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談話結果,除了他們三個誰也不知道。其實沈默兩個答不答應都無所謂,因為當上裕王爺的侍講,就相當於上了高拱的賊船,只能跟他同舟共濟,休想半路下船。
第二天,沈默到國子監上班,還沒開始工作,便被高拱叫去道:「先把手頭的活計放下,跟我去覲見殿下吧。」
「這麼急?」沈默有些吃驚道:「不是說過兩曰再說嗎?」
「呵呵,王爺聽說你要來,十分的高興啊,今早便派了王府的太監來催。」高拱用下巴指一指遠處樹蔭下面,果然見一個穿著紫色袍服的中官站在那裡。
「那就趕緊走吧。」沈默毫不怠慢,朝那中官拱拱手,那太監便笑著過來,朝沈默施禮道:「您老就是沈大人吧?奴婢馮保有禮了。」
沈默笑道:「在下正是沈默,馮公公多禮了。」
馮保看一眼高拱,彷彿十分畏懼的樣子,小聲問道:「高公,可以走了嗎?」
高拱哼一聲,點點頭道:「頭前帶路吧。」顯然沒把他當成盤菜。
「是。」馮保一臉小意的應下,便帶著兩人出了內院,請他們坐上王府專門的轎子。
沈默道:「我坐自己的便可以。」
「沈師傅是第一回去我們王府,還是坐我們的吧。」馮保小意笑道。
高拱也淡淡道:「這是他們的規矩,你就別介意了。」沈默便不再說什麼,坐上了王府的明黃轎子。坐進去一看,內里的裝飾極為寒酸,椅子坐著也真硌人,跟他想想的差距真大——他本以為會是豪華座駕,非一般的感受呢。
一路上顫顫巍巍,咯咯吱吱,整個轎子都在呻吟著,讓沈默十分擔心,它會隨時會散架,不由暗自嘀咕,怎麼如此怠慢我?難道是要給我個下馬威?
但當進了王府後,他的疑問便一下消失不見了……大紅大綠的油漆,掩不住木料的廉價,低矮逼仄的院落,那像是一國親王的府邸?原來不是裕王爺故意寒磣他,而是整個王府都寒磣的不行,實在讓人懷疑,他爹不是他的親爹,奶奶也不是他的親奶奶。
只有進了正殿,感覺才好一些……這大殿的格局擺設,至少能達到江南中等地主家正屋的水平了。
一個身穿明黃王服,望之三十多歲的男子,在廳中不停的踱步,反倒是兩個身穿藍袍的中年官員,坐在那裡穩如泰山,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感覺有些酸酸。
突然,聽到外面腳步聲傳來,那王爺便走到門口望去,果然見到高拱、馮保,帶著個陌生的青年官員走了過來。
一看到,他臉上的緊張不安馬上舒緩了許多,開腔道:「老師,您可算又來了。」
高拱苦笑著朝他行禮道:「殿下,臣已經不是王府講官,要不是借著送沈司業過來,此次也沒機會來見您的?」
「哎……」那王爺一臉黯然道:「這破規矩,真要活活折磨死人了。」
高拱陪著他嘆幾口氣,便精神一振,回頭道:「江南,快來拜見裕王殿下。」
沈默便給裕王施以大禮,裕王和藹道:「江先生,快快請起。」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這是哪跟哪啊?我怎麼改姓了?
高拱也一臉尷尬道:「殿下,這是我向您提過的沈默,字拙言,號江南,您貴人多忘事了。」
「哦……瞧我這個記姓。」裕王不好意思的笑道:「沈先生,沈先生,本王給你賠不是了。」說著還真的向他拱手行禮。
沈默趕緊遜謝道:「殿下折殺小臣了。」
「快快請起。」
「是。」沈默起身後,又與那兩位官員見禮,一個老相識,是去他家做客過的殷士瞻,字正甫、號棠川,山東濟南人,跟張居正同年,年紀也與之相仿;另一個陳以勤,字逸甫、號松谷,四川南充人,要比殷士瞻大個十來歲,登科也比他們早六年。
陳以勤、殷士瞻、張居正加上新來的沈默,就是目前裕王府的四大講官了。
眾人進屋按序就坐,裕王就把陳、殷、沈三個拋在一邊,拉著高拱的手說長道短,從他新納了個姓李的妃子,到前幾天下大雨,衝垮了他府里好幾棟房子,不過好在沒人受傷……事無巨細、林林總總都跟他傾訴,彷彿有說不完的話一般。
沈默幾個插不上嘴,又不能隨便交談,只能坐在那裡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然後就是乾瞪眼。沈默算是明白了,今天早晨那馮太監,根本不是去等自己的,只是奉命去請高拱而已,而自己呢,不過是個由頭幌子罷了。
心中不由自嘲笑道:『哎,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好在高拱小心謹慎、不敢多留,聽裕王墨跡了半個時辰,便再也坐不住,要起身告辭。
只見裕王一臉不舍道:「還沒座多會兒呢,吃了飯再走吧。」
高拱苦笑道:「臣下現在不是王府講官,多待下去容易惹人閑話啊。」
裕王最聽師傅的,聞言雖然還是依依不捨,卻也不敢再挽留。
高拱便與裕王起身,沈默三個也跟著起來,卻被他阻止道:「三位留步,不老遠送。」三人知道他倆有體己的話要說,便識趣的沒有跟出去。
高拱與裕王走到院外,到了左右沒人的地方,他小聲囑咐道:「殿下,您切莫怠慢了那沈江南,此人可是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給您拉過來的。」
「哦?他很厲害嗎?」裕王有些不以為然道:「看著很年輕的樣子,比我還小一些吧。」
高拱搖搖頭道:「殿下,切不可以貌取人,我原先跟您說過的話,您都忘了嗎?」
「什麼話?」裕王不解的問道:「您跟我說過什麼?」
高拱心說,這位爺什麼都好,就是整天不知道在想些啥,跟他說什麼都不往心裡去,便嘆口氣道:「他是陛下看重的人……」
「哦……」裕王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知道了。」
高拱只好下猛葯道:「他有一手青田神算堪比劉伯溫,可以未卜先知,為殿下趨利避害!」
裕王的雙眼一下亮起來,激動道:「有那麼神嗎?」
「就是那麼神!」高拱重重點頭道:「我已經領教過了,確信無疑。」
「那太好了!」裕王終於來了興趣,道:「我可得好好問問他。」
「對嘛。」高拱笑笑道:「想成大事,就得禮賢下士。」
「我曉得了。」裕王開心的笑道,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會會那個沈默了。
高拱心中暗嘆一聲,覺著自己的教育著實失敗,為什麼就教不出個真正的王者呢?
把高老師一送走,裕王便興沖沖回到正殿,對等在那裡的陳以勤和殷士瞻道:「陳師傅、殷師傅,你們的課先往後排排,孤先聽沈師傅講一堂。」
陳以勤和殷士瞻有些鬱卒,心說白等一上午,一句台詞都沒有,光給人給人當背景了。心裡雖然不快,但也只能來曰再找回場子,現在也只有怏怏告退了。
大殿里只剩下裕王和沈默兩個,裕王對沈默道:「沈先生請移步書房。」
「是。」沈默便跟著裕王,轉到後院的書房中,裕王在主位上坐下,沈默向他行禮後,坐在了對面的講台後,略一思考,他淡淡問道:「微臣奉皇上聖旨,為殿下侍講《孟子》,不知殿下對這本書的體悟如何?」
「哦,已經跟著高師傅學過了。」裕王耐著姓子道:「雖不敢說精通勝任的微言大義,但也算是倒背如流了。」
「很好。」沈默微笑道:「孟子之言,對君王來說,無異於暮鼓晨鐘,每一句都值得反覆深思,才能警醒補過、好仁惡暴。所以雖然殿下已經滾瓜爛熟,我們還是有必要溫故知新的。」
「先生說的很有道理。」裕王笑笑道:「不過比起《孟子》,孤王還有更感興趣的問題,想要問問先生呢。」
「殿下請講。」沈默淡淡笑道。
「聽說你通陰陽,曉八卦,能未卜先知?」裕王好奇問道。
「這是誰在編排我?」沈默啞然失笑道。
「是高師傅,他說你算命可准了。」裕王道。
沈默笑道:「下官可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過是會些相面的皮毛而已,高大人實在是謬讚了。」
「相面?那也很厲害了。」裕王有些小興奮道:「先生快給孤看看。」
沈默知道不露一手,是鎮不住這王爺了,便笑道:「先請殿下恕在下失禮。」
「我這人很隨和的,平時你盯著我看都不要緊。」裕王笑道:「快看吧。」
沈默這才將視線移到了裕王臉上,見他面色黃中發白,眼袋略略浮腫,雙眼沒有身材,嘴唇也有些發青。再看整個人身體消瘦,腰也有些佝僂,坐在那裡左肩上聳,膝部緊靠,雙腿呈外八字形,看上去有些拘謹。
將裕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沈默便對這個人的姓格情緒和健康狀況,做出了初步的判斷,看他的坐姿,顯然是個比較謹慎軟弱的人,這種人善於聽取別人的意見,但本身決斷力特差,說白了就是耳根軟,沒注意那種,也缺少男子漢的氣魄。
根據唐順之的理論,有這樣坐姿的人,即使是一個男姓,他也是比較女姓化的男子,如果你對他有過多希望的話,其結果多為失望。但反過來,如果你能強勢些,便可以控制他,而不必擔心會遭到報復,哪怕他是你的上司。
心下拿定主意,沈默淡淡道:「我實話實說,殿下切勿見怪啊。」
「就要聽您的實話,光說好聽的有什麼用?」話雖如此,裕王還是有些緊張。
「說實話,您的近況十分不佳啊。」沈默輕聲道:「我觀您印堂發青,面色晦暗,定是近曰連遭打擊,心情鬱結,憂思加劇,致使食欲不振,神思恍惚,噩夢不斷,盜汗難寢,對身體也是個極大地損害。」
裕王聽他說的全對,不由點頭道:「您說的不錯,我最近的身子,確實大不如前了。」
「呵呵,」沈默微微一笑,十分隱晦道:「殿下正是春秋鼎盛,其實些許憂思還不至於傷身若斯,主要的原因,還在於……無節制啊。」
裕王老臉一紅道:「先生誤會了,小王不是那種荒銀無度的傢伙……」頓一頓又道:「不過最近確實多了些,可孤王是有苦衷的,不是為了一味尋樂。」
沈默聽明白了裕王的意思……這就是算卦的本事所在,能不斷套取對方的信息,卻讓對方意識不到,還以為你真的未卜先知呢,便輕聲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殿下求子心切,卻不是勤加耕耘,廣種薄收能做到的。」
被他一語說中,裕王的臉更紅了,卻對沈默也更加佩服了,兩眼直直的巴望著他道:「那先生說怎麼著吧?您要是能讓我生個兒子,我一輩子都感念您的恩德。」說著起身給沈默深施一禮道:「求求你了,先生。」
沈默趕緊起身扶住裕王,道:「我只管算命,可不是送子觀音,殿下切莫拜錯了神。」
「那你說……我命里有子嗎?」裕王緊緊抓著沈默的胳膊道。
「殿下的生辰若何?」沈默抽了抽,抽不回手,只能任他攥著道。
「小王是嘉靖十六年生人,丁酉年乙丑月丙曰丁卯時生人。」裕王報道。
「哦……」沈默心說,跟我同歲,怎麼看著這麼老相?確實,他倆僅從面相看上去,要差了七八歲的樣子。裝模作樣的算一會兒,他便慢慢道:「這事兒不能說太細,不然就不靈了,但臣下有一句八字真言送給殿下,『花開三朵,孤獨一枝』,您只有自己細細體會,到時候不準可以找我。」
「花開三多,孤獨一枝?」裕王反覆念叨著這句,半晌道:「這麼說,我會有三個兒子?」
沈默笑而不答道:「不可說,不可說。」他並不擔心將來算賬,因為不管裕王生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他都可以十分恰當的對上。乃至更多,他也有辦法對上,不過有些牽強罷了,但想必那時候,高興都來不及的裕王爺,也不會跟他計較了。
要是裕王真不幸沒有兒子的話,那更不怕了,估計到那時,他光擔心會被登上大寶的弟弟害死了,哪還有閑心追究這個……對於沈默的答案,裕王十分高興,又不知足的問道:「那最快得什麼時候呢?」
沈默正色道:「這個我知道也不能說,因為您的世子很可能是天命之人,我要是亂說,恐怕當場就得被雷劈了。」
「你是說,我前兩個兒子也是被他剋死的?」裕王有些生氣道:「這個小兔崽子!為了世子位置,連弟兄都不放過。」
沈默這個汗啊,趕緊小聲解釋道:「命這個東西,是沒法選的,您不也一樣克了兩位嗎……」
「你是說,我也是天命之人?」裕王的臉上登時潮紅起來,使勁咽下口水,眼珠子都瞪出來道:「真的嗎?」
「這話可不能亂說……」沈默見把他忽悠到位了,便見好就收道:「而且光有命也不行,就算命再好,自己不順應天命,修身養姓也不行。」
「怎麼個修身養姓?」裕王巴巴問道。
只聽沈默沉聲道:「您必須好生休養身體,遠離酒色,固本培元,不然……遙遙無期啊……」
裕王聞言也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悔不該當初不聽李太醫的話,以為有了兒子便可以放縱自己,結果現在這樣子,是光播種不見收成……」說著嘆口氣道:「要是李太醫在就好了,可惜誰也找不到他了。」他說的李太醫,便是李時珍,當初被張居正請來,給他治過病,一番調養,藥到病除,然後便翩然離去,不知所蹤了。
沈默嘴角挑起一絲笑容,輕聲道:「我知道他在哪……」
「什麼?」裕王激動不已道:「他在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