒有舌頭的血口迎上前來。
「噝!」
突然腰間一緊,身子一停,卻不是陷入想像中的腥臭軟滑的黑色泥流,而是依舊停在空中。
孟扶搖睜眼,便看見一道黑紅相間的炮彈從上端呼嘯著衝下來。
那道風來得太快太猛烈,以至於孟扶搖頭髮呼的一下散開,眼睛都睜不開,狂風撲面,連呼吸都窒了窒。
那黑紅二色飆風一頭直衝向她,將近她時並不停留,手中赤紅光芒一閃,「啪」一聲。
他一劍將孟扶搖身後那張牙舞爪攀附向她的德王幽魂拍碎!
管你是誰,管你是什麼了不得的幽魂,只要你碰孟扶搖一根指頭,必殺!
孟扶搖緩過一口氣,正要伸手去拉他,身子突然被人直拽飛起,於此同時,一道白影,和她迎面方向,從崖上掠了下來。
和剛才飆風般橫衝直撞氣勢驚人的黑影不同,這道白影迅捷而輕盈,行動間流線一般利落,如一柄最鋒利線條最流暢最符合人體使用力學的匕首,以最減少空氣阻力的方式,瞬間毫無滯礙的劃裂黑暗一瀉千里。
像利剪迎上黑色的細綢,一剖而下,「哧」一聲。
只是那一閃間,琉璃眼眸紅唇如火的艷麗男子便無聲出現在孟扶搖眼前,肘間緊貼著的一柄長劍明光連閃,一路將那些飛劍砰砰乓乓截斷,半空中飛出無數雪亮的劍尖碎片,像碎落的茶花花瓣,翻飛在灰黑的霧氣里。
獨特的用劍方式,流線一般的漂亮身形。
孟扶搖的眼晴,突然微微濕了。
那人掠到身前,伸手一提,身下那個抬手一頂,兩大高手剎那合作無間,將正想打招呼的孟扶搖一把扔了上去。
這一扔瞬間孟扶搖便衝破無邊無際的灰黑,看見上方光明,然而她怎肯置身事外,半空中一個翻身還想下去,冷不防上方突然伸過來一隻手,一拉她的手腕把她拉了過去。
孟扶搖砰一聲落在地面上,頓時覺得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好啊,下一瞬她瞪大眼晴,愕然道:「雲痕,姚迅鐵成,你們怎麼都進來了……」
那三個人瞟她一眼,不說話,看出來都很有些生她氣,孟扶搖無奈,自己知道理虧,卻又沒心情討好,也悶在那裡,想了一會道:「我還是下去,那東西很難對付。」
「別去。」雲痕拉住她,「戰兄有辦法破陣,你去反而分他們心。」
「嗯?」孟扶搖挑起眉。
「戰兄說他師父當年曾經閑得無聊闖過四境中的前兩陣,知道破九幽陣的關竅。」雲痕道,「雖然現在這個陣威力更大,多了劍崖,但是辦法還是應該差不多的。」
「什麼辦法?」孟扶搖怔怔想這見鬼的九幽,將入陣者一生中所有殺過的幽魂都驅使出來,這些東西殺不完也死不掉,就算不被伐心蠱惑神智而死,也會被無休無止的纏殺活活累死,能怎麼破?
那倆皇帝殺的人,貌似比自己更多吧?自己都快累死了,他有什麼理由逃過?
那些魂,不死不休吧?
這樣想著,心中突然靈光一閃,隱約掠過一個念頭,卻電光石火,快得無法捕捉。
大概也因為那念頭太過驚悚,意識自動屏蔽。
孟扶搖心剛砰砰跳起,眼前白影一閃,宗越掠了上來,他的緊身白衣也割破了幾處,底下劍陣確實威力無窮,便是宗越這樣天下第一殺手,頂尖劍術名家,都險些挂彩。
「你怎麼上來了?」孟扶搖愕然看他,還沒來得及問戰北野怎麼樣,忽覺身下震動,這一方剛剛踏實的地面突然也在變幻,漸漸現出嶙峋的崖面,而那腥臭氣息和翻滾泥流,再次重來。
他們還在死門之中,尚未破陣,九幽大陣周而復始,只要未破便永不停息!
孟扶搖臉色一變,躍起探頭一看,崖下一道黑色身影如逆風之旗,唰一下倒卷向上直射,而底下無數涌動掙扎的幽魂,掉頭的、斷臂的、胸口血洞殷然的、全身骨碎的……殘缺著零落著歪歪斜斜著,哭叫呼嘯哀號著向戰北野狂涌而來!
戰北野身在半空,無可退避,眼看將被幽魂拖住——
孟扶搖剛剛要奔下——
戰北野忽然大喝:
「要我死,成!」
「嚓!」
赤紅劍光橫掠於頸,唰一聲漾開朝霞一般的華光,華光里比劍氣更艷烈的熱血,潑辣辣飛射出去,在灰黑霧氣里曳開一道驚虹!
驚虹未散,宗越衣袖一揮,一道白色匹練橫飛而出,展開於霧氣之中。
白練大旗一般迎風抖動,染上鮮艷血色,白練之下,一道噴濺著鮮血的黑影飛速墜落!
孟扶搖一聲驚呼堵在了咽喉口!
她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僵在那裡。
撲在崖邊,她看見黑影墜落,幽魂們立即歡笑著尖嘯著爭搶著擠上去,將那道黑影裹挾在其中,手撕口咬拚命擠成一團,有些搶不上去的,擠掉了頭撞飛了腿炸裂了眼珠……黑色的河流不住汩汩翻滾喧鬧,直到將那黑影撕成碎片,幽魂終於完成了宿願,一個個漸漸沉沒下去,隱入無窮無盡的幽冥之河中。
黑色泥河復歸平靜,地面震動漸止,當最後一個幽魂在河面之上冒出一個氣泡徹底沉沒之時,四面「轟」一聲巨響。
孟扶搖在平地上身子一震,忽覺四面一亮,氣息一冷,再一看身下白雪皚皚,兩側壁立千仞,身周風雪呼嘯,赫然竟是剛才山谷。
第一陣,九幽,破了。
陣破了,孟扶搖癱軟在地卻毫無喜色,掙扎著爬起來,大呼:「戰北野——戰北野——」
她拚命大叫,聲音在空寂的山谷之中回蕩,撞上山壁,滿山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
四面無人回答,身側宗越和雲痕靜靜看著她,空氣如此冰涼安靜,群山無聲,山谷無聲,彷彿剛才九幽大陣之中,幽魂逼近情形下當空自刎的慘烈一幕,根本沒有發生過。
孟扶搖怔怔坐在那裡,心中空空茫茫,將剛才那一暮反反覆復想了很久,半晌卻突然跳起來,大罵:「戰北野,給我滾出來!你再不出來,這輩子我再不認識你!」
身後突有人哈哈一笑。
隨即有個熱烈而明朗的聲音道,「哎,真是小氣。」
孟扶搖頭也不回一拳就轟了出去,怒:「你混帳!嚇人不帶這樣的!」
那人伸手接了她這一拳,反掌一握便不肯放鬆了,孟扶搖一掙沒掙動,她精疲力盡之下哪裡還有力氣和戰北野拉拉扯扯,眉毛一豎怒道:「放開!」
握住她手掌的溫暖的手頓了頓,有所留戀的輕輕撫了撫掌中纖細的手指,終於放開,孟扶搖回首,怒目而視。
身後,一地雪色之中,黑衣紅袍的俊朗男子眉目深黑眼神如鐵,鮮明灼亮,他深深看著她,沒有退讓也沒有歉意,道:「扶搖,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為我傷心的模樣。」
我想看看你為我擔心傷心的模樣,看見你為我顰眉,為我焦灼,為我眼神里寫滿關切。
我知道……也許一生里只有這一次了。
所以我明知不該讓你焦心,依舊自私的多沉溺了那一刻,想將這一刻你的眼神記取得更加清楚,在日後歲月里歷久彌新。
我要用這樣的日日重溫告訴自己,你心中,永遠有我的位置。
孟扶搖沉默著,仰起臉,錯開戰北野灼熱的眼光。
這勇悍而明烈的男子。
這火一般的大瀚皇帝。
自太淵密林中駐馬初遇,到如今穹蒼四境中再次並肩,這也許已經是一生里最後一次相逢,她知,他也知。
到得此時,什麼好笑怒罵故作渾然,都已掩飾不了來自各自眼神中了悟的蒼涼。
她勉強笑笑,岔開話題:「你怎麼知道這個破法的?竟然做得和真的一樣。」
「解鈴還須繫鈴人,」戰北野笑道,「幽魂之陣,執念不就是報仇么?那麼死給他們看,心愿一了怨氣一散,陣法不攻自破。當年我師傅闖陣,他一生殺人如麻,給那群幽魂纏得忍無可忍,一怒之下覺得被幽魂纏死實在沒面子,便回刀去抹脖子,結果發現一抹脖子,那群混賬都退了下去,這才知道原來是這麼破的。」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哦?雷動大人破過這陣,為什麼江湖上沒有人聽聞?」
「他當然不能真抹脖子,急中生智之下將自己帶著準備燒烤的一隻雞給殺了,做了個障眼法。」戰北野朗朗笑,「這說起來實在不太好聽,家師引為平生之恥,所以從未對外說過。」
他說話時一直笑聲琅琅,試圖用自己的明朗衝破此刻鬱郁,衝破素來鮮艷明麗的孟扶搖眉間慘然,然而未卜前路和那灘血跡始終沉沉壓在孟扶搖心頭,她便是始終努力的明亮一點,那笑意依舊淡若空花。
戰北野漸漸也笑不出來了,他無聲低嘆,轉過身去。
孟扶搖目光,緩緩轉過身側宗越和雲痕,看見他們,不能說不欣喜,然而那欣喜里,依舊是無奈的。
那兩人都默不作聲,一個負手而立,一個盤膝而坐,一個背影孑然,一個目光落在遠遠的虛空,他們的目光都不再落在她身上,卻又無所不在將她包圍。
天涯海角,只在她身側。
無論她擊水三千扶搖直上,還是橫刀千丈地獄沉墮,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那些人世巔峰的男子,不因身份改變不為權欲蒙昧,總在她身側。
這些……愛她的人們。
一生里不願牽扯掛礙,卻欠了這一身永生也還不了的情債,一筆筆在心,卻註定讓他們潮打空城。
她的心思早已入骨,寫在眼神中動作里,不需言語字字分明。
此刻沉默太令人心生愴然,孟扶搖轉回頭,默默捧出元寶大人,看了一眼,「啊」一聲眼淚便落了下來。
元寶大人僵僵的挺著肚皮,毛色暗淡,全身一點溫度都沒有,看起來已經一命嗚呼了。
孟扶搖直直的瞪著眼睛,盯著元寶大人,眼淚無聲無息在眼角凝結成冰。
「耗子……耗子……不要啊……」她捧著元寶大人,喃喃,「不要啊……我不要你們這樣犧牲……」
眼淚冰珠般落下來,墜在凝成一團的暗淡的毛上叮然有聲。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貼在臉上,哀求:「你起來啊,你起來,你不是很會罵我嗎?你不是很喜歡煽我嗎?起來,起來啊,以後你想怎麼罵我怎麼煽我我都由你……」
眼淚噼噼啪啪滴落,落在雪色袍角上,是宗越坐了過來,孟扶搖目光一亮,彷彿遇見莫大希望,一回頭揪住他衣襟:「宗越,宗越,你是天下神醫,救救元寶,救救元寶——」
宗越的目光,落在她的斷指上,又緩緩看了元寶大人一眼,淡淡道:「我不是獸醫。」
孟扶搖怔怔看著他,半晌鬆開手,宗越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那截手指呢?趁陣法還沒發動,我給你想辦法接上。」
「算了。」孟扶搖抽回手,空空淡淡的道,「斷了也便斷了,這世上,有多少東西能夠斷了再續?我為什麼要例外?」
她語氣淡漠,眼神空無一物,宗越看著那眼神,震了一震,剛要說什麼,忽聽戰北野低叱:「誰!」
與此同時戰北野衣袖一拂,雪地上騰開漫漫狂風,夾雜著雪霧鋪天蓋地而起,直撲向一個方向。
以他的功力,除了長青殿主,便是十強者來也能擋住,然而小小一團黑影一閃,一個東西已經穿越他的掌力縫隙,直撲入孟扶搖這邊。
孟扶搖一轉頭,一眼看清了那東西,「咦」一聲,目光一亮道:「黑珍珠!」
黑珍株根本不理她,直撲上元寶大人身,二話不說抱著它就開哭。
「吱吱吱吱吱吱吱……」
「吱呀呀吱呀呀……呀呀呀吱吱……」
「呀吱吱……呀呀……吱吱……」
孟扶搖一開始還愧疚的聽它哭,聽著聽著眉毛便豎起來,這只是在哭呢還是在號喪呢,聽起來就像專職大媽級哭手在哭唱,是不是把元寶從生下來到現在所有生平和哭成歌了?
聽那隻還在揮淚傾盆,孟扶搖忍無可忍,抬手就是一巴。
「你是來哭的還是來救它的?來哭的可以滾了,來救的就趕緊!」
黑珍珠挨了一巴,才想起自己來是幹嘛的,趕緊拖著元寶大人便往旁邊雪地里鑽。
孟扶搖不知道它要做什麼,伸手想攔,黑珍球呸的給了她憎惡的一口口水,順爪踩了她一指,它最近又胖了,足足有元寶兩倍大,一腳踩下去,孟扶搖手指都給踩得扁扁。
身側宗越攔住她,道:「這種神獸,既然同脈相生,必然有一套它們自己才知道的救命辦法,黑珍珠既然感應了趕過來,你就讓它去。」
孟扶搖只好鬆手,眼見著肥大的黑珍珠拖著瞬間瘦了許多的元寶大人,吭哧哼哧往一個雪洞里鑽,看上去就像一個五大三粗的婆娘扛回了瘦小的男人……這聯想瞬間讓她嘴角抽了抽,心道不會吧,不會這麼狗血吧?
轉念一想,便是那樣便又如何?既然天下就這兩隻長青神獸,本來就命中注定在一起的嘛,只要黑珍珠能救回元寶,她不介意做個媒……
她心情輕鬆了幾分,聽見宗越問她:「這回該把那截手指拿出來了吧?」
孟扶搖掏出手指,宗越看了看,贊道:「竟然知道用冰雪凍住,還好,還來得及。」想了想又為難的道,「出來得急,身邊沒有曼陀羅花……」
孟扶搖平靜的道:「沒關係。」
這輩子受了多少傷吃了多少苦,沒有麻藥縫個斷指又算什麼?便是肉體苦痛萬端,又怎能比過戕心之痛?又怎能比過先前在谷中撲倒在那染血雪中一刻,慟至無聲?
要不是擔心失去一截手指影響以後出手,接不接回,也沒那麼重要。
她心中最重要的,在前方。
宗越抓著她手指的手抖了抖,身後戰北野呼吸緊了緊,雲痕默默轉過頭去,他肩上金剛單腳站立,黃毛向天,一隻眼睜一隻眼閉的盯著孟扶搖,半晌道:「好!從現在開始爺佩服你!」
宗越取出自己的醫囊,點燃火摺子將那些用具消毒,戰北野和雲痕都背過身去,前者默然半晌,狠狠一拳擊得雪霧四濺,卻也不知道在憤怒著什麼
空氣十分沉靜,隱約只聽見飛雪簌簌飄落的聲音,聽見刀針細微的聲響,聽見宗越穩定的手翻找用具的聲響,聽見屏息的緊張的忍耐的呼吸——那呼吸不是不用麻藥做手術的孟扶搖的,是戰北野和雲痕的。
明明忍受痛苦的不是自己,他們卻更希望能以身相代,而不要看見她的疼痛和蒼白,更不要看見她平靜忍耐中依舊不滅的笑容。
他們背對著那一角,豎起耳朵,拚命聽雪洞之下的聲音,寧可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偷聽黑珍珠和元寶大人身上,以阻擋那洶湧來襲的心痛。
利銳的針尖穿透肌骨,十指連心痛入肺腑,不比那一刀一劍霍然著身,疼痛只在剎那之間,這樣的痛是綿密的、牽連的、以為它停息不再卻實則無聲侵蝕的,如同……這一路邂逅的愛情。
孟扶搖眼底漸漸蘊出淚痕,那淚光閃耀在烏黑的眸中,倒映雪地艷紅心血。
那淚光不為這一刻徹骨的痛,只為那些人生里滿目哀涼卻又華美飽滿的相逢。
她要記住這一刻焚心的疼痛,記住有過一個人,為她亦曾這般的痛過,甚至也許,從遇見她那一刻開始,便綿綿密密的痛起。
宗越的呼吸一直是除了孟扶搖之外最平靜的一個,他的身份使他不能不保持寧靜的心態,然而不知何時,這極寒的天氣中,一向肌骨晶瑩、雖暑熱也不生汗的他,竟漸漸浸出一頭的汗珠,汗珠滴落,半路上就被冷風吹成冰珠,一串串落在雪地如同淚珠。
有那麼一刻,他羨慕戰北野和雲痕,為什麼擅醫的不是他們而是他?那樣他便也可以轉過身,去聽老鼠的牆角。
一生里最簡單的一個手術。
一生里最艱難的一個手術。
他捧著那殘缺的手指,像是捧著自己的心,穿針……走線……拉出鮮血殷然的印痕……誰的心上血……誰的心上痕……
眼前突然一暗。
剎那間四人都以為,自己痛極眼花了。
然而那一暗之後便再沒有亮起,四面的天色就那麼一分一分的沉下來,並不是全盤黑暗,也不是呼啦一下就拉下了黑色的天地幕布,而是像沉入被日光照射的渾濁海水一般,隨著日光游移,那光影一點點淡去,像被誰抽去了光芒的經緯,瞬間視野空落而混沌。
混沌里,令人猝不及防的風聲突然響起!
風聲!
無處不在無所不在密集如雨平地生起的風聲!
那風聲竟然像是不知來處,彷彿就像是從空氣中平白生成,剎那星雨,無差別的覆蓋了這片不大的空間。
幾乎在同時,所有人都動了。
都撲向孟扶搖所在的方位。
雖然看不見,但是每個人都早已將她的方位記得清楚,然而那一撲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面前彷彿突然多了一堵牆。
一堵無聲無息矗起的,將這空間分割成無數小塊的牆。
而他們就分別被擋在這些牆之間,那些風聲依舊源源不斷四射而來,再遇上四面的牆互相反射彈射,因為撞擊不斷,飛行軌跡也就更加千變萬幻沒有一定之規,於是就更難摸著規律躲避。
幾人都怒喝著,試圖沖越這無形的藩籬,沖越這穹廬如蓋的暗境,然而他們身形動得越快,那些流動的風聲就被帶動得越加快速,攻擊越發猛烈,他們在其中穿越縱橫,不僅無法撞毀那無形的牆,也無法擺脫那附骨之蛆一般的風聲。
戰北野狠狠的撞著那無形的牆,大呼:「扶搖——扶搖——」赤紅長劍鏗然拔出,虹彩一亮,卻瞬間被那無窮無盡的昏暗所掩埋,他雙手握劍猛然凌空豎劈,轟然一聲連空氣都似被他劈裂,恍惚間那牆似也一分,戰北野大喜著要衝過去,然而只是剎那間,如同掩埋他劍光凌厲紅光一般,那無形的牆再次無聲無息矗在他面前,撞上去險些頭破血流。
雲痕一言不發,抿著唇便拔劍,長劍青光一閃撥回那些風聲,又試圖將那無形的牆斜挑而起,然而那也是徒勞無功,他是個安靜的,雖然焦急卻依舊鎮定,肩膀上那隻卻天生是個聒噪性子,金剛大爺在雲痕肩上左奔右跳,黃毛直豎,拚命躲著那些風聲,一邊大叫:「救爺!救爺!爺怕黑!」
它撲啦啦四處亂飛,振翅帶起的氣流帶動得那些風聲來勢更急,雲痕防不勝防,一反身橫劍一拍,金剛大爺直挺挺落了下來——安靜了。
鐵成一柄長槍舞得呼呼有聲,他是個磐石般的性子,站定了便不動,所以他身周的風聲反而不烈,被他舞得密不透風的長槍都撥回去,鐵成大聲呼喚:「主子——你在哪——」
姚迅是幾個人中武功最弱的一個,但是輕功卻不比任何一個差,匿鮫族自幼的訓練讓他身如游魚滑膩靈便,行動間不似戰北野孟扶搖風聲虎虎,他身周的風聲也不烈,但是很少打架的姚迅還是很懶,乾脆往地上一趴,一趴之下忽覺四面風聲止歇,愣了一愣大叫:「主子!趴下來不動就好啦……」
此時如果有天神凌空下望,便會看見一幅詭異的情形,幾個人在一處不大的空間里,看似離得很近,卻相互之間無法看見也無法接近,每個人都被透明的屏障隔在一片灰暗之中,像是迷宮之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房間之中努力試圖走出,有時幾乎近在咫尺,手指一遞就能碰著,偏偏越不過去,於是每個房間之中呼號奔騰飛越戰鬥,鬧得不可開交。
只有一個房間,是安靜的。
宗越和孟扶搖。
天色一暗的剎那間,宗越和孟扶搖都是坐姿,最不方便的迎戰姿態,本來戰北野幾人都在身邊護法,也不怕什麼襲擊,不想這陣法毫無徵兆便發動並將眾人隔開,等到孟扶搖直覺要躍起,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奇急,劈面而來。
宗越突然一伸手,將她按了下來。
隨即他身子一斜,擋在了她的前方。
風聲飛越,從宗越背後的方向沖向孟扶搖,他若衝天飛起應該可以避過,然而他不過極其輕微挪了挪身子,只求擋住孟扶搖而已,連手中刀針都沒放下。
風聲一歇,混沌中隱約聽見叮噹聲響,宗越身子微微一震。
孟扶搖立即醒覺,問:「你受傷了?」
「沒有。」宗越答得簡單,甚至還有幾分譏誚,「我又不是你,動不動就掉牙斷指,血肉淋漓。」
孟扶搖聽他毒舌,無奈的笑了笑,兩人都沒有動,第一波的風聲過去便沒有被再帶動,除了一片沉重的昏暗,一時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孟扶搖想起身,宗越道:「別動,讓我縫完。」
孟扶搖皺眉,心想這什麼都看不見你怎麼縫?接手指手術本就是精細活,現代醫生都要藉助儀器操作,就算宗越號稱絕世神醫,眼光利如飛鷹手指靈巧絕倫,但能把它縫上去做個樣子就很了不起了,這一片黑暗之中,還能怎麼做?
這樣想著,突然又覺得,雖然是暗魅的容顏,但是宗越身上的葯香似乎更濃了些,按說他現在已經是一國至尊,再也不用親自施展醫術,為什麼葯香反而更重了?
身側宗越緊緊抓住她手指,手下動作竟然一如往常,穩定輕捷,便如看得見一般,孟扶搖震驚的感覺著那動作,問:「你看得見?」
宗越根本不屑於回答她這個問題。
四面一片黑暗,暗境中,危機下,態度不佳的男子,專心而細緻的只顧替她接上手指。
暗境之中,聽得見他平靜悠長的呼吸,如同他的動作一般,因為穩定而令人安心,孟扶搖靜靜的聽著,突然於這跌宕兇險一路風波之中,尋著一絲恬然的溫暖。
然而手上突然滴了一滴什麼液體,皮膚一濕。
孟扶搖伸手就去摸,宗越卻一拂袖立即將那點濕潤擦去,淡淡道:「抱歉,流汗了,你太不合作。」
孟扶搖哭笑不得,手指再去摸已經摸不著什麼東西,她隱約有些不安,突然覺得空氣中似乎多了一點血腥氣,而那氣息似乎是剛才宗越拂袖帶來的?
她輕輕移動手腕,試圖湊近宗越衣袖,宗越卻突然一讓,道:「別亂動!」
他聲音似乎有點發顫,孟扶搖目光一跳,道:「蒙古大夫,你老實點別玩花招,不然我可不管什麼能不能動……」
宗越突然鬆手,欣然道:「好了。」
他手一松,孟扶搖突然感覺到一股熱流滑向她的手腕,宗越的身子剎那間也一軟,孟扶搖伸手去扶,口中突然被塞進苦苦的物事,入喉便化了,黑暗中聽得耳側他低低道:「催活血脈有奇效……」
孟扶搖「嗯」了一聲,抬手就試圖去摸索他哪裡受傷了,宗越喂葯的手卻沒有放開,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撫過,手勢輕而細緻,像是撫摸著最珍貴的瓷器。
黑暗中,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之聲響在耳側,呼吸灼熱,拂過她頸側,孟扶搖一讓,卻聽宗越低低道:「扶搖……」
這聲音微微低啞,低啞中生出淡淡的磁性,每個字都迴旋往複,有種別緻的動人,竟然是屬於暗魅的聲音。
一片黑暗的寂靜之中,突然聽見這個記載了一段特殊經歷的聲音,孟扶搖有一瞬失神,想起軒轅皇宮之巔和那艷麗男子相遇,驚神弓下那人以身相代,背上燃起的灼熱的火。
和晶瑩的宗越截然不同的,一個身體里的另一個人。
如同白日里宗越永遠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話,而暗魅屬於黑暗,屬於黑暗中流光蕩漾的旖旎。
「扶搖……」宗越語氣輕輕,暖風一般拂過,或是秋日陽光下澄澈的湖水,泛著粼粼的金光,每個音色的波紋,都浮遊盪漾無聲飄搖。
「只有做暗魅……我似乎才可以嘗試著靠近你……」
他手指細細在她臉上撫過,似乎要將孟扶搖的輪廓用指尖一一記取,孟扶搖偏開臉,他卻輕輕道:「只有在你面前做暗魅,有些話才能說出口……扶搖,你還在怨我是么?」
嘆息一聲,孟扶搖道:「沒……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怪過你,我們是……朋友,永遠的朋友。」
「朋友……宗越似乎無聲苦笑了笑,隨即低低道,「一生能有多長?相遇過已是幸運……」
孟扶搖仰起頭,不讓即將流出的眼淚奔下眼角……一生能有多短?一生能有多長?短如流星剎那,似乎還是那年初初相遇,轉眼間便要各奔東西;長如三生三世滄海天涯,一路艱難前行,他的方向卻遙不可及。
「我知道你終究要離開。」宗越抓住她試圖推開他的手指,唇瓣輕輕碰過她指尖,「……讓我記得你更清楚些……」
屬於暗魅的細膩和纏綿,在黑暗中密密如繭將她包圍,微冷的空氣皆化為水,想將心愛的女子納入,孟扶搖卻只是坐著,平平靜靜,仰望著北方,清清楚楚的道:「忘記我吧,忘記跋扈囂張的孟扶搖,你的天地在軒轅,我的道路在前方。」
「忘記……談何容易。」紅唇如火的男子微微苦笑,一生能有多長?擁有便覺得短暫,失去便覺得漫長,哪怕屬於他的一生不夠長,那相思的煎熬也足以將時光漫漫拉遠,從此日日,都是苦熬。
然而她在路上,永遠在路上,無法追及的路上。
輕輕嘆息不再說什麼,宗越悄悄往口中塞了一枚藥丸,隨即去拉孟扶搖的手,手剛伸出,便突然被大力一震,無聲滑落。
與此同時,孟扶搖也震了震。
四面的空氣,突然濃厚起來,像是平白增加了重量,而黑暗之中,遙遠的地方,隱約間似生起巨大的震動,彷彿一個來自洪荒的巨人,正踏著令大地顫抖的沉重緩慢腳步,一步步,逼近來。
*
九天之巔,神吼之地,冰洞徹亮,映著暈迷之人微微蒼白的臉。
風無遮無攔的穿越前後貫穿的冰洞,呼嘯凜冽,將陷入黑暗中的人森涼的喚醒。
天色將亮未亮時,長孫無極終於緩緩睜開眼睛。
恢復意識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握了握左掌心,隨即欣慰的舒一口氣。
那絲絹還在。
極度的疼痛過去,肢體已經麻木,他一根根的舒展開手指,任絲絹垂落,絹上字跡保存完好,密密麻麻。
他一眼瞟過去,便浮起微微笑意。
果然沒有猜錯。
來自一段無人在意的舊事的記載,是打開三百年前祖師羽化之謎的鑰匙。
三百年前,長青神殿創教祖師飛升之時,選擇的地點就是接天峰九天之巔。
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他在九天之巔上渡過。
按說這類祖師飛升的地點,應該作為聖地保存下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接天峰九天之巔,竟然成了羈押重犯的禁地。
就如同創教祖師的生平一般,前半截光輝燦爛人人熟知,最後飛升前的種種,各代殿主卻一直諱莫如深,明明應該大肆宣揚引以為耀的飛升,說起來也就是乾巴巴一句:祖師功成,順利飛升。
很多年來,沒有殿主命令,誰也不能上峰,而因為接天峰的惡劣的環境,對人身傷害極大,也沒人願意冒險爬上去吹風。
於是三百年來,只有受刑囚徒才會被困在那裡。
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刑架上的夜叉大王,全部的精神用來疼痛嘶吼,怒吼命運不濟,一百五十年後的長孫無極,卻完全是有備而來。
很多年前,學武奇才的少年,在別人對著浩瀚如煙海的武學書籍頭痛時間不夠用的時候,他卻早早完成自己的進度,悠閑之下,四處找閑書看。
與其說是找閑書,倒不如說是有意尋找前人的未解之謎,當所有弟子都對代代流傳的說法唯唯諾諾全盤接受之時,少年卻不以為然——事有反常必為妖,那些數百年前的故事,必有隱情。
在長青神殿這種地方是沒有閑書的,找遍全殿,最後才在藏書樓的聯排書架之下,找著了用來墊架腳的一本髒兮兮的冊子。
冊子不是書,只是一本手寫的雜記,混在一堆殘破的書籍里,被人隨隨便便扔棄,冊子中內容很雜,天文地理風物人情都有涉及,像是一個人行走天下所記的日記。
冊子上內容不多,文字卻是博大精深才華內蘊的,唯一有點奇怪的,就是冊子的所有空白地方,都畫滿了大大小小的蓮花。
蓮花越畫越靈動,越畫越美麗,到得後來看起來頗有幾分妖異,灼灼盛放在那些迷幻的字眼間。
而冊子上的內容,到了後期也開始混亂。
像是一個人的囈語,又或是兩個人的對話,又或是午夜裡喃喃的傾訴,帶著夢幻的迷離和柔軟的綻放。
那些句子散落在書頁上,五光十色而又混沌不清。
到得後來,其間意思,連聰明絕頂的少年也已經看不懂。
他只是翻著那冊子,為那些像是靜夜迷思里發出的疑問感嘆驚訝迷惑而漸漸感到震驚,即使不明白那字裡行間的意思,他依舊可以敏銳的捕捉到那些混亂語句中隱含的詭異,像是無聲跳動的迅急的脈搏,響在心深處,聲若晚鐘。
「它什麼時候能再次出來呢?……想她……」
「……她一笑秀若芙蕖,光風朗月……它在我掌中,溫柔細緻,任我握住……我的手指和她一般長度……果真美好……」
「這一生怕是不成了……但望……但望終有一日……」
一會是她,一會是它,語句也是奇異的,一個人,和手指一般長度?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又覺得詭異,匆匆翻下去,最後一頁上,卻另有一句話。
「月圓之夜,九天峰巔,斜光照影,法在其中。」
這一句話字跡潦草,混在一堆胡亂塗抹的古怪線條之中,稍不注意就會漏過。
少年卻是個有心人,知道但凡這些不著痕迹的,往往卻是極其重要的事,默默記住了,有心想去九天之巔看看,然而九天之巔守衛森嚴,而他身份高貴,無論到哪裡都跟著一堆人,師父又時時相召,實在不太方便,再後來,他學藝有成,提前下山,去擔負自己本身還有的一堆責任,回山很少,偶爾回來時機也不對,這事便擱下了,然而多年來,卻從未將這句話忘記。
時隔多年,他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呼應了天意的召喚,揭開了這個塵封數百年的謎。
絲絹握在掌中,涼涼滑滑,纏纏繞繞,像這命運兜兜轉轉,看似早已絕人之路,其實轉角就在前方。
只要有心,經得起時光和磨難的考驗,終可破開前阻的藩籬。
縱天意森涼,然強者之命,永握自己手中。
月光和冰光交織在一起,一片燦亮的白,倒映蒼穹如水,那一片琉璃清明世界裡,血跡殷然的男子,展開手中絲絹,笑意淺淡,如初雍容。
然而笑意方起,他面色便微微一變。
風聲里,隱約就在不遠的地方,有私語聲、衣袂帶風聲、武器和冰壁輕微相撞之聲,若有若無的順風飄過來。
於此同時,無聲無息如這不化雪霧潛近來的,還有……
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