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想不到自己這麼出名,訕訕不知該如何回話。
這時府門漸漸打開,已經不是說閑話的時候,張居正朝沈默點點頭道:「拙言,我草字叔大,不過還是叫我太岳吧,等我出來。」便轉身進去了。
說讓在外面等著,可王府門前哪是久待的地方,張居正的車夫道:「咱們去那邊喝茶等著。」車夫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知道自家大人很看重這個落魄的傢伙,態度登時大轉彎。
三人便在王府對面一個茶鋪子坐下……是的,這是高尚住宅區沒錯,但就是有這麼個不倫不類的早點鋪子,也許天潢貴胄們就愛這口?
反正無論如何,那車夫已經在此吃了半年的飯,熟門熟路的要了滿滿一桌早點,便和鐵柱放開肚皮大吃起來。
沈默卻沒有胃口,只勉強喝了點豆漿,便不時望向大門口,那車夫一邊胡吃海塞一邊炫耀式的安慰他道:「放心吧,我家大人是裕王爺他老人家的老師,這點事情,王爺還是給面子的。」
「王爺的老師?」沈默吃驚道,這個張居正是他上輩子就聽說過的第四個人,好像後來做了大官,還有他的『一條鞭』似乎很厲害,至於其它的,就啥都不知道了。
張居正的官太小,連帶著車夫也不自信起來,訕訕道:「當然了,裕王殿下不止我們大人一個老師,不過我家大人是教授重要課程的,也是殿下最親近的老師,要不哪能這麼早來上課?」
沈默對他的說法其實是不信的……他可聽說裕王最親近的老師,是高拱高新鄭,似乎還輪不到小張大人什麼事。但也沒有揭穿他的興緻,便點頭不語。
張居正辦事還是很麻利的,過了最多兩刻鐘,便從府中興沖沖的出來,招呼沈默道:「快上車,咱們去請太醫去。」
沈默立刻起身,鐵柱馬上會賬,車夫當即驅車過來,張居正邀沈默同乘,沈默自然沒有推辭的道理,便上了他的馬車。
車上兩人敘了年齒,張居正是嘉靖四年生人,沈默是嘉靖十五年,這讓張居正不由唏噓道:「我總覺著自己還年輕,想不到竟然比拙言大十一歲呢。」
終於看到希望,沈默也有了談話的興趣,輕聲道:「大人說笑了,我要是三十歲能有您一半,也就心滿意足了。」這話他自己都不以為然,不過是敷衍一下的場面話罷了。
張居正搖頭笑道:「拙言過謙了,我二十三歲才中進士,你這就比我早四年,到我這麼大年紀,恐怕要成為大明朝最年輕的侍郎了。」
沈默失笑道:「大人,成績還沒公布呢。」
「叫我太岳,別叫我大人。」張居正笑道:「你鄉試的文章我拜讀過,已經得荊川公八成的功力,還要遠在我當年之上,別說中進士,就是進翰林院也絕對不在話下……說不定再過一個月,咱們就在一間值房裡喝茶了。」唐順之與王鏊並稱時文兩大家,乃是天下士子的偶像,張居正說沈默有他八成功力,實在是了不得的讚譽。
別人高看自己,沈默就得愈發謙遜,只是還沒謙遜幾句,馬車便停了,太醫院到了……大明朝的太醫院,位於承天門前,緊挨著皇宮與天潢貴胄的府邸,果然是服務體貼又周到。
兩人下了車,便見一堵朝西的硃色照壁,上有黑漆書寫『太醫院』三個遒勁大字。兩人繞過照壁,只見一座同樣朝西的大門,門房出來人攔住。
張居正出示了裕王寫的條子,便領著沈默暢通無阻的進去,直奔後院東房第二間的『庶務處』,還小聲給沈默解釋道:「如果是宮裡或王府有病人,直接拿牌子從前院『聽差房』請輪值的太醫就是。咱們這個不屬於人家的正差,所以得先跟院判知會一聲,讓人家派人。」
沈默哪管那麼多,能請到太醫就萬歲了,點頭道:「讓太岳兄費心了。」
「好說好說,」張居正笑笑,便讓沈默在門口稍後,自己進了『庶務處』,過不一會兒,被一位肥腸滿腦的中年官員禮送出來,看兩人那個熱乎勁兒,顯然是沒問題了。
但沈默對那位像貪官多過醫生的太醫院高層,產生了強烈的質疑,待其進屋之後,便小聲問道:「這種人也是太醫?」
「當然不是了。」張居正搖頭道:「官僚而已,不過是管著太醫們的官僚。」沈默這才釋然。
拿到相當於太醫院副院長的院判大人的簽字,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延請太醫了,張居正這才問道:「對了,請哪一科的太醫?」
「都有那幾科?」沈默輕聲問道。
「十一科: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針灸科、眼科、口齒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張居正為他介紹道。
「傷寒科。」沈默心說所以還得當統治階級啊,普通老百姓看病,那都是一個大夫內外、男女兼治,哪有這樣仔細的分科?
張居正便帶著他去找那位傳說中的傷寒聖手……一位鬚髮皆白,容貌清矍,極有名醫派頭的老太醫。
老太醫早晨剛去給公主家的駙馬瞧了病,回來屁股還沒坐熱呢,自然有些不情願動彈。
但沈默一說,四九城的大夫全都束手無策時。老太醫便立刻精神起來道:「他們說沒救就沒救了么?別的病我不敢說,這傷寒一症,陰陽虛實,最為複雜,往往看著命懸一線的病人,只要對症下藥,治好了跟沒事兒人一樣,所以輕易不能說沒救了!」
沈默聞言如飲清泉,給老太醫又是作揖又是鞠躬道:「請您老務必出馬。」
那老太醫這才起身道:「那就去瞧瞧吧。」
沈默和張居正兩個一左一右,扶著顫巍巍的老太醫出來,又將他扶上張居正的馬車。那車太小,兩個人就有些擠,張居正索姓不上去,對沈默道:「看病要緊,你們先回去吧。」
「那太岳兄呢?」沈默歉疚問道:「您會騎馬么?」
「會是會,」張居正苦笑道:「可在這京城裡,我一個文官要是敢騎馬,明天保准有御史上本參我。」說著瀟洒的一揮手道:「這離著王府不遠,我走兩步變回去了。」
沈默再次向他表示感謝,張居正搖頭笑道:「曰後一個鍋里掄勺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那麼客氣作甚?等我王府差事一完,便去客棧看你。」
沈默也不是忸怩之人,便與他拱手作別,護著那老太醫往客棧去了。
到了家裡,已經是曰上三竿了,老太醫依舊不慌不忙,派頭十足的讓沈默打溫水來,沈默以為他有什麼妙用,誰知老頭只是洗那雙老手。
待慢條斯理的洗完,老頭用雪白的手帕將雙手擦拭乾凈,便將那仍然很乾凈的手帕丟掉,這才進到裡屋,望、聞、問、切一番,然後出來外屋,捏著鬍子,面色凝重道:「把原先的藥方給我看。」
柔娘便將千金堂大夫開的方子遞給老太醫。老頭眯眼看了好一會兒,連連嘆氣道:「庸醫誤人,庸醫誤人啊!」
沈默本來已經松下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有些結巴道:「怎麼……誤人了?」
太醫便分解道:「這裡寫的癥狀是外感內滯,以致傷寒。開的處方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又有枳實、麻黃。聽起來好像對症,但實在是該死。」
沈默現在最聽不得一個『死』字,聞言不由道:「千金方上有這個方子,對症啊。」
「庸醫都是像你這樣一知半解,只知道些皮毛的。」老太醫不客氣道:「富貴人家的小姐,金枝玉葉,身子較弱,要講究調補。這方子呢?給你這樣的男子漢用是沒錯的,可女孩兒如何禁得起枳實、麻黃這等猛葯?再加上好像她還胡亂吃了些老參片。」說著嘆口氣道:「所以現在說她是傷寒,不如說是被庸醫猛葯攻倒了。」
沈默聽他說的頭頭是道,不由希望又起,沙啞著嗓子問道:「現在怎麼救?」
老太醫搖頭嘆氣道:「我不是說了么?只要是傷寒我都能救,但現在貴小姐的病症是兩種毛病混合在一起,複雜太多了。恕老夫無能,救不了了。」
沈默身子晃了晃,好在受得打擊太多,已經麻木了,喃喃問道:「那太醫院別的大夫呢?」
「他們,這方面都不如我。」老太醫搖頭道。
「那麼就徹底沒救了?」這一刻,沈默感覺天崩地裂。
「那倒不是……」可惡的老太醫依然不緊不慢道:「太醫院救不了,不代表沒人能救。」
「難道還有比太醫更厲害的大夫么?」
「雖然很不想承認,」老太醫平靜道:「但確實如此。」
「不知是哪位高人?」沈默被玩的已經有些麻木道。
但老太醫只用了一句話,便點燃他的希望之火:「他叫李時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