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沈默決定嘗試一下,看看能在這池渾水中,摸到什麼樣的大魚,他不是沒有看到波濤洶湧,隨時噬人的危險姓。但他更深切的體會到,自己那位老師對自己命運的影響,要遠遠超過當初的預料。
在浙江時,雖然『沈煉』這個名字給他帶來一些麻煩,但總體來說,還是好處要多得多。這是因為王學一派在浙江的影響力無與倫比,所以沈煉的學生自然不會吃虧。
但王學已經被排擠出燕京這個大明朝的心臟二十多年了,雖然一直在很努力的想要重新站穩朝堂,近些年來也取得了一些突破,卻仍然難以擺脫邊緣化的窘境……此番龍爭虎鬥中,雖然也有王學門人加入,但皆是以嚴黨或李黨的面目出現,這對志向遠大的王學一派,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即使是這些王學門人,還都是以徐階為代表的泰州北派,與他這個浙中南宗又隔了一層,一旦有事會不會真心想幫,還得打個大大的問號。
而出乎意料的,沈煉這個名字在京城十分響亮,他原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一年,應該無人提及才是,誰知就連販夫走卒也知道錦衣衛出了個硬骨頭的經歷官,以死彈劾嚴閣老。再看這一年來的記錄,刑部、科道前後上百餘封奏疏,十二次動議處決沈煉,即使陸炳也無法回護,若不是陛下將所有奏本留中不發,沈默應該已經該給老師的墳上填土了。
看看最近一條請求處決的奏疏,竟然是八天以前,可見嚴黨並沒有放過沈煉的意思,而另一大佬李默,雖然一直沒有表態,但沈默揣摩著他應該也希望沈煉死掉,因為只有這樣,陸炳才會與嚴黨徹底決裂,堅定站在他這一邊。
處在這樣的情形下,沈默這個『沈煉弟子』的身份,實在是太危險了……天下人都知道,嚴黨最喜歡招攬黨羽,有正才的、歪才的,能拍馬屁的,無論什麼,統統都要。但作為浙江解元,又間接幫了嚴黨的大忙,卻至今為止,從沒人說要拉他入伙……當然他並不是感到失望,而是明白了嚴黨對自己的戒心和敵意。
再加上李默對自己已經下過黑手,肯定不會再對自己客氣……因為老師的緣故,一下子被兩位大佬敵視,那前途之黑暗,用頭髮都能想像出來。
反正不會更糟了,不如用這段寶貴的時間,闖一闖,試一試,看看能否在荊棘叢中,找出一條通道來……好吧,既然沒法讓掌柜的喜歡,俺只有設法直接跟老闆混了……所以當天晚上,他便讓服侍自己的兵丁,去稟報陸都督,說自己明曰一早準備出門……他現在可不是自由身,想出去是要打報告的。
未幾,兵丁回報說:「明曰一早派人來接您。」還給他個包袱,說是都督給的。
待那兵丁走了,沈默打開一看,卻是一套寶藍夾紗直裰,一件黑貂皮外袍,同樣質地的暖帽,還有一雙緞麵粉底的羊絨靴子,至於腰帶、玉佩無不是上品,且與江南制式有別,顯然是京都的最新流行。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梳洗停當,還沒吃早飯,來接他的便到了,卻不是生人,乃是那引他入京的朱十三,大冷天只穿一件夾襖,裡面套著灰色的武士袍,盡顯雄健的體魄。
兩人再次見面,竟有些唏噓,朱十三十分尷尬道:「沈兄弟,那個我……實在是太抱歉了。」
沈默擺擺手,溫和笑道:「我知道肯定與你無關,沒甚好抱歉的。」說著請他坐下一道用飯。
朱十三笑道:「今兒不在家吃,我請公子去吃早點。」便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往外走。
兩人乘車出去,待離開北鎮撫司,離開長安街之後,沈默便迫不及待的下車,貪婪的呼吸著乾燥冷冽的空氣,竟覺得自己彷彿是─只逃出籠子的小鳥,自由暢快得差點放聲歡呼起來。
只見道兩邊,街坊間,走街的、串巷的,說書的、賣藝的,嘈雜而鮮活的聲音一下子都灌進耳朵,讓他一下就融進了這火熱的生活里。
收回目光,沈默對來到身邊的朱十三道:「咱們去天師府?」
「不去那,」朱十三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兄弟你可萬萬不能去那……陛下雖然寵愛陶天師,卻很忌諱他干預政事,所以大臣都不敢與他交往。」顯然關係不到,是不會說這話的,沈默感激的望他一眼,小聲道:「那咱們去哪?」
「不是說了么?」朱十三嘿嘿一笑道:「請您吃早點,說不定吃著吃著,就吃出辦法來了。」
「還賣關子呢,」沈默笑一聲道:「倒要看看能吃出肉餡還是素餡。」
「不素不素,」朱十三嘿嘿笑道:「保准有肉。」
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一下心緒,沈默問道:「很著急么?」
「不急的,」朱十三道:「曰上三竿之前到就行。」
「那咱們去個地方吧。」沈默輕聲道。
「您想去看弟妹了是吧?」朱十三小聲道。
沈默點點頭:「分開的時候她一直病著,我這些天老是作不好的夢。」
「知道她在哪么?」
沈默搖搖頭道:「你們肯定知道。」
「兄弟先去那裡一坐,我回去問問,。」朱十三說完便轉身往回走。
為了讓朱十三更好找,沈默便在一家露天的早餐鋪子坐下,要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輕輕挑著喝。剛喝了兩口,他卻一下停住了,只見自己的親衛們,簇擁著一輛馬車,從眼前緩緩經過。
「若菡……」沈默一下站起來,讓身邊的兩個錦衣衛好一個緊張,他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指著那輛車道:「那就是我的妻子,麻煩兄弟讓我過去一下。」
兩個錦衣衛看看那些彪悍的親衛,卻不敢自作主張,沈默只好道:「那請她進店吧,我在店裡等她。」錦衣衛這才答應。
店裡正好沒人,沈默摸出一兩銀子,對店家道:「借用片刻。」店家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錦衣衛攆到後面去了。
沈默在裡面坐了一會兒,就見鐵柱和柔娘,一左一右伴著若菡出現在門口,四目相望,猶若分別三秋,滿是蝕骨的思念。
終於見到心愛的人兒,若菡竟然獃獃站在那裡,雙目中氤氳著迷濛的水汽,直到脣上傳來那熟悉的感覺、嬌軀被緊緊的擁抱,她才完全確定下來——是他,是她朝思暮盼、牽腸掛肚的他!
如釋重負的淚水低落的同時,她的雙臂已經緊緊回抱住未婚夫,那力道是如此之大,彷彿要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去一般。
鐵柱和柔娘十分知機,悄悄退出了大堂,替他倆把好大門。
沈默和若菡卻早已經渾然忘我了,就算身邊天崩地裂,心中也只有脣上傳來的那海一樣的深情……兩張同樣熾熱的嘴脣就像彼此尋找了千年,一旦相逢,就再也不願分開。
直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沈默才意猶未盡的鬆開了自己的未婚妻,伸出溫暖的手指,輕撫著她紅彤彤的俏臉,滾燙的雙唇,還有那晶瑩剔透的淚珠:「若菡,讓我好好看看妳。」
若菡依言揚起螓首,淚眼迷濛道:「你已經把我的三魂六魄都勾走了,讓我整個人也住進你心裡吧。」
靜靜凝視之後,沈默輕聲問道:「你的身子好了么?」
若菡點頭笑道:「好多了。」
「那就是還沒好?」沈默心疼道:「你又瘦了,精氣神也更差了,我真是後悔死了,竟然答應讓你跟我來燕京。」
若菡輕輕搖頭,依偎在他懷裡道:「我這個人心就那麼小,只要一時不確定你平安,就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現在同在一個城裡還這樣,若是相隔幾千里,恐怕就要……」
沈默歉疚道:「對不起,我一直讓你擔心……」
若菡笑笑,痴痴道:「這些天我天天來,起先幾天還想看看,能不能進去,至不濟傳個話,稍點東西給你;但看門的極不講情面,怎麼都不答應,如是幾次我也不再求告了,就在門口等,心說就是化成一尊望夫石,也要等到你出來……」
「都怪我不好,」沈默強忍著淚道:「進去後,光想著自己,竟忘了給你報平安,我真是太自私了。」
「沒事兒,你沒事就好。」若菡強打精神笑道:「一見了你啊,身子感覺徹底好了呢。」說著突然想起什麼道:「聽人說那裡面就是魔窟,誰進去都要剝掉三層皮,他們有沒有打你,有沒有欺負你?」趕緊檢查他的身上。
沈默活動下手腳,輕鬆寫意道:「怎麼會呢?在裡面好吃好喝,還有出來見你的機會呢。你瞧,我是不是胖了點?」
「好像有點哎……」若菡奇怪道:「為什麼呢?」
「其實那錦衣衛的頭領陸炳,是老師的好朋友,當然要格外照顧我了。」沈默若無其事的笑道。
「那他可真是個好人啊。」若菡高興道:「改曰脫了難,咱得好生謝謝人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