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回溯到沈默去探望陸炳,張居正去逼問徐階之時……今天天氣真晴朗,秋高氣爽,萬里無雲。就連一心向道,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嘉靖帝也坐不住了,帶著徐渭和老太監李芳,漫步於西苑中散心。
西苑是皇家園林,山水形勝,風景優美,不像紫禁城那般入眼便是鱗次櫛比、紅牆黃瓦的宮室,給人以壓抑憋悶之感。
這裡沒有了石砌木壘的直欄橫檻、曲徑迴廊,處處皆是大自然的幽雅景緻,洋溢著清新氣息,也許這正是嘉靖帝十幾年盤桓不去的原因所在吧。
嘉靖帝在苑中移步漫遊,先在太液池畔嬉水觀魚;又去九龍壁前賞翠竹聽鳥鳴;還在瓊華島上清飲小酌,聽徐渭吟詩作賦,均能讓他心曠神怡,忘卻塵世的憂煩。
徐渭拿出渾身解數,拿出壓箱底的本事,再加上李芳在邊上捧哏,把個嘉靖皇帝逗得時而前仰後合,時而若有所思,興緻十分的高。吃飽喝足後,還覺著意猶未盡,問徐渭道:「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徐渭想一想道:「秋曰天高,登高望遠,定可令皇上心曠神怡,通體舒泰。」
李芳卻擔心皇帝的龍體,道;「今兒玩的時間不短了,有道是過猶不及,要不咱們就上廣寒宮上去看看吧,改天再去遠處。」廣寒宮就在這南海瓊華島上,是一座五層寶塔,也是西苑的最高點。
嘉靖本來想去景山,但一想挺遠,還是算了吧。便允了李芳的請,在他的攙扶下,登上了島上的寶塔,往南面宮外的方向一看,他老朱家的壯麗河山、巍巍都城都盡收眼底,嘉靖不由贊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古人誠不欺我啊!」李芳也在一邊附和。
徐渭卻扶著欄杆往外看去,彷彿沉醉於大好河山一般……誰也不知道,其實他心裡在砰砰直跳,簡直要跳出嗓子眼的那種程度!
他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自從兩個月前沈默面授機宜,他便一直等待著這個絕殺的機會。為了這一天,他不知道設想過多少遍今曰的場景。在四下無人時,不知演練了多少遍,如何應對皇帝接下來的問話……還有,如果皇帝沒發出疑問的話,他又該如何去引導。
雖然演練過許多遍,但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一陣陣恐慌,唯恐聰明絕頂的皇帝看出端倪,壞了沈默的計策,他只好將目光投向遠處,假裝做欣賞美景的樣子,心裡暗暗苦笑道:『不知拙言看了我這副窩囊樣子,會不會鄙視我。』
好在嘉靖皇帝對自己門前的情況還是很了解的,他目光掃過西長安街上的建築群落,嚴府、景王府、還有……『噫』,皇帝不禁輕噫一聲,目光落在毗連景王府的一座豪宅……準確的說是一座完工三分之二的豪宅,但僅就那完成部分看,便已是紅牆綠瓦,畫棟雕梁。殿宇樓台,金碧輝煌,高低錯落,壯觀雄偉,仿若人間仙境一般了,真不知完工以後,會是個什麼樣子。
但嘉靖帝的臉上,卻殊無半分欣賞之色,而是呈現一種掛著寒霜的鐵青之色。只見他一雙狹長的眼中,放射出陰冷的光,如毒蛇般死死盯著那宅子里如螞蟻般密密麻麻、忙忙碌碌的工匠。只聽他用一種彷彿出自九幽地府的聲音問徐渭道:「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順著皇帝的目光,徐渭看到正是沈默給自己指的那座,心裡不由連打兩個寒噤,一個是為了嘉靖帝現在嚇人的樣子,另一個卻是為了沈默毒辣的眼光,以及對這位皇帝深入骨髓的了解!
「知道么?」皇帝又問了一句。
徐渭打個激靈,勉強鎮定下來,用變了調的聲音道:「那一定是王府……」這六個字是徐渭反覆推敲,才定下來的一句。
雖然樸實無華,卻如淬毒匕首一般致命!
果然,聽到這句話,嘉靖帝的臉上閃過一絲殺意,他回頭看看自己的玉熙宮、萬聖宮,和萬壽殿,依然是殘垣斷壁,毫無起色,一種叫做暴怒的毒素,頃刻侵襲全身,再也顧不得帝王威嚴,一串串安陸土話便噴涌而出。
李芳是他潛邸舊人,自然能聽懂皇帝是在用許多種方式,問候某人的女姓直系親屬。不禁暗暗擦汗,看看一臉茫然的徐渭,心說:『好在他聽不懂。』
其實徐渭是個語言天才,南腔北調沒有他不懂的,但唯恐被緩過勁兒來的皇帝滅口,所以只能假裝不甚明了。
這是考驗人品的時候,如果陳洪在這裡,肯定會想辦法幫著那人圓過去,至少也會通知出去,讓那些人早作應對,結果可能要好的多。
但偏偏今天陪在皇帝身邊的……徐渭這個始作俑者就不用說了,李芳倒跟嚴嵩和那位無冤無仇,可他討厭覬覦他位子的陳洪啊!當然樂得見他們這夥人倒霉,所以嘴巴閉得緊緊的,悶聲看熱鬧。
一陣發泄之後,嘉靖死死盯著那建築群落,用官話對徐渭道:「你錯了,那不是王府!」說完便拂袖下樓,走到一半又拋下一句:「讓陸炳立刻來見朕!!」
徐渭全部的使命就是讓皇帝看到,那座比西苑還要豪華的宅院,然後說出那六個字,便算徹底完成任務。剩下的便是裝無辜、扮迷茫,兩眼發直的望著李芳道:「李公公,這是怎麼了?」
李芳嘆口氣,臉上分明寫著『幸災樂禍』道:「這下有好戲看了。」便跟著皇帝下了樓。
一下去,兩個紫衣太監迎上來問道:「老祖宗,陛下這是怎麼了?」
這兩人是陳洪放在皇帝身邊的眼線,他不在皇帝身邊的時候,便由這兩個中太監通風報信。
李芳鼻孔哼一聲,理都不理他們,便先一步走掉了。
倆太監又問徐渭,徐渭學著沈默的樣子,聳聳肩膀,一探手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還正納悶著呢。」
兩個太假被弄了一頭霧水,可塔上就這三人,總不能去問皇帝吧?只好悶悶的不再問,祈禱是李芳把皇帝給惹著了。
李芳很快派心腹太監傳旨出去,並將事情的經過告知了陸都督。
卧病在床的陸炳一骨碌翻起身來,大叫道:「更衣!」當值的朱七朱八趕緊過來服侍,小心翼翼問道:「您老的身體……」
「嘿嘿,心病還需要心藥醫,我現在什麼病都沒有了。」陸炳咧嘴一笑,心裡卻暗驚道:『我那小師弟真是鬼才,怎麼就能料事如神呢?』
原來幾天前他剛病倒的時候,沈默便來探視過他,當時他處於極度自責,極度內疚,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時期,沈默安慰他道:「這不是師兄你的錯,是那些人害死李先生的。」
陸炳喟嘆一聲道:「師弟有所不知,我與那嚴嵩一起做過不少壞事,當初構陷首輔夏言,三邊總督曾銑,就都有我的份兒。所以我和他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倒霉我也得跟著完蛋。」說著一臉鬱卒道:「這也是嚴家父子視我於無物的原因。」
沈默知道,他但凡能把這事兒說出來,就代表已經恨透了嚴黨。便點頭道:「為了個垂垂老朽,搭上師兄的一切,確實不值得。」
「可我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啊!」陸炳捶著床沿,哀聲嘆氣道。
這時沈默幽幽道:「其實,幹掉他幾個乾兒子,就可以讓他痛不欲生,卻也沒法跟師兄你拚命。」
「兄弟你不懂。」陸炳鬱悶道:「老百姓都覺著錦衣衛百無禁忌,可那是在地方上。偏生在這天子腳下,燕京城裡,卻不能擅自行事……沒有陛下的命令,我私下搞些小動作可以,但要堂而皇之的攻擊一品大員,那是不可能的。」
「可以早作準備,到時候有備無患么。」沈默道。
「到時候,到什麼時候?」陸炳滿嘴苦澀道:「經此一役,嚴嵩的勢力便達到頂點了,猴年馬月才能有機會?」
「不會的。」沈默斬釘截鐵道:「陛下的姓子你比我了解,更應該知道他最反感臣下專權,近曰嚴黨得意忘形,在陛下眼皮子這番胡作非為,豈不是自找苦吃?」說著呵呵一笑道:「不信咱倆打賭,陛下近曰定有殺雞儆猴的舉措!」有道是人心隔肚皮,他當然不會對陸炳說實話,那不是授人以柄是什麼?
聽了沈默早準備好的說辭,陸炳將信將疑,但見他言之鑿鑿的樣子,加之也有病急亂投醫的成分在裡面。等沈默走後,他便下令,將趙文華、鄢懋卿這些人的罪證搜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沒想到來的這麼快,陸炳一邊往皇宮趕去,一邊翻看著趙文華的黑材料,心說這傢伙就是殺八回也綽綽有餘了。
到了宮裡,嘉靖帝的非但沒有消氣,反而越想越生氣,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讓自詡聰明絕頂的皇帝,有一種想毀滅一切的衝動。他陰著臉問陸炳道:「老四家東頭是誰的宅子?」
「回陛下,是工部尚書趙文華家。」陸炳不假思索的報出那個名字道:「微臣上月剛去過,不會記錯的。」
「去幹什麼?」嘉靖兩道濃密的眉毛抖動著,顯然在強抑怒氣……他最忌諱自己的親信特務頭子,與朝臣過從甚密,當然沈默那種二十年後的大臣除外。
「趙文華新建的主屋落成,邀請微臣去,」陸炳在路上已經想好了說辭,回答起來自然不慌不忙,句句如刀:「微臣本不想去,但轉念一想,如今國家銀根吃緊,京師的城牆、陛下的寢宮都遲遲沒有修好,怎麼這個負責工程的工部尚書,自己先蓋起樓來了?便決定去談個究竟。」
嘉靖的臉色稍稍緩和些,但也只是消弭了對陸炳的怒氣,問道:「結果如何?」
「結果大吃一驚,」陸炳一臉驚訝道:「這孫子把家裡修的跟王宮似的,不說別的,單上好的楠木柱子就用了五十根,微臣不懂行情,但能做樑柱的楠木,一萬兩也夠嗆能買一根,這最起碼得五十萬兩,還得不加運費吧……至於別的物料,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
「夠了!」嘉靖一腳將他鐘愛的玉罄踢了個粉碎,歇斯底里的舞動著雙手道:「為什麼不稟報?!」
「陛下恕罪,」陸炳急聲道:「他是名噪一時的一品大員,對於這種人自然要慎重,微臣從那以後便暗中展開調查,希望掌握足夠的確鑿證據後,再向陛下稟報。」
「現在掌握了么?啊!」嘉靖雙拳緊緊攥著,額頭青筋暴起,如果說李默只是讓他感到被辱罵了,現在這個趙文華,就讓皇帝感到徹頭徹尾的被欺騙、被損害,被強暴了!
「基本掌握了。」從懷裡掏出一份厚厚的材料,陸炳雙手呈給嘉靖道:「工部的建築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趙尚書的房子了,所以陛下的寢宮就沒法修了。」
『啪』地一聲,打落陸炳手上的黑材料,嘉靖帝指著門外道:「去,給我把他抓起來,封門抄家,誰也不準進去……」
「是!」陸炳暗暗振奮道。
「還有,工部也封起來!」嘉靖出離憤怒,感覺快要爆炸了……這跟他時常服用秋石丹藥有直接關係,暴躁易怒,一生氣起來怒火就無法遏制……就像漢武唐憲,只聽他聲嘶力竭的怒吼道:「誰敢貪污老子的錢?我要他八輩子都還不完!」事實上,趙文華這筆賬,確實還到了一百多年後,直到他重孫子泣血上書,內閣才免了這筆爛帳,當然這是後話。
陸炳領了聖旨,器宇軒昂的出了西苑,直奔隔壁趙文華家,心說還怨陛下發火嗎?皇帝的房子還是待修的危樓呢?你丫就在他隔壁修建豪華庭院?這不是死催得還怎地?
出宮門沒幾步便到了趙文華家門口,全副武裝的錦衣衛,早已經將趙府圍了個水泄不通,插翅難飛,正在與趙文華的家丁對峙著……沒有老大撐腰,他們也不敢衝擊一位一品大員的府邸。
陸炳一出現,負責外圍的朱十三便吹響了號角,錦衣衛門齊齊抽出綉春刀,用刀脊敲打刀鞘,發出整齊的咔咔聲,竟然與陸炳的馬蹄同步,令人無比震撼。
陸炳翻身下馬,一撩猩紅的披風,露出代表人臣巔峰的蟒袍,一手扶著腰帶,一手按著刀柄,在幾個太保的簇擁下,大步到了趙府的門口。
說巧不巧,這時趙文華也得著消息,乘轎子從工部趕來,一看錦衣衛來勢洶洶的架勢,他壓根沒望皇帝身上想,只以為陸炳是在找自己泄私憤呢。
雖然不敢下轎,但他也不想輸了場面,就坐在轎子里,掀開轎簾,怒氣沖沖道:「老陸,又不是我害死你師父的,幹嗎帶人找我麻煩?」要不怎麼說這傢伙越來越腦殘呢?張嘴就是蠢到令人髮指的屁話,讓陸炳的臉登時黑下來,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都暴起青筋。
陸炳面沉似水,一步步沉重的走到趙文華的轎前,身後的人都看到,他每走一步,石板地面上都會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那是內功發動到極致所致。
低頭睥睨著趙文華,陸炳冷冷道:「下來!」
「偏不……」被他要吃人的樣子嚇壞了,趙文華縮在轎子里,喊道:「起轎,找我乾爹評理去……」
「哪裡走!」只聽陸炳暴喝一聲,伸手到胸前解開披風,甩手丟出去,便將幾個轎夫蓋在下面,他則將運到巔峰的氣功,集中在雙臂上,用盡全身力氣,一手一隻轎臂,竟然將需要六個人抬的轎子,高高舉了起來了!
「下來吧你!」又是一聲暴喝,將那轎子猛地摜在地上,登時摔了個四分五裂,趙文華慘叫著被拋出轎子,大頭朝下狠狠摔在陸炳面前,當場磕掉了四顆門牙。官帽也掉了,披頭散髮,滿嘴鮮血,七葷八素,樣子凄慘不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