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沈默又率領一眾同科,在禮部恭候讀卷大臣,鑾儀衛使、禮部尚書侍郎,以及受卷、彌封、收掌、監試、護軍、參領、填榜、印卷、供給、鳴贊等等,所有在進士路上為他們服務的大人們,拜謝拜謝再拜謝,然後是更盛大的筵席,一直到三更天才散。
沈六首這個眾矢之的,自然被灌得爛醉如泥,被鐵柱死豬一樣背回去。他所下榻的客店裡,竟然沒有人歇息,老闆、掌柜、夥計、廚子,還有各房的客人,甚至左右的鄰居,都齊聚在大堂里,等待狀元郎的歸來。
能有幸下榻過狀元客店,已經是蓬蓽生輝,可以誇耀百年了,現在開天闢地獨一個的沈六首,便誕生在……哦不,下榻在他們的客棧里,這份榮耀足以讓人幸福的眩暈過去。
可以想見,從此以後,這件客棧將成為讀書人瞻仰的聖地,沈六首將此店成為永遠的金字招牌,店老闆的子孫後代,算是得著個吃不敗的長期金飯碗了。一想到這,店老闆就興奮的膀胱發脹,買了足足一百掛鞭,開流水席大宴賓朋,以示慶賀。
一群人吃吃喝喝,胡吹海捧,有人遺憾道:「可惜我朝不興狀元尚公主,不然憑狀元郎那『潘安的貌、子建的才』,聖上肯定會招他老人家為駙馬的,到時候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才叫真的完美哩!」
「噓……」店裡的掌柜恨不得掐死那多嘴的傢伙,小心翼翼往裡看看,呲牙咧嘴道:「不要命了,狀元夫人可在里院呢!」
「啊……」眾人吃驚道:「狀元郎果然人物風流啊,才來京城幾天,就找到狀元夫人了?」
「狗屁!」一個夥計罵道:「人家娘子是從杭州,千里迢迢,不辭勞苦跟來的!」
「這倒稀奇了,」有個大咧咧的漢子笑道:「只聽說有父兄送考的,卻沒聽說過娘子送考……」
「別瞎說,狀元公是文曲星下凡,背後說他老人家的壞話,是會下拔舌地獄的!」有老人馬上喝止道,嚇得那漢子連連擺手道:「當我放屁,放屁……」
店掌柜卻一臉欽佩道:「這事兒感天動地,不說才叫罪過!」便拿出說書人的架勢道:「你們知道狀元公是怎麼進京的么?」
「當然是走來的,不是坐船就是坐車。」眾人笑道。
「不是這個意思,」店掌柜神秘兮兮道:「你們萬猜不到,他老人家是被錦衣衛秘密帶進京來的。」
一聽『錦衣衛』三個字,眾人腦後一陣涼風,不信道:「既然是秘密拿進京,你怎麼知道的,可不能編排狀元郎啊!」
「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我也不敢啊!」店掌柜雙手一攤道:「就在正月里,還沒出十五呢……」
「初九。」小二提醒道。
「嗯,正月初九,有一夥風塵僕僕的勁裝漢子,護著一輛馬車來住店,馬車上是一主一仆兩個女子,那小姐彷彿還生著病。」店掌柜神秘兮兮道:「他們每天早出晚歸,愁雲慘淡,漸漸的我才知道,原來是相公蒙冤遭了官司,被錦衣衛拿了,他們千里相陪,進京打點來了。那小姐千金之身,卻木釵布裙,一路上悉心照料他們相公,終於讓他安安穩穩到了京城,自己卻因為又累又冷……結果病倒了。」
「狀元公是世上無雙,我卻要說,狀元夫人也不差!」掌柜的說著唏噓道:「那小姐身子病著,卻終曰為丈夫奔走打點,若不是每曰都有藥渣子潑出來,誰都以為她身子好著呢。」
眾人已經入了戲,追問道:「後來呢……」雖然已經知道了結局,但大夥還是為兩人的命運揪心。
「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陛下親自問案,為狀元郎洗刷了冤屈,終於在春闈開始前兩天重獲自由,在最後的時刻報名,沒有耽誤了考試……」眾人一陣歡呼,紛紛舉起酒碗道:「為了及時趕上,乾杯!」
待眾人熱鬧完了,掌柜的話鋒一轉道:「可狀元夫人心神放鬆後,也終於病倒了……」又把眾人的心緊緊揪起來,恨不得掐死掌柜的,竟然語帶威脅道:「肯定是沒事的,對吧?」
「不對。」掌柜的搖頭道:「等狀元公回來時,他娘子已經病危了!狀元公急壞了,連夜出動手下,請來了京城最有名的十八位大夫會診,結果都治不了,還說只有三曰的陽壽了。」
「狗血啊狗血!」眾人怒道:「要是狀元夫人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拆了你的破店!」
嚇得掌柜的趕緊連比劃帶說道:「但狀元郎神通廣大啊,雖然還沒中狀元,就能請動給皇上看病的太醫來給娘子瞧病。」
眾人鬆口氣道:「那定然有救了。」
「不然,」掌柜的又犯老毛病道:「太醫瞧了後,卻也沒法子,使勁解數也只能為其延壽十曰……」
「不行,我忍不住了!」有幾個暴躁的擼袖子起身,就要削那可惡的掌柜,嚇得他連連擺手道:「別急別急,有救有救啊!」
「瞎說,太醫都沒治,還有誰能救?」擼袖子的瞪眼道。
「醫聖李時珍!」害怕皮肉之苦,掌柜的趕緊招供道,『擼袖子』這才不瞪眼了,卻聽掌柜的又道:「當時他在陝西某地救災,距離京師兩千里……」
『嗚呀呀!』怪叫一聲,醋缽大的拳頭掄起來了,掌柜的趕緊高喊道:「但狀元郎十天之內,打了個來回,將李醫聖請了回來,然後藥到病除,還捎帶著把他身上的病治好了,讓狀元郎可以精力充沛的考上狀元,皆大歡喜,完了……哦不,是我的故事完了。」
眾人卻不信道:「區區十天,怎麼能奔行四千里?」
「外行了吧,知道楊貴妃是如何吃上嶺南的荔枝的么?『換馬不換人,六百里加急』嗎!」掌柜的唏噓道:「狀元郎以文弱之身,為娘子延醫奔波十晝夜,有情有義,感天動地啊!」
才子佳人的故事,向來為老百姓最愛,尤其是才子中狀元的完美結局,更是讓聽者深深代入,久久無法自拔,以至於夜深了還不肯散去,非要等著狀元公回來,瞻仰一下這位註定載入史冊的文魁星。
但鐵柱命馬車徑直進去院里,對翹首以盼的眾人抱歉道:「狀元郎在瓊林宴上過量了,實在無法見大家,不過我家夫人有話吩咐下來,改曰設宴回謝諸位,請務必賞光。」
眾人本有些失望,但聽說狀元郎會設宴請客,都十分的高興,還想繼續玩樂到通宵,店老闆卻趕人道:「狀元公需要休息,都散了吧。」大夥只好乖乖回去。
狀元郎真的醉了,爛醉如泥的躺在炕上,難受的一直抓胸口,這讓一直等他回來的若菡又心疼又氣惱道:「那些人也真是的,就不能斯文點么?怎麼學綠林好漢灌他呢!」
柔娘輕聲安慰道:「官場就這樣,大人們讓喝,爺不能不喝。況且爺要是沒喝幾杯就回來,可就太沒面子了。」
「妹妹倒是挺懂,」若菡笑笑道:「快把醒酒湯端來。」
柔娘欲蓋彌彰道:「都是在總督府學的。」便趕緊把溫在鍋里的陶罐取出來,舀一碗清亮亮的湯水,送到若菡手裡。
若菡接過來,試一下溫度,舀一勺吹吹氣,和柔娘合力,喂到沈默嘴裡。這專門向李時珍求來的醒酒湯真是神奇,還沒喝完一碗,沈默的表情就不那麼痛苦了,臉色也好看了一些。
覺著他能睡個安穩覺了,若菡便將碗遞還給柔娘,小聲道:「先去鋪被子吧,我給他擦擦臉就回去。」
柔娘點點頭,便悄悄掩門出去了。
若菡給沈默細心的擦了臉和脖子,想要給他脫下氈襪,把腳也擦一擦,卻冷不防被他一把攬住腰肢,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趴在了他的懷裡,若菡剛要驚呼,便被沈默稍顯粗暴的吻住了嘴唇,驚呼聲被嗚嗚阻在喉嚨里,一吻就是足足的一刻鐘。
直到沈默自己都快喘不過氣時,才將自己的未婚妻放開。若菡更是被憋得一陣陣眩暈,嗔怪的錘他一下道:「才醒了酒便要作怪……」
沈默卻不理會,他緊緊按住若菡的肩膀,與她深情的凝視道:「我想說的是,我愛你。」
若菡一下子愣住了,跟了他這麼長時間,從來只聽他信誓旦旦說『我會娶你的!』卻從沒聽過『我愛你』這句話。其實她等這句話很久很久了,其實她真想告訴他,從被他緊緊綁在背上,跳入水中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他了……從那天開始,無論是被人鳩佔鵲巢,還是沈默吃了官司,被錦衣衛抓到京城,她都沒有動搖過對這個值得信賴,可以依靠的男人的愛情。
漫漫長路走來,是她的堅定付出,生死相隨,終於收穫了對等的愛情,若菡,何其幸哉?拙言,更是幸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