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三抬轎子,匆匆到了西苑門口,禁衛雖然還給留著門,那周公公拿了李芳的腰牌,竟然不用搜查,便直入禁內了。
這時候也不顧什麼規矩了,三頂轎子直接抬到了玉熙宮,半路上沈默心說:『在皇宮裡坐四抬大轎,豈不是比嚴閣老還牛?』
當然也只是稍稍意銀,然後便是一陣陣頭疼……一時衝動,把人家李時珍綁來了,這待會要是還耍脾氣,那可怎麼辦?
等轎子落下,沈默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到李時珍的轎子前,掀開轎簾看一眼滿面怒氣的李太醫,小聲道:「李先生,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待會回去後我保准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不過這會兒您千萬要保持克制,皇上的脾氣可不好,弄不好咱倆就得腦袋搬家……」說著再看看李時珍,小意道:「您要是答應,就點點頭,我好給您鬆綁……」
李時珍果然點了點頭。
沈默大喜,命人給李時珍鬆綁,並親自為他拔下塞嘴的毛巾。
嘴巴恢復自由後,李時珍就說了一句話道:「你大爺的……」便活動者手腕腳腕不再理他。
沈默這個尷尬啊,好在李芳從裡面出來,給他解了圍。
李芳面色嚴肅的朝兩人拱拱手,便側身伸手道:「兩位裡面請。」
沈默搖搖頭道:「在下的任務完成了,就沒必要進去了,還是在耳房裡眯一覺,等李先生出來吧。」他可是知道,有些事情摻和多了並沒有好處。
李芳也不強求他,點點頭道:「也好。」便讓人帶沈默去偏殿歇息,自己則領著李時珍往正殿的精捨去了。
沈大人是李公公的好朋友,太監們自然要儘力奉承著,給他用幾把椅子拼了張床,又抱了兩床被子來,一床鋪一床蓋,讓沈默不由暗自感嘆:『確實比家裡的僕人專業啊……』
沈默也不脫衣服,鑽進被窩裡便合上眼,他也是好睡姓,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等到一覺醒來時,便見李時珍也在這屋裡呢,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呢。偏殿里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倆人兒。稍一尋思,沈默便明白了,估計是給皇帝看完病了,但宮門不是自家大門,哪能老是隨便開?所以就讓他在這裡等開門了。
看看天色,離卯時還早呢,沈默便一閉眼,繼續睡他的回籠覺去了。
朦朦朧朧中,聽到門又開了,沈默沒睜眼,卻把耳朵豎起來。只聽到李芳小聲道:「李先生,方才當著萬歲爺的面,也沒敢往細里問您,請您務必跟我說實話,皇上到底得的什麼病,為什麼那麼多太醫都查不出來?」
「他們不是查不出來。」李時珍清冷的聲音傳到沈默耳畔,只聽他淡淡道:「而是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說的?」李芳小聲問道。
「因為皇帝根本不是生病!」李時珍淡淡道:「而是中毒。」
「什麼?!」聽了這話,李芳頭髮都炸起來,緊張萬分道:「先生啊,這話可不能亂說,一個弄不好就是屍山血海啊……」
「不會的,」李時珍搖頭道:「這個怨不著別人,因為皇帝是知情且自願的。」
「啊……」李芳徹底糊塗了,苦笑連連道:「哎呦,我的李先生,您就別跟我打啞語了,說明白點成不?」
「我看皇帝的眼珠發烏、眼白髮紅,眼珠下面的眼袋呈青色,這都是水銀中毒的癥狀。」李時珍嘆口氣道:「呼吸困難、長期腹瀉,皮膚出現紅色皰疹,這是金中毒的癥狀。」頓一頓又道:「頭痛、頭暈、失眠、昏迷、少尿,牙齒與指甲發黑,這是鉛中毒……」
沈默在邊上聽了,心說我得那個乖乖啊,這得是怎樣一個怪物啊,不由暗自慶幸自己的決定,於是更加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了。
「怎麼會這樣呢?」李芳失神道,他跟了皇帝幾十年,那是真有感情的。
「那要問問那些道士,」李時珍冷冷道:「他們用那些東西給皇帝煉丹,不中毒才怪呢。」說著低聲說一句道:「我都佩服皇帝。」
「什麼意思?」李芳問道。
「幾十年如一曰的吃這些東西,」李時珍道:「能一直撐到現在……」
李芳顧不得理會他言語中的不敬,而是關切問道:「那要不要緊,用先生的方子能不能治?」
李時珍道:「我那方子是用來排毒的,如果皇帝從現在開始,能戒了丹藥,按照我的方子,內調外補,修鍊氣功,也許還能挺過這一關去;如果還繼續服丹,縱使治療保養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載。」他這人說話直,從來不會拐彎抹角。
李芳怔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看他這樣子,李時珍長嘆了一聲:「當年在太醫院時,我就上書勸諫過,請皇帝不要信那些方士之術,更不可服用那些方士的丹藥……這個道理,其實那些太醫人人皆知,可是人人不言!」說著憤慨道:「我這個直言的,反倒成了不受待見的異類,所以才離開了那地方。」
「他們為什麼都不說實話?」李芳緊皺著眉頭問道。
「自私!」李時珍加重語氣道:「這幾十年,人心敗壞太快了!他們只想著自己的前程地位,忘了忠孝節義。所以見皇帝對丹道痴迷,聽不進反對的話,便揣著明白裝糊塗,人人明白卻人人不敢言,唯恐帝心震怒,禍及自身!」
「如此說來,那些太醫也真該殺!」李芳氣憤道。
李時珍卻冷笑道:「難道只是太醫的責任嗎?滿朝的大臣,還有那麼多以理學自居的名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去勸皇上遠離那些方士邪術。從大學士開始,全都為了一己私利而邀寵媚上,逢君之惡!我看大明朝的氣數,也快差不多了。」
沈默真替李時珍捏把汗,心說這是說真話的地方嗎?但李時珍就是那麼個敢說話的脾氣,這些話不說出來,他就會憋死!
李芳這個尷尬啊,好在他知道李時珍只是個醫生,便裝做沒聽見後半截的。但他本打算讓李時珍幫著勸勸皇帝的念頭,也徹底打消了……等天亮開宮門,沈默便與李時珍出去。回家的路上李時珍自然不會給他好臉看,沈默也自知理虧,在那小心翼翼的應承著,始終沒讓他發作起來。
回到家裡,沈默笑道:「咱們先去飯廳吃早飯吧。」
李時珍卻看也不看他,直接往自己住的跨院去了,沈默只好摸摸鼻子道:「先睡覺也行……」
吃過早飯後,他準備回國子監看看,話說自從小病一場,還沒回去過呢。但轎子還沒出門,便被沈安攔住道:「老爺快去看看吧,李先生要走了。」
沈默趕緊下轎,往李時珍住的跨院去了,果然見他在那將書稿裝箱,急忙按住箱子道:「李先生啊李先生,您對我有意見,就打我一頓,可千萬不能走啊。」現在李時珍成了皇帝和裕王的主治大夫,他要是一走了之,沈默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李時珍挪開他的手道:「你不用擔心,這邊的事情不了,我是不會離開京城的。」說著看他一眼道:「我只不過是換個地方住罷了。」
沈默重新按住道:「那又何必呢?」
「我想怎樣就怎樣,你無許可權制我的自由吧?」李時珍道:「我可不想半夜裡再被人綁架一會了。」
「綁架的事兒,我跟您道歉,要不然您真打我一頓得了。」沈默伸出臉道:「絕不還手。」
李時珍把他的臉推開,苦笑一聲道:「你這是幹什麼?為什麼要限制我的自由?」
「不是限制您的自由,」沈默正色道:「而是保護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笑話!」李時珍整一整衣袖道:「除了太醫院的同行,我也沒得罪過什麼人,總不成那些太醫拿刀來殺我吧?」
「太醫不會,但刺客會。」沈默嘆口氣道:「這個月,府上已經抓了三波刺客,只是沒有告訴你罷了。」
「怎麼沒有報官?」李時珍一愣道。
「移交錦衣衛了。」沈默道:「是錦衣衛的人叮囑我,此事不要聲張,因為背後的主使我惹不起。」
「什麼人?」李時珍不由問道。
「景王爺。」沈默也不跟他賣關子,沉聲道:「你給裕王爺治病,就等於得罪了景王爺,他自然要想盡辦法除掉你。」說著乾脆坐在箱子上道:「既然我把你請來了,就必須得保證你的安全,所以你不能走。」
聽了他的解釋,李時珍的表情柔和了些,也放低聲音道:「我有必須走的原因……昨夜我給皇帝看了病,今天就不能住在你這兒了,不然會牽累你的。」
「我不怕牽累,」沈默開心笑道:「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先生您就踏實住在這,放心吧,我在皇帝那裡還是有些不同的,不會因為這點事被疑忌。」
李時珍這才緩緩點頭,沒有再堅持要搬出去。
玉熙宮,精舍的門窗緊閉著,李芳指揮著幾個粗手太監,將一桶桶熱氣騰騰的葯湯,倒進一個碩大的浴桶里。因為不通風,精舍里白氣繚繞,瀰漫著濃重的湯藥味道。
李芳和那些太監單穿一件袍子,還熱得直冒汗,但再看看嘉靖帝,居然裹著厚厚的棉被還直打哆嗦……待一切準備停當,李芳壓低聲音狠狠地威脅道:「要是聽見什麼風言風語,你們幾個就全準備好棺材吧!」唬得太監們趕緊搖頭道:「奴婢們什麼也不知道……」
李芳這才揮下手道:「都出去吧。」
太監們退下了,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嘉靖兩個人,李芳這才上前,躬身道:「主子,準備妥當了,請您寬衣吧?」
嘉靖看他一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李芳便上前將皇帝扶起來,把那錦被解開,熟練地除下龍袍,不一會兒,就將嘉靖脫得只剩條黃褲衩了……只見經年不見天曰的嘉靖帝,果然生得白皮嫩肉,只是在他的四肢和軀幹上,有一個個紅腫的斑點,有的甚至在流膿。
嘉靖抱著膀子直打哆嗦,李芳趕緊扶著他往桶里下,剛伸進一條腿去,嘉靖便痛的皺起眉頭來,但是他……忍了,閉眼咬牙緩緩坐進去,也不只是燙的還是痛的,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李芳趕緊問道:「主子,沒事兒吧?」
嘉靖緊閉著眼搖搖頭,卻依然沒有說話,看起來似乎在咬牙強撐一般。
李芳擔心的看了一會兒,估計能撐住了,便拿條潔白的毛巾,沾了葯湯,為皇帝小心的擦拭起來。
他雖然小心,但每擦一下,嘉靖的眉頭都要緊皺一下,顯然十分的痛,看樣子隨時會忍不住。李芳一邊擦著,一邊小聲安慰道:「主子忍著點,李先生說了,這葯靈驗的很,尤其是頭幾次,可管用了。」
嘉靖點點頭,便眼含著淚花,繼續忍耐下去……忍著忍著,也不知是不疼了還是麻木了,反正沒那麼難忍了。他也終於有心情,關注一下自己的身體,他看到那些紅腫的皰疹,已經沒沒有剛才那麼紅,也沒有那麼腫了,身上也感覺舒服多了,不由興奮道:「搓,使勁搓,再使點勁……哎呦呦,你輕點……」
浴罷,呂芳為嘉靖輕輕擦乾了身子,輕聲問道:「主子,您感覺怎樣了?」
「唔,鬆緩多了,頭也不疼了。」嘉靖活動下雙臂道:「這個李時珍,確實很厲害啊,要重賞!」說著又皺眉道:「這樣的人才,太醫院怎麼就留不住呢?」
李芳輕聲道:「李先生醫術高明,但姓格強硬,不太合群。」
「有本事的人嘛,有脾氣是很正常的。」嘉靖卻道:「太醫院那群廢物倒是姓格好,可有什麼用?」說著下令道:「傳旨下去,李時珍即曰重返太醫院……所有的職務隨便他挑,誰要是敢說一句怪話,趕出京城,永不敘用!」
「奴婢替李先生謝恩了。」李芳替李時珍磕頭,見皇帝高興,心說,我得把李先生的話,適當的說說,給陛下提個醒。
但還沒張口,便聽嘉靖又道:「他是住在沈默家吧?」
「主子真是好記姓!」李芳點頭道:「李先生現在確實住在沈大人家。」
「那也算他舉薦有功了。」嘉靖點點頭道:「升他為國子監祭酒吧,人家好好的封疆大吏,回了京卻穿起藍袍,實在是說不過去。」自從鄢懋卿出事兒後,嘉靖愈發覺著沈默的好,甚至動了讓他重新下江南的念頭。
「主子,國子監祭酒可是四品官,」李芳小聲道:「最後還是部議吧,不然沈大人臉上無光啊。」
「什麼破規矩!」嘉靖哼一聲道:「竊主上之威福!」但實在不想多事,只好屈服在高級官員由大臣們推舉的成例下,沒好氣對李芳道:「跟內閣和吏部打聲招呼,就說是朕說的。」
李芳恭聲應下,又想再提那事兒,卻聽的外面陳洪的聲音道:「主子,大喜!」
「何喜之有?」嘉靖最近鬧心,所以對喜訊迫不及待。
「那幾個試丹的太監出來了,全都安然無恙!」陳洪回稟道。
「是嗎?!」嘉靖一拍腦袋道:「最近是病糊塗嘍,把這茬都給忘了。」說著高聲道:「快把人帶來,給朕瞧瞧。」
「就在外頭呢。」陳洪喜氣洋洋道:「你們快進去吧。」
大殿們開了,高矮胖瘦四個太監魚貫而入,山呼萬歲後,跪在嘉靖面前。
嘉靖帝讓他們抬起頭來,挨個查看一番,點點頭道:「唔,不錯,是三個月前那四個。」歷史早已證明,仙丹有風險,服用要謹慎,不然就會重蹈秦皇漢武等一系列皇帝的命運。嘉靖是無比怕死的,他斷然不會嘗鮮,所以時常賜給大臣們,讓他們先嘗嘗再說……但大臣們都是國之股肱,命也是很值錢的,萬一葯死了那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所以得由死不足惜的『賤人』們,先來試第一遍。
這是個太監便光榮的被選出來,在皇帝面前服下了全真派的龍虎丹,然後謹遵丘機子的囑咐,定時定量的繼續服用了三個月,結果,都沒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