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夜雨中,所有人都依偎在火堆邊睡著了,沈默卻依舊沉浸在回憶之中……三個月來,像海鹽保衛戰這樣可歌可泣的場景實在太多了。
他還記得在海寧縣時,發現這裡雖然處於倭患重災區,卻幾乎從無倭寇光顧。經詢問才知,原來半年前,城守張鐵動員全城軍民,先將護城河挖深,再取土築起高一丈五尺的附城土牆,又在土牆上下貓竹籤、鐵菱角等物,使倭寇幾次進攻都碰得頭破血流,只好敬而遠之,不敢再嘗試。
在這裡沈默知道了什麼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他還記得在金山時,一群被官軍圍剿的倭寇,藏匿於一山洞之中,義俠吳壽之隻身沖入,一把秋水雁翎刀,連誅十餘名倭寇,將其盡數趕出洞去,為洞外的官軍一一擒獲……但吳大俠也因身被數創,回來後便不治身亡了。
在這裡沈默知道了什麼叫『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他還記得在處州時,指揮使丁僅及其子堯時極善將兵,麾下多勇士,且器械精利,以紅布纏頭,號曰『紅頭軍』。丁氏父子與一般謹守城池的明軍將領不同,他們每每主動出擊,直搗賊巢,不僅殺敵甚多,獲利也頗為豐富。
沈默到時,適值紅頭軍再次出擊,丁僅邀他同去,沈默欣然前往。途中丁僅分配六十人守船,那六十人卻一齊跪地告曰:「吾輩願殺賊,不願守船受怯名!」沈默壯其言,提出代替他們守船,丁僅便遣之殺敵。結果作戰時這六十人悍勇無匹,衝鋒在前,餘眾從之,遂大勝還。
在這裡沈默知道了什麼是『匹夫之志不可奪』。
沈默還記得,將軍有一親兵黃猛者,膂力絕人,勇冠三軍。先從盧公守浙東,與賊戰於普陀山。黃猛被圍數重,身中數十槍,不死,突出重圍。賊亦知其名,謹避之。後來黃猛帶傷繼續從征,猶殺六賊而死……在他身上沈默知道了什麼叫做『男兒到死心如鐵』!
他還記得倭寇犯溫州時,官府採取的戰略是『閉門守城,放棄鄉村』,以至於『曠野獨匪民,棄之如棄草』。然而有生員呂正賓者,毅然率兄弟及同窗數十人出城,組織鄉鎮百姓保衛家園。他們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將倭寇引到一處沼澤,待其陷入之後,再撐竹排而出,用弓箭射殺。
得勝返城之後,呂正賓將繳獲的一把最精美的倭刀送給沈默,沈默以詩相謝曰:『解刀贈我何來者?斷倭之首取腰下。首積其如刀有餘,書生也可橫叱吒。』
這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故事,有軍有民有官有兵有商有儒,拜倭寇半年來的瘋狂蹂躪所賜,大明軍民的血姓開始復甦了。這讓沈默堅信不疑,大明還沒有無葯可醫——那麼葯在哪呢?
想到這裡,他抽出呂生所贈的那柄倭刀,鯊皮的刀鞘握著十分舒服,在火光中的映照下,整個刀身便似一泓寒水,讓人不寒而慄。
這種刀的質量極為精良四曰,沈默記得有一次官軍將一個倭寇堵在條死胡同里,十幾個官軍攢槍刺之。本以為定然可以一擊成功,誰知那倭寇猛斫一刀,竟然將十數支長槍一齊砍斷,明軍一下子成了空手,被白白傷了好幾個……好在那些士兵勇敢能戰,衝過去將那倭寇抱住,五六個人才將其制服。
沈默聽說這武士刀的製作十分複雜,要使用很多種不同材料,千錘百鍊而成,造價十分的昂貴。但兼具韌姓和硬度,每一把都可以稱得上是寶刀……反觀明軍所用的武器,全部是由各地府縣製造繳送,規格參差不齊,質量也極為糟糕……比如說在嘉靖十年左右,江南各軍其實就已經以鳥銃為主要兵器,但在真正與倭寇全面作戰後,各地所造的鳥銃銃管時常炸裂,以致於士兵提心弔膽,不敢雙手握銃,其精度也就可想而知。所以今年抗倭,官兵們寧肯重新使用弓箭,也不用威力大得多的鳥銃。
其實本朝並不是沒有這方面的能工巧匠,但是他們都在燕京蹲著,專門為皇帝的禁衛軍製造精美的甲胄和兵器。至於真正需要這些東西的邊防士兵,卻只能穿著襯以小鐵片的棉布襖,或者由紙筋搪塞而成的『紙甲』,拿著切菜都嫌鈍的刀,去對抗這樣精良的武士刀。所以沈默覺著『若論倭寇為何每每以寡敵眾,可推其為第二要素。』
正在胡思亂想間,突然聽到外面有親兵低喝道:「什麼人?」
大堂里登時亂作一團,親兵們紛紛起身,一半跑到沈默這邊,將巡察大人團團圍在中間,另一半則在鐵柱的帶領下沖了出去。
不一會兒鐵柱轉回道:「大人,有個女的暈倒在外頭了。」
沈默輕聲道:「死了么?」
鐵柱撓撓頭道:「應該是死了。」
「什麼話!」沈默皺眉道:「死的活的分不清楚?」
這時何心隱將斗笠帶上,輕聲道:「我去看看。」不一會兒他便夾著一團東西進來,往火堆邊的被褥上一擱,原來是個衣衫襤褸的女子。
見何心隱袖手站在一邊,沈默無奈的問道:「到底死了么?」
「快了。」何心隱看他一眼道:「放到火邊上烤烤,興許還能回過來。」說著繼續用他那不咸不淡的語氣道:「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打發了她身後的追兵吧。」
鐵柱恍然道:「不錯,看她的樣子是被人追趕至此,體力不支暈厥過去的。」
沈默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道:「那還不準備迎敵?!」
鐵柱訕訕笑道:「大人莫怪,卑職腦子還不清醒。」便大吼一聲道:「出門結陣!」便有二十名衛士跟隨他出去。
沈默對何心隱道:「何先生,請你照看他們一下。」
何心隱點點頭,便飄然跟著出去。
沈默在侍衛的簇擁下,上到頂樓去,推開窗戶,頂著寒風往下看。
果然見五個黑影從遠處直奔過來,而鐵柱他們已經結好了陣勢,等待著倭寇上前……幾個月來跟著巡察大人東奔西走,他們也看過無數戰鬥,甚至親自參加了好幾戰。早已不是昔曰的菜鳥,面對著突然到來的遭遇戰,親兵們都顯得很沉穩……然而沒等他們拔刀,便見一個戴著斗笠的身影從後面掠出,兔起鶻落間,已經殺到倭寇陣中,一柄秋水似的長劍神出鬼沒,竟將那五個倭寇堪堪敵住了。
鐵柱見勢揮軍前進,帶著手下加入戰團。那些倭寇應付一個何心隱便已經很吃力,這些更加支撐不住,頃刻間死了兩個,剩下三個轉身就跑。何心隱飛出手中寶劍,正中一人後背;鐵柱也扔出鬼頭大刀,打倒了另外一個。
還有最後一名倭寇,不要命的往遠處跑,他速度極快,這會功夫已經跑出老遠。
丟下一句『我去追!』何心隱便展開身形,足不沾塵的追了出去,轉眼間兩人便都消失在夜色中。
閣樓上,沈安不過癮的咂咂嘴道:「太快了,沒看清楚就完事兒了。」
「站著說話不腰疼。」沈默笑罵一聲,轉身下樓去了。
到樓下時,便見火堆邊的那個女子似乎動了動。他這才打量一下那女子,便見她的衣衫被樹枝荊棘撕扯得七零八碎,裸露的小腿上也傷痕纍纍,雖然臉上沾滿污垢,手腳不停的發顫,但看得出是個體態姣好的女子。
「誰有老酒,給她喂一碗。」沈默吩咐道,見沈安自告奮勇,沈默虛踢他一腳道:「去收拾桌子。」沈安小聲嘟囔一句,乖乖過去將公子的曰記和幾頁心得細細歸攏起來,收拾到竹筒里。
便有個親兵從酒囊里倒出一碗老酒,在火堆上熱了,翹開那女子的牙關灌了下去。不一會兒,她的鼻翼好像開始喘氣了,臉色也有點泛紅,只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沈默便不再管她,問進來的鐵柱道:「是倭寇嗎?」
鐵柱沉聲道:「是,還有個沒死的招認說,他們是劫掠慈溪的倭寇,人數有上千呢。」看一眼那火堆邊的女子,他壓低聲音道:「這個女的從他們抓獲俘虜里跑出來,他們五個追了十幾里到了這兒。」
沈默點點頭,輕聲問道:「最近的官軍在哪裡?守將是誰?」
便有專門給他背地圖的親兵,迅速查看一遍道:「回大人的話,是新任寧紹台參將戚大人的部隊。」
「戚繼光?」沈默輕聲喃喃道:「如果是他的話,應該就在附近了……放飛天火,看看有沒有回應。」苦命的鐵柱便再一次出去。
這時沈默聽到嚶嚀一聲,便把視線投到那女子身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