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夫人要出城安撫部下,阿蠻卻想跟著大叔,抱著沈默的脖子的就是不撒手。沈默便道:「城外畢竟環境不好,還是讓阿蠻先跟著我吧。」
瓦夫人頗為意動,她乃是洒脫之人,不像漢人那般虛偽,便點頭答應下來道:「那就麻煩大人了。」又對阿蠻道:「且聽大叔的話,知道了嗎?」
阿蠻乖巧的點點頭,甜甜親了阿嬤一下道:「阿蠻最聽話了。」
老婦人這才放下心來,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出城而去。
待看不見阿嬤的蹤影了,阿蠻卻有些失落,緊抿著小嘴,趴在沈默肩上不說話,沈默笑問道:「小阿蠻,想吃點什麼?」
小姑娘登時兩眼放亮,忘記憂愁道:「我想吃很多很多好東西。」
沈默哈哈大笑道:「那大叔就帶你去吃很多很多好東西。」便要抱著小女娃上馬,卻被沈安攔住道:「大人請上轎。」
沈默原先沒注意,現在才看到,門口停了抬呢絨綠轎子,還有四個轎夫在前後等候。他奇怪道:「這是哪來的?」
沈安笑道:「這是您的官轎啊,方才您進去時,巡撫衙門的官員送來的。」
沈默皺皺眉道:「騎馬挺好的。」
「大人是文官,在城裡騎馬成何體統,」沈安一本正經道:「會讓人家說三道四的。」
「就你事多,」沈默笑罵一聲,卻也不再堅持,他把小阿蠻放進轎子里,招手把鐵柱叫過來,小聲吩咐道:「你帶幾個精幹的人手,每個人兩匹馬,跟著胡中丞的隊伍,一旦戰局明了,火速回報。」
鐵柱沉聲領命,剛要離去,卻被沈默抓住手腕,他回頭一看,只見大人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嚴肅,便聽沈默輕聲但清晰道:「時間就是一切,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價。」
鐵柱立刻感到重任在肩,他使勁點下頭,帶著幾個最優秀的屬下出發了。
是的,沈默準備進行一場投機,他要賭接下來這場戰鬥的輸贏。賭對了,他將再也不用擔心被誰輕易放棄,可以踏踏實實睡他的覺,讀他的書,過幾天安穩的曰子。賭錯了,對於投機者來說,下場別無二致,定是悲慘無疑……當他聽到周珫匆匆集結部隊,出發追擊倭寇的消息時,第一反應便是,這一仗八成會輸掉。因為他對倭寇有深入的觀察,知道他們畢竟不是正規軍隊,撤退時沒有什麼殿後、斷後之類,而是身強力壯的跑在前面,老弱病殘落在的後面。所以他感覺,曹邦輔他們不大可能襲擊到倭寇的主力,說不定反倒是捅了個馬蜂窩,兵法怎麼說的來著『歸師勿遏、窮寇莫迫』,尤其是面對實力無損的強敵,更是如此。
很顯然,王江涇大捷讓文武將領們都輕敵了,如果這時候周珫和胡宗憲帶人追上去,很可能就會被叮個滿頭包的。
但他沒有將自己的判斷講出來,因為一來周珫不會聽他這種無根據的臆斷;二來,他心裡湧起一股衝動——要賭上這一把!他要讓自己變得真正重要起來,成為無人敢輕忽的人物。
他問自己有幾成把握?如果六成以上,那就放手去做。然後告訴自己:「去做吧。」他覺著不能再謀定後動了,對於他這種什麼消息都得後知後覺的小蝴蝶來說,謀定後動就等於處處被動!這種感覺實在太糟了!便遵從了心裡的衝動,閉上嘴巴,接下狼土兵這個燙手的山芋。
他準備這些天跟狼土兵的頭人們搞好關係,並向他們大開空頭支票。等到周珫兵敗之後,自然會認識到這些狼土兵的珍貴之處,到時候再聯合胡宗憲向周總督要錢要糧,難度就不那麼大了。只要銀糧一撥付,他的空頭支票便全部兌現……到時候,在瓦夫人和彭家父子的眼裡,這一切全都虧了他沈巡按,自然以後會唯他的馬首是瞻,不會再聽別人的。
記得沈煉在彈劾嚴嵩的奏疏中,所列第二條罪狀是:『竊君上之大權,沽恩結客。朝廷賞一人,曰:『由我賞之』;罰一人,曰:『由我罰之』。人皆伺嚴氏之愛惡,而不知朝廷之恩威。』沈默這個也差不多一個意思,就是想讓狼土兵『伺他沈拙言之愛惡,而不知官府之恩威。』
只是當賭注押出,坐在顫巍巍的轎子里時,他終於忍不住一陣陣後怕,開始患得患失起來:『如果我判斷失誤,大軍得勝歸來,我可怎麼收場?』『如果我軍因此損失過重,甚至全軍覆沒,我又良心何安?』他的心情跌宕起伏,面色也陰晴變換,竟然忘了邊上還有個可愛的小女娃。
阿蠻本來真不想打擾大叔,可見他微閉著眼,面色也蒼白的駭人,不由害怕起來,便用她那毛茸茸的辮梢,在沈默臉上輕輕的蹭。
沈默感到腮邊一陣酥癢難忍,這才睜眼一看,便見阿蠻滿臉擔憂的望著自己,小心翼翼道:「大叔,你不舒服嗎?」
沈默正在想自己該怎麼回答,卻見阿蠻從座椅上溜下去,輕輕揮動起那兩隻小小白白的拳頭,很認真的為他捶起腰腿來。
沈默吃驚道:「這是做甚?」
小阿蠻停下手上的動作,揚起吹彈得破的小臉,很認真道:「阿嬤不舒服的時候,阿蠻就給她捶,每次阿嬤都說很管用呢。」說完便繼續很認真很專註的捶下去。
沈默不可抑止的感動起來。那因為太多算計弔詭而有些乾涸麻木的心田,彷彿被春霖滋潤著一般,開始感覺暖暖的,麻麻的,有無數的嫩芽悄悄生長出來,讓他重新有了力量。
既然走上這條世上最險惡的道路,我就不能再回頭。我必須要咬著牙一路走下去,做出一個個決定,對的錯的,導致一個個結果,好的壞的。我將得到很多,失去很多,但無論如何,有兩樣東西,我絕不能丟棄,那就是我的良心和我的理想。
沈默終究不是嚴嵩那樣的政客,他不能只為了自己的前程,而坐視己方軍隊處於危險而不顧,所以在一番思想鬥爭之後,他決定對計划進行修改,但求問心無愧。
他吩咐沈安在驛館住下,一定把阿蠻照顧好,等自己過兩天回來。
「少爺,您要出去啊?」「大叔,你要出去啊?」兩位異口同聲的問道。
沈默捏捏阿蠻光滑細嫩的小臉蛋,笑道:「你城外的叔叔伯伯沒有東西吃了,大叔得給他們找吃的去。」
阿蠻點點頭道:「阿蠻會很乖的……」但怎麼也笑不出來。
沈默知道這孩子今天被丟下兩次,小心靈肯定很受傷,蹲下抱抱阿蠻道:「大叔很快就回來了,一回來就帶你吃遍全杭州的好處的,好不好?」
「嗯……」阿蠻乖巧的點點頭,在他腮邊軟軟的親一口,小聲道:「大叔,阿蠻不喜歡沈安。」
沈默一想也是,交給這個不著調的傢伙,還真不放心,便吩咐沈安道:「這樣吧,你把阿蠻送去晴翠那裡,讓她幫著照顧幾天……你知道她在哪吧?」
「知道知道,不就是寶通源的女裝鋪子嘛。」沈安兩眼泛桃花道:「少爺您放心,我保准把小姑奶奶送到,然後天天在那盯著。」
沈默笑罵一聲道:「我看你是盯人家女客人才是真。」起身吩咐兩個比較老實的親兵道:「你們倆也留下,看著色安,別讓他給我丟人。」
兩個親兵笑道:「大人放心,他要是不老實,俺們就騸了他。」
沈安苦著臉道:「我又不是牲口。」
「你就是個兩條腿的牲口。」沈默罵一聲道,捏捏阿蠻的腮,笑道:「走啦。」阿蠻憋著嘴,泫然欲泣道:「大叔騙人……」便吧嗒吧嗒掉下淚來。
沈默落荒而逃,打馬出城。
這時候狼土兵已經得到瓦夫人的消息,各自回營吃飯了。沈默知道城東城北駐紮的是廣西俍兵,城西城南駐紮的是湘西永土兵,其中城西是彭明輔、彭翼男父子率領的永順兵;城南是彭藎臣、彭守忠率領的保靖兵。
稍一尋思,沈默便直奔城西永順兵營去了。
營門口幾個穿琵琶襟上衣,纏青絲頭帕的土兵,舉著長矛攔住他,沈默朗聲道:「進去通傳一聲,就說給土家弟兄們送糧餉的來了。」
士兵們見他一身大官的衣服,哪裡還敢怠慢,趕緊跑進去稟報,不一會兒,彭家父子便跑出來,行禮道:「上差來了,有失遠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