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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九章 危急中的蘇州城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南直隸,蘇州府。距離糧食開始漲價,已經過去半個月了,現在的糧價是紋銀五兩四一石,據府志記載,蘇州城歷史上的最高糧價,出現在當年太祖皇帝圍困張士誠時,在第八個月、城破之前,達到了四兩八一石。

    「能輕易打破歷史記錄,本官感覺很欣慰。」沈默翻弄著一本府志道:「現在已經是前無古人,我希望能夠再漲一些,能漲到十兩八兩,那絕對就後無來者了。」說著一臉自豪道:「從此這項記錄便為我獨佔了。」

    歸有光這個汗啊,心說大人不會得了失心瘋了吧。

    看到他的表情,沈默道:「別這樣嘛,我也不過是苦中作樂,不然真要給憋死嘍。」說著趴在桌子上,雙手抱頭道:「老歸,你說這麼多年倭亂,咱們南方吃飯都沒成為問題,怎麼現在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呢?」

    「大人,胡部堂不是給我們籌糧了么?」歸有光問道。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你。」沈默抬起頭,一臉思索道:「你說他沒籌吧,但據說已經給我們張羅了十船糧食,但你要說他籌了吧?這麼點糧食夠幹啥的?」說著低聲罵一句道:「江山易改稟姓難移,他要是能指望上,老母豬都能上了樹。」

    「湖廣呢?不是說胡部堂和湖廣巡撫是同年嗎?」

    不提湖廣還好,一提湖廣,沈默便垮下臉來,道:「不用指望了,想想湖廣出過哪位皇帝吧?」

    從三皇五帝想到朱元璋,歸有光最後給出個答案道:「陳友諒?」

    沈默拿頭磕桌子道:「你存心的是不是?陳友諒那算皇帝嗎?」說著也不賣關子了,道:「當今的潛邸在哪?」

    「哦……」歸有光使勁拍了自己嘴巴一下道:「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嘉靖在進京以前,是在湖廣安陸做『興王』的,當然這個興王也不是他掙的,而是他爹朱祐杬的封號。身為成化帝的第四個兒子,輪不到朱祐杬繼承皇位,便到湖廣安陸就藩,當時他的侍衛長,叫陸松。

    後來朱祐杬的王妃生了嘉靖,便讓陸松的老婆給他當奶媽。而陸松的老婆之所以有奶,是因為她剛生了兒子,兒子的名字叫陸炳。換言之,從嘉靖他爹到安陸開始,到嘉靖離開安陸的三十年間,陸家都是在湖廣度過的。

    當然了,王爺都是被圈養的,沒人瞧得起,人們更是普遍認為倒了八輩子霉才會攤上一沒前途、二沒油水的王府官,所以當初陸家父子肯定是被無視的。

    但架不住嘉靖人品大爆發,竟然從藩王變成了皇帝,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陸炳也成了皇帝的奶兄弟,權傾天下的一品大員!當朝兩尊大神之一……『要想升官發財,拜嚴格老,要想平安無事,拜陸太保』,這都是黃口小兒皆知的秘密。

    一時間,沾親的、帶故的、認識不認識的,都來跟陸炳和陸家攀親戚、拉關係了,彷彿整個湖廣都是他們家親戚一般。結果就是,陸家在湖廣說話,比在浙江還好使……沈默不禁回想起這陣子的一幕幕……七天前,知府衙門後院一間有鐵窗的柴房裡。

    「你放了我,我就寫個條子,讓湖廣給你送糧食。」,陸績毫無囚犯的自覺道。

    沈默笑道:「你家有個僕人姓胡名廣嗎?」

    「真笨。」陸績撇嘴道:「我說的是湖廣布政使司。」

    「我拿銀子都買不來糧食,你憑什麼打個白條就弄來?」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為我姓陸。」陸績驕傲的笑著,嘴角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線,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讓沈默十分的不爽:「你還不知道吧?歷任湖廣巡撫,進京面聖前,都會先見我叔叔,如果我叔不見他們,他們就不敢上任。」

    沈默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暗道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看到他面容一緊,陸績更加高興了,竟然連被囚禁的鬱悶也一掃而空,趕緊趁熱打鐵道:「快把我放了吧,我現在就給你寫條子。」

    「好吧,只要你能寫個條子。」沈默一臉無奈道:「我會放了你,然後給你賠不是,還可以任你處置的。」

    「真的?」陸績兩眼光芒閃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沈默成了精的人物,豈能讓他給騙了,呲牙一笑道:「我隨便說說,你別當真。」

    「你!」陸績登時雙眼圓睜,抓住窗欞道:「你在消遣我!」

    「你不也一樣在消遣我嗎?」沈默哂笑一聲道:「我相信湖廣巡撫可能給你陸家面子,但也不是只要姓陸就可以擺布。」

    「你!」陸績氣得直哼哼,瞪眼道:「告訴你,陸家現在的外事,就是由我做主!」

    「那你家就離完蛋不遠了。」沈默臉上掛著可惡的笑容道:「怎麼人才凋零到這個地步?」

    陸績火冒三丈道:「沈拙言!你狗眼看人低!」說著使勁拍打窗欞道:「我就是、就是、就是陸家的外當家!」

    「犟也沒用,」沈默哂笑道:「你連閩浙海商的後台有哪幾家都不知道,算什麼陸家當家的?」

    「誰說我不知道?」陸績怒髮衝冠,脫口而出道:「除了我們家,還有吳嚴王鄢、周謝馮趙八家……」說完突然猛醒,緊緊咬住下唇,玉面瞬間漲得通紅,一邊懊喪的把腦袋往窗欞上磕,一邊咬牙切齒道:「你殲詐!」

    「你愚蠢。」沈默聳聳肩膀,微微搖頭道:「跟你玩真的很沒有成就感。」說著吩咐鐵柱道:「把這個笨蛋送到大牢里去吧,免得老爺我的衙門裡傳染了獃氣。」

    「沈拙言,你混蛋!」陸績感覺自己像一個吹漲了氣的皮球,隨時都會爆掉一般。

    通過打擊別人,得到滿足快樂的沈大人,一回到籤押房,便見歸有光愁眉苦臉的迎上來道:「大人,三個監牢都滿了,海大人還不停往衙門裡送人,咱們往那裝啊?」

    沈默也苦惱的撓撓頭道:「是啊,這個海筆架,讓他維持治安,他倒好,拿著雞毛當令箭,給我嚴打起來了。」

    話說海知縣自從領命後,便宣布蘇州城進入宵禁狀態,聲色賭博場所暫停營業,老百姓必須在酉時中準時回家,並將三個衙門的官差分作兩班,曰夜在街上巡邏。但凡有打架鬥毆的、聚眾滋事的、坑蒙拐騙的、欺負老百姓的,甚至夜不歸宿的統統都被他抓到監號里。

    手下人雖然覺著苦透了,卻沒有好意思說一聲的,因為海大人自己,是不舍晝夜的連軸轉,每天才休息不到兩個時辰,其餘的時間都在大街上帶隊巡邏。其經歷之旺盛,被府尊大人贊為『拿破輪』,難道拿個破輪子就能有提神的作用嗎?

    但是大夥還是覺著『地府統治者』這個雅號更合適海大人,所以背地裡都叫他『海閻王』。

    當然僅憑著強權高壓,是沒法讓一座人心惶惶的城市鎮定下來。對地痞流氓壞分子有如冬天般嚴寒的海大人,對普通老百姓卻有如春天般溫暖,他不厭其煩的安撫著惴惴不安的老百姓,告訴他們府尊大人已經向總督請調軍糧,不曰就會裝船運抵蘇州,吃到新糧上市是綽綽有餘了,所以沒必要為一時的糧荒而恐慌,家裡的糧食只要夠吃就行了。

    這話要是一般官員說,老百姓是不會信的,甚至可能起反作用,引起更大的恐慌。因為千年以來,在老百姓心裡,官兒們從來就是一幫混東西,但其中不包括清官。身為清官的最高形式,青天。海瑞在平時積攢了足夠的人品,讓他『清廉自守、不畏強權、勤政愛民』的名聲在蘇州城無人不知,被老百姓向來視為偶像。

    所以大家竟然就信了他的話!雖然也有人想要質疑,卻被老人揪住耳朵道:「海青天說的話,比真金都真,不信也得信!」

    於是,人類歷史上前無古人的奇蹟誕生了,在一座物價飛漲,物資匱乏的城市裡,竟然出現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大好景象,讓那些滿心盼著蘇州亂起來、老百姓開始哄搶,然後打砸搶,最後燒殺搶的人們,跌碎了一地的眼鏡。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武林,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所以當歸有光向沈默建議,是否請海大人停止抓人,或者把原先抓起來的,放掉一些時,沈默沒有答應,只見他搖頭道:「所謂『亂世用重典』,現在讓誰來維持蘇州城的治安,都不會有這個效果。」說著快意笑道:「由著海筆架隨便弄去,你只要告訴你監獄滿了這個事實,他就肯定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大人對他還真有信心。」歸有光笑道。

    「單就做事這方面,誰也不如海瑞能幹。」沈默自豪笑道,當領導最大的幸事是什麼?就是能有個得力幹將,可以把領導最頭疼的事情負擔起來。

    「是啊。」歸有光也嘆口氣道:「可惜他不太會做人。」

    沈默卻自嘲笑道:「更有可能是,人家不屑於『做我們這樣的人』。」

    兩人說笑一陣,鐵柱進來稟報道:「古會長和沈老闆求見。」

    「有請。」沈默收斂笑容道。

    歸有光出去,古潤東兩個步履沉重的進來,給大人行禮後,古會長輕聲道:「倉里的糧食,即使按照配給賣,也只能堅持無天了。」現在蘇州城處於被『圍困』的特殊時期,所以沈默命糧店施行配給制賣糧,規定每人買糧不得超過五斤,且還得在手背上用很難洗掉的特殊顏料做標記,每天只准買一次。

    但當初因為米價暴漲,上次進米的時候,各家糧鋪都沒有帶足夠的錢,普遍只進了平時不到一半的糧,所以即使如此配給,還是沒法堅持多久。

    一旦糧鋪沒有米賣,現在『被平靜』的蘇州城,必然將立刻炸鍋,到時候一百個海瑞也不管用!因為只有讓老百姓架起鍋子煮白米,他才會耐心聽你不厭其煩講道理,如果沒有白米,道理說破天,也不能充饑的!

    「他們這是逼我們買高價米啊!」聽說沈默告訴他,不僅浙江指望不上,湖廣也沒法買米了,古潤東黯然道:「看來他們早就布好了天羅地網,算準了我們最後走投無路,所以有恃無恐的一天一個價,就等我們就範了。」

    沈默不置可否的哼一聲道:「糧券現在什麼情況?」

    聽大人問起這個,進來後一直保持沉默的沈鴻昌,終於開口道:「自從糧油商會按照大人的吩咐,承諾協會內的糧券可以通用後,」說著有些不可思議道:「五天時間就銷售了九十萬兩銀子的糧券。」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瞎子都能看出糧油商會所面臨的風險,老百姓卻置若罔聞呢?

    「九十萬兩?」沈默道:「加上原先的買糧錢,我們就有二百萬兩,咱們可以買多少糧食呢?」

    「如果按今天的價格,可以買五十四萬石。」沈鴻昌輕聲道。

    「足夠蘇州城的百姓吃仨月了。」沈默呵呵笑道:「再摻和點野菜省著點吃,足夠等到夏糧上市了。」

    「可是我們註定買不到那麼多糧食。」古潤東鬱悶道:「他們肯定一次頂多賣給我們一、兩萬石,然後再買就要再漲價,讓我們在持續缺糧中,把吃進來的錢,再全部吐出去。」

    「我當然知道了。」沈默笑笑道:「我的意思是,我們只要能弄到五十萬石糧食,就能度過這場危機。」

    「是這樣的。」兩人點頭道。

    這時,鐵柱又進來稟報道:「有人自稱是陸府管家求見。」

    沈默展顏笑道:「讓我們敲竹杠的來了。」便對古潤東和沈鴻昌兩個道:「你們先回去,如果實在沒辦法,就先跟那幫砸碎買點兒糧,不過不要買太多,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柳暗花明了。」

    「是。」兩人行禮退下。

    待兩人走後,一個魁梧的中年人被鐵柱帶進來,很有規矩的向沈默行禮,然後道明來意:「小人平湖陸家管事陸強,因寒家的小公子被官府羈押,家裡老夫人心憂重重,食不下咽,特命小人前來繳納贖金,請大人開恩。」

    在大明的法律中,對待『士』這一等級,有一條叫做『罪疑從贖』的規定,即嫌疑人一方可交納一定數量的贖金……具體數額根據其所被懷疑的罪行的大小而定,然後可以被釋放,當然要保持隨傳隨到的狀態,當然如果將來被證明確實有罪時,還必須重新予以處理。

    通過這麼長時間的實踐與學習,沈默已經對大明律法十分了解了,聞言問道:「你想『保贖』嗎?」

    「是的,大人。」陸強從懷裡掏出一份學籍證明道:「我家少爺是縣學的生員,按律可以不受羈押。」

    「有備而來呀?」沈默淡淡笑道:「看你這副精幹的樣子,知道就是個痛快人,咱們直接談談價錢吧。」

    陸強嘴角掛起一絲微笑,很有風度道:「需要多少錢,大人可以隨便提,只要現在就可以帶走我家公子就行。」

    「你既然提前做了功課,」沈默笑道:「就應該知道,贖金的數量,是根據罪行的大小來的。」

    「是的。」陸強點頭道。

    「你家小公子的罪名是,違抗數道聖旨,僭越五品官員,這個罪名,可以判絞刑了。」沈默眯著眼道。

    對方早知道他定然是要敲竹杠的,也不爭辯道:「多少錢吧?」

    「我不要錢。」沈默搖搖頭,目光轉冷如刀,盯著那陸強道:「我要糧食。」

    「大人容稟。」陸強苦笑一聲道:「現在蘇州這個樣子,我們也只有錢,沒有糧食。」

    「不要跟我裝可憐,」沈默一臉厭惡道:「蘇州城這個樣子,是誰幹的誰清楚,如果你說你們沒有糧食,那我就跟你說,你們家小公子已經被我投進人滿為患的大牢里,我也不知道在那個充斥著地痞、惡棍、流氓、亡命徒的地方,你們家小公子會變成什麼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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