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沉在夢魘般的睡眠中。
她的軀體在被逼令沉睡,意識卻躁動不安,內心深處知道此刻絕對不能睡著,也知道一旦睡著後果嚴重,甚至也隱約感覺到,就在身邊,就在面前,有人在為她的安全生死掙扎,那人的目光深深,睜不開眼也能感應到那眼神似要看進她的靈魂,沉切而熱烈,她為此心中生了灼灼的火,在一片驚恐的燥熱之中,不住的勒令自己,要醒來,要醒來——要醒來。
於是很多時候她真以為自己醒來了,以為自己已經睜開眼,和身邊人並肩作戰,抵抗這一關難過一關的四大境,然而她的軀體依舊沉睡著,來自長青殿主的強大神力,讓意志力無比堅強的孟扶搖,竟然也無法抵敵。
戰北野的身軀在輕輕顫抖,嘴唇焦裂,前身衣服濕了乾乾了濕早已被大汗浸透,灼傷還在其次,脫水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這樣焚心般的痛苦煎熬還要熬多久,他不懼死亡,幼年時陰暗宮廷傾軋求生,少年時轉戰沙漠血舞黃沙,青年時大軍踏境揮平四疆,那一路風霜血火,死亡的遭遇比活著的機會多更多,是他時時拼了一顆求死的心,才捱到今日之時長久的活——他不懼死。
然而這樣的死法,依舊超出了他自己臆想之外。
在以往那些高踞寶座的寂寞日子裡,他無聊的想過自己的死法,崩於某殿,葬於某陵,隘號某帝……無論怎樣的死法都是那樣沒趣,唯有想起一種死法他會微笑——他想死在她身側,白髮蒼蒼的一對老頭老太在各自的搖椅里相顧而笑,在人生的大限時刻,各自握緊對方生滿老人斑的手,再一起輕輕垂下……何等的圓滿的幸福。
如果能有那樣的死法,他願意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然而內心深處不是不知道,但凡最美麗最令人神往的,多半都只能是夢境。
如今……這樣的死,好吧……雖然慘了點,但是好歹也是死在她面前,死在她身邊,和那個夢境,其實也差不多吧?
戰北野在抽搐的疼痛里自欺欺人的微笑,他並不去想自己一旦真的被烤死,孟扶搖還是擺脫不了被捲入火洞屍骨成灰的命運,在他看來,儘力便成,生死本就是不那麼重要的事,他要做的,就是永遠不讓她死在自己之前!
火舌倏進倏出,一點點侵吞著人的意志,戰北野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
他垂下頭,細細看孟扶搖眉眼,他看得出,孟扶搖即使在沉睡,也依舊在掙扎,以至於額頭也無聲沁出密密的汗,那樣的掙扎看得他有些心痛,不禁輕輕嘆息一聲。
可憐的扶搖……一生里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一生里雖居於人世之巔卻也一生苦痛掙扎,那些榮華富貴富有天下,明明到了手,竟然一天也未曾享用過,做人苦累如她,這一世可睡過幾個好覺?
下輩子,做個普通的女子吧,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柴來我下廚,山野村婦,簡單而撲素的幸福。
當然,那個村夫,得是我……
戰北野一笑,想著,只要自己和扶搖的死訊傳出去,這五洲大陸,便要再次亂了。
他自從來穹蒼,已經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雖然穹蒼獨立國土,和大瀚遠隔兩國,他無法帶自己的大軍逼近穹蒼,所帶的貼身護衛雖不少,但在接近長青神山時他便讓他們在山下待命,不必上山枉送性命,但是他事先囑咐過,一旦自己和扶搖出事,這些人會第一時間離開穹蒼,持他的手書向扶風雅蘭珠借兵,如果這些人離不開穹蒼,那也沒關係,他走之前還留了密信給小七,一旦得到自己不利的消息,或者自己半年內沒能傳任何消息回來,無論敵人是誰,立即發兵!
大丈夫死則死耳,仇怎可不報?
至於自己死後,衝動暴躁的小七會怎麼報復諸國,會怎麼掀起大亂,他才不關心,自己都死了,還操心那麼多做什麼?
他走之前已經留書雅蘭珠,萬一有什麼意外,雅蘭珠說過,會替他照顧太后,母親有人照顧,他再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事。
心頭灼熱,一身焦火,全部意志靈魂都似要化成火山中滾燙的灰……飄揚在天地間。
戰北野的手,緩緩的鬆開……
眼前突然飄過一小團雲,快速的,閃電似的一掠。
戰北野怔一怔,剎那間瀕死的意志中模糊的閃過一個念頭——這裡的雲絮都悠緩飄蕩,為什麼這團雲特別的快?
那團雲一閃便到了他面前,撲上他胸前孟扶搖,一口便咬向了她後頸。
戰北野看清楚那東西,目光一亮。
那隻耗子!
元寶大人直撲孟扶搖,雪白的大牙嚓的一亮,瞬間啃破她頸項,卻只破了一點皮,不傷血脈。
孟扶搖立即睜開了眼睛。
長青神獸的唾液,在長青神殿這地方,本就是極寶貴的東西,只是向來浪費在了堅果和甜食上而已。
孟扶搖一睜開眼睛,看見元寶大人目光一喜,再看見戰北野,臉色立即變了。
戰北野怎麼突然瘦了也黑了?
再一轉眼看見他身後火洞,立刻撲過去,一把將戰北野拉開,順腳將雲痕勾住,元寶大人一人一口全部啃醒,眾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那火洞臉色都變了。
再看看一身焦痕的戰北野,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拚死忍著烈火慢烤的痛苦擋著,此時眾人早已全化飛灰。
孟扶搖來不及說什麼,拉住戰北野,趕緊接下所有人腰間水囊給他補水,戰北野喘過一口氣,居然還在笑:「運氣真好……」
他雖然勉力開口說話,但是根本發不出聲音,孟扶搖一把捂住他嘴,皺眉道:「別說話!」
手碰到他嘴唇,頓時覺得掌下乾裂起皮簡直刺手,收回手時已經沾了滿手血絲,孟扶搖抿著嘴唇,咬牙轉到他身後,給他敷藥,她身上一向各式藥物齊會,自從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燒傷葯也是常備,好在那火頭畢竟還有段距離,又是一陣一陣竄火,雖然更痛苦些,但無形中也拖慢了時間,戰北野還不至於真的給燒焦,只是若不是元寶大人回來得及時,不烤死,也要脫水而死了。
雲痕脫下外袍默默遞過來,孟扶搖接過,輕輕披在戰北野身上,勉強笑道:「陛下,這袍子小了點,你就湊合吧。」
戰北野拉拉袍子,笑容依舊明朗,做了個手勢,示意:大概這是你對我最溫柔的一次……
孟扶搖無奈的看著他,心想太固執的人就這麼回事,都這樣了還在想著這個,一轉頭看見元寶大人飄在空中,此時才有空歡喜:「元寶,你沒事了?」
元寶大人看起來雖然齊整了些,但是精神頗有些懨懨,點點頭,又搖搖頭。
暫時小命是沒事了,但是鼠身大事很有事……
孟扶搖不明白它的意思,又問:「黑珍珠呢?」
元寶大人一聽便抱住頭——別問我別問我別問我!
孟扶搖看它那樣子,算了,別刺激人家了,還指望它救命呢。
她還是困,肢體乏力,但是好歹精神好了點,問元寶大人:「這關怎麼過?」
元寶大人爬上她肩頭,四面望了望,隨即舉爪向天。
孟扶搖雲痕齊齊抬頭,只看見一片連綿遊絲的絮白,浮雲望遮眼,不見最高層。
兩人齊齊愕然回望它,元寶大人又指,孟扶搖這回運足目力,才看見上方頂端,隱約似有山峰高矗,和雲色一般潔白,山峰頂端好像還有什麼東西,一時卻也看不出來。
「要上去?」孟扶搖皺眉,「平時也罷了,不過飛身而起的事情,現在飛不起來怎麼辦?」
元寶大人露出「你不飛也得飛這個事情必須你們人類做我們鼠類根本辦不到」的表情。
「飛不起來就爬吧,無論如何不能呆在這裡。」孟扶搖挽起姚迅鐵成,雲痕負起戰北野,一行人艱難萬分拖拖拽拽的,好半天才到那山峰腳下,抬頭一看孟扶搖「噝」一聲,道:「這是山么?這是山么!」
直上直下,毫無起伏,岩石如玉石,滑不留手,還結滿更滑的冰,孟扶搖抬手觸上去又是一怔,冰是冷的,觸感卻是軟的,那岩石不像岩石,倒像有呼吸有生命的東西,然而卻又沒有生命體的活力和溫暖,觸手綿軟卻僵死,更像是一個死體。
這種觸感實在太複雜,難以盡述,卻十分的讓人難受,彷彿午夜裡探手進被褥,突然摸著了久已冰冷的屍體。
在這清麗綿軟的雲浮之境里,外在的表象都是令人放鬆的,內里卻處處殺機處處緊迫,孟扶搖不敢對這「山」掉以輕心,先試著往上爬,不想還沒爬上一步,便哧溜一聲滑了下來,孟扶搖不肯泄氣,施展壁虎游牆功試圖牢牢吸附,不想那東西竟似乎微微一縮,然後一彈,生生將她彈了出來。
「這東西怎麼這麼詭異?根本沒法著力。」孟扶搖喃喃,身側幾人都試了試,無一例外落下,孟扶搖想了想,拔出「弒天」,道:「用各自的武器鑿壁,踩著挖出來的洞上去,我看它還怎麼滑。」
刀一拔她便咦了一聲,不知什麼時候「弒天」的顏色竟然變了,黑刀變成了白刀,通體半透明,刀尖隱隱閃耀著一點紅光,那紅色並不是尋常的血色,而是粉嫩潤澤,殷紅嬌美,像是花苞之尖微綻輕紅。
而刀身之上,靠近刀柄處,閃著密密麻麻一排透明文字,那些文字浮動跳躍,閃爍不休,而且形狀奇怪,像字又不像字,倒像偏旁部首。
「我的刀怎麼變成這樣?」孟扶搖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弒天」變樣,記憶中在九幽之中時刀還是正常的,然後暗境之中看不見東西,到底是什麼出現異狀,已經無法推測。
此時也不是細看刀上文字的時候,孟扶搖只愣了一愣,便將刀往石壁上一插,她的刀切金斷玉鋒利無倫,別說石壁,便是鋼鐵也可輕鬆斬斷,不想刀刺進去,無聲無息,感覺像插入一團棉花里般柔軟,她拔出刀,石壁上只有一道細微的印痕,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合攏,直至回彈原狀,印痕無影無蹤。
孟扶搖又愣半晌,發狠:「我就一刀插一次,順刀踩上去!」將弒天再次一插,爬上「弒天」刀柄,叫雲痕:「劍遞我。」
雲痕豐一擲,長劍插在她身側上方,孟扶搖正欲踩著自己刀柄爬上雲痕長劍,這樣一步步爬上去,雖然費事點,也不是不行的。
誰知手一抬,發現雲痕的長劍竟然離自己遠了點,手已經夠不著,再一看,原來是腳下的「弒天」在慢慢下滑。
彷彿切入了豆腐里,根本承載不住任何重量,「弒天」一路滑下去,將孟扶搖身形再次拖到底。
再一看,長劍也滑下來了。
孟扶搖拔出「弒天」,一看,「石壁」上還是沒有任何印痕。
這哪裡是石壁,根本就是個妖物!
所有方法都試過,竟然全部都行不通,在這個地方做任何輕微的動作都要耗費數十倍的力氣,孟扶搖一邊還要拚命抗拒那睡意,並抓緊隨時可能睡走的那幾個人,轉眼間額頭也生了一點薄汗。
姚迅再次閉上眼睛,眼晴一閉身子便橫浮起來,飄到孟扶搖身側,他腰間的刀懸垂下來,撞在孟扶搖背後嗆啷一響。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想起自己背後還有個小包袱,是長孫無極給的,裡面有一些很古怪的東西,其中似乎有一柄材質特別的匕首?
她趕緊去翻找,果然找到那非金非玉的匕首,抬手往石壁上一戳,那石壁似乎有所感應般微微一讓,匕首戳進去,聲響異常,牢牢不動,孟扶搖再拔出來,壁上留下一個深坑。
「成了!」孟扶搖一陣歡喜。
元寶大人瞅著那匕首,心想主子居然備下了這個東西,數百年一生的長青木,生在長青神山最險的雲橋之下,可遇而不可求,據說以往有的早已被殿主毀去,難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找到的。
孟扶搖又在包袱里翻找,找出幾個色澤艷紅的藥丸,看起來很普通,聞了聞,覺得氣味辛辣無與倫比,想了想,往姚迅鐵成嘴裡各喂一顆。
藥丸下肚,姚迅鐵成立即紅頭漲臉,兩眼淚花閃閃,卡住喉嚨拚命咳嗽,被辣得瞬間不思睡眠,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心想雖然這法子治標不治本,但好歹也是個暫時清醒的辦法。
輕輕撫摸著手中包袱,想著生死未卜的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便開始了精心細緻的準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為她苦心謀劃,卻從不言語,一笑澹然。
他從不高高在上俯視她的人生,只選擇浸潤在她的世界裡,一點一點將心事臨花照水,倒映彼岸繁華。
孟扶搖慢慢將一顆藥丸送進口中,剎那間一線火線如箭,自喉間直射而下,胸臆肺腑剎那間熊熊燃燒,在那驚天動地爆炸般的超級火辣里,孟扶搖泛起閃爍的淚花。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淚花不是被辣的,而是被那般綿長無聲卻又驚心動魄的深情,瞬間擊中。
那個人的愛,也是這一顆普通藥丸一般,圓潤飽滿,不動聲色,卻在親自體味的剎那間,猛然一撞,星花四散扯心動腸。
熠熠雲浮,滿目如雪,人在何處?
她仰起頭,在一懷升騰的火里逼乾眼底的淚,頭一揚,道:「走!」
有了這奇特的匕首,爬山之路終於被鑿就,不過那路依舊是艱難的,這石壁根本就像個活物,似乎感應到疼痛,也似乎感應到危險,不住微微顫動,腳下道路七歪八斜,他們時不時飛出去,再互相拉扯著拽回來,既費力氣又費時辰,姚迅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找,找出一根長繩,笑道:「不妨都栓在一起,安全些。」
孟扶搖贊:「難為你心細。」
「屬下出身羅剎島,自小下海慣了,無論如何繩索都會帶。」姚迅拍拍腰間,「我這裡還有呢。」
「跟著我,吃了很多苦。」孟扶搖回頭對他笑,「後悔不後悔?」
「不。」姚迅笑,「我做到了一個偷兒一生里再也無法做到的事,我掙到了一個偷兒一生里再也無法偷到的錢,然後我知道了賺錢的快樂永遠不是偷錢能比,這都是主子你給我的,沒有您,我永遠也就是個街頭市井裡擠在人群中伸指掏錢的下九流,而不是現在,人人尊崇,見我都喊一聲,姚爺。」
「別這麼煽情。」孟扶搖看著高山之上,悠悠道,「你命中際遇如此,我並沒有給你什麼,相反,都是你一路追隨,姚迅,還有鐵成,出去後,我要好好謝謝你們。」
「我背叛過您兩次。」姚迅有點赧然的笑,「一次在客棧,看見雅公主我溜了,一次在姚城,您最艱難的時刻我想逃跑,主子,我只但望您不怪我,至於謝什麼的,真的無顏再受。」
「得了,說這麼多幹嘛呢。」鐵成辣得眼睛紅得像個兔子,不耐煩回首,一指雲絮深處,大聲道:「是做的,不是說的!這輩子好好跟著主子,再不背叛就是了。」
「再不背叛。」姚迅摸了摸懷中那日孟扶搖離開後留給他的私章,似是宣誓又似是說給自己聽一般,輕輕重複,「再不。」
一路向上,雖然艱難,卻也漸漸接近頂峰,孟扶搖總有種在爬人家大腿的詭異感覺,就是不知道爬上大腿頂端,會摸到什麼呢?
頭一抬,前面突然就沒有路了。
雲絮在此處特別密集,大片大片的幾乎看不見上方景象,這些東西揮不去趕不走,悠悠在身側漂移,孟扶搖從那些棉花片子里探出頭來,看見峰頂平齊,如同被刀砍過,在峰頂上方,懸浮著一盞鼎爐似的物事,垂著幾條長長的鎖鏈,一朵重雲般飄在山頂。
鼎爐之中燃著青煙,不斷飄出那雲絮,孟扶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令人睏倦浮游直奔火洞的東西,是這鼎爐製造出來的。
元寶大人對那鼎爐指了指,示意那便是機關關竅所在,孟扶搖看著那巨大的爐,隱約似乎還冒出青煙,不由愕然道:「要進去?莫不要練成人丹?」
元寶大人眼神中露出憂色,還別說,就算知道這鼎爐是破陣關鍵,但是不代表就可以上去關閉它,上來固然艱難,想要滅掉鼎爐,難上加難。
最關鍵的是,其中需要的一樣東西,和那長青木一般,也是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殿主這次真是下了血本,不惜耗費功力,竟然召喚了雲浮之鼎,以往雲浮之境,未必需要這個東西的……
「那就過去吧,我去。」孟扶搖先試著拉那鎖鏈,想要將鼎爐拉過來,她兩臂何止千斤力氣,就算在這奇異環境里控制力變差,那般全力一拉也足可拉動九牛,不想那鏈子微微綳直,鼎爐卻一動不動。
「還是攀過去吧。」雲痕將戰北野交給鐵成,當先攀上鎖鏈,鎖鏈晃了晃,雲痕身子輕盈的攀過去。
先幾步還沒什麼,霍然「嚓」一聲,藍光一閃!
雲痕的身子猛然向下一墜!
靠他最近的姚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轉頭一看變了臉色。
不知何時鎖鏈里迸出一枚匕首,藍光閃閃,飛入雲絮之中不見,剛才雲痕抓過的那條鎖鏈已被割斷,軟軟的垂下,鼎爐頓時斜了半邊。
「受傷沒有?」孟扶搖沒去看那斷裂的鎖鏈,先去看雲痕,雲痕搖搖頭,一伸手,手上一個精鋼的護腕已經斷開,險險划到腕脈,他有點慶幸的道:「上次在鄂海,你手上鐲子救了你一命,我便想著我練劍的手十分重要,便也做了個護腕,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回頭看看那鎖鏈,又道:「這刀好快!」
戰北野在一旁聽見,看了一眼孟扶搖手上的鐲子,黝黑的眼神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這鏈子竟然不能過去。」孟扶搖皺眉看著已經斜了一邊的鼎爐,「就算人沒事,抓一個斷一個,這爐也就飛走了,怎麼辦?」
姚迅從懷裡又掏出繩索,試圖甩向鼎爐,剛剛飛到一半,又是藍光一閃,將繩索剪斷。
此路又不通,孟扶搖再試著提氣躍起,真氣仍在,卻依舊運用不靈,用盡全力竄到半空便浮著,在離鼎爐前不過數米處,再也前進不得。
此時底下四人都依次站著,仰頭看她只差不遠的位置徒勞的漂移,撈啊撈的夠不著,雲痕看了看她的位置,又看看那鼎爐,目光一閃,突然一拳將姚迅擊了出去。
姚迅猝不及防,被擊出幾步撞在鐵成身上,唰一下將鐵成撞出那截短短的峰頂平台,鐵成手中還扶著戰北野,肩頭一歪又撞上戰北野,戰北野剎那間被三人連鎖真力推出來,身子一懸空,正看見孟扶搖袍角,心中靈光一閃已經明白了雲痕用意,伸臂握拳頂在孟扶搖靴底,剎那間四人功力全部加在一起自拳心湧出,將孟扶搖向前一推!
孟扶搖身子借這四人剎那連撞的推動力,向前一縱,堪堪夠著了鼎爐的一隻腳!
眾人都狂喜,不妨那鼎爐似乎有感應一般,突然又挪了挪,飄離了一點。
孟扶搖憤聲大罵:「混賬!」
最後面的雲痕看著,又是一掌隔空傳力,一層層傳過去,再加一把力將孟扶搖向前送。
眼看著將要夠著,眾人都心中一喜,他們腰間此刻都連著繩子,這雲浮之境人體浮沉也不怕掉落,剛剛安下心來,突然聽見元寶尖聲大叫。
隨即他們一轉頭,便見鼎爐之下,突然軋軋一轉,飛出無數利箭!
箭雨如網,直襲身在半空的人們,四人身在懸空結成人梯,還沒來得及撤回。
此時斷繩可以躲避,但是孟扶搖便懸在半空無法前進。
孟扶搖一扭頭看見,心膽俱裂,大叫:「斷繩!」
鐵成大呼:「不!」
他身子一轉,不管那箭雨,全力將戰北野向前一推,還站在峰頂的雲痕拚命向後一拉,與此同時孟扶搖二話不說,斷繩!
三個人同時三個動作,危機之下的第一反應都是先顧著別人性命。
鐵成那一推,孟扶搖終於觸到鼎爐。
雲痕那一拉,電光火石間拉下了姚迅。
孟扶搖那一斷繩,最後一刻戰北野手一伸抱住了她的腿。
五個人分成三截,雲痕和姚迅栽落峰頂,孟扶搖和戰北野抱住了鼎爐,鐵成落在中間。
箭雨直衝他而去!
孟扶搖大叫:「鐵成——」抬手就將「弒天」扔了出去。
雲痕戰北野長劍和姚迅的繩索剎那間也到了,紛紛將短箭砸出去。
雲浮之境中真力使用不流暢,各人準頭都不足,撥不落短箭,只能將那運行軌跡砸偏,那些四處飛射的短箭,依然有很多還是歪歪斜斜的擦過鐵成身體,帶出血花飛濺。
卻有一枚短箭,不偏不倚,呼嘯飛向鐵成後心!
鐵成在半空中只來得及抽刀,護住自己前心,此時遍體鱗傷反應變慢,再也來不及反手去護後心。
眾人武器都已出手,也已無法去救,孟扶搖絕望的閉上眼睛。
眼帘將閉未閉間,似乎瞥見金光一閃,隨即聽見鏗然一聲。
孟扶搖猛回首,便見鐵成後心,一隻金色小獸緊緊抓著他的衣衫,隨著鐵成載沉載浮,那枚要命的短箭,已經被九尾堅逾鋼鐵的尾巴撥飛。
空中悠悠飄落無數金色的毫毛,九尾心痛的嚶嚶有聲。
孟扶搖大喜,大叫:「九尾,你救了我們三次!回去好好賞你!」
九尾得意的甩甩尾巴。
鐵誠要害雖然護住,逃得一死,但是會身也被短箭擦傷多處,最重的一處直穿入臂,鮮血涔涔而下,他忍耐著一聲不吭,孟扶搖叫道:「別亂動,等我出來救你!」一伸手拉起戰北野,順著鼎爐爬了上去。
這爐極大,蒼青色,刻滿線條繁複的花紋,可供三四人在上面行走,孟扶搖和戰北野按元寶大人指引爬上去,看見爐頂上有個銅環,看來是開啟鼎爐的入口,銅環的位置之下,卻有深深的一道一臂多長的紫色的溝渠,流動著深紫的液體,氤氳淺紫霧氣,看起來十分詭異,孟扶搖試探著撕下一截衣襟遞過去,衣袂剛剛進入紫色溝渠的範圍,立即無聲縮卷,化為深黑的一抹粉末,隨即消失。
「好厲害的毒!」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想要進這鼎爐,必須拉這銅環,但是銅環下這毒一碰即死,手便伸得比閃電還快,也難免中毒,甚至用布囊手都不成,還是會沾染上肌膚。
「要是有個假手就好了……」身後戰北野道。
假手!
孟扶搖唰的一下拖過身後的包袱,找出那個長孫無極備好的假手,低低道:「原來用在這裡……」
將假手隔著紫色溝渠遞過去,勾住銅環,那假手做得極其結實,孟扶搖在假手被毒液腐蝕完畢之前,迅速勾動了銅環。
「嘩啦」一聲毒液傾倒,兩人齊齊往旁邊一避,那些毒液順著歪斜的半邊鼎爐的鏤刻的銘文直流下去,半個鼎爐立時都發出詭異的紫光。
兩人趴在鼎爐口看著裡面,裡面漆黑一片,隱約紅光閃耀,孟扶搖道:「我去。」
戰北野不由分說就要推開她,可惜體力未復,被孟扶搖反推回去,當先從入口跳了下去。
鼎爐內微熱,中心微微發出紅光,紅光映出四面古怪的花紋符號,看起來像是符咒,孟扶搖一眼瞟過,突然覺得那些「符咒」看起來有幾分熟悉,心中靈光一閃便逝,想要捕捉卻又想不起自己剛才到底想到了什麼,只好先丟開。
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頭,指著那紅光燃起處,示意她過去。
孟扶搖過去,見那鼎爐中心,是一塊像是燃燒的炭一般的東西,紅光明滅,中間有一個方形的缺口,邊緣圓潤,那炭一般的東西連接著鼎爐一個窄小的出煙口,很明顯的可以看見那淡白的雲氣正是從這東西中冒出來的。
元寶大人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堵住這個缺口」。
這個簡單,孟扶搖立即脫外袍,元寶大人搖頭。
戰北野取下腰間玉飾,元寶大人搖頭。
孟扶搖又拘懷裡的銀子,元寶大人還是搖頭。
孟扶搖想起萬能的包袱,趕緊滿懷希望的將包袱里的東西都翻給元寶大人看,元寶大人目光一亮,突然指了指一塊打磨過的犀角。
孟扶搖取出犀角,元寶大人一把抓過她手指,惡狠狠啃了一口。
孟扶搖「啊」一聲,鮮血滴下,落在犀角上,無聲的浸潤進去,元寶大人示意她將犀角放在那缺口上,正好吻合。
那紅光被犀角一堵,閃了幾下便暗淡下去。
孟扶搖歡喜的翹起唇角,道:「成了——」
她話剛說了半句,身子突然被人猛然一拉,隨即便見那暗下去的紅光突然猛地一亮,轟一聲四面迸射開無數深紅的星花,燦亮飛射,落在哪裡哪裡便滋滋作響,冒起一陣刺鼻的白煙。
孟扶搖臉色白了白——剛才要不是戰北野警醒拉開了她,歡喜之下站得離缺口極近的自己,八成從此就要成為孟麻子。
一些黑黑的粘膩的物體被炸射開來,落在孟扶搖腳下,仔細一看正是那用來堵住缺口的犀角。
孟扶搖獃滯的回頭看元寶,元寶獃滯的回望著她——能熄滅雲浮之鼎的確實是千年犀角加上生血啊,它怎麼知道現在不管用了?
事實上,就連遲鈍的元寶大人都已經發覺,現在的這個「四境」,已經不是神殿以往用來供人闖關的四境,現在這四關,更艱難更可怖,殺機暗伏,處處致人於死,甚至連雲浮之鼎這種可以拿來煉化靈魂的神器都用了,很明顯,規則已經被改動過了。
千年犀角已經沒有用,還能用什麼?元寶大人拚命在腦中搜索,心中隱隱約約掠過一樣東西,隨即立即笑自己,怎麼可能,那東西失蹤很久了——
它身側孟扶搖在發愁,她身上帶的東西,除了這個包袱也沒什麼別的,犀角沒有用,還能用什麼來堵住呢?
不死心,將身上東西一陣翻找,突然摸到腰帶里一塊硬硬的物事,拿出來一看,巴掌大的黑色方形物體,沒有縫隙,邊緣圓潤,竟是當初在天煞時,和雲魂一戰,雲魂贈的那個東西,當時雲瑰說她機緣巧合得來,幾十年都沒參透這是個什麼,轉手贈了給她,自己本以為裡面裝著什麼好東西,研究了很久卻發現根本打不開,順手就揣在了腰囊里,這麼久行走七國,好幾次都想將這東西扔了,但是想著,雲魂送的東西一定不是凡品,便一直都帶著。
孟扶搖將那東西握在手裡,看向那個缺口,眉毛立即挑起來了——那缺口和這個盒子,形狀看來完全吻合!
她只顧研究盒子,沒注意到元寶大人神情,耗子的眼睛已經瞪得溜圓,滿是驚異。
這這這這……這不是雲浮之鼎失蹤已久的雲紐嗎?
雲浮之鼎的真正樞紐,開啟神鼎的幻雲之紐,已經失蹤了幾十年,以至於後來使用這鼎時,能燃起卻很難熄滅,每次熄滅都要千年犀角輔以生血,所以很少使用。
如今孟扶搖隨手一掏,居然就掏出雲浮之鼎真正的鑰匙來!
元寶大人震驚之中十分鬱悶,你有這個東西你不早說嘛,你早說我就不白擔心了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有這個東西的嘛……
鬱悶完了又歡喜,無論如何,這關終於可以過了!雲浮之鼎一熄滅,雲浮之境便不存在,陣便破了——
元寶大人突然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神里剎那間浮現無限驚恐。
雲浮破陣——雲浮破陣——
它眼神里的驚恐傳遞到孟扶搖眼中,看得剛剛欣喜若狂的孟扶搖愣了一愣,一轉頭髮現戰北野臉色也變了。
孟扶搖心中一震,看見那細雲飛絮,突然靈光一閃,這一閃的靈光便如一個驚雷,瞬間將她劈怔了!
熄滅雲浮之鼎,雲浮之境會消失,一切恢復正常,人再不能浮在半空!
而他們已經爬了這麼高!
換句話說,在鼎中的他們,在外面半空中浮著的受傷的鐵成,都會在鼎火熄滅的剎那間。
墜落!摔死!
*
沉重的青隼,好整以暇的蹲在長孫無極的心口上,時不時斜過腦袋,啄啄自己的羽毛。
它的利爪緊緊抓住長孫無極心臟,感覺到底下心臟的搏動,它很有些躍躍欲試的衝動——想將利爪下的這個心臟抓出來,在它還在鮮活跳動的時候,一口口,吃掉。
以前它都是這麼做的。
然而今天它只有耐住性子,主人說了,不能動爪,只能一步不動的在心口之上蹲上一夜,完事之後會好好賞它。
它森然看著身下的人,身下的人靜靜的看著它,它忽然覺得這個人類很奇怪,不似以前它所遇見的那些,它聽慣了人類在它爪下的呼號慘叫,看慣了人類眼神中的驚恐,而如今這個人的眼神,深邃,闊大,有種淡淡的涼,像是它高飛的路程中,偶爾看見的無邊無垠令人神往的波瀾萬千的海。
沒有畏懼沒有驚恐沒有憤怒沒有憎惡,平靜也如和風麗日下的海。
可是不知怎的,它卻突然覺得,誰若將這海的平靜當了真,它就得註定面對被洶湧的波濤淹沒的下場。
青隼有些不安的動了動。
身下的人也動了動,偏過頭去。
青隼隨著他眼光看過去,金色的眼珠突然直了直。
他居然在看書!
手掌中攤開一條長長絲絹,那人微微側頭,讀著絲絹上的字。
青隼憤怒了。
它是長青神山最兇猛的飛禽,是四長老最珍愛的隼,它的利爪開山裂石,它爪下抓死無數強大的生命!
它怎麼能允許被人,尤其被這樣一個被羈縻的人,如此藐視!
青隼躁動不安的振動翅膀,爪子抬起,想要抓下去!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低微的哨音。
青隼聽見,立時明白主人這是在提醒它,只得無奈的鬆開爪子,悻悻的蹲回去。
身下的人看都沒有看它一眼,彷彿剛才一霎的生死危機,根本就不存在。
青隼的怒氣又起,這驕傲的凶禽,不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凶睛閃閃的想了想,突然極慢極慢的低下頭來。
不能不說這是只聰明的隼,知道發出任何聲音都會被主人察覺,然後被阻止,於是便慢慢低頭,一點一點毫無聲息的湊近長孫無極的臉。
啄出你的眼珠……叫你再也不能這樣看我。
隼頭一點點落下,光可鑒人的冰洞中映著那凶鳥慢慢俯低頭顱的黑色影子,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鳥頭終於落在了長孫無極臉前,抵著他的雙眼。
青隼得意的打量著那雙眼睛,心想該生啄哪只好呢?
距離那麼近,近到看見那雙眼竟然依舊平靜安詳,波瀾不驚,那日光映照下的海面般的遼闊萬千氣象,看得這鳥又懾了懾。
然後它突然覺得頸項一涼。
那隼駭然低頭,就看見一點利光,閃電般自那人齒間迸出,擦著它頸間絨毛,無聲無息沒入冰壁,那利光快得連它銳利的目光都無法追及,剎那間帶飛它最脆弱的頸項之間淡灰色細毛茸茸,在冰洞內悠悠飛散。
只差一點點,它的喉管便會被割開。
青隼唰的向後一退,驚惶之下便要飛起。
那人目光一掠,如海面上波濤一卷,洶湧的撞上青隼,驚得那頗懂人性的凶鳥翅膀向後一張,僵住不動了。
它看著那眼神,冷漠、平靜,沒有故意的警告和氣勢洶湧,沒有一招制它的得意和炫耀。
那是漠視,是強者對自以為強大的螻蟻的挑戰的完全漠視。
隨即他又側頭,去看他的書了。
青隼張開的翅膀僵硬了半天,才慢慢的收攏來,此刻它才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強大,哪怕那人受傷,衰弱,被制,依然可以在剎那間殺了它!
不殺它,只是因為覺得不適合殺罷了!
青隼蹲在那裡,滿身的凶氣瞬間收斂,對於凶禽,能降服它們的只有更強的氣勢,不是來自於軀體,而是來自於內心。
青隼甚至覺得,自己的主人,四長老和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比起來,那內心靈魂的強悍和闊大,似乎還差得遠。
它收斂了凶態,長孫無極才轉過眼睛,淡淡瞟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後退,後退。
青隼便退。
它已經被那一道利光驚住,被長孫無極的渾然不驚的氣勢驚住,下意識的服從,退,退,一直退到長孫無極腹上。
長孫無極示意它——伏下。
那隼乖乖伏下,蜷起爪子。
長孫無極微笑,嗯,很好,很溫暖,乖。
*
冰洞里一人一鳥無聲較量,以凶鳥的徹底收服收場,冰洞下翹首而待的緊那羅王和四長老,猶自渾然不知。
「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緊那羅王低聲笑,「四長老,您的鳥兒,不會亂動吧?」
「怎麼會!」四長老神色傲然,「青隼極具靈性,鳥中之王,向來只服從我一人命令,我要它不動,它便絕不會挪上一步。」
「那就好。」緊那羅王突然對他身後張了張,咦了一聲道,「那裡怎麼好像有個影子閃過?」
「哪裡?」四長老回頭去看,緊那羅王手指動了動,四長老頭回到一半突然轉回來,笑道:「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
「是哦。」緊那羅王恍然大悟的笑,「這一片冰世界,確實到處都是影子……」緩緩伸了個懶腰,走了兩步道,「四長老要在這裡么?本座倒想去睡了。」
「大王不在這裡看著了?迦樓羅王特意關照了呢。」
「既然四長老的鳥兒通靈,絕不會壞事,還有長老您在這裡,再多我一個也沒必要,左右那不過一個將死的人,還能翻出什麼浪來?」緊那羅王困得眼淚連連,口齒都有點不清楚,「不怕您笑話,最近給迦樓羅王催著加緊練功,沒日沒夜的,著實是累……」
「迦樓羅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層,將來接殿主位更多底氣。」四長老笑道,「不過今日倒確實不必您在這裡守著,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勞您了。」緊那羅主喜止眉梢,微微一躬,四長老趕緊還禮,看著緊那羅王步伐輕捷的下山去。
緊那羅王身影如電,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著守山的弟子,經過一處掩映在長青鐵樹之後的庭院時,格外小心落足無聲,但是身上的長袍有些礙事,飛掠過樹叢時,微微掠著了草尖。
極其輕微的掠過,連草尖上的露珠都沒驚動。
庭院內卻立即傳來一個聲音:「誰!」
緊那羅王吃了一驚,趕緊身形更快的閃開,庭院里卻也有人影閃了出來,幾乎和聲音同時,那掠出來的人影在院門口站定,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消失在夜色里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著,目光閃動,院子里卻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阿大,怎麼回事?」
「有人路過而已。」那個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謹的回答。
院中人不語,似乎不打算再問,半晌卻有門聲吱呀一響,地上倒映了一個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詫異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練功緊要……」
那人一擺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頭,月光照著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膚卻光潤,看不出具體年齡,正是長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微微的慘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潔肌膚映襯下,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負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裡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羅迦部幾乎會部出動了,摩呼羅迦王幾次請援,屬下都說您在閉關……」
「第六峰不必再攔,第七峰也讓開,引他到第八峰。」長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陣再說,困不了,讓迦樓羅王去會會他,他倆不是神交已久了么。」
阿大無聲躬身,不敢答話。
長青殿主又出了一會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個峰」剛要問出口,頓時明白殿主指的是哪裡,立時默默的跟上去。
長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細看那袍角卻根本沒有碰著地面,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頸不動,只袍角微拂,轉眼間便瀉出老遠。
一路上接天峰,長青殿主根本沒有避著任何人,直接從弟子們看守的冰洞前穿過,他步伐不驚微塵,那些在冰洞內小聲說話以打發漫漫長夜的弟子們,一個都沒發覺剛才有人過去了,只有一個修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躍了一下的燭光,道:「今夜風大,居然吹進洞來。」
長青殿主無聲的過去,眉宇之間,微微皺起,半晌低聲一嘆。
阿大知道他在嘆什麼——長青神殿光華其外,卻一直處於逐漸消亡人丁凋零狀態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長老都是齊全的,這些年死的死傷的傷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現在居然湊不齊人做八部天王,有些只能由長老兼任,而長老清貴一職,原本是不應該兼任實權大王的,無奈之下的兼任,會導致私慾的膨脹和體制的不合理,帶來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齊,中飽私囊,比如那個四長老……如今殿主左右不過一年之內,便要飛升,急於將神殿交給足夠強大並有豐富政治經驗的人管理,這個人選,原先自然非聖主殿下莫屬,光芒萬丈的聖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個等級上,是無可爭議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將長青神殿重新整頓光大的希望寄托在聖主身上,為他屢次鎮下了心懷異動的長老們,誰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著殿主行雲流水的背影,心中卻在想著剛才殿主眉宇間的慘青之色,那色澤……那色澤……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前面殿主突然停了腳步,阿大險些撞上去,趕緊收住步子,一轉眼就看見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頭望著冰洞,月光照上他的側影,一抹冷笑森然沁涼,正是他剛才想起的四長老。
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麼?
阿大看著四長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駭然一驚——聖主殿下!
四長老這麼大膽!
他抬頭去看殿主,長青殿主漠然立於月下,看著前方那個渾然不覺的影子,眉宇間慘青之色更濃了幾分,比這絕巔之上冰洞之下的銀光千萬里的月色更涼。
隨即他飄了過去。
他蒼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游移的月色,無聲無息移到四長老身後,鼻尖一驚快要碰到四長老的後頸,他猶自不覺。
他正做著夜叉大王的美夢,做著掌穹蒼全部軍權的美夢,在那樣的美夢裡,他掌了軍權,然後想辦法殺了迦樓羅王,挾制住懦弱的緊那羅王,最後坐上殿主的寶座……
卻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四長老半夜不睡,在這裡散步嗎?」
四長老駭然一驚,立即回頭,然而身後空蕩蕩的無人,一抹瘦長的影子彎彎曲曲鑲嵌在岩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彷彿遇見了鬼。
四長老瞬間渾身冰涼,不是因為怕鬼,而是因為辨別出了這個聲音。
他寧可聽見鬼哭,也不想聽見這個聲音!
「殿主!」他乾脆不再回頭,就地撲通跪下來,砰砰砰的磕頭,「屬屬屬……下下下只是在這裡……這裡練……練練功……」
「哦,我長青神殿什麼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來練?化玉?升龍?驚神指?」長青殿主聲音淡淡,依舊響在他頸後,「我怎麼記得,四長老升龍功法至今未成,所謂接天寒氣,對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長老語不成句,拚命磕頭,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憐如此,然而近年來殿主性情喜怒無常,未必便殺不得一個長老,驚惶之下也顧不得面子,無論如何小命要緊。
一邊磕頭,四長老一邊微扣手指,這是他對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飛走!
青隼聽見了這個指令。
不過它沒有走。
因為長孫無極突然轉開眼,手指一動將掌心絲絹收好,隨即眼神掠過來,示意它——過來,過來。
青隼喜歡服從強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過去,按著長孫無極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隨即它看見長孫無極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咬出點青紫之色,然後閉上眼睛。
青隼詫異的偏頭看著他,不明白這個人玩什麼把戲,隨即它聽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它的眸子倒映著來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癯。
長青殿主進洞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長孫無極心口上的猛禽,還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長孫無極。
他站定,沉默,明明什麼話都沒說,洞中本已冷到極點的空氣,立時更冷了幾分,跟在他身後的阿大和四長老,都同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長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連尖鳴都沒來得及發出,就瞬間被揮下了萬丈高峰。
與此同時四長老被無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飛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滿壁結了數百年的厚厚冰層剎那全部粉碎,叮叮噹噹落滿一地,四長老被埋在冰堆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長青殿主卻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無聲無息緩緩抬起,再虛空在長孫無極心口按了一按,長孫無極吐出一口氣,「悠悠轉醒」。
他並不意外的看了長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師父……」
長青殿主默然不語,負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這許多苦……如今,可想通了么?」
長孫無極久久沉默著,比月色更蒼白,眉宇間卻生出玉石般堅定的清。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一抹怒色閃過,長孫無極突然看定他,道:「……師夫……您保重身體,看您氣色……似乎不太好……」
這話讓長青殿主神色一動,眼神略略一軟,隨即又恢復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著長孫無極,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為殿主,這些事都不會發生,宰割人還是任人宰割,難道你都不懂么?」
長孫無極無力的笑笑,卻岔開話題,問:「師父……她只是闖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規矩來,何必……趕盡殺絕。」
「你問的問題忒蠢!」長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長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負蒼生救護之責,怎能容得這種妖物禍亂人間?」
「妖物……」長孫無極低低一笑,「如果……她只是想離開呢?既然她只是要走,那麼讓她走,不就成了嗎?」
長青殿主突然不說話了,他的臉半邊掩在冰洞的陰影里,神情彷彿突然戴了個冰雕的面具,洞中的氣氛再次沉默下來,這回卻不是剛才的肅殺,而是暗昧難明的,彷彿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借口之下的秘密,都在這一刻,借著一句無心的問話,悄悄浮了出來。
半晌他用平板的語氣,一字字道:「你該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術,即將飛升,有些違反人間規則的事,依舊是不能做的,否則必受天譴之刑。」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半晌若有所悟的長聲一嘆。
「你可以繼續在這裡想,但是結果只有一個。」長青殿主看他半晌,轉過身去,「你執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對你姑息,否則何以服眾?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陣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還是你的,她若闖過四境,本座便將你處死,你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徒兒這一生……本就沒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長青殿主看著他臉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並無絲毫遺憾的語氣,眼神中掠過一絲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還是祈禱,她死在陣中吧!」
*
人生里有太多兩難之境,在彼,在此。
長孫無極要選擇生存還是死亡,孟扶搖要選擇破陣而死還是不破陣而死,。
鼎爐內微煙裊裊,雲絮不斷飄出,戰北野和孟扶搖面面相覷——破陣之法就在手中,抬抬手指的事情,突然間便成了世間最為難的抉擇。
破陣,就算這鼎不墜,就算兩人不怕隨鼎摔死,外面還浮在半空的鐵成怎麼辦?他重傷在身還在昏迷,雲絮一收立刻墜落,絕對無法自救。
不破,在那見鬼的催人睡眠的雲浮之境里,只要稍閉一閉眼,便是骨化飛灰,而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孟扶搖爬上鼎口,看了看鐵成位置,離自己這邊更近些,想了想道:「把他拽過來,要墜,和我們一起墜,活的幾率還大些。」
她側身倒下,伸手去夠鐵成,又將兩人身上半截斷繩連在一起,灌注真力遞向鐵成,身後戰北野站在鼎邊抓住她腳踝,孟扶搖拚命向前遞,但仍然差了一點距離。
戰北野算算距離,拉下她道:「我來吧,好歹我個子比你高些。」孟扶搖無奈,兩人互換了位置,果然戰北野的手指,堪堪將要抓著鐵成的衣襟。
孟扶搖見還差一點,拚命將身子往前送,她緊靠鼎口而立,胸口衣襟摩擦著鼎邊,因為太過關注戰北野的動作,根本沒注意到衣襟在摩擦中已經被扯開,雲魂給的那雲浮之鼎的鑰匙,已經露出了大半邊。
而蹲在她肩膀另一側的元寶大人,也沒能看見。
「夠著了!」戰北野突然哈哈一笑,伸指抓住了鐵成衣襟,他體力未復,幾個動作便氣喘吁吁,但笑得極是明朗歡喜,孟扶搖心中也是一喜,無意識身子一傾。
「當!」
雲浮之紐滾落!
正正落向鼎中那個紅光閃爍的缺口!
孟扶搖一低頭看見魂飛魄散,抬手就去抓然而已經來不及。
「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雲浮之紐嚴絲合縫的落在了缺口中央。
「砰!」
剎那間天地翻倒光影繚亂,四面風聲兇猛嘯起,孟扶搖戰北野站立不穩齊齊栽倒滾在鼎內,巨鼎翻滾下落,鼎內兩人被摜得東倒西歪金星四冒,從這頭撞到那頭,撞得鼻青臉腫一身是傷,戰北野掙扎著伸手去夠孟扶搖,幾番跌落才拉住了她,將她牢牢抓住,隱約間兩人都看見鼎內四壁蒼青色的符咒突然都閃爍著微光緩緩浮起,如有生命一般懸浮在他們身側,隨即便覺得天地一靜,心口一窒,一聲巨響震得瞬間幾乎失聰。
「轟!」
塵煙漫起,霜雪飛濺。
兩人都暈了過去。
……
四面有啁啾的鳥鳴之聲,伴隨著隱約的花香,這花香聞起來似乎並不高貴,倒像是油菜花的香氣,四月油菜黃,聞著那香氣,便似乎看見家鄉田野里,巨大的金黃色地毯一般的油菜花田,鑲嵌著碧綠的春草和柳絲,偶爾田間陌上,點綴幾抹開得熱鬧的粉紅桃花,那是前生里最美的春光,像油畫上斂衣垂目的女子,美得簡單純撲,明麗而含蓄無聲。
風也很悠緩,帶著四月特有的水氣和芬芳,彷彿前世里,還住在鄉下時,從自己窗口裡吹進來的風,那時媽媽還沒有生病,自己還在上學,一到這季節,母女兩人便帶了簡便飯食,出門踏春,去的最多的便是油菜花田,她在油菜花田裡撒歡,媽媽用老式的傻瓜相機給她一張張拍照,不用擺任何姿勢,一抬手一飛奔都可入景,回去後媽媽自己洗照片,晚間母女倆頭碰頭看照片,媽媽總是笑著說:「我家扶搖,鬼臉都是漂亮的。」
又說:「扶搖,你看油菜花雖然不起眼,但美得鮮亮,你的一生,將來無論落在哪裡,也要活得鮮亮才好。」
活得……鮮亮。
沒有你,沒有你們,我心裡總有一角暗淡沉重,到哪裡去鮮亮呢?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先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心想又做夢了。
隨即她大吃一驚。
眼前居然真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上生著茸茸的狗尾巴草,幾瓣桃花悠悠在風中飄搖。
有一瓣桃花落在她臉上,孟扶搖伸手一抓,掌心裡的花瓣香潔柔軟,真的是桃花。
這是怎麼回事?
記憶中明明是在寒冷的極北之地長青神山,在艱難苦厄的一關關闖長青四境,第三關中巨鼎掉落……為什麼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家鄉的春景?
甚至連山坡下那條小河,小河對岸一座籬笆後的獨院都一模一樣。
戰北野呢?雲痕呢姚迅呢鐵成呢?
或者……我栽死了?已經回到了現代?
孟扶搖一霎間心中狂喜,狂喜剛剛涌至頂峰,突然想起生死未卜的長孫無極,笑容頓時凝結在了臉上。
不……不……怎麼能就這樣丟下他,奔回自己的原點?
怎捨得?怎捨得?
這一世安心償願,那一世又成牽纏!
人生里怎可有如此百般為難?
一瞬間心中一熱又冷,冰火兩重天,孟扶搖掌心發涼,身子發軟,向後一退,靠在身後一株樹上。
那株樹卻突然說話了。
「你摸我幹嘛?」
赫然竟是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一震,回身一看,戰北野正站在她身後,面帶神往之色的看著前方。
怔怔的看著戰北野,孟扶搖此時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哦,還是沒回去啊……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孟扶搖臉色大變——不會一不小心把戰北野帶回現代了吧?
這個猜測讓她手一抖,一把抓住戰北野就問:「你在看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剛才發生了什麼?」
「明泉宮真的是最美的宮殿啊……戰北野出神的看著前方,煞有介事的指給她看,「你瞧,這棵紫薇花長得最好了,年年花開時間都最長,母后喜歡那花,每次給她洗頭我都將水盆安在那花下,花瓣落在盆里,她頭髮上便染了紫薇香氣……」
孟扶搖怔怔聽著,越聽越毛骨悚然,側首看戰北野,他笑容明朗眼神誠摯,毫無玩笑之態,孟扶搖頓時覺得,心底的涼一陣一陣徹骨的冒上來,雖是在這溫暖的四月天氣里,依舊凍得她顫了顫。
「紫薇花……」她失神的喃喃。
「對,很香吧?」戰北野舒暢的笑,眼底閃爍著喜悅的光。
「明泉宮……」孟扶搖聲音已經快變成呻吟。
「嗯。」戰北野指著一片地方給孟扶搖看,那個方向在孟扶搖眼中是她家鄉的河流,「明泉宮是我和母后住得時間最長的宮殿,我童年到少年都在那裡長大,看,那個殿角下,還有我用小刀刻的字……」
他嘴角露出微笑,因為剛才一霎間,彷彿突然看見,就在那殿角前,紫薇花下,他端來一盆水,扶搖挽著袖子,給母后洗頭,扶搖手笨,水波濺了出來,兩人相視一笑……
「你沒有看見油菜花?」孟扶搖不死心,「還有小河……桃花……小屋……」
「什麼油菜花桃花,你什麼眼神,是紫薇花!」戰北野有點不滿她打斷美夢,轉回頭嗔怪的看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孟扶搖又要暈。
一路行走五洲大陸,千奇百怪事也見過不少,唯有此刻最為詭異,兩個人,一個地方,為什麼會看出兩種不同景象?
她突然想起元寶大人和鐵成,轉目四顧沒看見鐵成,卻看見元寶大人和他們排排站著,也在目光痴迷的望著前方。
那一片皚皚的雪山,真美啊……
媽媽的懷抱,真暖和啊……
可是那懷抱,為什麼慢慢的冷了下去?
它拚命的往那懷裡拱,想要尋找回血脈和生命里最初的溫暖,然而那雙抱著它的爪子,還是漸漸鬆開了。
百年一胎的長青神獸,無需交配,只需在時機到時,在長青神山風淵之巔,尋到九竅果,自然可以孕育下一代。
有了下一代,上一代使命也便結束了。
它知道,它的生,便代表媽媽的死,那是長青神獸永遠不能擺脫的命運,一生里永是孤兒。
那漫長的百年啊,從此便是它一個人渡過了……
它抱著冷卻的媽媽,將腦袋久久的埋在她懷裡。
突然竄過一隻肥大的黑影,一把將它攬在了懷中,替代著媽媽的懷抱,做出要餵奶的姿勢……
啊!那隻老而不死,長青神獸傳種中出現的異類,那個不正常的、打破長青神獸百年一替規則的,瘋瘋癲癲的母耗子!
「吱吱!」
黑珍珠的出現,不啻於美夢中凶神出世,剎那間將一不小心沉迷的元寶大人驚醒。
它一抬頭,對上孟扶搖驚愕的黑眼珠,才有點不好意思的想,真是的,天域真厲害,把自己這個本地鼠都險些套中了。
元寶大人趕緊爬上孟扶搖的肩,抓住她耳朵便一陣吱吱大叫,孟扶搖哪裡聽得懂它說什麼,但是一瞬間,心中也明白了。
這是天域。
四境中的最後一境。
想像中,天域應該像雲浮那樣,浮雲飄渺,華光普照,高天之上樓台殿宇,香花浮沉,十足十的天庭之境。
然而不是。
天域在心中。
每個人心中最嚮往,最留戀的地方,才是天堂。
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生夢魂所系,心嚮往之,便是天域。
便如她看見的幼時老家,母親未病,自己無憂無慮,在最美的四月天相攜踏青,前生里最安定最美好的童年。
便如戰北野看見的明泉宮,母子相依為命,僻居宮廷一隅,那時他還是少年,才華未露,宮裡宮外還未視他如眼中釘,步步危機的生活還沒完全開始,他在紫藤花架下給母親洗頭,心意安適而輕恬。
「戰北野。」孟扶搖沉默很久後,緩緩道,「我和你,看見的不一樣。」
戰北野本身也是久經風波的人,雖然心中沉迷,卻立即轉過頭來,目光一縮沉聲道:「有詐?」
「這是最後一境。」孟扶搖嘆氣,「雖然我還沒看出來這一境有什麼不對,殺機到底在哪裡,但是我覺得,絕對不對勁。」
戰北野想了想,將手中東西交了給她,孟扶搖一看,怔了怔道:「啊,我們的武器,你怎麼拿回來的?」
「鼎墜落那一瞬間,我手被震松,然後突然看見你我的武器從眼前掠過,百忙之中迷迷糊糊就抓住了。」戰北野神色微黯,「對不住,我沒能抓住鐵成……」
孟扶搖默然,心知在那種情形下便是自己也抓不住,何況受傷的戰北野?能抓回武器已經是莫大幸運,只是不知道雲浮之鼎一滅,鐵成怎樣了……還有雲痕姚迅,在那怪異的峰頂會不會也受到牽連……
那許多人未知的生死沉沉的壓在她心上,重物一般墜得她隱隱作痛,然而她向來都是在路上奔波的命,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沉湎悲傷,向前走,只有向前走,活下自己,才有機會救更多的人。
那許多人為她的道路付出一切,她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你累了吧?先歇歇我們再想辦法。」孟扶搖伸手去攙戰北野,掀起他衣服,從懷中取出傷葯,「我看要不要再上藥——」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隨即慢慢瞪大眼睛,鳥黑的眼眸,漸漸浮上更深的黑暗,那黑暗是了悟的絕望,是無言的心驚。
戰北野背上,傷痕突然淡了!
那一片原本起了好大水泡,通紅一片,上了葯後水泡潰爛收縮,泛起白色泡沫,但是肌膚通紅損傷仍在,如今抹去藥物再看那傷痕,潰爛的水泡已經不見,只剩下一點淡白色的疤痕,肌膚的紅腫,也已經褪去。
那傷,竟然已半愈!
可她剛才親手替他上藥,看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一轉眼間便恢復成這樣?
孟扶搖十分了解燒燙傷癒合所需要的時間,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也是她親手護理的,宗越那時背上有隔離肌膚,水泡也要到十幾天後才會平復成這個樣子,戰北野便是打不死的小強,也不可能神勇到這個程度,這完全是違背人體自愈規律的。
難道他們在鼎落的瞬間,已經昏迷了十幾天?
絕無可能。
孟扶搖清楚自己的身體,雖然疲憊,但是沒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以她和戰北野的實力,怎麼可能震一下就暈十幾天?那餓也餓死了。
她對著戰北野的背震驚不語,戰北野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他只要和孟扶搖在一起便心情甚好,至於落到什麼地方倒一點也不在乎,忍不住便要開玩笑:「喂,迷戀上朕的身體了?不妨借你用用。」
孟扶搖沒好氣的揍他一拳,將傷葯收起,恨恨坐到一邊,戰北野哎喲一聲叫道:「我有傷!你這粗手笨腳的女人!」
話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後背的傷明明一直在痛著,現在被孟扶搖一拳捶下來,竟然只有微痛,這是怎麼回事?
他轉頭看孟扶搖,眼神凝重。
「我想……」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指甲,她指甲一向長得快,剛入境的時候她剪過,以方便打架,現在指甲已經長長了許多,「就在剛才我揍你一拳那一瞬間,時間走過了多久呢?」
戰北野聽懂了她的意思,目光顫了顫,半晌道:「或者可以這麼說,我們的壽命還能支撐多久?」
孟扶搖默然抱膝,看著對岸的油菜花田不語,天域,天域,天上一日,人間千年。
他們為心之天堂所沉迷,流連在這裡的分分秒秒,外面都可能過了一天,一旬,一月,或是一年,而在這段時間內,會發生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更糟的是,時間加快了,身體的新陳代謝變化衰老似乎也跟著加快,換句話說,這令人神往沉醉的心之天堂,根本什麼殺手都不必用,只要等著他們死亡就成。
等他們,老死。
一夢,南柯。
「不能坐以待斃。」孟扶搖拉著戰北野起身,「我們要想辦法破陣。」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卻茫然的回看她——以往的天域,只有幻心之術,引誘人撲向心魔所在,世人最執念的便是心魔,過得去千山萬水,過不去自己的心,這一關是沒什麼具體破法的,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原以為孟扶搖是有這個意志的,不用擔心這最後一關,然而不想天域又改動了,似乎被殿主以神術召喚,疊加了時間,又或者以時空挪移之術,引入仙域,總之,這回它也沒經驗了。
孟扶搖拍拍它,慶幸的說一聲:「可憐的耗子,幸虧你壽命與人等同,不然現在也許我看見的就是你老死的屍體了。」
元寶大人想像了一下自己老死的屍體,毛骨悚然……
「啊,這鼎還在。」孟扶搖走了一圈,突然看見籬笆後那雲浮之鼎歪歪斜斜的倒在泥土裡,驚訝的道,「把籬笆都砸壞了……」
「是啊,把明泉宮後院的花架都砸壞了……」戰北野十分可惜的附和。
孟扶搖抽了抽嘴角,不想再繼續這詭異的對話,上前走了幾步,突然眼前一花。
恍惚間覺得眼前浮光掠影,飄過無數浮游閃亮的蒼青色符咒般的字跡。
孟扶搖怔了一怔,再看一看,鼎還是原來的鼎,四周沒什麼異常,她問戰北野:「剛才有看見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
孟扶搖眼前又晃了晃,飄過那些符咒,她將那些符咒都看了一遍,記了下來,也許以後有用呢。
「鼎砸出了一個洞?」戰北野突然上前,將那鼎挪開,「你看。」
巨鼎之後,果然有一個洞口,奇怪的是,洞口居然是向上的。
「不會是到仙境去的路吧。」孟扶搖勉強開句玩笑,「你看,我們眼中的情景雖然都不一樣,但是鼎後的洞居然看的是一樣的。」
「進去看看。」戰北野看看四周,他們已經將這一片地方都走遍,無邊無際的走不出的明泉宮,無邊無際走不出的油菜田,找不到任何可以破陣的地方,只有眼前這個洞口,看起來像是個契機。
雖然知道契機也許就是殺機,但是總比在這樣永遠的一成不變中焦心如焚的等待著自己老去要好。
「吱吱!」身後元寶大人突然大叫,竄過來攔住兩人。
「不能去?」孟扶搖蹲下身,元寶大人猶疑著,它也覺得這裡應該是個契機,但是四境所有的契機都殺機暗藏,去,很可能便是死路一條。
孟扶搖看懂它眼中神色,沉默半晌道:「我不想老死在這裡,更不想看著你們在我面前慢慢老去直至死亡,大不了死個痛快,勝於軟刀子慢割。」
「對!要死就死個痛快!」戰北野大力贊同,一把撥開元寶大人,大步當先進去。
孟扶搖隨後跟上,元寶大人無奈的也跟著。
階梯很窄,只容一人攀登,這裡看起來有了幾分天域的感覺,四面都是煙雲,看不清周圍景物,高而直的長階一路而上,像是延伸入了天際。
孟扶搖嘆息著,道:「好高啊……」
戰北野卻道:「平路。」
兩人對望一眼,頓時明白,雲浮之鼎兩側,景物保持了原狀,離開了雲浮之鼎周圍,兩人眼底的景物,再次分了開來。
戰北野越走越熱。
他走的是明泉宮內的幽深長廊,燒了地龍的長廊垂了厚密的鮫紗,四面密不透風,溫暖如春,這長廊通向母親寢殿,體弱的母親吹不得風,然而他每次走著,都覺得騰騰的熱。
孟扶搖越走越冷。
滿地都是閃亮的冰雪,四面的嶙峋的岩石結滿了冰,高山之巔的風怒吼著,冰刀般刮面割心,隱約峰巔高入蒼穹,還在雲深處,孟扶搖攏緊衣衫,運功抵禦著那摧心般的冰風,心想這地方怎麼能呆下人?這風,便是這風,也把人吹死了。
她步子越走越滑,此時已近千丈之高,抬頭看去,呼嘯的風雪之中,隱約可以看見峰頂是一個對穿的洞。
冰洞。
孟扶搖一眼看見那洞,便覺得心中一慟,恍惚間那日在雪地上看見新血的熟悉疼痛再次泛起,比這冰風還冷的敲打著她的心,她激靈靈的打個寒戰在這冰洞之下,怔住了。
腳邊袍角微動,孟扶搖低頭看去,元寶大人正在拽她的袍子,示意她離開。
孟扶搖此時卻早已把「遇有難決之事,聽憑元寶指引」的告誡丟開,其他的事她也許可以考慮猶疑,然而此刻,她的心怦怦的跳著,全身的熱血都在涌動著,欲待告訴她一個她揪心了很久的疑問,此時她怎肯放棄?
拍拍元寶大人,她轉身,毫不猶豫爬上去。
風雪遮面,冰川倒掛,峰巔之上沒有平台,只有冰洞,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針眼,穿過九萬里恣肆的風。
孟扶搖到了冰洞之前,抹掉掛在眼睫毛上的雪霧,心想這鬼地方,誰要住在這裡保准活不過幾天。
雪沫子抹盡,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突然僵住。
冰雕一般的僵在那裡。
對面,冰洞正中,高高刑架上,釘著淺紫衣袍的男子,四枚金光燦爛的粗長巨釘,穿過他雙腕雙肩,將他牢牢釘在架上,前心後背,都迎著如刀的狂猛冰風無時無休的扑打,巨釘刑架和鎖鏈之上新血舊血都凝成了血色碎冰,層層重疊,觸目驚心,那人黑髮披散,微微垂著頭,看不清容顏,只露出一抹蒼白如雪的額。
那是……那是……
孟扶搖全身猛然開始顫抖,先是輕輕顫抖,隨即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瘋狂,她身上落下的碎冰和凍雪,因為顫抖互相交擊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叮噹之聲,那樣的聲音讓孟扶搖彷彿覺得,自己的全身骨節和血液,也在剎那凍結、僵硬、碰撞、動蕩……碎成千片,心血漫天!
「無極!」
她驀然發出一聲慘叫,抬腿狂奔!
她奔得如此迅速如此激烈,高絕武功剎那間竟然都沒能控制得住身體,躍起的那一霎膝蓋撞在冰崖之上瞬間鮮血淋漓,淋漓的血被冰風一凍瞬間也凝成血冰,再被孟扶搖激烈的動作撞碎。
她踩著自己的血直撲而上,用了自己一生里能使出的最快速的輕功!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撲出來攔在她前路上,她頭一甩已經鬼魅般越過。
黑影一閃,戰北野也撲了過來。
他剛才在自己的幻覺里走向母親寢宮,隱約聽見寢宮內似有掙扎聲響,裂帛碎瓶之聲不絕。
他的心也砰砰跳起來,剛要掀簾去看,突然就被身後孟扶搖的異狀驚醒。
掀開簾幕的手指立刻落下!他反身就去攔孟扶搖。
孟扶搖的提前爆發,阻住了他掀開簾幕的那一霎,否則他會看見自己的母親,被自己父親強暴。
因為沒能看見,戰北野還保持著清醒,他出手極快,長劍一橫已經攔在了孟扶搖面前,毫不猶豫劍柄一敲,便敲向她雙膝。
孟扶搖躍起避開,一翻身還是向那方向衝去,大叫:「無極!無極!」
絕巔之上,冰洞之中,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突然抬起頭來。
他嘴角血跡斑斑,猶自對她一笑。
孟扶搖剎那間心痛得眼前一黑,險些栽下去,她撲向寒冷的冰風,大喊:「等我,我來救你——」
長孫無極卻淺淺的笑了笑,嘴唇蠕動,說了一句話。
孟扶搖聽不清那句話是什麼,她只是亂七八糟的和冰風碎雪廝打,和試圖攔阻住她的戰北野元寶大人廝打,拚命向那個方向奔:「我來救你!我來——」
對面,長孫無極說完那句話,似乎心事了結一般,微微吐出一口氣。
隨即他突然垂下頭。
一口淡薄的熱氣,無聲的消散在天地間。
「嚓——」
孟扶搖彷彿聽見生命斷裂的聲音。
又或者,是自己的心,在瞬間碎去的聲音?
她砰一聲,直直從半空中落下來,重重栽在地上,撞得一身是傷,卻也不知道疼痛,只怔怔看著冰洞正中,那再無聲息的人。
無極……無極……
「啊!」
她驀然頭一昂,仰首慘叫。
那一聲大叫撕心裂肺,泣血悲號,如黑色的閃電和鐵青的霾雲,在陰暗的蒼穹捲風掠雪剎那涌動,所經之處蒼天之高也皮開肉綻,犁出了血色的天壤!
慘叫聲里她突然聽見了剛才那最後一句話。
「為你死,我甘願。」
為你死,為你死,為你死……
為我死,為我死,為我死……
誰為誰死誰為誰死誰為誰死……
誰才該死誰才該死誰才該死……
無數個聲音如洪鐘大呂,自遙遠天際湧來,轟鳴著傳入她耳際,一遍遍敲擊著她已經瀕臨粉碎和瘋狂的意識,一遍遍提醒她:死死死死死死死……
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孟扶搖霍地一躍而起。
手一掣,弒天在半空中曳過微紅的雪光,直掠向喉!
她要殺人!
殺掉罪人!
「嗆!」
刀劍相交,在半空中炸出一溜星花,孟扶搖橫刀反拍,氣勢洶洶將出手的戰北野逼退,又是一刀刺向自己的心!
「嗆!」
赤紅長劍再次架在了刀上,孟扶搖怒極,她此刻全身全心都墮在那摧魂的洪鐘大呂之聲中,意識全部被「長孫無極受刑而死」這樣慘烈的死亡刺激得瀕臨崩潰,她揮刀狂掄,招招式式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殺著——誰攔她,一起死!
她激痛失控,戰北野卻還清醒,絕不可能像孟扶搖那樣招招殺著,兩人原本在伯仲之間,這下戰北野卻節節後退,稍不注意,孟扶搖一刀掠過來,在他膝上劃,開一條血口。
血花飛濺,血色似乎更加刺激了孟扶搖,她立刻回刀又要殺自己,戰北野不顧受傷再攔,兩人卷戰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明亮赤紅的刀劍之風裡,戰北野突然身子一側,腰間又多了條傷痕。
濃眉微微一皺,戰北野心中突然涼了涼。
此刻的扶搖,已經攔不住,他無法對她下狠手,也不能真和她拚命,然而偏偏扶搖實力又太強,這樣下去,自己會先死,然後,她還是死。
他不怕死,也並不覺得和扶搖一起死有什麼不好,但是他卻不願扶搖這樣瘋狂的死,她眼底一片血紅,很明顯沉浸在世間最慘痛的噩夢之中,讓她帶著那樣的噩夢去死,太殘忍。
聽她口口聲聲叫著長孫無極,她心裡,滿滿的都是他吧?
心田寬廣無限的她,也只能容下兩個人的愛情。
戰北野黯淡的笑了笑,有些事不甘放棄,有些事卻早已心知,一開始還想著努力爭取,到得後來突然明白,對於不堪重負的她來說,激烈的爭取只會讓她避得更遠。
到得後來,堅持已經不叫堅持,成了習慣成了責任成了如同吃飯睡一般的最平常不過的延續,這延續深入血脈骨髓,再也割捨不去。
不就是死嗎?
如果有人死在她面前,應該能換來她的清醒吧?
如果……如果她心中還有他的位置,那麼他的死,應該可以喚醒她吧?
戰北野突然停手,倒轉劍柄,一把將自己的長劍塞到了孟扶搖手中。
孟扶搖揮刀正猛,冷不防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長劍,一怔之下停了停,聽見對面男子道:
「人生到死,我的劍都會和我在一起。」
孟扶搖一劍唰的卷過去。
「所以,當我將劍交給你的那一刻,我的命也已經交給了你。」戰北野不動,不讓開。
孟扶搖震了震,手中劍霍然一停,手指微微顫抖,在混亂和吵鬧中隱約辨識著這句似曾相識的話。
「你不可以不要。」戰北野不看劍尖,只看著她,語氣是他一貫平靜的霸氣,對於中心魔者,軟語相求是沒有用的,只有用比她更重的氣勢壓服她。
「否則,我這脫手的劍,會穿過你的胸膛,插上這天下五洲大地,一去,永不回。」孟扶搖又顫了顫。
五洲大地……五洲大地……
以一人之死,覆蒼生之血」
手中劍尖在冰雪映照下明光閃耀,晃動著微微的血光,那是戰北野的血,劍尖已入肉,他卻毫不相讓步步緊逼,甚至還微微上前一小步,讓那鮮血,流得更急更刺眼些。
「殺了我。」
孟扶搖腳步下意識微微後移。
那兇猛的吵嚷仍然在響著,攪得本就有頭痛舊病的她腦袋都似要炸開,然而耳中這個熟悉的鏗鏘語氣和熟悉的霸道用詞,隱約告訴她,這個人,也是一樣不能傷害的。
戰北野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又上前一步,孟扶搖又退。
「你不殺我么?」戰北野看著劍尖涌流的鮮血,眸光深深,「那麼……換我的劍,穿過你的心。」
他驀然出手!
指尖捏住自己胸前的劍尖,戰北野就著那劍的方向,將劍柄往孟扶搖胸前大穴撞去!
先奪其勢,再制其身!
渾圓的劍柄擊出時竟也風聲酷厲,戰北野此刻出手再不留餘力!
扶搖本就強悍,好容易奪了她的志,這一次錯過就再無機會!
劍柄撞到,剛才還在發怔的孟扶搖下意識一個斜身,倒翻了出去,她此時反應特別靈敏,遠超平時。
半空一翻,冰洞突然從視野中俯衝下來,直直撞入她的眼帘,那些染血的刑架和蒼白的臉,瞬間灌入腦海,孟扶搖大叫一聲,砰一聲撞了出去。
不知撞到什麼東西,身後包袱被撞散,一路下落中滿天的東西四處飛散,孟扶搖隱約中看見一朵小小的血玉蓮花浮起,一剎間她模模糊糊的想,這蓮花……什麼時候回來的?難道是宗越塞進自己袖子內的?
蓮花一起,四面風聲一烈寒氣一收,大片白的花的黑的黃的紅的光影掠過,連綿成斑斕十色的線條,那些呼呼的風聲中隱約響起似禪唱似梵語的低誦之聲,晨鐘暮鼓,四海翻卷,眼前慢慢幻出蒼青色的符咒之光,那些符咒在血玉蓮花紅光之中微微浮動,隨即自己的「弒天」也緩緩浮起,光芒轉折間也浮出透明的字跡,和那些符咒一一對應在一起。
隱約中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低喃,低沉的聲線迴旋往複,在那些光影之中不住浮沉。
「吾愛,今且歸來。」
*
歸來……
孟扶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睜開眼,還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裡,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濃厚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雲浮之境中的感覺,但是又不像雲浮之境那般手腳不協肢體不靈,她只覺得自己很輕盈很靈活,像一片羽毛飄蕩在天地間。
然而正是這種輕,這種什麼都摸不著什麼都靠不近的感覺,讓她十分絕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僅死了,似乎魂靈還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從此要一個人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永遠飄下去,孟扶搖就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徹底一點。
她去尋找自己的刀。
刀卻不見了。
啊……對了,一旦成為魂靈,凡間武器哪裡還能殺得死呢?
孟扶搖睜大眼飄著,腦海中雲煙翻滾,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湧上心頭,她瞬間閉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來的劇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鮮明,鮮明到他神情細緻如真,她直覺的認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這麼一想便呼吸困難手足冰涼,孟扶搖伸手,不勝寒冷的緊緊抱住了自己。
四周極度的黑暗極度的寂靜,靜到真空,連一點屬於生命和紅塵的氣息聲音都沒有,孟扶搖知道,這種瘮人的靜和絕對的黑,十分危險,能夠引發人心深處的黑暗和瘋狂,一旦這種狀態時間呆久了,那麼不是瘋,也是死。
她不想受盡這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動靜的黑暗折磨之後,再瘋狂而死。
這永恆的黑暗,這無光的夜,這血淚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隱約中不斷耳鳴,不斷有人耳側囈語: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就這麼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許多的人命來鋪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搖微微嘆息一聲,運氣下沉,直逼心脈。
震斷了,就了結了,不再苦著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別人。
她的真力,毫不猶豫的向著心脈涌去。
前方卻突然飄起一縷青色的煙氣。
孟扶搖一震,真氣一停,她仔細看著前方,裊裊一截煙氣,筆直竄在上方,很明顯是燒柴之類的煙火。
煙光淡薄,什麼都不能照亮,卻瞬間明亮了她灰暗自傷的心思。
原來……還有人在。
原來……還能看見紅塵煙火。
原來……這黑暗不是永恆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這絕對的黑暗逼瘋。
那紅塵的煙火看起來如此靈動,在上空浮游繚繞,變幻出各種形狀。孟扶搖目不轉睛近乎痴迷的看著,從來沒發現原來煙也可以這麼美。
她不知道這煙哪來的,卻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將逼向心脈的真力收了回去。
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刻……就算到了最絕望的時刻,她也不該自戕,她要出去,她要報仇,她責任未了,前路未畢,有什麼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這一收,突然就覺得體內有些異樣,腦海之中突然冒出許多字眼,這些字眼似乎是練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異景。
她記得那一刻四面浮現蒼青色符咒,然後自己的「弒天」也浮起,「弒天」上的符號亮起,和那些符咒連在一起……不對,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邊!
而「弒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這兩樣東西加在一起拼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剎那間她想起自己進入雲浮之鼎時看見那些「符咒」時曾心中一動,但是沒想起來為什麼靈機觸動,現在她明白了,當時她先看過了「弒天」上的半邊字,再看到「符咒」時,心中其實已經將這兩樣東西聯想到一起,只是一時沒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間,那些字在光線折射下,組合在一起,極其鮮明的從她腦海中掠過,浮光掠影卻深深記憶,她想忘記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將這功法默念一遍,覺得和當初海下撈出來的大風的冊子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證,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難,此時都迎刃而解。
孟扶搖精神一振,盤膝坐起練功,練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煙氣一眼。
這一縷煙光,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在她於最寒冷最疲倦最絕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時刻,這煙如一雙輕薄淡軟卻溫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雜念,專心的沉入修鍊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抬頭對前面看一眼。
那煙光斷斷續續,卻始終不絕。
這煙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號,支撐著孟扶搖,在那片空明至於恐怖的黑暗中堅持下去,專心做自己的事。
這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被世界拋棄,也永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就算命運折磨她打煙氣無形,卻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靜之中,孟扶搖覺得體內越來越明亮,真氣流動原本還需要通過經脈,現在卻已經遍布全身無所不在,而真氣旋轉不休的丹田深處,隱隱約約開出一朵細小的蓮花,那蓮溫潤明潔,在氣海之中亭亭綻放。
那蓮花……宛似無極掌中那花。
孟扶搖想到這裡心中便一痛,趕緊收斂心神,在功法未成之前,她不敢放縱自己再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某一日孟扶搖一睜眼,剎那間覺得天地一亮。
她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脫困了,再一看亮的不是四周,而是自己的雙手。
手掌原先是玉白的,現在催動真氣,便可化為微微透明,指端卻依舊是紅的,十指纖纖,嫩紅於尖,看起來像是美妙的十片花瓣。
她真氣一動,身子突然緩緩下沉,漂浮了很久的身子,終於落下。
孟扶搖心中一喜,站直身子走了兩步,手中的光芒微微亮著,照著她一直沒有梳理而散落下來的亂髮。
一根頭髮,在眼前飄著。
孟扶搖乍一眼看見,沒有在意,只是在想,這頭髮顏色有些奇怪?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光照出來的色澤,不在意的將頭髮攏起。
頭髮入手的那剎,她突然怔了怔。
那是……白髮。
白髮!
孟扶搖痴痴的看著那白髮,想起天域之境流逝的時間,在自己被困修鍊的這段時間內,外面的世界到底多了多久?白髮……驚見白髮,難道,自己再這段時間內,已經老去?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轉瞬間,鬢已星星也。
孟扶搖輕輕拉過自己所有頭髮,原以為會看見一頭銀絲,不過還好,真的只是「鬢已星星」而已。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怕摸到的是一臉雞皮,不過也還好,掌下肌膚光潤,似乎比以前還要手感更好些。
她坐下來,先沒急著出去,而是靜靜的,想先消化掉自己這一霎的驚心。
一轉頭,看見煙光再現。
煙光裊裊,自火堆上燃起。
不過火堆上燃的竟然不是樹枝草木,而是一隻靴子的一半。
戰北野坐在火堆旁,一臉憔悴,衣不蔽體,小心翼翼的添著那火。
他身側放著另一半截下來的靴子,小心的放在一邊,準備下次再燒,誰知道孟扶搖什麼時候能出來?為了維持這延續不斷的煙光,不讓她被黑暗逼瘋,這附近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最後他開始燒袍子髮帶燒身上所有可以燒的東西,衣服一層層剝了下來,添進火中,天域之中雖是幻境,但是停留的卻是冬季的明泉宮,而且一切擬物真實,大瀚的冬天氣候也是不好熬的,他衣服都幾乎脫了個乾淨,在冬季的寒風中只好不停的運功抵禦寒氣,晚上有時困極累極睡著,不是被立即凍醒便是被火堆熄滅的夢境驚醒,這些天他幾乎沒能好好合眼,轉眼間又瘦了許多。
身後有細碎之聲,他轉頭,看見元寶大人拖著個東西過來,是一片小小的樹葉,也不知道它跑了多遠才找到的,戰北野很珍惜的接過,讚許的摸了摸它的頭。
他很小心的將樹葉壓在一半的破靴子下,現在哪怕是一張樹葉也是好的,誰知道什麼時候火堆會熄滅?能多給扶搖照亮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間,都好。
他像收好玉璽一樣收好樹葉,在寒風裡將赤腳收在腿下,好保留一點熱氣——金尊玉貴俯瞰天下的大瀚皇帝,這一生哪怕遭受追殺少年多劫,也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錦衣玉帶,再沒這麼狼狽過,然而他沒覺得苦——為孟扶搖,不存在苦。
他只怕她不給他機會,讓他為她苦。
元寶大人靜靜的坐在他身側,看著那方鼎——孟扶搖就在鼎中,但是鼎蓋已封,他們無論無何都進不去,他們都很擔心孟扶搖在裡面給煉丹了,卻也無計可施,最後無奈之下,戰北野看見鼎上下各有個對流的小孔,每日便對著那小孔舉火,指望著那點煙氣,能夠告訴她——他在,他一直都在。
戰北野的目光卻落在鼎後,那後面就是長青神山皚皚白雪——其實天域之境已經破了,就在孟扶搖莫名其妙墜落於一片華光之中時,轟然一聲巨鼎之後露出長青神山連綿的山峰,戰北野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去,越過這鼎,就可以徹底的離開這見鬼的天域,就可以避免這天域之境中飛速流轉的時間對年華和光陰的消磨,然而,他沒有。
他選擇坐在這鼎前一步不離,將所有能燒的東西燒盡,給黑暗之中的孟扶搖維持一縷永不斷絕的希望的煙光。
戰北野仰起頭,看著蒼青色的古鼎,黝黑如烏木的眼神,似乎要透過那刀槍不入的鼎身,落在鼎中的孟扶搖身上。
扶搖。
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陪你一起老去。
*
天色漸漸暗下來,連同那小小的火堆,火苗暗淡的一起一伏,一副垂死掙扎的模樣——靴子也燒完了。
戰北野嘆口氣,發愁的看看四周,實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燒的東西,他猶豫的看了看自己……那個,總不能把褻褲也脫下來燒了吧?
珍惜的拿起那最後一片樹葉,戰北野在手中摩挲半響,無奈的嘆口氣,將那樹葉仔細添進火中。
樹葉一進入火堆,火苗微微一亮,四面隨之也突然一陣大亮,隨即轟然一聲巨響!
戰北野一瞬間以為這樹葉是個火藥彈,在火中爆炸了!
然而轉眼間他便醒悟過來,狂喜抬頭。
眼前,那些天來一直封閉著的蒼青色巨鼎,突然色澤變幻通體發白,宛如被燒烤發脆一般,轟然裂開!
碎裂的鼎身四處飛濺,厚重的不明質料的蒼青色碎片在半空中呼嘯飛舞如同流星,將戰北野幻景中的明泉宮砸成一片廢墟,戰北野卻已經顧不上心疼,他微微仰著頭,看著碎片正中,衣袂飛舞的女子。
那女子長發和衣袍獵獵風中飛舞,長空拂袖的身子花瓣般輕盈,偏偏那輕盈之中還蘊著極度的端嚴尊貴,月色淺淺勾勒出她的輪廓,一個精緻絕倫的側面,便熠熠華光明彩四射,像是雲間新浮了一彎明月。
她轉過臉來的時候,明明還是那一般的容顏,戰北野卻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間突然綻開了一朵絕世的蓮花。
她一轉臉,看見戰北野,立即露出了驚喜溫暖的眼光。
這樣的眼光讓剛才還有些不習慣的戰北野立即放下心來——這樣的眼光,扶搖獨有,而事實也證明了,無論她怎樣步步生蓮脫胎換骨,她依舊還是那個明亮、溫暖、鮮活、驕傲的孟扶搖。
孟扶搖自半空落下,踩著一地碎鼎片向他走來,走進了看她,才發現她眉宇之間似乎更開闊了點,膚色也更加晶瑩光華,容貌雖然不變,神情氣度卻更尊貴疏朗了幾分,戰北野深深看著她,只覺得此刻的她是她而非她,然而卻突然心中又那麼鮮明的知道,從現在開始,她真的,不會再是他的她。
他揚著臉,烏黑的目光斷在天涯盡處,那一霎關山渡越,不聞離人孤笛之聲,從此後她花開水上,而他在人生里一道掠過頭頂的華美閃電之中永久迷失,歲月的曠野里永為孤獨旅人。
不過沒關係,他最先見證了她的美,他相伴過她走過最艱難的道路,她人生里有他划下的深深印記,在每個屬於她的清淺日子裡疏影橫斜,猶如衣袖拂不去日光的光影,她也永難拂去他的存在。
戰北野看著她,那樣緩慢的,卻依舊明朗的笑了一下,回應了她的溫暖。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她鬢邊,因那一絲刺目的白,有些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時間過了這麼久嗎?她白髮都生了,自己呢?
他不想去看,從現在開始,年輕或老去,烏髮或蒼顏,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們走吧。」站起身,迎向她,沒有說這些天等待的艱難,沒有說維持火堆不斷的不易,沒有說那些饑寒疲乏,甚至沒有想起來自己衣不蔽體,他坦坦蕩蕩迎上去,牽著她向外走。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頓時明白他做了什麼,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戰北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狼狽,鬆開手,臉微微紅了紅,孟扶搖難得看見他臉紅,忍不住笑了笑,將目光掉開。
嗯……她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他寬闊的胸健壯的體魄,沒看見他線條流暢沒好的寬肩細腰和光滑的肌膚……
「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尷尬的靜默中,她主動岔開話題,輕輕拔去自己一根白髮,道:「我好害怕滄海桑田……」
害怕滄海桑田,再回首找不著要找的人。
「我們在這裡面,大概有八九天的時光,並沒有很久。」戰北野緩緩道,「但是我不知道這裡的八九天,出去後是多久。」
他露出擔憂的眼光,看向雲天之外,沉聲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發不該有的事……」
*
然而,正如戰北野所擔心的那樣,天域之境八九天,在外境已經過了九個月,在這九個月內,因為戰北野孟扶搖的生死不明,五洲大陸發生了極大的動亂。
大宛五軍都督,兵馬大元帥紀羽,突然提出要進攻穹蒼,遭到老成持重的宰相鳳五的反對,文武兩大權臣在朝堂上辯論不休,高踞王座的「女王」面容獃滯一言不發,滿朝文武陷入舌辯大戰中,並暗暗嘆息,女王自從繼位後,當初的霸氣和靈氣都似乎消失殆盡,大宛的逐步穩定的朝政,看來又要有不穩。
來自外境,雖掌兵權卻並非大宛本國人的紀羽,幾乎受到了絕大多數朝臣的反對,紀大元帥一怒之下,集結兵力,鳴炮三響,反了。
他也不反大宛,只帶著自己的兵向扶風女王借道,聯合扶風女王雅蘭珠,在扶風鄂海操練水軍準備戰船,雄兵列陣,虎瞰隔海的穹蒼。
鳳五自然不能讓本國大將就這麼反了,急忙進宮請旨求調兵之權,以前紀羽作為女王第一親信,牢牢把持宮禁,紀羽不在,他才有單獨覲見女王的機會,然而這次覲見之後,他出來時卻面色青白,冷汗淋淋。
當晚,鳳宰相徹夜不眠,在自己的書房密室內,對著自己偷偷藏著的鳳氏祖宗牌位沉思良久,青色燭光搖曳,映著變幻不定的面容,他眼神時而興奮時而憂鬱,雙手緊緊絞扭在一起,似在為某一個決定不挺的徘徊為難。
到得天亮時,鳳五一抬頭,看見書房上方五洲大路輿圖,目光突然一暗,隨即長聲一嘆,緩緩站起。
大宛最終沒有再次發生兵馬調動之事,對於紀羽的反叛,鳳宰相給出的決定是,鑒於紀將軍帶走了本國大部分兵馬,剩下的軍力還要護衛京城,不宜再抽調兵力遠跨他國作戰,且百姓多年流離,也應予以休養生息,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此論一出,百官雖然有些奇怪,倒也鬆了口氣,大讚宰相宅心仁厚民生為重——面對出身大瀚黑風騎的驍將紀羽,多年沒有打過仗的大宛將軍們,是不想去送死的。
大宛這邊出現異動,而得到戰北野失陷於穹蒼消息的小七,也已拆開了戰北野留下的那封信,行動派的小七,自然會不折不扣的按照陛下聖旨去做,然而能夠順利進入穹蒼,只有通過扶風絕域海谷,海谷每年只有六月中才能風平浪靜,小七就算想揮兵北上,一時也無法渡過。
恰在此時,長青殿主破例昭告天下,宣布了他和長孫無極的師徒關係,指定他為下一任殿主繼承人,並在五洲敕書之中大肆誇獎長孫無極如何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步步為營善謀大局,堪為穹蒼之主云云。
敕書中並沒有明確的說長孫無極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如何步步為營善謀大局,但是大瀚國內知道內情的人,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可以因此得出——長孫無極害死了戰北野。
這事換成別人也許還會考慮一下後果再做決定,換成小七,他只忠於陛下令旨,並很清楚的知道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情敵關係,兩人曾在兩國界碑之前針鋒相對,互相打算染指對方國土,長孫無極更曾不動聲色吃掉了大瀚的長瀚山脈,說長孫無極害死戰北野,他一千一萬個相信。
他讀完戰北野的留書,拿了那半片虎符,當即召集兵馬誓師,大軍一月內便即開拔。
小七雖然直線條,但卻不是笨蛋,久經戰陣的將領,深知用兵之道,他沒有對任何人宣布戰北野失蹤之事,卻也不愁對無極的出兵理由——他到牢里抓出一批死囚,打扮了殺死在兩國邊境,然後稱這批人是無極的探子,窺測大瀚國土意圖不軌,大瀚帝君震怒,勢必要給膽大妄為的無極國一個教訓云云。
大瀚永繼二年二月,大瀚揮兵南下,踏碎界碑,出兵無極。
與此同時,一直被無極國打壓控制得極為凄慘的上淵,聯合無極國南境兩戎部落共同起兵,三日內出兵奪姚城。無極國頓時面臨同時面對三方敵人,內外交攻的困境。
上淵和兩戎原以為和大瀚同時出兵也算盟友,正好趁勢可以將無極國南境瓜分,不想這回小七不依了,在他看來,姚城不是無極的,姚城是孟扶搖的,孟扶搖的地盤,怎麼能給那些南蠻子染指?結果他也不急著打無極邊境諸州了,先去搶姚城,想要幫孟扶搖搶回來,無極守將不明白他意圖,一路作戰攔截,於是打仗的成了救城的,守城的不給人救,大瀚、無極、上淵、兩戎,生生打成了一團亂仗。
在最亂的時刻,兩戎又出了事,一個十餘歲的少女橫空出世,刺殺兩戎首領,強力爭奪王位,一番血海殺戮雷霆作風,恍然便是當年孟扶搖的風格,迅速收服了兩戎部落,此時少女亮出身份,是前北戎王之女刀奈兒,北戎王當年被放逐,族人流落草原,原本已經逐漸敗落,這幾年卻在有心人暗中扶持下,休養生息逐漸興旺,此時兩戎再次作亂,刀奈兒見此機會趁勢而起,卻在接任兩戎王之後宣布退兵,放棄了爭奪無極南境的機會,揚言不趁人之危,兩戎好漢,只和無極陛下親自對戰沙場。
此時無極國因為一直對外宣稱陛下因病休養不理外事,無極太傅親自主持戰事,兩戎的退出打亂了上淵的計劃,混戰的狀況也出乎上淵意料,戰況進入僵持階段。
對於兩戎,這時候放棄這個大好機會,自然是令人費解的,諸國猜測紛紛,新任兩戎女王卻對自己為什麼做這個選擇緘默不言,彼時刀奈兒女王立於戎王大帳前,注視著千里草場,掌心中輕輕摩挲著一塊光潤的玉牌,想起那年昊陽山上,衣袂飛舞的男子微笑如天際流雲,而長風蕩蕩,將數年來一日不曾忘記的那段對話,在耳邊吹掠不休。
「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
「我會來!」
如今……我來了,你卻為何,不露面呢?
*
大宛扶風虎瞰穹蒼,大瀚無極兩大強國正式開戰,五洲大陸混戰一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兩個導火索戰北野和孟扶搖還不知道。
他們從天域出來,驚訝的發現,竟然都在,雲痕姚迅鐵成連同那兩隻鳥獸,一個不少。
雲浮境破,鐵成墜落,本來必死無疑,偏偏那雲痕他們爬上的山峰突然倒下,那「山峰」極其怪異,整體落地,材質柔軟,正好接住了落下的鐵成,留了一命,然而戰北野和孟扶搖已經不見,雲痕等人猜測兩人是落入了天域之境,便守在山谷的冰天雪地里,大半年的時間也未曾離開,忍受寒冷四處覓食還是小事,長青神殿的八部殿軍時時搜查,摩呼羅迦部的巡丁四處游曳,雲痕帶著他們東躲西藏,好幾次都差點被發現,好在長青山脈實在太大了,又終年積雪,雪洞之下哪裡都可以藏人,而雲痕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日夜苦修「破九霄」,他的武功本就和孟扶搖一脈相承,基礎早已打得堅實,修鍊速度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一段時日之內,「破九霄」也已修到第六層,雖然「破九霄」練得遲,比不上孟扶搖的修為,但聯合孟扶搖給他的黃金頁的武功,加上本身劍術的超絕修為,他的武功,也已足以躋身天下頂尖高手之列。
有了雲痕在,在長青神殿搜捕下保這幾人周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實此時離開長青神山是最方便省力的做法,然而沒有一個人想過要離開。
哪怕那些時日慢慢流逝得令人心驚,流逝得一日日削薄人的希望,所有人卻還依舊,在堅持。
於是那日照樣一個凜冽的雪中清晨,雲痕在雪洞下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習慣性偵查周圍動靜的時候,突然看見對面走來一對男女。
他睜大了眼睛,一時竟然沒有認出來這兩個人是誰,這兩人實在看起來太怪異,也對比太鮮明了,雖然同樣衣衫不整,但戰北野形容憔悴,而孟扶搖,華光流射,姿態尊雅,神采若明殊。
剎那間雲痕心中流過兩個字:傾城。
然後他在喜悅的微紅眼眶裡,也微微的悵然若失。
遙遠的孟扶搖啊,一次蛻變便是一次遠離。
宛如看著飛鳳在黛色長天之上夭矯,那身姿流雲追月,卻是隔了時空和境界的美。
不過無論如何,雲痕還是欣喜居多的,他曾以為「破九霄」功成之後,孟扶搖再不可能有進境,而很明顯,長青神殿的實力高於十強者,無數次雪地夢醒,他憂心忡忡想著,即使扶搖闖過四境,以長青殿主對她的敵意,後面的路應該怎麼走?
然而現在看見她,便覺得,也許很難吧,也許還有更大的困苦在等著,但是這個女子,在他心中,永遠不敗。
孟扶搖迎著他的眼神,再看看都瘦了許多的鐵成姚迅,眼圈也微微紅了。
抿了抿唇,她說不出什麼,也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再說,只是慢慢仰起頭,道:「我們出來了。」
我們出來了。
被困的可以是身,是心,然而精神,永不摧折。
四境一破,眼前便只是那一方山谷,不過現在的山谷看起來有點異樣,壁上很多激烈的戰鬥痕迹,也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孟扶搖問了問雲痕現在過去的時間,和戰北野目光相交,都眉頭一皺。
無聲的摸了摸自己鬢側那幾根白髮,孟扶搖心想,還好,不是時光真催人老,大概是那時節心痛過甚,剎那白髮。
突然想起當年華州地下密室里,長孫無極看見他親生父親慘烈的死亡時,亦曾白髮瞬間,忍不住恍惚的笑一笑。
無極……無極……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將你走過的路,走一遍。
她無聲掠下去,飛快的繞著山谷四壁掠了一圈,再回到他們的藏身之地,道:「這裡有密道。」
幾人都搶著要下去,孟扶搖突然回首,看著雲痕道:「拜託你一件事。」
雲痕默然望著她。
孟扶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印,上刻:大宛扶搖。遞給雲痕道:「我們失蹤這段日子,五洲大陸只怕已經有了紛爭,我想請你帶鐵成姚迅迴轉,通知大家我們安好,另外……」她眼光一冷,森然道:「如今已近六月了吧?絕域海谷也該可以通過大軍了,不知道我大宛的軍靴,踏上這穹蒼的國土,會不會走起來更帶勁?
雲痕震一震,眼光中戰意燃起。
「我這一生,所有努力,都在和心意背道而馳。」孟扶搖仰起頭,眼光射向極北之地分外高遠曠爽的天空,淡淡道,「天意弄人是么?那麼我就只好……弄天!」
弄天!
哪怕你高在九霄,哪怕你翻手風雨。
只要你玩弄我,我便敢於持槍立刀,戳上你!
冰風烈烈,呼嘯若哭,風中女子黑髮飛舞衣袂卷掠,將輕盈消瘦的身姿,站成剛強堅毅而又寒冷嶙峋的岩石。
她在那樣寒冷的風中閉目仰首,想起那日天域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比這還冷十倍的絕巔之風,想起那個人,那個為她鋪就這一生道路的人,在那絕巔之上,生生被那徹骨疼痛和寒冷無休無止的折磨,永浸黑暗苦痛之中。
她眼角,無聲迸出冰珠般的淚花,碎在風雪之中。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隨即也取出自己的印信,又咬破手指寫了封信,一起遞給雲痕:「拜託雲兄。」
雲痕沉默著,他的心底,自然更希望陪孟扶搖到底,然而戰北野有點歉意的道:「家師聽聞我的消息,一定會趕來穹蒼,我和家師以前曾聯手創過一套武功,如果有爭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雲痕立即將東西摸摸接了過去,鐵成卻道:「我不走!」
「你不走,誰來為雲公子互相佐證?」孟扶搖眉毛一豎,:「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於我們,大軍調動何等關鍵?只有你兩人同時出現,才可以順利施行,給我走!」
她眉毛一豎,面色便更白了幾分,眼尾處卻微微泛出些淡紅,華光流轉中有些微妖異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曠朗的氣質略有不同,鐵成看著她,為她突如其來更進一層的威儀所懾,突然又覺得,一別九月,從天域之境中出來的孟扶搖,似乎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他說不出來,只覺得更尊貴更美,卻也更煞氣,更遙遠。
鐵成無聲的彎下腰去,也許以前,他還會繼續抗爭,但是現在他卻覺得,只有服從,才是正確的。
姚迅卻道:「主子先別趕我走,我看這山谷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們觀察了很久,我有辦法偷到他們的鑰匙,能省點力氣總是好的,何必從一開始就驚動神殿,耗費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搖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卻又猶豫,「裡面想必更加危險,帶你進去……」
「我不會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幫你們拿到鑰匙我便走,好歹我輕功不錯,山下還有瀚皇陛下的護衛接應,沒事的。」
孟扶搖想了想,點點頭,看了雲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閃爍,最終默然轉身。
孟扶搖直到看著他們身影消失,才迴轉身,負手森然看著一色飛舞銀龍的廣袤大地。
「沒有渡不過的天塹,沒有踏不平的國土,沒有殺不了的凡人,沒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後一句話,她卻沒有說出來,只在心中,默默流過。
只有,過不去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