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倭寇首領讓長子向城上喊話,長子便故技重施,向城頭大聲道:「我帶倭寇兜個大圈子去化人壇,你們快抄近路過去,待我進壇後,將橋拆掉。」
「化人壇?」待鑒湖鎮的危機解除,沈默開始回憶長子的話,卻一下有些懵了,他印象中並沒有這麼個地名。這時候吳成器也回來了,身為鄉間治安長官,他熟悉這附近的一草一木,聞言篤定道:「方圓幾十里內,只有一處化人灘,當地人說『灘』和城裡人說『壇』是一個讀音……八成是那位義士原先聽岔了。」
「不錯,」沈默點頭道:「請吳大哥詳細介紹一下那裡的情形吧!」
「化人灘其實是一段露在河面上的灘涂,從咱們這往北直走十三四里就到了,」怕自己描述不清,吳成器拾起一截樹枝,在地上給沈默配圖解說道:「它從南到北約有二里多長,東西最寬的地方也不過二十丈,又細又長。它的四面是又闊又深的大河,南北兩頭都築有高高的石橋墩,上面架著木拱橋……南首通到咱們這,北首通到柯橋鄉那邊。」
看著他畫在地上的圖形,就是個傻子也能發現,倘若把南北兩橋拆斷,化人灘就會成為一條狹長的孤島,被圍在水中央了。
見沈默面色陰沉似水,吳成器嘆口氣道:「這位義士顯然是想將……」
卻被沈默粗暴的打斷道:「不要說了。」說著也不打招呼,便將地上的圖畫用腳抹掉。
吳成器本來有些不悅,心說就是你爹也管不著我啊,但當他看到沈默如三九朔風般冷厲的表情時,竟不由渾身一哆嗦,把譏誚的話語咽到肚子里。
『算了,大局為重吧。』吳巡檢暗嘆一聲,起身道:「無論如何,先趕去化人灘是正說。」
他以為那小子又要發飆,誰知沈默深吸幾口氣,竟然冷靜下來道:「第一,派出所有騎兵,去尋找官府軍隊,將我們的情況告知。要讓他們知道,倭寇人數不多,且已經被困入絕地,就等他們瓮中捉鱉,手到擒來了……否則這群老爺兵,說不定就會被嚇回去了;第二,集齊所有鄉勇,攜帶所有長矛弓箭,每人再帶一把砍刀;第三,」頓一頓,他才艱難道:「找……可以斷橋的工匠……」說著便轉過頭去,不想讓任何人見到自己緊咬嘴唇的樣子。
聽得說得井井有條,吳巡檢心中奇怪道:『這不分明是準備拆橋嗎?那剛才發什麼火?』但見兩人意見一致,也就不再多說,下去吩咐去了。
一番人仰馬翻之後,兩人帶著總共湊起來的七百多鄉勇,還有鎮上所有的牲力大車,車上滿載著長矛梭鏢,竹竿木棍,砍刀菜刀,浩浩蕩蕩的朝北面衝去。
終於在下午申時左右,趕到了那處灘涂上。時間不等人,兩人只是簡單一巡視,見地勢與料想的差不多,便下令工匠在兩座橋上做手腳,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因為這裡河面太寬,橋下還要行船,一般的石橋木橋都不能滿足要求。
但又不是什麼交通要道,只是幾個鄉鎮間來往所用,建高拱石橋或者鐵索高台橋又不值得。當初建橋的工匠們,便結合這些情況,建造了兩座木質高拱橋,橫跨在灘涂與河岸之間。
現在工匠們將橋下一端的支撐立木悉數鋸開,雖然看起來沒什麼異樣,但只要放倒那幾根立木,木橋便會轟然倒塌……沈默也沒有讓鄉勇們閑著,命他們去附近砍伐竹子,削成尖銳的長矛,集中運到河兩岸,同時驅散經過的船隻行人,避免出現不必要的犧牲品。
正在熱火朝天忙碌時,北邊突然起了煙塵,沈默和吳成器趕緊過去一看,原來是柯橋鄉的士紳看到狼煙,率領民團前來支援。
沈默見柯橋來了六七百人的樣子,心裡登時一松……他有把握倭寇會落入陷阱,卻不敢確定己方能否留住他們,一直堅持到官軍到來。白天尚且好說,可再過一兩個時辰天就黑了,到時候非得用人挨人的法子,仔細盯緊了河面才行……否則一旦讓倭寇趁夜色泅渡上岸、站穩腳跟,關門打狗可就要變成被瘋狗咬了。
現在有了柯橋的鄉勇,兩岸可以各放七百人,沈默和吳成器這才放了心,對視一眼道:「這下應該夠用了。」雖然已經數倍於對方,但人貴有自知之明……只消八十個倭寇上了岸,就可以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就是差距。
有差距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承認差距。
待木橋的機關弄好以後,吳成器和柯橋鄉的頭領便帶著各自的手下,隱藏在岸邊無際的蘆葦叢中,等待著那位壯士領倭寇到來。
見一切就緒,該吩咐的也都吩咐下去了,沈默命人找一艘小船過來,對吳成器道:「南邊就交給吳大哥了,約莫倭寇走到灘涂中央時,你就放倒這邊的木橋,他們若想泅渡,就投擲長矛刺他們,若是被靠近了也不怕,仗著人多用長矛捅就是。」說著深吸幾口氣道:「鬼子見我們這麼多人,白天不大可能強渡,所以天一黑咱們就得點起火把,打起精神來……我想今天夜間到明天,也許官軍就應該到了。」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其實錯估了官軍的到達時間……即使按最佳狀況,看到烽火立刻集結出發,那官軍也一定會先往烽火所在的西北方向進發,而倭寇卻已經折向東南了。所以官軍註定要多走許多冤枉路,才能循上他和倭寇的行進方向……而且官軍的行軍速度也不可能比上倭寇,說不得會熱了渴了、累了餓了,狀況百出,毫不意外。
所以他對吳巡檢說『今夜到明天』,其實是學曹公『望梅止渴』的典故,反正明天下午也算明天不是?
吳成器點點頭,剛要說話,就見沈默要的小船開來了,便改口道:「你要去作甚?」
「對岸。」沈默跳上船,船身晃了晃,險些沒站住,多虧那船夫扶了他一把,才沒掉到水裡去。
吳成器裝作沒看見的,頷首道:「也好,北岸雖然已經安排妥當,但還是有公子在那放心。」不自覺的,他對沈默的稱謂由『三少』變成了『公子』。
沈默微微搖頭道:「柯橋那邊還是交給鄉紳們自主吧,我一個陌生後生摻和進去,人家是不會聽我的。」他那『新任浙江巡演』的鬼話,只能咋呼咋呼沒見過市面的村民,自然不會再拿出來自取其辱。
「那公子要去何處?」吳成器追問道。
沈默也不瞞他,指了指那化人灘道:「那裡……我要去接應我的兄弟。」
那船夫直接雙腿一軟,跳下船道:「小的可不敢去,倭寇會吃人的。」
吳成器拉住船幫,沉聲道:「公子三思,那樣太危險了,你是絕對不能去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主簿大人交代啊?」
沈默平靜道:「不必交代,我已經託人轉達遺言了。」
「反正我不讓你去!」吳成器死死把住船幫道:「過來幾個人,幫我把沈公子請下船……」一支短槍突然指到他的胸前,打斷了吳巡檢的話,眾鄉勇一時有些傻了,不敢再動彈。
「得罪了,吳大哥。」沈默輕聲道:「我不能連續兩次拋棄自己的朋友。」
吳成器沉聲勸道:「那位壯士是自願把倭寇引入絕地,讓我們將其全部抓獲,他是死得其所,不會怪任何人的。」
「怨不怨是他的事,救不救是我的事。」沈默搖搖頭,悠悠道:「昨夜在船上時,我沒有試圖救他,當時還可以自我安慰說『無能為力』;但這次我有洋槍有船隻,還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可能?」
吳成器見他去意已決,只好放手道:「那好,我陪你去。」
「不行,你和我不同,你是本縣巡檢,所有的民團都得聽你的。」沈默想都不想便拒絕道:「你必須留下來坐鎮!」
這時小船突然劇烈一晃,一個又黑又壯的鄉勇跳了上來,對吳成器道:「讓鐵柱陪公子走一遭!」
吳成器大喜道:「有你我就放心多了。」說著對沈默道:「鐵柱一身橫練功夫,十里八鄉沒有敵手,人送外號『浪里黑條』,可以當公子的護衛。」
沈默打量這漢子一番,見他僅穿著一條短褲,渾身上下黝黑結實,兩個腳板更如蒲扇一般,一看就是水裡來浪里去的,心裡十分高興,不動聲色的問道:「跟我去可能會遇到危險,你可想好了?」
鐵柱滿不在乎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俺對那義士崇拜的緊,公子就是不答應,俺也要去單幹的!」
沈默朝他深施一禮道:「多謝壯士相助!」
鐵柱便艹船駛離河岸,越過寬闊的河面,向著灘涂邊上的蘆葦叢划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