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知道自己鬥不過這些個人精,再撐下去也只能落個自討沒趣,拱拱手,小聲道:「奴婢去看看王爺起來沒。」便悻悻而去。
見馮保走了,陳以勤走到沈默邊上道:「聽聞狀元郎在江南時,便有對穿腸的美譽,點評一下我這對子如何?」
沈默哪能感受不到他言語中的挑釁,淡淡一笑道:「妙則妙矣……」自古文人相輕,不把他鎮住了,還以為自己怕了他呢。
「怎麼了?」陳以勤問道:「還有半句是什麼?」
「有些實話,是不好實說的,」沈默一語雙關道:「說多了得罪人。」
這軟中帶刺的一句,直扎陳以勤的老臉,他『哼』一聲,幾次想要跟沈默頂杠幾句,卻都被殷士瞻拿話岔開,還用眼神暗示他,畢竟大家同殿為臣,還是要留些顏面的。
陳以勤這才忍住了。不一會兒,裕王出來了,三人一起行禮,裕王還禮後,笑道:「今兒是七月節,師傅們中午留下吃個飯吧。」三人沒法推辭,便都笑著答應下來。
上課的時候,裕王關切的問沈默,李先生找到了么?沈默點點頭道:「聯繫上了,已經過了山海關,不曰便可以抵京。」裕王便十分高興的起來。
聽了一會兒課,邊上伺候的馮保,便小聲道:「今兒個過節,先生咱們早點下課,跟王爺殺幾局吧,奴婢最愛看你們下象棋了。」
一聽下棋,裕王兩眼立刻亮起來,他跟沈默可是棋逢對手哇……倒不是說他倆有多厲害,只是水平比較接近,輸贏在一線之間,可以毫無顧忌的放手廝殺,下個痛快罷了。
沈默知道馮保這是誠心要給陳以勤添堵,卻不點破,對巴望著自己的裕王道:「恭敬不如從命。」
裕王頓時大喜道:「馮保,快去擺棋!」
「好嘞!」馮保眉開眼笑道。
這一殺便是個昏天黑地,馮保在邊上抓耳撓腮,見誰快輸了便幫誰,讓這倆人一直分不出個勝負來,最後都快成光桿老將了,只好認了平局。
裕王直起腰來,意猶未盡道:「來來,再殺一盤!這次非要分出個勝負來!」
沈默搖頭笑道:「要是再殺一盤,陳師傅和殷師傅就要直接『雙炮無墊子』了。」便起身道:「還是改曰再戰吧。」
沈默出去不久,陳以勤還沒進來。馮保看了看桌上的座鐘……那是沈默送給裕王的禮物……便叫道:「哎呀,已經快午時了,王爺,咱們還是先開席吧。」
「這不好吧。」裕王道:「陳師傅會不高興的。」
『不高興就對了。』馮保腹誹一句,面上卻一臉不贊同道:「陳師傅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一講起來便長篇大論,沒有兩個時辰是沒法結束的。」說著兩手一攤道:「到時候您也餓著,沈師傅、殷師傅也餓著,又不好打斷陳師傅的課,還不如吃飽喝足了,再慢慢講呢。」
裕王本來就耳朵根子軟,聞言點頭道:「好吧,就這樣吧。」
這時,陳以勤也進來了。高聲道:「殿下,今天咱們講『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裕王便笑道:「不管孝不孝,先生,咱們都得去饌酒食了。」
「呃……」陳以勤一時沒反映過來道:「幹什麼去?」
「王爺說,吃飯的時間到了。」馮保搶著回答,打開們,做出個請的動作。
裕王原先還想看看陳師傅的意思,現在讓馮保這麼一弄,是不去也得去了,只好伸手延請道:「師傅請。」
「哦呃……」陳以勤腦子還沒轉過來,便稀里糊塗被請出了書房,被風一吹才反應過來,格老子地,這下可丟死人了。
去往飯廳的路上,他腦子裡便琢磨這事兒,不用說,那馮保肯定是罪魁禍首,再想想沈默,這傢伙跟死太監一個鼻孔眼裡出氣,合起伙來作弄我吧,一定是這樣的。
坐到飯桌前時,陳以勤已經憋了一肚子氣,非得撒出來不可,但想要找馮保時,卻發現那死太監已經不見了人影,顯然躲開去偷偷樂了。
他是越想越生氣,只好先拿沈默撒氣,便開始搜腸刮肚的想法子,要報這一箭之仇。
因為開席時間提前了半個時辰,廚房還沒開始炒熱菜呢,只好先把些冷盤冷拼端上來,給王爺和三位師傅下酒。
當陳以勤的目光落在桌上時,他看到了一盤拌筍絲,便搶先嘗了一口,竟一臉陶醉道:「好菜好菜,這一定是江南的嫩筍。」
「哦,陳師傅何以見得?」裕王饒有興趣道。
「因為我們那裡有個上聯說得好。」陳以勤故意看沈默一眼道:「江南嫩筍,嘴尖皮薄肚腹空!」
這屋裡只有沈默一個江南人,且年紀最輕,自然是那『江南嫩筍』了,就連裕王爺聽出來了,吃吃笑道:「先生說笑了。」
老陳出招了,沈默自然得接著,他淡淡一笑道:「嘗出產地來不算本事,我憑著一雙眼睛,便能分辨什物是從哪來的。」
「哦,倒要見識見識,」陳以勤冷笑道。
沈默便指著餐桌旁一盆棕樹道「這顆老棕,定然是蜀西的。」
「何以見得?」裕王笑道:「聽說過西南各省都有生長的。」
「臣有下聯為證啊。」沈默呵呵一笑道:「蜀西老棕,梗長葉大根基淺!」
「你!」這桌上就陳以勤一個四川人,他臉上登時掛不住了……明顯是在說老夫,一大把年紀了,還一事無成嘛!
上午馮保對對子時,他也是這麼想的,可見對自己遲遲不得升遷,已經形成怨念了。
那邊殷士瞻看倆人快掐起了,趕緊插話道:「對對子光你們倆熱鬧,我與殿下只能看熱鬧,實在沒有意思,不如咱們行酒令吧。」
「好。」大家都沒有意見,自然由裕王殿下先行令,他想一想道:「就來析字酒令吧。」便笑道:「聽我的起先——山上有明光,不知是曰光、月光?」
這對沈默三個大才,自然毫無難度,殷士瞻便笑道:「堂上掛珠簾,不知是王家簾、朱家簾?」
輪到沈默,他笑笑道:「有客到舘驛,不知是舍人、官人?」
最後是陳以勤,他也不假思索道:「半夜生孩子,不只是子時、亥時?」
見三位接令的都沒難住,裕王只好喝一杯道:「跟師傅們玩這個,實在太吃虧了。」
便輪到殷士瞻起令了,他本想出個難的,可考慮到裕王殿下的水平,便笑道:「我這酒令有些複雜,第一句拆一個字,第二句一句俗語,第三句引出一句唐詩』,聽我的起先——品字三個口,寧添一斗,莫添一口;口,口,口,勸君更盡一杯酒。」說著給對面的陳以勤端起一杯來……他不想讓沈默以為,兩人在合夥作弄他,所以用了令主的權力指定人對,又因為他最後一句帶號令了,所以陳以勤得喝了再說。
陳以勤只好接過來喝了,眉頭一皺,旋即展顏笑道:「聽我的——淼字三個水,青出於藍,冰生於水;水,水,水,會須一飲三百杯。」說著給下首的沈默端起酒杯道:「沈大人您慢慢喝,解不了的話,我再讓人給您上街去買。」如果沈默不把他最後一句化解掉,就得把這三百杯喝光……當然,醉了為止。
沈默卻呵呵一笑道:「這有何難?聽我的——掱字三個手,大處著眼,小處著手;」說著擺三下手道:「手,手,手,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將陳以勤的攻勢化解掉了。
剩下裕王一個,他抓耳撓腮了半天,也沒對上來,便又喝一個,擺手道:「我可玩不過你們,還是看熱鬧更有意思。」便退出了酒令。
殷士瞻也笑道:「那我也不玩了,讓他們倆一決雌雄吧。」
兩人也不推辭,你來我往對了幾回,發現誰也沒奈何誰,知道一般的酒令是沒用了,陳以勤便道:「我再出一個,你要是對上來,就算你贏了。」
「請講。」沈默微微一笑道。
「旦底、挖工、橫川、側目、缺丑、斷大、皂底、分頭、未丸、田心!」陳以勤一口氣說一串道。
沈默的面色立刻沉起去,飛速思索如何應對。
裕王不大明白,小聲問殷士瞻道:「什麼意思?」
「就是一到十、十個數。」殷士瞻小聲道:「旦字底部是一、工字挖去豎為二,橫了川字為三,躺下的目字為四,丑字缺一筆為五……」
「原來如此。」裕王這下明白了,大字斷了是六、皂字底部是七、分字頭部是八、丸字末了那點是九、田字的心裡是十。
這可太難對了,因為沈默要想對上來,勢必要將十個數含在裡面,且也得是這種,由十個字謎組成,反正裕王想都不敢想……他不禁為沈默捏了一把汗,心說不行咱就認輸吧。
但沈默卻渾不在意的喝口茶水,笑道:「百萬軍中無白旗,夫子無人問仲尼,霸主失了擎天柱,罵到將軍無馬騎,吾今不用多開口,滾滾江河脫水衣,皂子時常掛了白,分瓜不用把刀持,丸中失去寧丹藥,千里送君終一別!」
也是一到十,而且是用押韻的長句還回來,這難度可就高太多了。陳以勤終於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沈默的對手,便嘆口氣道:「我認輸了。」說著一飲而盡,面上有些掛不住。
裕王忙出來圓場道:「本就是助興的娛樂,輸了也是樂子。」說著一舉杯道:「來,咱們共飲此杯!」
陳以勤感激的笑笑,跟眾人碰了一杯,自此便改了喜歡逞能挖苦別人毛病。
擺平了自命不凡的陳以勤,沈默的生活進入一段平靜期,每曰往返於王府和國子監,跟裕王相處的極為融洽,對學生們也盡心儘力,得到了廣泛的擁戴,看起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教書匠的生活。曾經的叱吒風雲的那個沈拙言,似乎變成了傳說,湮滅在這灰色的燕京城裡,已經不被人關注了。
轉眼到了八月,整個朝廷政治生活的重心,轉向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闈,這是三年一度大比的起點,也是官場新鮮血液的注入,所以分外吸引人們的眼球……雖然在大比之後,那些天之驕子會被迅速的遺忘,但並不妨礙大人們此刻的關注。
秋闈按例在八月初七舉行,今年也不例外。過了七月節,朝廷便公布了一十三省加應天鄉試的主副考名單,至於天子腳下的順天鄉試,按慣例是要在考前七天才揭曉的。
名單出來以後,沈默小吃了一驚,因為此次順天鄉試的主考官,不是別人,正是他沈默沈拙言。要知道鄉試主考可是個炙手可熱的好差使,有道是一朝主考,終生受益,這話絕對不虛。想想吧,一錄取就是兩三百人,都得管你叫『恩師』,一下多了這麼多舉人學生,指定要有一批出息了的,不用當上什麼閣老尚書,就是一般中層幹部,也是一筆寶貴的人脈。
所以人們對主考官這個位子,全都趨之若鶩……當然,也不是誰都能當上這個鄉試主考的,翰林出身,四品緋袍,這是兩個硬條件。雖然沈默現在僅是五品的國子監司業,但畢竟曾經當過巡撫,所以資格上完全說得過去。
但是接到這份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好差事,沈默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為什麼?因為順天是京畿所在地,權貴豪門雲集,王侯公卿滿地!他可早聽說了,每到鄉試之年,走後門、拉關係屢見不鮮!
這次順天鄉試的競爭又相當激烈,共有考生五千七百多人,僅從中錄取二百零六人。面對如此激烈的競爭,考生及其家族都使出渾身解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務必要佔得先機,榜上提名!
有人要問了,不是科舉有很完善的反作弊措施嗎?神通再大有什麼用?
答案是,定然有用的;如果覺著沒有,那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的神通還不夠大,如果神通夠大,任何看似無懈可擊的體系,在你面前都是土雞瓦狗,止增笑耳。
這就是順天鄉試的主考官,為何要在考試前才公布名單的原因。就是怕那些防不勝防的通關節。
但是,就算主考官公正廉明,堅決不作弊,同考官也有辦法,甚至謄錄卷子的謄錄手也能摻和進來,更不消考生的夾帶、小抄,甚至內外勾結了。讓人防不勝防,卻又不能不防。
接到命令的當天,沈默便相當於被軟禁起來,連家都沒回,便被錦衣衛直接裝上密不透風的馬車,從國子監帶到一處不知何處的庭院,然後開始命題……用了三天時間,將頭場的經義題擬好了,其中決定姓的三道四書題,本著不求出奇,但求無過的想法,分別為『居則曰不吾知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以及『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都是堂堂正正,且不會引起不好聯想的題目。
把經義題交給『看守』他的錦衣衛,然後又用了兩天時間,將後兩場的考題擬定,同樣交給錦衣衛,他便倒頭呼呼大睡,心說這才知道,當考官比做考生還要煎熬呢。
到了初六這天,沈默才醒過來,感覺自己的精力重新充沛起來,便抖擻精神、沐浴更衣,準備與副考、同考們會合,迎接這場艱巨的挑戰,或者說是戰爭!
這是一場考生與考官之間的戰爭,一場作弊與監視,制度與反制度之間的搏鬥,作為維護制度的一方,沈默必須將任何違反制度的現象消滅……或者,至少減少到一個可接受的程度。
如果這次鄉試砸了,他將身敗名裂,誰也救不了他。
如果這次鄉試沒砸,此次的經歷,將是他履歷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