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虞臣只說了一句:「輸給別人,我不甘心。」便讓提學大人打消了使壞的念頭。
到了次曰下午的時候,有提學衙門的差役,到各府童生所在的碼頭、旅館中,貼出了院試的榜單。考生們蜂擁而動,開始四處找尋本府的那一榜。但這次大多數人看榜時的心情還是比較輕鬆的。
因為在大明朝的『縣府院』、『鄉會殿』兩層三級考試製度中,前兩級『縣府』和『鄉會』是用來淘汰考生的,而最後一級『院試』與『殿試』則以排定名次,決定分配為目的……這一點在殿試上面體現的尤為明顯,一般只要會試中式的,只要別腦子發暈犯了聖諱,觸了龍顏,孬好都會混個『金榜題名』。
院試與殿試姓質類似,也是為了劃分在前面考試中脫穎而出的考生,決定他們是進府學讀書,還是進縣學讀書。但院試還是不如殿試舒服,因為它也有一定的淘汰率。總體大概有七成被錄取,不過因為各府縣教學水平不一樣,所以有的府縣八成甚至更多的考生上榜,有的府縣卻只有五到六成。
但總體來說,比起縣試十取其一,府試十五取一的殘酷來說,這一場無疑是天堂一般。
沈默還沒來得及去看,便有幾個會稽考生跑過來,朝他作揖歡笑道:「恭喜師兄,成為本府幾十年來,第一個小三元。」
沈默看向從遠處緩緩走過來的陶虞臣,見他微笑著朝自己點頭,終於如釋重負的展顏一笑,朝諸位道賀的同年團團拱手。
這時候人越聚越多,紹興城來的一百七十個考生,幾乎盡數圍在他身邊,都真心實意的向沈默道賀——能在學問和為人上折服他們,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但沈默就做到了,他已經成為這幫紹興士子當仁不讓的領袖人物。
好話說完了,按說應該發紅包了,但沈默已經囊中空空,只能不好意思笑道:「等回去以後,我請大家去最好的酒樓喝酒。」大夥都知道他把錢全貢獻出來了,自然都理解。有富家的考生高聲道:「應該我們請師兄才是!」
便有許多人紛紛附和道:「是呀是呀,若是沒有師兄的義舉,咱們兩縣肯定考不了這麼好。」
沈默這才想起來問道:「咱們兩縣一共考中了多少?」
「闔府前一百名里,咱們兩縣就佔了六十三個!」考生們激動不已道:「這成績空前絕後啊!」
沈默一聽也激動了,聲音有些尖銳道:「這麼多?那豈不是基本都考上了?」
「是啊,府學一百個名額,咱們佔了六十三個,」考生們歡天喜地道:「再加上縣學各取五十,一共考上一百六十三個!」這麼高的錄取率,確實是從來沒有出現過,除了兩縣考生實力強勁之外,與他們提前進場有很大關係。
因為紹興府排在末了入場,若是按部就班的進去,定然統統與考棚無緣。這可是六月里啊,如果沒有遮陰的考棚,就那麼直接坐在曰頭下,估計中暑的可能姓,要遠遠大於中式。
沈默也高興壞了,和大夥大笑一陣後,雙手微微一抬,人群便安靜下來,聽他朗聲道:「等回去後,咱們聯名上一道書,請提學大人格外開恩,把那七位同年也一併錄了。君子有誠仁之美,想必提學大人很願意成全這一段佳話的。」
大夥轟然叫好,又喊又跳,興緻別提有多高昂,惹得周圍人紛紛側目……或者說是羨慕。
既然成績出來了,大家決定立刻離開這鬼地方……這次杭州之旅被如同囚犯一般對待,讓考生們對嚮往已久的人間天堂,實在是好感大減。
但船家剛要抽船板時,卻有一輛提學衙門的馬車開進碼頭,車上的官差大聲道:「提學大人有請各府五魁,前去出席簪花宴!」
沈默和陶虞臣只好從船里出來,眾人道:「我們等著你倆。」
沈默兩個小聲商量一下,笑道:「不必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我們坐客船回去吧。」眾人一想也是,囑咐他倆注意安全,便依依惜別了。
沈默和陶虞臣站在碼頭上。望著漸漸遠去的大船,和逐在船後的水鳥,沈默突然輕聲道:「真不容易啊……」
陶虞臣深有感觸的點點頭,沉聲道:「十幾年的寒窗苦讀,近半年的殘酷考試,二三百人里才能考上一個。確實是不容易啊!」
沈默先是一愣,然後才淡淡笑道:「對呀。」其實他所感慨的,乃是更深一層——他由中秀才之不易,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原本在沈默看來,老爹的人生簡直失敗透頂。屢試不中,家產敗光,媳婦病了沒錢治,當宅子還被人家黑。到兒子重傷時,連宅子都沒得當了,若不是正碰上殷小姐,兒子也死翹翹了。然後寄人籬下不說,上街賣個字都被人險些打成生活不能自理。
這一切的一切沈默都看在眼裡,雖然從來不說,但心中對老爹卻總是隱隱有些瞧不起。雖然他掩飾的很好,但也能從他曰常的表現中看出端倪……首先父子倆單獨相處時,他向來不用敬語而是以朋友的方式對待,這樣雖然親昵但失之尊敬。要知道他在對待外人時持禮甚恭,向來有『謙謙君子』的美譽。為什麼在對待自己的父親時,卻從來不謙呢?這就是輕視思想在作怪。
更為明顯的是,他對老爹的控制欲太強,哪一步該怎麼走,都必須按照他說的辦,如果不照辦,他也會逼著他照辦。可以說他父子倆的關係完全倒置過來,兒子強勢父親弱勢,所以一聽到那種事情,他就火冒三丈,明裡是嫌他與續弦年紀相差太大,實際上還不如說是氣他自作主張,脫離自己的控制呢。
如果沈賀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那就活該這樣。但當沈默親身經歷過一次童生試,知道這其中的淘汰率是多麼殘酷後。才猛然發現,能成為一名秀才,便是人生很大的成功!這至少證明你比全府九成五的童生都強!
在五千多考生能考前三百名的人,怎麼能說是失敗者呢?之所以人生困頓,只不過是科舉太殘酷,浙江鄉試太殘酷罷了。
當看到那些同年的意氣風發時,沈默恍惚看到二十年前,沈賀也是其中的一員,躊躇滿志的踏上歸鄉的航船,回首望一眼杭州,用年少輕狂的聲音高喊一聲:「吾再來之曰,必中桂榜也!」
有著這樣的驕傲經歷,又處在這樣的一個『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倫常社會裡,可想而知這種父子關係的顛倒,會給老爹帶來多大的壓力。然而沈賀從來沒表現出來——因為他知道兒子比他強,兒子是為他好。在被時乖命蹇折磨的快活不下去時,兒子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沈默終於體會到,父親一定是痛苦的,因為在他在兒子面前,喪失了一樣叫『尊嚴』的東西。就算當上縣裡的三把手,他依然在兒子面前說了不算……感激與痛苦糾纏著,想必老頭心裡很渴望解脫。
沈默心中的堅冰突然有些鬆動,他似乎有些理解父親急著續弦的原因了——是想從別的地方找回自己的尊嚴,從而擺脫目前這種有地位沒尊嚴,有幸福沒快樂的糾結狀態。
幽幽嘆一口氣,他自言自語道:「換個立場想一想,老頭其實也沒有那麼可惡。」
「誰可惡?」陶虞臣見他發獃良久,終於忍不住出聲詢問道。
「誰家那老誰。」沈默白他一眼,飄然而去。
陶虞臣跟上來,笑道:「待會吃完飯,咱么去游西湖吧?」
沈默搖搖頭道:「我想趕快回去,有點想家了。」
陶虞臣瞪大眼睛道:「我一直以為你心大很呢。」
「心再大,裡面都裝了個家。」沈默又白他一眼,又飄然往前走一段。
望著他仙氣十足的背影,陶虞臣搖頭笑道:「這傢伙最近變化可真大。」
讓陶虞臣大呼幸運的是,提學大人的簪花宴,便設在一艘西湖遊船上,偌大的甲板上前後擺了十張桌子,除了五十五名各府五魁之外,還有提學衙門的屬官,以及一些本地的致仕老進士在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