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初八這天,沈老爺帶著沈京,備好禮物,早早乘車來到永昌坊西側的沈默家老宅。
從過完年開始翻蓋,沈京就沒來過這。他還能記著,當時這這宅子的垣牆頂上長滿衰草,牆麵粉皮剝落,露出裡邊的黃色土坯。那大門也是殘破不堪,搖搖欲墜,讓人擔心隨時會倒下來。
但當他扶著老爹從車上下來時,已經完全找不到記憶中的破敗景象了……只見那長草的土坯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青磚黛瓦粉牆;那破爛不堪的大門也不在了,換成了莊嚴厚重的黑漆大門。再看那簇新石箍門框,石級台階都比別人家的高一截、大一截。
別人家卻只能幹瞪眼,因為只有秀才家允許加高大門。
門口站著個穿著嶄新青衣的小廝,一見他倆便滿臉堆笑的迎上來道:「小的沈安祝二位爺安康,不知台甫仙鄉,小得也好進去通稟則個……」話音未落,便被人踹了屁股一腳道:「沈安,不是不讓你掉書袋嗎?」
「少爺來了。」沈安捂著屁股回頭陪笑道:「老爺說了『咱們家是書香門第』,我們做下人的也得斯文點。」
沈默無奈的揉揉眉頭,朝沈老爺恭敬行禮道:「大伯,您見笑了。」
沈老爺哈哈笑道:「不妨事,我看這個小子很有趣。」
沈默搖頭笑道:「還欠管教,過段時間就好了。」便延請兩人進去。
沈老爺進門一看,便見到一楹五間、坐北朝南的青磚烏瓦房,牆麵粉刷的雪白乾凈。一排花格長窗架在青石窗檻之上,給屋裡送去明亮的陽光。
再看這院子有五丈見方,地上用青磚鋪就,沖洗的纖塵不染。除了北角一棵高大的皂莢樹,和樹下的石桌石凳外,再沒有其它贅物,顯得分外軒敞。
沈老爺見慣了精雕細琢、緊緻錯落的江南民居,陡然見到如此大氣利落的宅院,頓覺神清氣爽,連道了三聲好。
可把迎出來的沈賀樂壞了,朝沈老爺拱手謙遜笑道:「大兄謬讚了。」
沈老爺剛要說『不要太謙虛哦』,卻被沈賀拉著往後走道:「前院都是拙言搗鼓的。小弟帶你去後面瞧瞧,那裡才是我的心血所在呢。」
沈老爺只好笑著跟他穿過月門洞,到了二進的園子里。一進去便見到一柱假山緊貼東牆而築,山腰壘上,植以花木,雖僅方寸之地,卻也有天然之妙。再看園內種植翠竹百竿,微風吹起,竹影婆娑。中有卵石小徑,穿園而過,四角遍植芭蕉、石榴和葡萄,並有蘭花、萱草和不少盆景點綴其間。確實與前院風格迥異。
沈賀滿是得意的笑道:「這些花樹都是上月從別處移栽過來的,大兄看不出來吧?」
沈老爺終於吃一驚道:「竟能如此翠挺?」仔細一看,竟然一株發蔫的都沒有,不由暗嘆道:「這宅子里的風水起來了。」
跟著沈賀走過小竹林,眼前豁然開朗,便見到二進的一排房屋,屋檐下竟還有個方不盈丈,水清見底,金鱗游泳的小池。池旁有一棵大樹,枝幹蒼虯,冠如華蓋。
濃蔭下已經擺好了一張八仙桌,四把太師椅。桌上擺兩把宜興砂壺,分別泡著毛尖和芥片,四隻極細膩的成窯杯子,擺在桌子的四角。當中是七八個小碟子——分別裝著晶餃、燒賣、綠豆餅、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還有個粗使丫鬟在邊上站著。
沈賀請沈老爺上座,自己作了主陪。沈京沈默也各自坐好,那丫鬟便開始沏茶。看完他家天翻地覆的變化後,沈老爺由衷為這爺倆高興道:「愚兄親眼看著你們爺倆,一步步走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啊。」
聽了這話,沈賀不由想起當初住草棚、借閣樓時的情形,那時候連看病都沒有錢,壓根都沒敢想過能有今天,不勝唏噓道:「是啊,變化真大呀。」說著眼圈便紅了,哽咽道:「可惜他爺爺奶奶沒看著。」
沈京見老叔要掉淚,趕緊打岔道:「這麼大的好事,應該多請些親朋好友,大家一起慶賀慶賀才是。」
沈默也點頭笑道:「我也覺著樂呵樂呵未嘗不可,不過老爹說不行那也只能作罷。」
沈京擦擦眼圈,不好意思的笑道:「拙言中了兩試魁首,下月院試後必須得擺宴請客,若是這次也擺,兩次隔得太近,似乎有炫耀的意思了。」
沈老爺讚許點頭道:「咱們家是讀書人家,確實應該低調些好。」
沈賀點頭應下,幾人吃了一陣茶,那沈老爺擱下茶盞,看看沈默,再看看沈賀道:「今天拙言也在,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們爺倆的意見。」
父子倆點頭笑道:「您請講。」
沈老爺嘿然一笑,看一眼沈京道:「還是你來講吧。」
沈京便笑眯眯的望著沈默道:「潮生,我爹的意思是,你介不介意有個後娘?」
沈默正喝口水,聞言趕緊偏過頭去,『噗』地一聲,好險沒噴在桌子上。趕緊拿手巾擦擦嘴,朝沈老爺歉意笑笑,轉而瞪著沈京道:「到底怎麼回事?」
沈老爺接過話頭來,呵呵笑道:「人倫大事!老夫準備幫你爹續弦,你願不願意?」
沈默心說:『我當然不願意了。』爺倆住得好好的,突然插進個外人來,換誰誰也不願意。便斜瞟老爹一眼,只見他滿臉忐忑,可憐巴巴的望著自己,頓時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三個串通一氣啊!」
三人嘿嘿笑著不說話,顯然是被他說中了。
沈默看看滿臉乞求的沈賀,心中暗嘆一聲道:『有道是男人四十一枝花,有車有房有錢花,就是老頭現在的真實寫照。』便嘆口氣道:「先說說對方是什麼人家吧。」其實自從沈賀混出個人樣,他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
「實話告訴你吧,老叔看上的是城隍廟街胡保田家的二女兒,正經人家的正經閨女,就等你點頭就去下聘了。」
「多大年紀?」沈默眯眼問道。
「年紀很大了。」沈賀小聲道。
「很大是多少?」
「下個月就十八了。」沈賀低頭道。這個年代女子十六及笄,十八嫁不出的極為罕見,所以他這麼說也是有道理的。
可沈默受不了這個道理。一聽差點就和自己同歲了,頭登時嗡地一聲,破天荒的拉下臉道:「你願意找小老婆,我不願意找小媽!」說著便氣呼呼的別過臉去。
沈賀臊紅了老臉,低頭不肯說話。沈老爺只好苦口婆心的勸道:「拙言啊,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你想啊,你爹今年才三十六,總不能當一輩子鰥夫吧?」說著又循循善誘道:「再說了,你考中進士是十拿九穩的事,到時候你拍拍屁股去外地當官,把你爹一個人扔家裡,能放心的下嗎?」
聽了沈老爺的話,沈默沉默片刻,輕聲道:「我也覺著自己明事理,不能讓老爹下半輩子沒個伴。」說著看一眼自家的老不休道:「但你起碼找個等對點的吧?」一個三六,一個十八,正好差一倍。
「什麼樣算是登對?」沈賀小心問道。
「鰥夫對寡婦,這就很登對。」沈默沒好氣道:「你找個回來,就算拖油瓶我都認了。」
沈賀這才抬起頭來道:「咱們是書香門第,怎麼能娶寡婦呢?平白敗壞了門風。」
沈默翻翻白眼道:「鰥夫可以再娶,寡婦不能再嫁,這規矩真扯淡。」使勁摸摸鼻子,悶聲道:「那就尋一下,看看誰家有老姑娘。」
「你也不能作踐我叔啊!」沈京在一邊幫腔道:「老叔要啥有啥,憑什麼要娶個嫁不出的回來?」
「感情非黃花大閨女不娶了?」沈默雙手抱在胸前,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沈賀點點頭,聲如蚊鳴道:「你將來是要做大官的,不能給你丟人不是?」說著討好的笑笑道:「你又不用叫娘,只喊聲姨就行了。你那姨娘人很好,不會虧待你的。」
「不虧待你就行。」沈默煩躁的擺擺手道:「你們看著弄吧,我管不著。」便不再說話。
稍稍坐一會,他便借口去找徐渭,離席而去。
望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沈賀苦笑連連道:「想不到他反應這麼大,平時看不出有這麼大氣姓啊。」
沈老爺安慰道:「可能也是一時沒法接受,回頭想想就好了。」
「不可能。」沈京搖頭道:「潮生認準了事情,從沒改過一次,就別指望他改注意了。」
「那可怎麼辦?聘禮都下了。」沈賀焦急道,原來方才還是悠著說呢。
「別急,我想想……」沈京使勁撓撓頭,餿主意便噴涌而出道:「有了,給他也找個媳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