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大殿宴會中……景王爺眉飛色舞,開心的快要飛起來。今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老三的小崽子夭了,他的兒子卻出生了,當時把他樂得啊,簡直都要忘乎所以了!
但莫名其妙的,父皇竟不給他兒子起名,弄得他兒子到現在還是黑戶……一天上不了戶口,一天就不算正式的皇族,景王這顆心啊,也就得懸一天,然後一懸就是小半年,弄得他著急上火,心浮氣躁,連帶著看那寶貝兒子都不寶貝、不順眼了。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次廷推之後,雲開霧散,雨過天晴了!
他的師父將入閣為相,他的侍讀將出鎮天下最富庶的要津,從此後內外開花加芝麻開花,將強勢的壓倒老三,捨我其誰?讓父皇沒得選擇!
現在的他,有一種憋了一個禮拜,終於上出了大號的感覺,那叫一個如釋重負啊!
通體舒爽之餘,他甚至開始意銀自己身登大寶,三千後宮時的荒銀生活,竟然嘿嘿直笑起來,讓邊上的袁煒和唐汝楫十分錯愕。
袁煒可能是這滿殿皆醉的環境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一個,看到景王這副豬哥模樣,他不禁暗暗嘆息,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娛自樂的景王爺,小聲道:「殿下,下面都看著咱們呢。」
景王爺這才驚醒過來,擦擦嘴角,還好沒流口水,便舉起酒杯,擺出一副罕見的和藹道:「袁師傅、唐師傅,孤王敬你們一杯,祝你們旗開得勝,大展宏圖!」
見王爺敬酒,袁煒尚且還好,唐汝楫卻感到有些飄飄然了,他這一輩子,單從履歷看,不可謂不成功,可名聲卻很一般,還被很多清流瞧不起……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他父親唐龍,與嚴嵩過從甚密,人都說他這個狀元,也是因為嚴閣老的緣故,才能得到的。這簡直是對他二十年寒窗苦讀最大的侮辱,所以一直憋著股勁兒,想要證明一下自己真的是狀元之才,不是光靠的是裙帶關係!
只見他端著酒杯,拍著胸脯道:「王爺放心,下官這一去,定然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又不是讓你去打仗……」袁煒微笑道:「搞得這麼悲壯。」
「部堂有所不知,」唐汝楫道:「這市舶司跟商人們之間,就是沒有刀槍的戰爭啊!您看鄢懋卿,原先在京城張牙舞爪、耀武揚威,到了蘇州沒半年,被人直接滅了吧?」說著冷冷一笑道:「什麼御史彈劾?什麼太監告密?他就是被那些蘇州商人給整倒的!」
眾人聽他講起典故,都很感興趣道:「有這麼兇險嗎?」
「當然有了!」唐汝楫深有感觸道:「當年我可是親歷過蘇州糧食危機的,你們是不在場啊,不知道那些商人們,為了打壓官府開市,一調動就是上千萬兩銀子!當時國庫一年才入五百萬兩!他們就能調動一千萬兩,全砸到蘇州來,然後調動臨近州府,一粒糧食不準進入蘇州城,要是讓他們得逞了,蘇州就永遠是那些鉅賈的了,我們官府則要萬劫不復,讓人家徹底打倒了。」
眾人不禁倒吸冷氣道:「那後來呢?」雖然知道蘇州城還在官府手裡,但大夥仍對當時的秘辛無比好奇。
唐汝楫便將沈默當時的應對,知道多少說出多少,無需演繹,便足夠精彩刺激,讓聽者目眩神迷。方才那些還嘲笑沈默的,全都臉紅起來,心說我們太小看那沈拙言了,能完成這種反擊的,得多大的魄力、多大的智慧,多大的面子才行啊?
在讚歎之餘,袁煒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既然此地如此兇險,他唐汝楫能勝任嗎?
但景王爺想不了那麼多,只聽他大咧咧道:「既然那沈默這麼厲害,那就再給他次機會,唐師傅,明兒你辛苦一趟,讓他來拜會孤王,賠個不是吧。」眾人便大讚『王爺仁慈』、『寬宏大量』……一時間馬屁橫飛,烏煙瘴氣。
深夜,宴會散了,在袁煒的注視下,唐汝楫好歹沒喝醉,或者說是半醉半醒。離開王府,袁煒便把他拉到自己馬車上,劈頭就問道:「你有沒有沈默的本事?」
「部堂小瞧我……」唐汝楫撇撇嘴道:「那件事我都辦得滴水不漏,您還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還提那件事!」袁煒疾言厲色道:「你想死啊!」唬得唐汝楫徹底醒了酒,:捂住嘴巴道:「不提了、不提了。」
「上次你也沒幹出啥名堂來,這次別跟我玩虛的,沒有金剛鑽,攬不了瓷器活!」袁煒冷冷道:「要知道,你今天說了大話,明天就得走鄢懋卿的老路!」
這一句話,把唐汝楫要吹的牛憋回了肚子,「這個嘛……」他尋思一會兒道:「在這方面,稍微不如他吧。」
「只是稍微?」袁煒審視著他道:「說實話!我才好幫你想辦法,沒有金剛鑽,咱們借一個來也行啊。」
唐汝楫這下終於說實話道:「我遠遠不如他,那傢伙深不可測,手段讓人不寒而慄,關係網密密麻麻,才能罩得住那場面……跟您說真的,此去蘇州,我心裡是一點底兒都沒有……」
「我就知道……」袁煒嘆口氣道,他其實跟唐汝楫是一類人,眼高手低,能說不會做,號稱『清流』是也。正因為還有些自知之明,所以他也不相信唐汝楫有那個本事。
「部堂快給我出出主意吧。」唐汝楫這下慌了,求告道:「我保准聽您的。」
「王爺不都說了嗎?」袁煒道:「明天正好休沐,你去沈默家找他,利用你倆的關係,好好跟他談談,只要他肯幫你,一切都不是難題。」說著『嗯』一聲道:「想來他能在朝堂上推薦你,就是有這方面的想法,所以還是有可能的……」頓一頓,又囑咐道:「不要趾高氣揚的,要拿出劉玄德三顧草廬的心態,完全別把事情辦砸了。」
「您就放心吧。」唐汝楫點頭道。
「可以做些許諾,」袁煒又緩緩道:「禮部侍郎位子,我會儘力幫他爭取的。」
唐汝楫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道:「這麼好啊……」
袁煒知道他心裡想沈默,笑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讓自己人吃虧的,只要你在蘇州幹得好,將來東南總督就是你的。」鬧了半天,他跟景王、唐汝楫都是一個德行,區別只是智力高低罷了,果然物以類聚啊……唐汝楫卻不覺著這許諾過於狂妄,還很認真的點頭道:「我知道了。」
翌曰,棋盤衚衕沈家,院子里的柿子樹上,掛滿了橘紅色的小燈籠,那是霜降後成熟的柿子,若是阿吉和十分在,定然早就整天吵著『阿爹阿爹打柿子』了。
但現在,沒了兒子們的期盼,沈默根本提不起興趣來,直到柿子在樹上熟透了,要是再不摘,就要熟爛一地時,他才叫三尺給他扶著梯子,上去摘下來,準備做成柿餅,捎給南方的兒子。
「也不知臭小子們稀不稀罕?」沈默輕輕摘下一個柿子,目光順著天上的飛雁,往南方看去……自從把兒子送回老家,他就養成了這個向南張望的習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三尺一邊給沈默扶著梯子,一邊道:「大人,過完霜降,可就要立冬了。」
「廢話。」三尺的話,讓沈默回過神來,他背靠著一根較粗的樹枝,道:「我說你媳婦也該生了吧?」
三尺撓頭笑道:「哪能那麼快,怎麼也得到下雪吧。」說著祈禱老天道:「希望這回是個小子……」他們這些老兄弟,從嘉靖三十三年跟著沈默,到現在已經整整七年了,也都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從毛頭小夥子,變成了丈夫、父親……三尺娶了京城一個世襲指揮使的小女兒,這對於他這個普通軍戶出身的傢伙,實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沈默就給他艹辦成了……話說老兄弟們的婚事,有一半是沈默給張羅的,這倒不是他們沒爹沒娘,而是大家普遍出身微寒,現在雖說有了錢,但想找個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那麼容易。
有困難,找大人,這早已是盡人皆知的秘密,沈默也願意為這些忠心不二、不離不棄的老兄弟艹持,所以對他們的婚姻狀況,乃至子女問題,都是一清二楚。
說回三尺這個笨蛋,已經連生了三個閨女,就是沒有一個帶把的,急得他都想納妾了……也不知是急兒子還是急色……但她媳婦可是高幹家的女兒,那是絕不答應的。
三尺拿她沒辦法,便跑去找沈默,可沈默也沒招啊……進了門都是一家人,他總不能幫著三尺去欺負他媳婦吧?只好將自己連生三個兒子的心得傳授給三尺,讓他回去照著做,並信誓旦旦的保證,下一胎一定是兒子。
三尺被他忽悠住了,顛顛回去造人,終於又一次下注成功,眼看著就要開盅見大小了。所以這幾天,三尺很是煎熬啊,不停地問什麼道:「要是還是閨女怎麼辦?」
沈默聽得耳朵都出繭了,沒好氣道:「你不要就送給我,閨女多好啊?閨女是爹娘的小棉襖,我還盼著有個閨女呢。」
「小棉襖是好,可我已經有三件了。」三尺可憐巴巴道:「這次想換個大皮襖……」
兩人正在閑扯,外面的衛士進來稟報道:「唐汝楫唐大人來了,在外面要見大人?」
「呵呵,」沈默將手中的柿子丟給三尺,拍拍手笑道:「來的可真夠快呀!」便扶著三尺的膀子,從梯子上下來,便往自己的書房走去。
「人在外院呢,」三尺抱著柿子跟在後面道:「您走反方向了。」
「沒走反。」沈默笑笑道:「唐大人炙手可熱,估計現在正燒著呢,先晾他一會兒吧。」
「啊……」三尺張大嘴巴道:「您不是要拉他入伙嗎?」怎能如此怠慢?
沈默看他一眼道:「老生不齣兒子的人,就是笨。」說完,便施施然進了書房,果然好久沒出來。
這可急壞了興沖沖而來的唐汝楫……沈默的預測也有失靈的時候,人家唐狀元昨晚已經被人教訓了,所以今天的態度特謙卑,甚至還備了禮物,準備好好謝謝沈默。
誰知,誰知道,誰能知道?人家竟然不見他……看看客廳里的西洋鍾,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就是大姑娘上轎,也該抬出來了!
唐汝楫終於失去耐心,問邊上伺候的侍者道:「你們家大人怎麼還沒出來?」
侍者恭聲道:「大人說了,讓您在這稍等片刻。」
「我等不及了!」唐汝楫猛然站起來道:「他不出來,我進去!」說著便往後院闖去。雖然侍衛們喊著『不能進去!』卻沒人真出來攔他,讓他很快走到了後院,大聲道:「拙言兄,你在幹嘛呢?」說著便直奔書房。
「拙……」他剛要推門,書房的門開了,一系布衣的沈默,出現在他面前,臉上帶著有些冷淡的笑容道:「原來是恩濟兄,別來無恙啊。」
唐汝楫錯愕道:「那個…那個……」然後才想起來,應該是自己發問加發火才對,便板著臉道:「拙言兄,您這次的玩笑不太好玩啊。」
「玩笑?」沈默依舊淡淡道:「我沒工夫跟你開玩笑。」
唐汝楫徹底亂套了……來前他已經設想了各種可能,並琢磨了各種應對,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
他也是有脾氣的,心說我現在好歹也是個封疆了,你丫怎麼能這麼對我呢?便哼一聲道:「拙言兄,是不是誰惹你生氣了?」
「是的。」沈默點頭道。
「誰惹你生氣,你找他去呀!」唐汝楫提高嗓門道:「給我擺什麼臉色看?」
「我不能找別人。」沈默微微搖頭道:「因為就是你惹到我了!」
「荒謬!」唐汝楫終於忍不住發作道:「你不要以為推薦我了,我就欠你的,錯!是群臣投票,大家一起推薦的我,你不過是個引子而已,憑什麼朝我使厲害?莫名其妙!!」他是越說越生氣,竟然拂袖道:「你這個樣子我沒法跟你說話,還是等你正常了再說吧,」說著草草拱手道:「告辭了!」便轉身往外走,心中大罵道:『他奶奶的,簡直是撞了鬼了!』
沈默也不攔他,直到他走到門口時,才彷彿自言自語的說著什麼,唐汝輯本不想聽,可秋風把聲音送過來,還是讓他聽清了幾句,便立刻臉色大變,險些如落葉般癱倒在地……「二百兩銀子一份賣出去,」唐汝輯走到門口時,只聽沈默慢悠悠道:「卻跟景王說,是一百兩賣出去的,結果這一次,就掙了八千兩……」
「哎呦,我的祖宗。」唐汝楫滿頭大汗,轉身跑回去,拉著沈默就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滿臉驚恐道:「你怎麼知道的?」
「呵呵……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沈默抽出手,走到大案後坐下,淡淡一笑道:「我險些就被害死在那一場,從貢院里出來,我就發誓,一定要找到陷害我的人……」鄙夷的看唐汝楫一眼,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直以來最信任的朋友唐汝楫,竟然就是那個要害死我的人。」說完重重一拍桌案,厲聲道:「你還算是個人嗎!」
這一聲如晴天霹靂,直接將唐汝楫撂倒在地,他撲通一聲給沈默跪下,長嘆一聲道:「拙言兄,我對不起你!」便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又道:「我對不起你!」又正手一個耳光,然後說一聲對不起,就是一個耳光,不一會兒,就把自己給打成了豬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