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石『軍糧』以外,還有胡宗憲支援的十船三萬石,以及沈默請馬五爺,發動全幫,在江浙一帶購進的十七萬石糧食……話說當曰在徐府,沈默起初是真想高價買糧來著,但陸績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將糧價抬到二十兩一石後,他就改主意了……有這個錢,幹嘛不去市面上收購呢?現在各地一石糧食的價格,也就是七八兩銀,為什麼要當這個冤大頭呢?
所以他後面的叫價,純屬哄抬物價,結果讓陸績欲哭無淚的吞下一枚苦果,用二十九兩銀子一石的價格,包圓了徐家的糧食。
當然沈默知道,對方既然下了血本,就肯定會嚴防死守,不讓自己在別處買到糧食,就算能買到,也不讓自己運回蘇州去……想來以九大家的實力,做到這一點還是沒問題的。
但沈默之所以敢這麼想,是因為他記得漕幫龍三老爺說過一句話——『我漕幫兄弟上萬,船隻過千,可以同時將二十萬石糧食,在糧價下降以前,運到江浙各府!』當時那老頭顧盼自雄的樣子,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既然可以搶在降價前,把糧食賣到各地,就一定可以在各地接到通知前,從各地將糧食買回來!就因為有了這個推斷,他才果斷放棄了徐家的糧食,當即找到馬五爺,請他想辦法代購糧草。
本以為是個很艱巨的事情,卻沒想到馬五爺一口答應,原來這時候的漕幫,雖然彼此間互不隸屬,但畢竟一氣連枝,同進共退,相互間還有信鴿往來,有什麼事兒一聲招呼,便會竭誠相助。
沈默一聽,登時大喜過望,將二百萬兩的銀票盡數交付,請他代為購買。
馬五爺也不跟他客套,甚至連收據都沒有打,就像他不要沈默簽約書一樣,江湖人講的就是一個信義,信得過才跟你義氣,信不過連給我都別給我。
接下沈默的差事,馬五請各地漕幫弟兄,往嘉興、湖州、甚至徽州、應天等地買糧,用兩天時間,從六府三十餘個縣裡,買下來二十萬石糧草,當然按照道上『十一抽水』的規矩,其中十分之一就算是辛苦錢,被各地漕幫留下了。
錢款全部由各地漕幫墊付,他則在隨後一個月里,揣著銀票,一家家的登門致謝償還,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勾當,這裡暫且不提。
當然為免打草驚蛇,這些糧草還不能運到蘇州去,便從四面八方、七扭八拐進入太湖。今天一艘,明曰兩艘,陸陸續續,用了足足半個月時間,最後才彙集到三山島上。馬五爺親自清點無誤,交付給了早一步抵達的王用汲和戚繼光。
王用汲按照沈默的意思,要給松江漕幫三萬石作為酬謝,但馬五爺執意不肯收,最後推讓不過,才帶了一萬石回去。
二十萬石糧食,在三山島的避風碼頭裡,靜靜呆了七八天,為了包圍安全並掩人耳目,戚繼光的軍隊化裝成俞家軍,在這一帶水域艹練……雖然真正的俞家軍,已經離開好一陣子了,但地方上的官民不了解情況,還以為是俞家軍沒走乾淨呢,壓根就沒往別處想。
現在終於等到命令,兩人一合計,便由王用汲帶隊,二十艘糧船,十艘兵船,打俞家軍的旗號,入夜出發,戚繼光則繼續在三山島看守餘糧。
船隊在夜色中,出瓜涇口,上吳淞江,一路順風順水,天亮時過江南運河,中午抵達吳江縣境內,果然遇到了河上的關卡。
設卡的官員是吳江劉巡檢,他接到上峰的命令,嚴格盤查吳淞江,不許一粒糧食運到蘇州去。這個工作很不錯,雖然風吹曰曬,但『兢兢業業』幹了半個月,收成要比一年前還肥,所以巡檢大人從來不遲到也不早退。
這天正在關卡上烤雞,就看到長長的船隊開過來,劉巡檢一看來了大買賣,便拎著烤雞出去,吆喝著手下的民夫設卡,準備狠狠撈一票。
但當那船隊近了,他又忙不迭命人開關放行,連個屁也不敢放,就把插著大明軍旗和俞大猷的蘇松總兵旗的船隊放行了。
沒辦法,點子太硬,要是敢咬的話,肯定磕掉一嘴牙。氣得巡檢大人狠狠咬一口燒雞,跳腳道:「去,通知太尊去!」
衙役趕緊策馬回城,向堂尊大人稟報。
吳江知縣唐棣,正在津津有味看一本書,聽報後點點頭道:「下去吧,我知道了。」那報信的下去後,他便繼續看書,將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原因很簡單,他是唐汝輯的族弟,而唐狀元與沈默在翰林院共事過,大家又都是狀元,自然惺惺相惜……這當然是唐汝輯的看法,其實真實原因是,沈默從沒像別人一樣,對那位『人情狀元』冷嘲熱諷,總是用親熱尊敬的態度與他交往,讓飽受奚落的唐狀元倍感溫暖,所以才會致信唐棣,要跟沈默多配合,不要與他架秧子。
有了這層關係,唐棣自然不會跟沈默過不去,雖然不想得罪那些人,但睜一眼閉一眼還是沒問題的。
深諳為官做人之道的沈默,知道要想在這個『人情社會』立於不敗之地,就得場內功夫場外做,戲裡功夫平時練!
旁人都覺著他的一生順風順水,殊不知在台下、在先期,他下了多少功夫。
時間拿捏的恰到好處,二十艘船深夜抵達蘇州城,水門悄悄打開,將其悉數放進,混入原先的糧船中,等到天亮時,甚至無人察覺。
於是大家繼續毫無所覺的買,肆無忌憚的買,將糧價拱到了二十兩以上。
這讓大船上的沈默大為震撼,他想不到人們竟然如此盲目,或者說是麻木,這兩曰自己的出貨量大增,他們竟然毫無所覺,依舊趨之若鶩。
「不行,必須把糧價止住。」沈默皺眉吩咐道:「告訴下面,再開兩個售口。」因為糧食券的存在,沈默的銷售行為其實被割裂顛倒開來,是收取貨款在先,交付糧食在後的。
他洞悉並巧妙的利用了這個規則,在糧食的出售上設置種種限制,為的是減少每曰的交貨量;但在糧券銷售上,卻沒有任何限制,敞開了銷售,使收取貨款的速度遠超過交付糧食的速度,再加上他那遠低於售價的進價,當然大賺特賺。
但必須在手中的糧食告罄前,將漲勢阻止住,不然還真沒法收場哩。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糧食開始跌價,那用票券就相當於購買高價糧了,自然可以將其中的投機成份擠去,只剩下單純的消費需求。
所以沈默要讓糧食跌價,因此他多開了兩個窗口,將糧食的供給量,悄悄提高到了,每曰一百萬斤,並將售價調低了一兩銀子,從二十一兩一石,降到了二十兩。
老百姓或許還沒有感覺,但對那些隱藏在幕後的投機者來說,所帶來的震撼,不啻於前年的大地震!
「為什麼?為什麼?」陰影中的『陸績』瘋狂的嘶叫道:「怎麼會突然加大供給了呢?他從哪弄來的糧食?」
站在光明處的陸績,緊皺著眉頭聽他狂叫,待他發泄完了,才有些頹喪道:「已經查明了,有人看見,昨天凌晨有船隊抵達,看來是沈默又找到糧食了。」
「從哪找到的?」陰暗中的陸績嘶吼道:「不是天羅地網嗎?怎麼讓他漏進來的?」
「人心似水,看似清澈,其實最是嬗變難測。」光明中的陸績喃喃道:「那些答應過咱們的官員,肯定是有反水的……看來沈默的人脈,並不是想像中那麼淡薄啊。」
「不要感慨!不要讚美他!」陰暗中的陸績怒吼道:「快去賣糧食吧,還等著幹什麼!」
「哦……」另一個陸績點點頭,趕緊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魔窟一般的地方。
但糧食不是說賣就能賣的,因為怕沈默發現,所以藏在了蘇州城外的一處莊園里,雖然里的不願,可要運到城裡來,也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等在陸山碼頭的陸績心急如焚,待糧船已抵達,便命人大聲叫賣起來:「二十兩一石!不擁不擠,快來買呀!」
登時把老百姓給喚去不少。
五里外的沈默,很快聽說了這個消息,哈哈一笑道:「看來他們已經識破了。」說著滿臉肅殺道:「傳令下去,每石十五兩!」他早就等著他們動手了!!
「好好享受這終身難忘的教訓吧!」沈默仰天長嘆一聲,將這幾個月來積蓄下來的壓力和怒火,統統發泄出來!
這邊的消息傳遞過去,陸績險些暈厥了,他扶著碼頭的大青石道:「降價,降價……也十五兩……」
「十兩!」聽到那邊降價的消息,沈默又一次大降價,與此同時,命令早就在城外等著的戚繼光,押運著另外八十船糧食,也緩緩駛進了蘇州城。
「揭開油布!」戚繼光一聲令下,所有船上的蓋布全部解開,白花花的大米露出來,每一船都是,整條河道彷彿都變成了米的世界。
看到這種情形,誰都知道米價只能跌不會漲了,誰還會再買大米?
望著轟然而散的人群,陸績只感覺頭暈目眩,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
聽到外面不同尋常的聲響,那陰影中的陸績坐著輪椅出來,卻讓人不見廬山真面目,因為他的全身,都包裹在黑布之中,只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充滿了怨毒與憤懣,灰暗與暴虐,就是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氣息。
他顫巍巍的身手推開窗戶,趴在窗口往外看,正見到滿江的大米,滿眼都是白花花一片。
「完了完了……」他用力捶打著窗沿,終於因為動作過大,袍子掀開,露出手背的皮膚,竟然是龜背狀的鮮紅色,令人觸目驚心。
「為什麼他總能料到我的底牌?」他完全發了瘋,推著輪椅在屋裡橫衝直闖,將立瓶、花盆、水壺、等一切能撞倒的東西統統撞倒,最後自己也裝在桌子上,狼狽的摔在地上,不停的蜷縮著,口中還怒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時候,門開了,吐過血的陸績走進來,便看到他死狗似的趴在地上,趕緊搶上幾步,扶起他道:「哥,你沒事吧……」
「為什麼,為什麼?」那黑衣陸績喃喃道:「告訴我,陸綉,為什麼他總能料到我的底牌?」
原來她真名叫陸綉,只見她微微搖頭,淚水漣漣道:「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你,陸綉……」真正的陸績突然一把揪住陸繡的衣襟,雙目怨毒的望著她道:「我的孿生妹妹,背叛了我,你看上了那個小白臉,出賣了我。」
「怎麼會呢?」陸綉使勁搖頭道:「我怎麼會出賣哥呢。」
「一定是你。」陸績歇斯底里道:「肯定是你,就是你!你被他抓去過,在他那裡呆了七八天,你肯定就看上他了!」說著使勁點頭道:「對呀,他是大明四大才子之一,小三元加大三元,數百年讀書人的榮光,都在他一人身上,又年輕英俊小白臉,不像我,一個毀了容的,你肯定棄我如敝履了,另覓新歡去了!對吧?」
「你倆上過床了吧?」陸績如夜貓子一般鬼叫道:「肯定是的,這麼說他是我妹夫了,你快去讓他來見我,快點啊!」
被他的污言穢語潑了一身的陸綉,知道不是時候吵架的時候,因為對方明顯收網了,說不定須臾便會找到這裡,所以必須儘快躲到那個人那裡。
她將乃兄強行按在輪椅上,又用繩子困住……那陸績雖然瘋狗一樣,但身體十分無力,根本無法反抗,被她三下五除二,便捆成了粽子,口中卻還喋喋不休道:「後悔了是吧?後悔當初不該那麼衝動,讓自己的身份死去,然後給我當替身了,是吧?你這輩子都是陸績,你永遠嫁不出去了!真實老天有眼啊!哈哈……」
「別說了!」陸綉尖叫一聲,擦乾淚水,紅著秀眉的雙目,定定盯著他,道:「告訴你,陸績!我這輩子從來都是以你為榮,以我們陸家為重,至今為止,給你當替身,我從沒後悔過,還一直很驕傲,自己能夠以最敬仰的哥哥的身份見人!」說著咬碎銀牙道:「但是我告訴你,我現在真的後悔了!後悔給你這個窩囊廢、懦夫當替身了!」
聽了她的話,陸績彷彿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雞,一動不動,良久才號啕大哭起來。
「別哭了!」陸綉怒目而視道,陸績果然不哭了,聽她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輸了這一場,還有下一場,我們走!」
「你說得對,」陸績彷彿被罵醒了,又恢復了那種毒蛇般的冷靜,道:「對,我們還有機會,不能從正面打倒他,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
「對嘛。」陸綉嘆口氣道:「走吧。」便給他蓋了床毯子,讓人抬著下了樓。
兄妹倆在院子里上了馬車,直接往城南而去,進到那條熟悉的衚衕,陸綉感到一陣陣臉上發燒,昨曰的囂張還在眼前,現在卻要來尋求人家的庇護,這真是做人莫張狂,現世就會報啊!
敲門,門開,車進去。
朱十三站在院子里,一看到男裝的陸綉,便撫掌笑道:「怎麼樣,我說什麼來著?你偏不聽,是你陸大少最後來求我吧!」
陸綉又羞又惱,怒道:「落了毛的鳳凰也不是公雞可以奚落的!」
「錯,」朱十三笑道:「你比落了毛的鳳凰還不如,我可聽說了,人家徐家已經告到大都督那裡了,說你惡意欺詐,不付貨款,讓他們丟人失財,咱們看看大都督會怎麼辦。」
「什麼?」陸綉這些立不住了,低聲質問道:「你捅上去的吧?」
「別傻別天真了。」朱十三哈哈笑道:「我是錦衣衛十三太保,效忠的是大都督,不是大都督的侄子,你說我會不會幫著你瞞他?」說著面色一狠,厲聲道:「我幾次三番告訴你,大都督命令不許與沈大人為難,你卻置若罔聞,幾次三番、變本加厲的要置他於死地,我已經將你的所作所為全部上報了,就等著迎接大都督的怒火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