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問該怎麼辦?」
當徐階和張居正,都以為沈默在『慷慨悲歌』後,會演一出大義凜然、一往無前,但他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一下子不急了,坐回位子上,端起茶盞慢條斯理的喝了幾口,才緩緩道:「學生的意思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咱們還得慢慢來。」
這就好比你把客人都請到家了,卻又告訴人家:『對不起,我還沒買菜。』一樣的傷人。饒是徐閣老涵養好,也還是一陣無語,屏風後的張居正,更是險些悶哼出聲。
沈默卻毫無所覺,自顧自道:「以學生之見,當前的重中之重,是把勝利果實摘到手,然後在局部保持攻勢,整體採取守勢即可。」
「願聞其詳。」徐階的表情認真起來。
「鄢懋卿和吳山是一定要拿下的。」沈默沉聲道:「而且不能讓上次的悲劇重演,一定得換上非嚴黨的人。」
「這個我曉得。」徐階點點頭道:「那什麼叫局部攻勢?」
「只要能完成第一步,以後再行廷推的話,吃虧的就是嚴黨了。」沈默微微一笑道:「老師則可以利用這一點,設法拿掉一兩個嚴黨的高官,折其羽翼、斷其爪牙,把優勢擴大……這樣一來,雙方實力此消彼長還在其次,關鍵會給滿朝上下一個暗示——徐閣老的實力,終於要壓倒嚴閣老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種觀點上的變化,會最終導致老師越來越強,嚴黨越來越弱,直到取得壓倒姓的勝利。」
「整體守勢呢?」徐階問道。
「雖然前景是美好的,但也必須看到,嚴黨羽翼豐厚、爪牙銳利,貿然相拼的話,一定會兩敗俱傷,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們要避免決戰,切不可艹之過急。」說著自信的笑笑道:「只消再等上數月,倒嚴黃金時機便會出現了!」
「何出此言?」徐階肅容問道。
沈默卻答非所問道:「學生通過某些渠道,得到了歐陽夫人的身體狀況……」
不用問,徐階也能猜道,是沈默那位好師兄透漏的風聲。便急切道:「怎麼樣?」
「歐陽夫人沒法撐不到過年了……」沈默輕聲道,這正是他來找徐階的資本所在。
徐階剎那間目射精光道:「消息確切么?是道聽途說,還是親自診治過?」
「確實如此,」沈默道:「我請李大夫看了太醫院的方子,他很肯定的告訴我,已經不是在治病,而是在延命了。」
「李大夫?」徐階沉聲問道。
「是李時珍李太醫。」沈默輕聲道:「他現在在我那裡,為裕王爺看病。」
「哦……」徐階點點頭,對大明神醫他還是知道的,便輕聲道:「最好能讓李神醫去給歐陽夫人瞧瞧病,一來他認識歐陽夫人,二來在這方面也沒人能騙過他。」多少年的小心蟄伏,已經讓他謹慎若斯了。
沈默一聽,也算有道理,便輕聲道:「其實嚴府曾經來人,請李大夫過去,估計就是給歐陽夫人診病,只是李先生那脾氣……所以他拒絕了。」
「可以對他曉之以、動之以理。」徐階道:「為了給歐陽夫人診治,而是為了倒嚴。」
沈默默然點頭,表示同意了……但以他對李時珍的了解,這種有辱醫德的事兒,根本別指望人家去做。但辦法總比困難多,還是回去另想辦法吧。
徐階卻以為李時珍肯去,便有些興奮道:「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對嚴黨的傷害可就太大了。」
「對!」沈默重重點頭道:「歐陽夫人一去世,嚴世蕃就得按制離京,扶棺回江西守孝!」眾所周知,嚴嵩是嚴黨的靈魂和旗幟不假,但嚴世蕃卻是嚴黨的大腦,幾乎所有的行動,都來自他的授意,如果此人不得不離京,嚴黨的反應必然有所遲滯、實力也要大打折扣,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時候!
「但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才動手,因為對他母親的病情,嚴世藩同樣心知肚明,」沈默道:「他必然會未雨綢繆,做好萬全的準備再離京,所以這就要求我們的局部攻勢,必須凌厲而有效,徹底打亂嚴世蕃的部署!」
「說的對!」徐階重重點頭道:「拙言,有大將之才啊。」
「老師謬讚了。」沈默趕緊謙虛道。
「我是實事求是。」徐階從座位上起來,在廳堂里踱步道:「你的方略我完全贊同,但具體該如何艹作呢?」
沈默跟著起身,笑笑道:「老師考我,您定然已經有目標了。」
「呵呵……」徐階洒然一笑道:「還真有個目標。你看,我們想要對嚴黨下手,像你說的『折其爪牙斷其羽翼』,那就必須把吏部掌握在手裡——掌握了吏部,就掌握了中低官員的任免權,高級官員的考核權,所以吏部這座山頭,向來是各方必爭之地。」
「老師的意思是?」沈默輕聲問道:「我們攻擊這座山頭?」
「對!」徐階頷首道:「一動吏部,嚴黨馬上就慌,能把吏部拿下來固然是好,如果不行也無所謂……只要我們全力進攻,必然可以大量牽扯嚴黨的力量,使嚴世蕃無暇他顧。」說著嘆口氣道:「只是現在坐那個位子的是歐陽必進,這人雖然跟嚴家父子是親戚,但風評不錯,向有清名,在陛下那裡也有很好的印象,加之剛剛履新不久,輕易是動不得的。」
沈默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如果他離任,誰會接班?」
「左侍郎馮天馭。」徐階道:「他的資歷足夠,理應接任。」當然,馮天馭是徐階的學生。
「那此事便順理成章了。」沈默微微一笑道:「雖然我們不能把歐陽必進拉下馬,卻可以將他高高架起來,讓他離開吏部!」
「何如?」徐階問道。
「吳山是完了。」沈默輕聲道:「禮部尚書的位子就空出來了,該廷推什麼人呢?」
「哦……」徐階恍然道:「你是說,讓我推薦歐陽必進任禮部?」
「對!」沈默點頭道:「嚴黨不是一直緊盯著禮部尚書,想要自己人上去嗎?那老師就送個順水人情吧。」
「可是,禮部尚書是入閣的遷圍之階。」徐階緩緩搖頭道:「如果讓給了嚴黨,到時候內閣里二比一,老夫就徹底落下風了。」
「哈哈……」沈默搖頭笑道:「老師想的太遠了,入閣雖然是好事,可怎麼也得先把禮部的冷板凳做熱了再說,在沒入閣之前,禮部尚書形同虛設,完全可以忽視!」
徐階想了想,輕聲道:「這其實是眼前實利與美好遠景之間的取捨,你說嚴家父子該怎麼做這道選擇題?」
沈默兩手一攤,笑道:「學生也不知道……不過真到了廷推那天,還由得他們選嗎?」
「但歐陽必進可以拒絕。」徐階道:「他剛剛就任未及半載,如果堅持不答應,還能強迫他不成?」
沈默嘆口氣道:「您放心,如果他真的拒絕,學生會讓他辭官回家的。」
「哦,果真如此?」徐階沉聲道:「你真有把握?」
「沒問題。」沈默點頭道:「我可以立下軍令狀。」
經過一番權衡,考慮到沈默之前的成就,徐階決定相信他這一回。雙方又談了一會兒,敲定了一些細節,沈默便告辭離去了。
徐階把他送到門口,等回來時,張居正已經坐在書房裡了。徐階笑問他道:「怎麼樣?領教沈拙言的厲害了吧?」
「領教了……」張居正深有感觸的點頭道:「他對證據的把握,確實妙到毫巔,用計正奇相輔,頗有大家風範。」說著微微皺眉道:「只有一點我不太明白,他如此費心儘力,到底為了什麼呢?」沈默在徐黨只能算是外圍份子,就算勝後分贓,張居正也不認為他能得到多大的好處……最多是別人吃肉他喝湯罷了。
「這麼個……」徐階不禁苦笑道:「哎,他自有所圖。」其實徐階知道,沈默費盡心機、甘冒奇險,為的都是他的市舶司。畢竟家在松江,且在市舶司的貿易中有深度參與,徐階能多少知道一點底細,整個市舶司其實是『官辦民營』的……雖然打著官府的招牌,但實際上卻是由一個個民辦的商號組成,這其中有沈默多少利益,徐階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
當然這話是不能說的,因為他家裡也同樣深涉其中,只能替沈默瞞著。
錦衣衛的動作很快,僅僅八天之後,便將江南市舶司的賬本押解進京,送入了玉熙宮中。
玉熙宮像上次一樣關門閉戶,燈火輝煌,噼里啪啦的算盤聲響成一片,唯一的不同是,紫檀木長案變成了兩張,案上的算盤變成了四具,相應的,算賬太監也增加了三倍。
大殿的中央赫然擺著五口大木箱,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賬冊拿出來,依序送往各個算盤前面。
嘉靖帝卻沒有坐在外面陪著,而是卧在內殿的躺椅上,入秋以來,他便龍體抱恙,已經沒了原先的精神。
嘉靖微閉著雙眼,身上披著錦被,看似睡著了,但那時快時慢的呼吸聲,還有微微聳動的雙耳,卻說明他只是在假寐,正牽腸掛肚的等著結果呢。
過了不知多久,李芳捧著一摞紙進來,輕聲道:「主子爺,已經把賬目整出來了。」
「念……」嘉靖睜睜眼,但有些厭倦,便無力道:「念給朕聽聽吧。」
「是。」李芳便從懷裡掏出花鏡戴上,輕聲念道:「嘉靖四十年上半年,江南市舶司共收到茶馬局、織造局以及各地茶商、瓷商、織造商,掛售上等新茶十五萬斤;上等瓷器二十萬件,上等絲綢二十萬匹;上等棉布二十萬匹,各種貨物的供應量,都比去年穩中有升。」
「這些能賣多少銀子?」嘉靖突然問道,這才是他關心的問題。
李芳答道:「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拿絲綢為例,有的年份可以賣到四十兩一匹,但有的年份只能賣二十兩,這個跟供求關係有關,但這些價格一般都是此消彼長,所以還是能估個總價的。」
「多少?」嘉靖問道。
「最少也得三千多萬兩。」李芳看一看賬冊道:「再加上從西洋進來的一千多萬兩,嘉靖四十年上半年的貿易額,可達四千萬兩。」
「那我們能得多少?」這才是皇帝最關心的問題。
「若按四千萬兩計,那各種稅費加起來,能收到三百萬兩。」李芳道:「再扣掉留給地方的,應該解進內庫二百五十萬兩。」
「這不比去年還多二十萬兩?」嘉靖帝倏然睜開眼睛道。
「主子聖明。」李芳輕聲道。
「那為什麼只收到一百萬兩?」嘉靖聲音轉冷道:「朕的那一百五十萬兩都到哪裡去了?」
李芳輕聲道:「回主子,是因為有接近一半的貿易沒有計稅。」
「哪裡的殲商這麼大膽子,敢偷朕的稅?」嘉靖的面色已經很難看了。
「跟商人們沒關係,他們也沒有那個膽量。」李芳趕忙道:「是巡撫衙門出了問題,主子您聽……」便念道:「五月,巡撫衙門以為前線籌措軍資之名,命市舶司將茶兩萬斤、瓷器五萬件、絲綢三萬匹,以平價轉入巡撫衙門;次月,又下令將茶四萬斤、瓷器八萬件、絲綢六萬匹平價轉入巡撫衙門,但遭抵制商號罷市抵制,後作罷。」
「然後呢?」嘉靖重新閉上眼睛。
「後來鄢中丞怕引起眾怒,便答應不再低價收購。」李芳輕聲道:「此類事件便再沒發生過,但從那以後,市舶司的稅收便直線下降,不足原先的一半了,據說是鄢中丞私下下令,只要繳給巡撫衙門原先稅金的七成,便可放行出關,商人們自然樂得節省,誰還去市舶司交稅?」
「怕引起商人們的眾怒,不敢坑他們,就來坑朕嗎?」嘉靖終於忍不住爆發道:「誰借他的膽子,連朕都不放在眼裡?!」說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李芳趕緊給嘉靖撫背,又讓人上了燕窩,給皇帝壓一壓。
一陣折騰後,嘉靖才緩過勁來,嘶聲對邊上立著的陳洪道:「抓人!抓人!」
陳洪卻輕聲道:「回主子,鄢懋卿已經跟著箱子回來了,一直在朝房候見。」
嘉靖一愣道:「誰讓他回來的?」
陳洪硬著頭皮答道:「他是三品的封疆,按例有進京面聖的權力。」
嘉靖沉默半晌,厭惡的揮揮手道:「把這些爛賬拿給他看,看看這位三品封疆怎麼說?!」
陳洪輕聲道:「是。」便將李芳擱在小機上的托盤端起來,弓著身子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熙宮,陳洪才直起身子,往西苑禁門外的朝房走去。
西苑禁門的朝房,是為百官等候覲見皇帝所設,低矮逼仄,通風也不好,鄢懋卿在京為官幾十年,不知來過多少次,幾乎每次都會抱怨連篇,但今天他沒有,他甚至滿懷感情的望著這裡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牆,他幾近貪婪的想將這裡的一切記住,因為今天註定是他此生,最後一次有資格進到這裡了。
對於林潤彈劾自己,他其實是知道的,但按照以往的經驗,有乾爹和把兄弟給兜著呢,雷聲再大,也不會有事的。所以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該喝酒喝酒,該撈錢撈錢,啥都都沒耽誤。
但是嚴世藩的一封信,把他從美夢中驚醒了——嚴世藩告訴他,這次不能為他說話,因為他們父子倆也是一身的搔,要是幫他開脫,只會越描越黑,甚至起反作用。總之一句話,這次的靠山指望不上了!
鄢懋卿這才知道自己跑不掉了,驚慌失措之後,最後還是按照嚴世蕃的命令,主動進京請罪,把所有罪責都擔起來,保住嚴家父子……他不是蠢物,知道只要嚴閣老沒倒,自己縱使下野也不過是暫時的,早晚可以起複,所以無路如何,都不能牽連到嚴家父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