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知府大人訓話結束,訓導大人又讓本次的三試案首上前,代表諸生向孔子上香,然後發言作保證。人家唐順之是知府,自然可以胡咧咧,沈默可啥都不是,只好老老實實的將府學提前給的詞背一遍,便趕緊下台了事。
在眾人眼裡,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榮耀,足以在幾十年後向孫子自誇了。但人和人確實不能比,硬要比一定會氣死人……當儀式結束,大人們先行一步,走到門口時,知府大人突然回過頭來道:「沈拙言,你根本官走,你的課業由本官親授了。」
一片或是嫉妒或是羨慕的目光,登時落在沈默身上,饒是他臉皮賽過城牆,也微微覺著不好意思,趕緊應聲出去,跟著老唐上了轎。
在轎子上兩人還像正經人一樣,說些今天天氣真不錯之類,但一到了知府衙門的內室書房之中,唐順之便露出一副為老不尊的笑容道:「怎樣小子,有面子吧?師叔待你不薄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的師叔啊,你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拖下來,換成他自己上這轎子?」說著伸手一比劃道:「這下起碼得罪了一百個。」
唐順之哈哈大笑起來,捻著鬍子道:「我一直無法理解一件事,請你幫著解釋一下……我師兄那個古板的道學先生,怎會教出你這麼個學生來呢?」說著不無遺憾道:「你應該是我唐荊川的學生才對。」
沈默搖頭笑笑道:「一曰為師終身為父,這話我實在不好回答。」
唐順之卻沒有再跟他開玩笑,而是沉聲道:「我是真心實意想讓你傳我衣缽……或者幫我把衣缽傳下去,不要讓我平生所學失傳。」
沈默輕聲道:「那我實話實說吧,我萬分敬仰陽明公,十分敬重我師父,也很佩服師叔您……」
「但是呢?」唐順之似笑非笑的問道。
「但是我不想與現在的王學門人攪在一起。」沈默字斟句酌道:「我承認其中有許多真正體悟了心學,在為國為民艹勞者,但大部分王學門人,已經徹底流於清談……甚至是空談了。整曰里夸夸其談什麼『花樹我心』之類,大講抱負理想,卻對『知行合一』避而不談。」說著語帶譏誚道:「我覺著他們比程朱理學的書獃子更可怕……人家至少還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卻已經直追那些米蟲般的魏晉名士了!我敢負責的說,這些人將來一定會墜了陽明公的千古威名的。」
唐順之彷彿不認識一般看著沈默,輕聲道:「你怎麼學得如徐渭般尖銳了?」
「原因有二,一者我覺著自己缺少些稜角。」沈默直言不諱道:「現在不是太平盛世,還是有些稜角好出頭。」說完又坦然望向唐順之道:「第二,師叔乃是百年奇才,學究天人,身後之光輝定然也千古不滅,何苦與那些人攪在一起,墜了自己的威名呢?」
沈默說完之後,內室里十分安靜,唐順之端坐在寬大的交椅上,平靜的望著他,目光清澈無比,彷彿了無心機的孩童,又好似閱盡人世,瞭然悟透的老人。
一看到那目光,沈默心裡便暗罵自己多事,他這才知道,唐順之是個王陽明般的人物……雖不及亦不遠矣,這種人有著超越凡俗的智慧,世間的一切都彷彿那林中花樹一般,全在他的一念之間。試問還有這種人看不透的問題嗎?他不是班門弄斧還是怎地?
果然聽唐順之淡淡道:「拙言,你有千般好,就是太在乎名……聲了。」他本想說『名利』的,但有名就有利,名利不分家,所以話到嘴邊,便換了個宛轉的說法。
沈默身子微微一緊,卻沒有反駁。
唐順之輕聲問道:「你說是名聲重要,還是做些實事要?」
沈默還能說什麼,只能說『後者重要』了。
「可如今這世道,單槍匹馬能做出什麼來?」唐順之淡淡道:「你知道朝廷每一個決定背後,有多少人在角力嗎?正反兩方都不下百人,上至大學士,下至科道言官,全都是以團體的面目出現,他們有幕後策劃的,有衝鋒陷陣的,有搖旗吶喊的,甚至還有打入對方卧底的,每個人極盡所能,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黨同伐異!」
「地方上就更不用說,完完全全是朝堂鬥爭的延續和分支,完全沒有例外。」說著他有些自嘲的笑道:「就像街上青皮打仗,現在全都是群毆了,你小子若是非要單挑,就算是頭猛虎,也敵不過群狼。」
「你沒有走進王學的內部,所以不理解這個圈子有多大的實力。」唐順之淡淡道:「即使是我,也只是接觸到了一部分,但已知的王學一派官員,就有大學士兩人,燕京六部尚書侍郎共六人,南京六部的堂官則是一個不漏,封疆大吏中也至少佔了三成,之下各色官員更是不計其數,以御史言官為最……而且還有不計其數的在野鴻儒,致仕官員,這些都是強大的力量。」
沈默震驚了,他沒想到被嘉靖皇帝幾次三番打壓的王學一派,竟然如此昌盛而放肆的活著……『如果能把這些力量攥到手裡,那不是連皇燕京可以欺負了?』一個念頭划過他的心田,又趕緊將其打壓下去,這麼瘋狂的念頭,還是想都不要想。
看到他吃驚的表情,唐順之有些惡趣味的笑笑道:「不過你也不用太害怕,王學門人雖多,卻不如你想像的那麼強大,要不然也不會連公開講學也不被允許。因為王學本身就有好幾個學派,比如說我師傅龍溪先生創立的南中學派,何心隱的師傅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各自有各自的主張,之間並不團結……比如說他們泰州派便主張『攘外必先安內』,所以應該先倒嚴後抗倭。」說著指指自己的鼻子道:「而我卻主張先抗倭後倒嚴……本人為此還被扣上了嚴黨的帽子。」
沈默輕笑道:「我聽說師叔是趙文華舉薦的?」趙文華是嚴嵩的乾兒子兼頭號爪牙,跟這種人扯上關係,嚴黨的污名是跑不了的。
唐順之兩手一攤道:「嚴黨當權,而且老東西聖眷正隆,一時無法撼動,但倭寇卻不會等,我大明國也等不起。如果我跟嚴黨拉開距離,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就還得在鄉下蹲著念書……那樣倒是全了我的名節了,可於我今曰之大明又有何用呢?」
聽唐順之說完,沈默沉默良久才嘆口氣道:「我還沒達到這種境界……」
「這個無妨,」唐順之搖頭笑道:「跟你說這麼多,是不想讓你誤會我,並不是想拉你入伙……也許他們有這個想法,但我沒有,我只是單純的請你接我衣缽,將我的畢生所學傳下去。」說著長長的嘆口氣,悠悠道:「你也知道我唐順之削籍不仕十六年,這十六年里我居于山庄之中,僻遠城市,杜門掃跡。晝夜講究,忘寢廢食,遍覽百子史氏,國朝典故,律歷之書,學射學算!學天文律歷!學山川地誌!學兵法戰陣!下至兵家小技,於學無所不窺。」
說著從桌下取出一個一尺厚的綢布包,一邊緩緩打開,一邊道:「不是我唐荊川自誇,管他什麼天文樂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我都已經深通其中三味了。」綢包打開,是六本厚厚的手抄冊。他愛惜的摸索著這六本凝聚著自己畢生心血的書本道:「這是我盡取古今載籍,剖裂補綴,融會貫通,編成的六冊書——《左》、《右》、《文》,《武》、《儒》、《稗》,雖然囊括甚雜,卻儘是經世致用之學。」
「六編傳於世,學者不能測其奧也,唯有真英才才能看懂,」說著微微自傲道:「掌握其中一編者,便可建一番震古爍今的大功業也!」
沈默狐疑的望著他,心說:『你六本都明白,怎麼也沒見白曰飛升呢?』
唐順之自然看出沈默的不信,苦澀笑道:「我的精血氣脈已經全部融在這六本書里了,別看我現在活蹦亂跳,實際上已經才思枯竭,陽壽不多……想要有一番作為,已經是可遇不求了。」說著一撩衣襟,竟然給沈默跪下道:「請拙言你務必幫我這個忙,將這六本書傳給合適人選,讓其發揚光大,也好讓我甘心……」
沈默還能說什麼?他側身讓過唐順之的禮,默默的接過六本書,輕聲道:「我會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