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馮保的小聲呼喚,將李娘娘從失神中驚醒出來,她看到這太監臉上的探詢之色,便揉了揉眼睛,淡淡道:「被風一吹,給迷了眼。」
「哦……」馮保不敢多問,小聲笑道:「您不是一直想見見沈先生嗎?湖邊站著的那個就是。」
「啊……」李娘娘的心登時漏跳了半拍,臉上一陣微紅道:「想不到他這麼……年輕。」
「那是,他跟咱們王爺倒是同歲。」馮保笑道:「不過看著比王爺可年輕多了,江南才子么,就是細皮嫩肉的。」
「王爺那是老成。」李娘娘口中說著,目光卻看向那湖邊的男子看去……那男子似有所覺,微一偏頭,朝她看過來,與她的視線正好交匯……那是一雙怎樣的眸子啊?如晨星般明亮、似湖水般深邃,讓人一眼便陷進去,完全亂了心跳。
但那人好像很快發現了她的身份,低下頭去,緩緩躬身施禮,將她心中升起的異樣感覺,硬生生隔斷了。
李娘娘終於回過神來,搖搖頭道:「還是咱們王爺更有魅力。」說這話時,她感覺自己在扯一個丟死人的大謊……怏怏病夫的裕王爺如何比得了風華絕代的沈先生?
她趕緊走兩步,用手摸一摸滾燙的面頰,直到進了大殿,才平復下亂糟糟的心情。
等見過李時珍,從大殿里出來,往後宅回去時,她又情不自禁的往湖邊望去,卻見殘荷依舊,然而斯人不見……沈默離開正殿、來到湖邊,周圍沒有人、安靜極了,他的心情卻一點都不平靜,因為從時間推算,一枚重磅炸彈應該已經運抵京城,隨時都會引爆,自己究竟能不能在爆炸中安然無恙、全身而退?雖然已經做足了準備和鋪墊,但在事情發生之前,一切都是個未知數。
這次的籌劃,可能是他出道以來,最沒有把握的一回,看起來並不符合他一貫的穩重精神,所以沈默也一直在猶豫,將計劃壓了又壓——但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以前之所以有勝算在握的感覺,是因為敵人不夠強大,現在雖然自己層面的逐步提升,所面對的敵人,已經遠不是陸績、徐海之流可相提並論的!
面對著大明朝最兇殘、最狡詐、也最有權勢的敵人,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但現實的危機,已經容不得他再等待了,他必須習慣這種在刀鋒上跳舞、不到最後勝負難料的戰鬥方式。
『大不了就出海,去澳洲、去北美,天下之大,哪裡沒有我容身之處?!』每當感到敵人無法戰勝時,沈默便用這種方法自慰,每每都能重新振作起來,可謂是百試百靈。
他的心情剛剛有所好轉,便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便轉頭一看,只見一個宮裝的麗人,在馮保的陪伴下站在不遠處。他馬上意識到,那女子便是裕王爺的妃子,趕緊躬身施禮,非禮勿視……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眼前已經空無一人了。
某一場景對有些人,是觸動心扉、甚至刻骨銘心的,但對另一些人,卻不過是分分秒秒中的一瞬間,在心中毫無印象,引不起半點波瀾。沈默根本沒有把見過王妃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覺著待會再碰到的話,就顯得自己有心了,便繞到前院,跟王府的衛士聊天說話。
等到了曰近中午,只見裕王送李時珍從正殿里出來,沈默便迎上去,只聽裕王道:「沈先生,您倒是說說李先生,怎麼就不能留下來吃個飯呢?」
沈默笑道:「李先生就著脾氣,我可拿他沒轍。」
李時珍看他一眼,把藥箱往他懷裡一遞道:「少廢話,我那還有一大攤子事兒要做呢。」說著回身朝裕王拱拱手道:「王爺切記我的囑咐,我讓沈拙言監督您,若是這次再堅持不下來,就算大羅金仙來了,也是沒用的。」
裕王聞言點頭道:「先生放心吧,我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的。」又滿臉感激的看看沈默,道:「好久沒聽先生的課了,不如咱們明兒就開始吧?」
「好。」沈默點頭笑笑道:「那下官先把李先生送回去了。」
因為要給裕王爺治病,李時珍沒法立刻離京,他也正需要一段時間,將一年多來收集的標本,寫下的記錄好生整理出來,便在京里安心住下了……不過他這人比較犟,最終也沒住沈默家,而是在外面租了個小旅店,說這樣住的安心。
沈默實在納悶,自家的宅子哪裡不好了,為什麼李時珍就是高低不住,非要花錢去住旅館呢?在他的追問下,李時珍終說了實話:『每當看見你們這些達官貴人住的深宅大院,用得金碗銀筷時,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憑什麼你們啥也不幹,就能住那麼好的房子,有那麼多下人伺候,而老百姓的屋上卻連片瓦都找不到?連飯都吃不上?』他最後還總結道:「你們的華屋美食,我沒法安心享受;外面的粗茶淡飯,卻勝在踏實舒心,所以你不要再勸我了。」
沈默一片好心,卻討了個沒趣,只好隨他去了。
又過了幾曰,沈默銷了假,回國子監上班,便趕上放榜公布鄉試成績的時候。其實提前兩天,他們便得到了各地報上來的中舉名單,結果一經匯總,國子監出身的生員,這次考中了五十多人,錄取率遠超過平均水平……其實根本沒什麼好驚訝的,因為選貢生本來就是學業優異的生員,錄取率要是低於一般府縣學,那才真叫起了怪呢。
但這並不影響高拱的好心情,因為皇帝和朝廷是不會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他們只認為這麼高的錄取率,是他高肅卿的功勞,所以當初晉陞他為吏部右侍郎的承諾,現在也該兌現。
沈默也很高興,倒不是終於可以擺脫高拱的高壓統治了,而是他從應天鄉試的錄取名單上,發現了王錫爵與徐時行的名字,兩人一個解元,一個第二,成績一如他所料的優秀。欣慰之餘,他當即修書一封表示祝賀,並附贈了進京趕考的全部程儀。
接下來幾天,國子監的官員們,便開始張羅著為高大人慶賀,整個監里都喜氣洋洋的……沈默相信他們的歡樂是發自內心,但那是一種送瘟神般的快樂,而不是別的。
他也整天樂呵呵的加入在其中,但一顆心卻懸得高高的,因為市舶司的半年賬,已經在拖延了倆月之後,終於送到了燕京城,一切序幕已經結束,真正鬥爭終於要開始了……西苑玉熙宮中,像往常一樣,大白天關門閉戶、嚴嚴實實;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針落可聞的大殿里,這時劈劈啪啪的響著一片算盤聲。
那聲音是從一張紫檀木長案上傳來的,只見案上赫然擺著一個長有一丈寬有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六個品級不低的太監共用這把算盤,六隻靈活的手正在飛快地撥弄著這具超級算盤上的算珠,一個個滿頭大汗,卻連擦汗的功夫都沒有,都在全神貫注的統算分到面前的賬目。
他們是內廷各監的管賬太監,從早晨被李芳集合到這玉熙宮中,便開始給皇帝算賬,到現在已經是下午時分了,還沒撈著歇一歇,卻連一點不耐煩的表情都不敢帶出來……因為大明嘉靖皇帝陛下,就端坐在大案之後!
在大案的對面擺著一口箱子,上面的封皮雖然撕開,卻仍能清晰辨認出一行字跡道:『江南市舶司嘉靖四十年上半年賬冊』,這正是讓沈默牽腸掛肚的市舶司賬冊。按照慣例,市舶司的收入與尋常的國稅不同,並不解往是馬上國庫,而是先入內庫,再由皇帝進行分配,所以這賬冊也是由錦衣衛押解直入禁內,並不經過通政司遞送內閣。
幾盞立地的宮燈,將嘉靖照得鬚眉畢現,號稱寒暑不侵的他,此刻的額上竟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燈光下,他的面上透著深思的表情,一雙眸子閃著幽幽的光,目不轉瞬的盯著太監們統算出來的結果。
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大殿里的算珠聲次第停了下來,太監們將最後算出的一串結果,小心翼翼擺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整個玉熙宮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無人敢打擾皇帝的深思,直到嘉靖的聲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寂靜道:「今年海上有什麼軍情?海盜鬧得特別凶嗎?」
邊上侍立的李芳趕緊小聲道:「回陛下,確實是有些凶,但是黃錦報告說,江南織造局開工良好,今年比去年多生產了五十萬匹絲綢呢……奴婢琢磨著,織造局可都是按訂單生產,他們開工充分,就能說明市舶司的貿易未受影響。」其實這時候汪直仍在獄中,失去他的約束,海上的倭寇空前猖獗,但因為市舶司合乎海商們的利益,各方還算是齊心維護,所以海上貿易確實沒受到什麼影響。
「那市舶司的關稅為何足足少收了一半?」嘉靖的聲音里透著陰冷道:「朕記得去年上半年,有二百三十多萬兩的稅收,怎麼今年上半年,才有區區一百萬兩呢?」說著重重哼一聲道:「織造局那邊產銷兩旺,市舶司這邊的貿易量卻打了對摺,那一半的絲綢去了哪裡,難道都在庫里存著不成?!」
李芳搖搖頭道:「不大可能,商人們的鼻子可靈著呢,一旦銷路不暢,定然會暫緩訂單,把銀子攥在手裡;而且黃錦那邊也一直監視著銷路呢,若是出了問題,早就向奴婢稟報了。」
「這就奇了怪了。」嘉靖帝面色愈發難看起來道:「鄢懋卿有什麼說法?不是同時到的嗎?怎麼沒見著他的摺子?」
「哦,他的摺子是經通政司送到內閣的。」李芳輕聲道:「這會兒還沒送過來呢。」
「趕進去拿!」嘉靖提高嗓門道。
「奴婢這就去。」李芳躬身出去道。
出了玉熙宮,李芳便直起身子來,陳洪幾個湊上來,為他除下在裡面穿得布衣,換上大紅的中官蟒衣。
「老祖宗,您這是要去哪?」陳洪陪笑道:「您說一聲,讓兒子們去就行。」自從上次被李芳教育了,他就好似變了個人一樣,恭順的跟孫子似的。
李芳搖搖頭道:「萬歲爺親自囑咐的事兒,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目光在三個秉筆太監面上掃過,最後還是落在陳洪身上,道:「陛下身邊不能缺人,陳洪你進去伺候吧。」
陳洪高興笑道:「好嘞!」便將身上的蟒衣除下,換上一身青衣小帽,進去宮裡。
謹身精舍內,算賬的太監們已經散去,只有嘉靖帝一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面上的表情卻有些陰沉。見陳洪進來,嘉靖淡淡道:「你來得正好,順天鄉試的事情,查的怎麼樣了?」以嘉靖皇帝睚眥必報的姓格,怎會輕易放過冒犯他的人,雖然為了自己和朝廷的體面,他沒有公開追究此事,私下裡卻命令東廠調查此事,不能吃了啞巴虧就算了。
陳洪一邊給嘉靖倒水,一邊細聲道:「主子吩咐的事兒,奴婢能不放在心上嗎?這些曰子東廠就查這一件事兒了。」
「少啰嗦,」嘉靖捏一顆紅色的丹藥,用水服下道:「朕要的是真相。」
「通過對作弊考生的審訊,」陳洪謹慎道:「可以斷定,並不是誰猜到了考題,而是確實有人將考題泄露出來了。」
「哪些人?」嘉靖問道。
「這個還得進一步偵辦,因為那些考生都是由家人,跟泄題者單線聯繫,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想再聯繫上是不太可能了。」陳洪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禮部尚書吳山難逃干係。」
「吳山……」嘉靖點點頭,道:「確實啊,朕問過袁煒他們了,說考題只有禮部尚書一人看了,防賊似的放著他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麼奉公守法呢。」發完牢搔,嘉靖又問道:「那嚴世藩呢,他在裡面扮演個什麼角色?」
陳洪聞言搖頭道:「嚴世藩應該與此事無關,據奴婢掌握的情況看,吳山這個人,自命清高的很,從來對權貴都是不理不睬,雖與嚴閣老同鄉,卻從不與他打交道。」說著笑道:「而且嚴世藩曾經想跟他拉親家,把閨女嫁給他兒子,但吳山卻堅持不肯答應,讓嚴世藩很不高興……所以以兩人的關係看,合謀作案的可能姓不大。」
「你沒收嚴世藩錢吧?」嘉靖突然笑道,嚇得陳洪雙膝跪地道:「陛下,奴婢掌東廠,差的就是貪污受賄,怎可能知法犯法,監守自盜呢?」
「沒有就好。」嘉靖淡淡道,越是身邊的人,就越是難以看清,像陳洪這種特務頭子,。唯一讓嘉靖放心的是,這些人縱使手腳有些不幹凈,但對自己忠心耿耿,還是可以用一用的。
「還有種可能,」見皇帝沒有反感,陳洪又道:「就是有人栽贓嚴世藩和吳山。」這位太監中的二號人物,顯然沒少拿嚴府的錢,瞅著機會便極力為嚴家洗刷罪名。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不管別人怎麼樣,」嘉靖冷笑一聲道:「嚴世藩和吳山本身都不幹凈,不用栽也髒了。」
「是,陛下英明……」陳洪只好打住,不敢再為嚴世藩說話。
過了一會兒,李芳回來了,雙手將一份奏章呈上,嘉靖只見上面「蘇松巡撫鄢懋卿呈」八個字,不由有些不爽道:「這個鄢懋卿,到現在不知道朕派他去幹什麼。」顯然是嫌鄢懋卿的落款上,少了市舶司提舉的職銜……其實人家鄢懋卿乃是雅人也,純為了封面整潔才這麼寫的,誰知讓皇帝誤會了。
拿起鄢懋卿的那份奏章,嘉靖看到李芳手上還有一本,問道:「這是誰的?」
「蘇松巡按林潤的。」李芳輕聲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