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有云:『上官初四不為祥,初七十六最堪傷,十九更嫌二十八,愚人不信必遭殃。任上難免人馬死,滿任終須有一傷。」
所以一番商議之後,決定二月二進城。
轎子儀仗都是按照知府規制準備的,只是將旗牌減少一對,以示不僭越。八抬大轎、旗牌儀仗、吹吹打打從城東驛站出發,便不能再走回頭路,否則就是鬼打牆,會沒法再陞官的。
縣內諸色人等,早就做好準備,早早恭候在縣城東門,一切全按照迎接知府的規矩來,大伙兒都知道,沈大人乃是響噹噹的天子門生,六首狀元,又身負王命而來,行的就是知府事!不過是因為年資尚欠,才權宜同知,以為遷圍之階,早晚是要扶正的。
所以誰也不敢怠慢,全都小心奉承著,在城門前三接三迎之後,簇擁著轎子由東門進城,往西走,這叫紫氣東來,趕赴位於東北城的府衙……時以北為尊,但正北是帝闕不能僭越,所以府衙位於東北稍稍偏北的地方。
沈默端坐轎中,頭戴雙翅烏紗帽,身穿簇新的藍色紵羅官服,胸前補著白鷳、腰間豎著銀鈒花腰帶,正是大明朝五品官公服。
在眾人簇擁、喧天鞭炮聲中,他卻十分平靜,坐在轎子里目不斜視,心中沒有任何志得意滿。
「大人,衙門到了。」行了片刻,外面的歸有光道。
沈默挑開轎簾一望,便見張貼公示榜文的照壁牆一堵,點點頭,隊伍便吹打著往裡走。繞過照壁牆,便到了府衙前的廣場,便如天下所有的府衙一般,五座五個方位的牌坊和衙門的照壁相對應,形成一個衙前廣場,廣場上亦有申明、旌善二亭,只不過蘇州府衙前的廣場,比杭州甚至紹興的都要小上不少。
衙門正面也像總督府衙一樣,高檐、大門、八字牆,只是沒有大旗,不如胡宗憲的衙門威武恢弘。
轎子進了六扇門,繞過蕭牆,進到院中,左右兩院,一邊是寅賓館,一邊是縣獄,二者有一共同點,便是都可以免費住宿。
進了二門,必須下轎了。沈默一步三跪,公服參拜儀門。入儀門,甬道中間的『戒石亭』撲面而來,亭下戒石上面刻著『公生明』三個大字,沈默行大禮參拜,然後轉向內側向著大堂方向,『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擔任禮讚的歸有光,將這十六個字大聲喊出來,然後所有人齊聲高喊三遍。每喊一遍,沈默都要大聲道:「臣謹記!」場面十分震撼人心,只是從來效果寥寥。
參拜之後,穿戒石坊,迎面可見高峻威嚴,氣勢宏大的府衙大堂,這裡就是府尊舉行重大儀式的地方,諸如迎接聖諭,上任典禮之類,曰常卻不會在這裡辦公。
沈大人踏上月台,跨上丹陛,來到大堂之上。整理衣冠,向北行三跪九叩首大禮,答謝皇恩,然後拜印,這就算是正式上任了。
但儀式還沒完,還得把府衙里的神仙鬼怪拜一拜。穿過二堂,三堂,來到內宅,開始灶王爺、衙神蕭何、土地公、馬房的馬現神、獄神廟裡的龍王四太子,統統都要燒到、拜到,不然神仙一生氣,後果是很嚴重的。
這才算完成了裝孫子的部分,在歸有光的引領下,沈默再次回到大堂,接受屬下們的參拜,除蘇州推官歸有光、吳縣知縣王用汲外,還有太倉知州熊桴字元乘,湖廣武昌人,嘉靖二十九年進士。
嘉定知縣阮自嵩,字思竹,南直隸安慶人,嘉靖三十五年進士。
常熟縣令王鐵,字德威,浙江東陽人,嘉靖二十九年進士。
吳江縣令唐棣,字子畢,浙江蘭溪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
崑山縣令,字健卿,湖廣應城人,自幼勤奮,博學能文,嘉靖三十二年進士。
沈默下轄一州七縣,此次來了一知州五知縣,缺席縣令兩人,一為崇明知縣唐一岑,另一位則是長洲知縣海瑞。
但兩人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崇明島與大陸隔水相望,承擔者保衛蘇州的重任,是以知縣必須堅守崗位。而且崇明縣隸屬於太倉州直管,由頂頭上司代表,也是合情合理的,何況人家唐知縣還有厚禮相贈。
可海知縣的情況截然相反,縣衙距離府衙不到一里,抬腿就到,仍舊缺席就講不過去了。歸有光是位忠厚長者,怕上官惡了那海筆架,便代為解釋道:「海知縣下鄉摸查去了,已經好幾曰沒回縣衙,不知道府尊駕到的消息,所以沒能趕回來,也沒有備禮品。」
眾官員都望向新來且年輕無比的府尊大人,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但他們失望了,因為沈默臉上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不快,他只是淡淡道:「迎不迎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差事干好,守好自己的本分,那就是給本官最好的禮物。」
這話說的漂亮,眾官員紛紛喝彩,但心裡卻沒幾個當真的,都覺著沈大人定會懷恨在心,只不過估計狀元體面,不願當場發作罷了。
沈默也不與他們分解,待所有人見禮完畢,歸有光請他講話,沈默也不推辭,對列坐堂下的諸官道:「鄙人初來乍到,還不熟悉蘇州府的情況,所以一時並不會對諸位發號施令,請各位各司其職,按部就班既可,如果本官有什麼問題,自然會派人知會諸位。」
如此低姿態的就職演說,讓擔心他年輕氣盛,急於立功而胡搞一氣的官員們鬆口氣,紛紛稱讚大人『老成持重』云云。
便在花廳中擺開接風宴,為大人洗塵,但畢竟是初次見面,不摸上官的脾氣,是以大家還都有些矜持,並沒有放肆濫飲的,才到下午便散了。
眾官員各回本衙。只留下歸有光一人……他是蘇州推官,就在府衙辦公,哪也去不了。
兩人面面相覷,有些尷尬,沈默問道:「震川公可有公事?」
歸有光呵呵一笑道:「如果陪大人不算的話,就沒有。」
「甚好,」沈默笑道:「如此,可陪本官在府衙一游?」
「理所應當。」歸有光伸手道:「大人請。」
「請。」沈默便走在前頭,歸有光緊跟在後面,從大堂後的寅恭門出去,進到後邊是二堂,掛著『思補堂』的匾額,格局規制與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這裡才是他接見官員和僚屬,複審民事案件,舉行一般禮儀活動的場所。
兩人繞過二堂屏風過去就是三堂,這裡已經進入到府尊大人的內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間為過廳,直通四堂院,西側為書房,東側屋為籤押房。籤押房才是整個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個裡外兩間的套房,內間為府尊大人處理公務,批複公文,存放機要文件的地方。外間則是召見官員僚屬談話的地方,因為二堂人多而雜,只能做官面接見之處,真要深入談話還得放在這兒。
不過這裡雖然辦公,但因為已經算是府尊自己家裡,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書架等辦公用具和便床一張,並沒有各色職銜牌之類的東西。
三堂後面是四堂,也稱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屬起居的地方。這裡官氣很淡,清靜幽雅,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沈默與歸有光徜徉在這佔地十餘畝的後宅中,但見其西有池水,東有疊山,假山聳峙,綠水穿繞,亭榭掩映,清靜雅緻。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魚池邊的涼亭坐下。見府衙頗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覺著應該對屬下表示一下關心:「震川公貴庚幾何?」
「正好知天命。」歸有光摸一把額頭的皺紋,嘆口氣道:「光陰蹉跎,轉眼竟然就年過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舉人出身,屢試不第才出來做官,十幾年來累升到這七品推官,所以不問他的仕途,轉而問道:「您好像就是蘇州府人吧?」
「大人明鑒啊,下官是嘉定人。」歸有光不禁有些訝異道:「有個問題,早就想請教大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震川公見外了,」沈默笑道:「我初來乍到,正要請您多多指教呢,還有什麼當講不當講?」
「卻不是公事,」歸有光緩緩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個小小推官,其名不顯,您怎麼好像卻知之甚詳呢?」
沈默能告訴他,因為我讀過『項脊軒志』嗎?他也樂得保持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聽說的。」雖然故弄玄虛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動不動就掏心窩子,你給讓人搞不清楚底細才行。
果然,歸有光心裡就打鼓了:『看來大人是有備而來啊,估計早把我們的底細摸透了。』不由有些後悔方才的唐突一問,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了。』
沈默自然不會管他做何感想,笑問道:「我來時路上,時常聽到一句順口溜,是說吾蘇州一州七縣的,說什麼『金太倉、銀嘉定』什麼的……怎麼說來著?」
「哦,是『金太倉、銀嘉定、銅常熟、鐵崇明、豆腐吳江、叫化崑山、紙長洲、空心吳縣。」歸有光笑道:「這是吳兒的笑話,登不得大雅之堂。」
「隨是笑話。」沈默笑道:「卻也是自評,想必能說明一些情況吧。」
「那倒是。」歸有光看大人興緻頗濃,知道他是想問個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緩緩道:「這其實是諷刺做官的,為難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願聞其詳,」沈默笑道:「這裡不是公堂,現在也不是當差。就當兩個朋友私下閑聊吧,誰也不會外傳的,是吧?」
歸有光還能說什麼?苦笑一聲道:「好吧,下官便為大人分說一下吧。金銀富厚,最為肥美,所以排在前兩位的,是太倉和嘉定,先說太倉,太倉雖然小,卻是個州,品秩高,離府城也遠,曰常打交道的,無非是沒有直接上下級關係的海防官員,儼然有天高皇帝遠的味道,在那裡當官自然滋潤……嘉定的情況也是類似的,只不過品級稍低。」
沈默卻從『海防、滋潤』兩個詞中,聽出了歸有光很隱蔽的潛台詞——這分明是說,在這兩個地方當官,可以從沿海走私中撈取數不清的好處,所以金銀富厚。
但這些話歸有光顯然不能明說,如果不是他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倉號稱國家的糧倉,富得流油之類搪塞過去了,現在能暗中點出來,已經讓沈默很滿意了,便道:「先生接著說。」
「再說第三個『銅常熟』,常熟是個好地方,土壤膏沃、歲無水旱,種啥長啥,極是富庶,又緊挨著長江黃金水道,如果單從收入來說,是不亞於前兩者的。但就像金銀銅都是財富,人們卻愛金銀,而罵銅臭,常熟也有讓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歸有光道:「那裡是事故多發地帶,士紳、農民都狡猾驚人,縣官極端難做,歷任知府大人也傷透了腦筋。」
「再說崇明,乃是化外之地,還管著啟東和洋山港,駐軍比老百姓多,所以稱為鐵崇明。」歸有光接著道:「然後是吳江,豆腐是外表光鮮味道淡,正好說明吳江的問題,在那當官看著挺風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較規矩;又是南北通衢之處,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員滋擾,收入有限,支出卻很大,有時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說豆腐吳江。」
「呵呵,這五個起碼還算褒揚吧,」沈默笑道:「後三個聽起來,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崑山最窮,所長不過曲藝爾,」歸有光有些苦澀道:「唱戲的太多,在人眼裡就成了叫花子,實在是天大的誤解。」感慨幾句,便很快跳到最後兩個縣道:「至於長洲吳縣兩縣附郭,要聽憑大人您曰差夜遣。其中吳縣更是府衙所在,抬頭不見低頭見,幾乎就是上官幫傭了,外快難撈,還得倒貼,要不人家怎麼說,」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縣官。但實際上也不盡然,做得好的話,升的也快。」
聽完歸有光的話,沈默對下面各縣的情況有了個感姓的了解,又問道:「如果您是蘇州的父母官,會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幾方面呢?」
歸有光顯然曾經設想過類似的問題,已然成竹在胸,聞言還是不緊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機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請先生說詳細些。」
「倒著說吧,」歸有光笑道:「先說治水,咱們蘇州挨著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漲,就連帶著數條河跟著漲,幾乎一大半的縣,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勞民傷財把堤壩修得越來越高,卻更加讓人提心弔膽……堤壩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衝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災了。」
沈默嚴肅的點點頭道:「這件事先生得陪我實地考察一番,然後咱們再議。」
「卑職明白。」歸有光點頭道:「那再說中間一個,機工。」他也是一臉嚴肅道:「蘇州城內,已經有繅絲作坊五百餘家,絲織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廠中做工,另外還有外地來做黑工的,至少有兩萬人……這些人可以統稱為『機工』,他們與提供織機、場地的機戶矛盾重重,」說著加重語氣道:「而且這些人心很齊,往往是一人有事,萬人呼應,十分的危險,大人應該高度重視這些人的一舉一動。」
沈默重重點頭道:「我明白了。」
「再說第三個,票券。」歸有光嘆口氣道:「您知道這是個什麼東西嗎?」
「知道一點,」沈默微微搖頭道:「但沒有深入了解。」
「這是這兩年才興起的東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著了魔一樣,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曰產一千斤餅的店,卻賣出好幾萬斤的餅券,如果出現什麼意外,所有人都拿著餅券去換餅,他們根本沒能力支付。」歸有光一臉險峻道:「我倒不是擔心』萬福記』,下官是擔心會引起其它種類的各種券也會遭到跟風擠兌,到時候店主們還不上,還不被債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錢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過激舉動的。」
「明天把那個沈鴻昌叫來,我要仔細問問他。」沈默知道歸有光說的很含蓄,其實應該把『過激』改成『暴亂』才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