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仍然穿著他在府學宮時的生員裝束,沈賀也沒有穿他的主簿官府,而是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藍色圓領大袖衫,腳踏高筒氈靴,也做秀才打扮……長子和他爹娘在他倆身後站著,再後面是會稽巡檢吳成器和一身戎裝的俞大猷……他是早晨剛剛趕到的,最後一排立著的,果然是那李縣令。
他們站立的順序,是待會傳旨的順序,並不是以尊卑而論的。
周圍是萬眾矚目,人們或是羨慕,或是嫉妒,或是單純看熱鬧的注視著這些幸運兒,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他們。
待眾人見過欽差大人後,趙侍郎卻不立即傳旨,而是在侍從的指引下,去到正屋內更衣……他穿常服而來,且一路上難免出些油汗,自然不能要這樣宣旨,得脫光了洗吧洗吧,換上里外三新,再熏點香才出來。
大夥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都快要頂不住了,這才聽到一聲高叫道:「欽差大人道!」便見換了一身簇新的三品朝服出來,與唐知府在府試時所穿大致相同,唯獨所佩乃是藍田玉,而唐知府佩的是葯玉。
說實在的,沒人注意到這點差別,因為大夥的目光都落在了他手中那一摞閃黃色的捲軸……那就是傳說中的聖旨啊,大夥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道。
趙文華走到香案前,先將聖旨擱在架子上,接著向著北方上香叩首,最後才站起身來,重新拿起聖旨,目光環視四周——做這一切時,場中鴉雀無聲,靜得能聽到飀飀的風聲。
『咳咳』趙文華輕咳一聲,打破平靜道:「聖旨。」
包括唐知府在內的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下,整個場中就他一個站立的。片刻醉心於這種狐假虎威的感覺,趙文華用他略帶雲南口音的官話,高聲唱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殺敵衛國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茲義舉須得不吝褒揚爾……」
頓一頓接著道:「生員沈默,未及弱冠,未膺朝命,正在學中。當倭寇之內侵,雖書生之文弱,仍偕義勇而血戰,勇謀兼備,出妙計殲滅頑敵於一旦,實乃天下諸生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勸將來?茲特命爾為浙江抗倭安民靖海巡察使,賜『德才兼備』匾,賜穿忠靜服,儀同正六品。有巡視察問浙江布政使司境內,一切軍民抗倭事宜之權,更可風聞言事,直奏天聽!」
「錫之敕命何求?爾惟有恪盡職守,忠君報國,方不負君父天恩,可為汝氏增光永世。欽此,大明嘉靖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曰。」
沈默接旨之後,又有一道聖旨給他爹:「奉——天承運,皇帝敕曰,良才總有母育,忠烈還需父訓,爾會稽縣主簿沈賀,乃欽命浙江巡察使沈默之父,素風長迺,庭訓箕裘,以恩馳贈爾為紹興府經歷官。追賜爾之亡妻許氏為六品太安人,翼光深情。臣心彌勵。欽此,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曰。」
待沈賀淚流滿面的抱著聖旨下去,趙文華又打開第三本道:「姚長子上前聽封。」待長子上前,便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捐軀為國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下面除了敘述功績一段外,大致與給沈默的相同,直到最後的封賞,乃是賜他錦衣衛百戶銜,『鐵血丹心』匾。
錦衣衛百戶銜與錦衣衛沒有任何關係,只是一種武職待遇,就算長子什麼都不幹,這輩子也衣食無憂了,登時引來一片羨慕的吸氣聲。
然後他爹娘上前接受封賞,姚老爹被賜為衛所百戶銜,待遇自然要比錦衣衛百戶差一些。姚大嬸被封為七品孺人。
老兩口到現在還如墜夢裡,怎麼也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成了官身,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倆一時無法接受。還是長子過來,將爹娘攙開,好讓下一位接受封賞。
接下來的是會稽巡檢吳成器,他從九品巡檢,被擢升為正七品的杭州推官,一下子不知跨越了多少級。一時竟興奮地舉止失措,接過聖旨後連道都不會走了。
下一個受賞的俞大猷則沉穩如山,面上古井不波,與前面一眾沒出息的,形成鮮明對比……當然大家也沒有可比姓。
他的封賞是晉陞一級,成為蘇松副總兵,也很值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將擁有直屬部下,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臨打仗才見到自己要率領的兵。
最後是李知縣,他因為慧眼識珠,獎挹有功,再加上已經考滿,被晉陞為正六品戶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年內新官到任後上任。戶部是管錢糧的地方,十三清吏司的主事關小權大,乃是一等一的肥差。
李縣令本來是準備退休的人了,突然得到這麼個美差,心裡自然早已喜不自勝,只不過面上還能忍住罷了。
一通傳旨之後,趙侍郎只覺著口乾舌燥,嗓子冒煙,指指兵士托著的一盤盤紵羅綢緞,玉器古玩道:「另外還有些御賜之物,每人兩盤,各自令下去吧。」又對那沈默笑道:「巡察使大人請更衣吧,穿上官服後本官還另有密旨傳達。」
沈默趕緊應下,親手接過盛官服的托盤,雙手托著往後院著衣去了。
進到內室之中,自有沈府派來的幾個奴僕幫他更衣,先除下身上的秀才行頭,穿上白紗中單以及白紗羅襪,然後再穿上玉色深衣,系素帶,著青、綠絛結的素履。
接下來才在玉色深衣外,罩上深青色的御賜忠靜服,沈默摸一摸料子,乃是用紵絲紗羅為之,邊緣是藍青色,面料上還有淡青色的雲紋。胸前背後竟然也有一塊補子,補得不是代表品級的飛禽,而是代表風憲官的獬豸。
待將全身官服穿完,沈默最後在鏡前親自戴上了忠靜冠……這種官帽與烏紗帽同材質。但兩翅是豎在腦後的……類似於皇帝所戴的翼善冠,但冠頂是方的,中微起三梁,邊以淺色絲線緣之。
最後將腰帶玉佩掛好,欽命浙江巡察使便全副裝備起來了。
沈安舉著銅鏡在他面前,激動萬分道:「公子爺,原來你最適合穿官服啊!」
沈默定睛一看,果然一身威嚴官服,壓下了他身上稍顯柔弱的書生氣,讓他顯得更加成熟穩重,更加令人信賴。
他微微一笑道:「官服的做工遠比普通衣裳精細複雜,誰穿上去都會顯得很精神。」說著拍拍沈安的肩膀道:「早晚有一天,你也能穿上官服顯擺顯擺。」
沈安驚奇道:「我能嗎?公子?」
「沒有什麼不可能。」沈默呵呵一笑道:「當然前提是你得聽話。」說完輕輕推開房門,便見院子里已經站滿了人,都在齊刷刷的望著他。
沈默被看得心裡直發毛,有些手足無措的瞅瞅身上,覺著沒什麼不對勁,只好撓頭笑道:「我說各位,你們到底看什麼呢?」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起朝他施禮道:「恭喜沈大人,賀喜沈大人。」
沈默有些發窘的側開身子道:「不要開玩笑,我還沒有領敕封文書,算不得官的。」
眾人渾不在意道:「待會就有了,現在提前叫著也無妨。」便七嘴八舌的問道:「沈大人,這個浙江巡察是極品官啊?」
沈默心裡這個汗啊,苦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待會去欽差大人那問問再告訴你們。」便朝眾人拱拱手道:「諸位先請前院就坐,我去請欽差大人入席。」
眾人連忙還禮道:「大人請便。」便分開左右,讓出一條去路,供沈大人通過。
沈默雖然前輩子當過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可像現在這種風光滋味,卻是從來沒有嘗過的。在眾目睽睽之下,身上穿著里外三新的官服,腳上踏著粉底黑紗的厚底官靴,一時間他感覺自己都不知該邁那條腿好了。
稀里糊塗的到了欽差門外,通稟之後又迷迷糊糊的進去,知道看見唐師叔促狹的目光,沈默的腦子才恢復清明,朝著正在喝茶的兩位大人躬身施禮道:「學生沈默見過二位大人。」
趙文華打量他片刻,這才微笑一聲道:「你應該自稱下官了。」說著從桌上拿起一份卷面角軸的敕書,遞給沈默道:「這是你的敕書。」又拿出一方裹在紅綢中的印信道:「這是你的大印。」再拿出一枚雞血石的玉印道:「這是你的官防。」最後一指屋外道:「外面還有你的扈從。」說完笑眯眯的看著他道:「這下可以理直氣壯的自稱下官了吧?」
沈默這才改了口,說完小心翼翼的問道:「敢問大人,下官隸屬於哪個衙門?又是幾品官呢?」
「這個嗎?」趙文華尋思片刻,呵呵笑道:「你是荊川兄的師侄,我就跟你直說吧,你哪個衙門也不隸屬,你就隸屬於陛下一個人。雖然給你六品官的待遇,但陛下說『還是考出來的進士站得穩』,所以就不實授你官銜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