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嚴嵩指著紙條道:「但後面三個字,分明是說話雖如此,但具體應該怎麼辦,還要聽我們的意見,所以才問『宜如何』?」
「非也非也。」嚴世蕃獨眼閃爍道:「這個『宜』字不是『適宜』的宜,而是指一個人名字。」
「誰?」
「楊宜。」嚴世蕃很肯定道:「一定是他。」
「楊宜……」嚴閣老一時想不起這麼一位,還是經過嚴世蕃提醒,才想起那位因治盜有功,剛剛升為南京戶部右侍郎的河南巡撫,不由喃喃道:「楊宜似乎也剛到任不久吧……憲似速,難道宜就不速了么?」
「我問過送信的陳洪。」嚴世蕃冷笑道:「父親可知陛下今天下午見了誰?」
「誰?」嚴嵩的壽眉微微抖動道。
「李默李時言。」嚴世蕃沉聲道。
「什麼?這個回來了?」嚴嵩激動的挺起身子,不慎扯動菊門,痛得他滿頭大汗。嚴世蕃趕緊給老爹按摩擦汗,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
嚴閣老七老八十,這輩子讓他頭痛的敵人不少,但基本上都已經被他整死,或者靠死了。不過凡事總有例外,也還有那麼小貓三兩隻仍然健在,其中最像老虎的一位,就是皇帝今天剛見過的李默李時言。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能讓嚴閣老如此頭痛呢?不妨翻看一下他的履歷,他是甌寧人,正德十八年進士,庶吉士,散館後任戶部主事,進兵部員外郎。調吏部,歷驗封郎中。當時的天師邵元節貴幸,請封誥,默執不予,弄得邵天師只得怏怏作罷……可見他是個不畏權貴,堅持原則之人。
再往下看……嘉靖十一年為武會試同考官。及宴兵部,默據賓席,欲坐尚書王憲之上。憲劾其不遜,謫寧國同知。可見此人姓格有些褊淺,有些目中無人。
得罪了尚書高官,帶著不遜的帽子,從中央被貶到地方,很多人都覺著,他的仕途基本上就算完了,撈撈外快等致仕吧。
但繼續往下看,你會發現,一個又一個奇蹟誕生了,他先用幾年時間,屢遷浙江左布政使,入為太常卿,完成了從地方到中央的反攻。在此任上,他第一次顯示出神奇的能量,竟然打破歷史慣例,讓屬下教書的博士、教授們,可以參加科道御史的選拔,開創了先河,並被沿用下去。
然後又歷任吏部左、右侍郎,後直接晉陞為吏部尚書。這又是一個了不得的奇蹟,因為吏部掌管百官升遷任免,其權威之中,居於六部之首,是以吏部尚書又有天官之稱,甚至與大學士也不分軒輊。所以這個位置,向來不能由本部侍郎直接簡拔,以防其拉幫結派,竊主上權威以自專。只有正德初年的焦芳、張彩,依附劉瑾才做到過。
但李默就能打破一個甲子以來,吏部侍郎不升尚書的成例,在嘉靖三十年由皇帝特簡為吏部尚書,這簡直就是如有神助。當然這個世上沒有神,只有貴人,李默的貴人便是他在唯一一次擔當武會試同考官時,取中的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姓陸名炳字文明,正乃當今皇帝的奶哥哥,錦衣衛的大頭頭是也。
陸炳對這位老師曲盡弟子之禮,經常為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所以雖然李默的度量不大,脾氣不好,且與嚴黨的關係很糟糕,在官員任免時,常與嚴嵩相左,甚至屢次發生衝突,卻可以多年安然無事。
後來嚴嵩好容易找到機會,將其攻倒,哪知這才過了不到一年,竟特旨啟用,復任吏部尚書。不用猜,這又是他那位『貴門生』乾的好事。
現在李默捲土重來,一到京城就給了嚴黨一記悶棍,顯然在向嚴嵩宣告——老子又回來了,你的好曰子到頭了。
「陸炳在搞什麼鬼名堂?」對於李默這個鬼難纏,嚴世蕃也十分怵頭,不由惱怒道。這傢伙一回來就有恃無恐,肯定是得了陸炳的支持,才敢這樣做。
嚴閣老沉吟半晌,輕聲問道:「他現在的聖眷如何?」
「皇帝誇了他,還留他吃飯,並賜御書褒以『忠好』二字,命其入值西苑,允其大內騎馬。」嚴世蕃憤憤道:「我看陸炳是在報復沈煉那件事。」
「不管是為了什麼。」嚴嵩搖頭道:「我們現在動不了他,更動不了陸炳。」
「爹。」嚴世蕃不滿道:「就算不能動陸炳,可也不能任李默囂張跋扈下去?您別忘了,明年可是丙辰年!要外察的!」
嚴嵩不為所動道:「李默有陸炳撐腰,又是陛下眼前的紅人,現在天王老子也動不了他。」說著緩緩閉上眼道:「兒啊,忍忍吧,以他那個姓格,早晚會犯錯誤的,到時候……」
嚴世蕃只好罷休,先顧眼前道:「這奏章怎麼辦?外面還在等著回話呢。」
「你自己看著辦吧……」嚴閣老說完便沉沉睡去了。
嚴世蕃嘟囔一聲,只好提筆寫道:「臣嚴世蕃代父執筆,回稟聖上:應將周珫革職,遺缺以楊宜調補。」
奏章遞上去,皇帝立刻批准,證明他的看法一點也沒錯。
燕京城的勾心鬥角,傳到杭州城來尚且需要些時曰,至少大軍將倭寇攆出浙江,班師回城時,胡宗憲還在做著總督的美夢,對沈默道:『等你中了進士,我就向陛下要你,回來給我當浙江巡撫。』
沈默笑道:「還是別了吧,人家狀元才授六品翰林院修撰,大人直接把下官拔為正四品的大員,恐怕會被人嫉恨死的。」
胡宗憲卻不以為意道:「不遭人妒是庸才,再說了,我就是從七品巡按直接拔為四品巡撫的,你現在也是巡按,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沈默擺擺手,笑道:「大人是簡在帝心的臣工,自然另當別論。」
「難道你不是簡在帝心嗎?」胡宗憲哈哈笑道。這時候冷風一吹,他那因為夙願得償而有點不著調的心,終於冷靜下來。也覺著讓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人出任一省之長,未免有些太不靠譜,便乾笑道:「就算巡撫有些困難,但知府總是沒問題的。」
沈默心說:『這還沒怎麼著呢,就先給我降了兩級。』卻也知道了這個人可以共患難,不能同富貴,根本別指望他能在關鍵時刻拉自己一把。
等回到杭州城,他卻還不能歇著,派鐵柱知會瓦夫人和兩個老彭,讓他們各派些人手,跟自己去藩庫中領取糧餉。
有了總督的批條,再加上凶神惡煞狼土兵虎視眈眈著,司庫的官吏既不敢拿喬,也不敢耍手段,乖乖交付了足額的銀兩,足量的糧草……下午時分,沈默便帶著運送糧草餉銀的隊伍,緩緩出城而來,先送給瓦夫人,再送給彭藎臣,最後送給彭明輔,每到一處,都是一片響徹雲霄的歡呼聲,感激的話語更是聽都聽不完。
到了彭明輔那裡時,老彭非要拉著沈默吃茶,但這次端上來既不是茶水,也不是油茶湯——而是一碗蜂蜜水,水中放著四個煮熟剝殼的山雞蛋,每個蛋上還都插著精美的銀質牙籤。雞蛋沾了蜂蜜水,看上去光澤耀眼,十分的誘人。
「這個叫?」老彭又來了。
「圓圓滿滿。」沈默笑道。他知道這是土家族四道茶里的最高茶禮,是專門迎奉長輩等尊貴客人的最高禮節,彭明輔給自己吃這道茶,其暗示不言而喻。
他一口氣把四個雞蛋連帶茶湯都吃掉,然後從懷裡摸出一個金錁子,擱在空茶碗里……這不是給茶錢的意思,而是在接受對方的恭敬後,回敬以美滿富足的意思。
看到沈默的表示,彭明輔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去了,他高聲道:「開宴慶祝嘍!」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他和彭藎臣,左右夾住沈默,把他拉進大帳之中。
這次卻不吃茶了,而是傳統的土家盛宴,除了扣豬肉,有扣蒸肉、扣肉糕、扣圓子、扣豬舌頭、耳朵等八樣扣菜外,還有一道炒菜和數道湯菜。
炒菜是用十餘種菜混合在一起,用超大盤子盛放,雖只有一道,卻堪比七八道尋常菜肴的量,故曰頭子菜。湯菜則大多為各類火鍋,什麼豬肉鍋,羊肉鍋、雞肉鍋、鴨肉鍋、魚肉鍋等肉食鍋。一種肉食為一個『頭』,『頭』越多說明葷菜越多,宴席檔次越高。
而這一桌宴席,足足有十六頭,就這樣,彭明輔還一直念叨:『招待不周』呢。
沈默本想今天就去接阿蠻的,但看這架勢肯定是一醉方休了,只好作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