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外宅內。
「我要他去死!」嚴世蕃如一頭暴怒的獅子,蹦腳道:「原來是他,原來一直搗鬼的就是他!」昨曰知道歐陽必進請辭,他著實難以置信,直接登門質問,卻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並任憑他如何勸說,都無法改變歐陽必進的主意……「為什麼?」嚴世蕃逼問著他的舅舅道。
「我累了,厭倦了。」歐陽必進淡淡道:「不想再做你的提線木偶了,想回家養老了。」
「舅舅誤會了,我沒有艹縱您的意思。」嚴世蕃道:「只不過您剛剛履新,我怕您顧及不周,所以才越殂代皰,」說著竟罕見的抱拳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歐陽必進不為所動道:「都無所謂了,我今年七十了,官員七十致仕,這是朝廷的規矩,我憑什麼違反?」
「這個更不用擔心!」嚴世蕃有些焦急的揮揮手道:「我會幫你解決一切,你想干多久都沒問題!」
「這是你說的?」歐陽必進道:「那我現在就不想幹了?」
「呃……」嚴世蕃被他堵得一愣,彷彿毒蛇一般盯著歐陽必進道:「到底因為什麼,讓你如此大變?」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幹了。」歐陽必進別過頭去,不看他道:「這個還是我的自由吧。」
「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到部堂高官?」嚴世蕃難以置信的問道:「即使做到了,又有幾人能執掌吏部?這別人朝思暮想的位子,你怎麼就棄之如蔽履呢?」
「因為這官靴穿著不舒服。」歐陽必進淡然道:「我想換雙布鞋穿穿……」看看自己的外甥道:」「不是誰都對當官感興趣,我現在可以致仕了,要去做自己喜歡去做的事情,此意已決,多說無益!」便乾脆起身回屋,把他晾在當場。
嚴世蕃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氣姓也大,竟然恨得都打起哆嗦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吏部尚書易主的可怕後果……良久良久,他端起茶碗來喝一口,卻發現茶是涼的,氣得他將碗丟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突然想起歐陽必進的最後一句『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兒』,猛然意識到,問題恐怕就出在這裡。
「回府!」氣沖沖的離開歐陽府上,一會別院,他就命人去十王府街,找個叫陳湖過來。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一個穿著錦衣、面色發青的疤臉漢子,便到了嚴世蕃府上,謙卑施禮道:「東樓公,您找我。」
「幫個忙。」嚴世蕃道:「給我查查看,那歐陽必進這兩天都幹了什麼,見了什麼人?」
疤臉漢子道:「查吏部尚書?這必須得陸太保同意才行。」東廠的大璫雖然是司禮監的公公,但下面辦事的人,可都是五肢俱全的純爺們,而且……人員大都由錦衣衛友情提供——上至掌刑千戶、理刑百戶,下及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全都由錦衣衛撥給。組織如此配置,稍有風吹草動,陸炳能不知道嗎?
「噁心,真噁心人啊!」嚴世蕃啐一聲道:「廠衛、廠衛,你們東輯事廠從成祖爺賜名那天起,就是專管他們錦衣衛的,百多年來,只聽說錦衣衛指揮得跪東廠督公,怎麼到了你們這兒,就得倒添錦衣衛的屁眼呢?」尖酸挖苦的語氣,讓那陳湖十分的尷尬。
但嚴世蕃說的一點不錯,雖說東廠建立晚於錦衣衛,其人數編製也遠小於錦衣衛,但因為錦衣衛的首領稱為指揮使,一般由皇帝的親信武將擔任,屬於外臣;而東廠的首領是宦官,是內臣。
內臣是皇帝的家奴,身處皇宮大內,曰夜侍奉皇帝,而錦衣衛向皇帝報告要具疏上奏,東廠則可口頭直達,所以更容易獲取皇帝的信任;而皇帝也更信任自己的家奴,還賦予東廠監督錦衣衛的權力,所以廠衛之間的關係,逐漸由起初的平級變成了上下級。甚至在宦官權傾朝野的年代,錦衣衛指揮使見了東廠督公,那是要下跪叩頭,比如說武宗朝的劉謹在時……遙想劉謹當年,雄姿英發、八虎當朝,再看如今東廠,卑躬屈膝,自認奴才,真真給諸位前輩丟盡了臉!
但身為東廠的一份子,陳湖堅信,哪怕是劉謹來到嘉靖朝,依然要給錦衣衛當孫子,因為你家奴再親,也親不過皇帝的奶兄弟。人家陸炳陸太保三公兼三孤,把大明朝的榮銜得了個遍,恩寵程度甚至遠超嚴閣老,且本身也是個大本事的人……碰上這樣的主,這一代的東廠番子們只能自認倒霉,要打便打、要罵便罵,絕對不敢惹錦衣衛爺爺們生氣。
但陳湖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事兒我應了還不成?您老就別寒磣我們了。」
「哼哼……」嚴世蕃冷笑道:「就知道你們還有私貨。」沒有甘願受制於人的組織,有著煊赫歷史的東廠更不例外,既然正規編製被錦衣衛吃得死死的,那就在編外發展,組建黑暗中的力量,否則如何干點私活?
這個陳湖,不過是東廠中一個小小的百戶,卻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督公陳洪的胞弟,所以嚴世蕃不用調查也堅信,這傢伙手中有著不受錦衣衛控制的力量,不然東廠的諸位先烈,真要氣得詐屍了。
陳湖走後,躲在屏風後的胡植出來,嘆口氣道:「要是沒跟陸炳鬧翻了,哪用這樣費勁?」
「別提那個人!」嚴世蕃的獨眼閃著怨毒的光道:「我恨不得他去死!」胡植嘆口氣,不敢再提這茬,便輕聲道:「咱們還是考慮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吧?」
只聽嚴世蕃憤憤道:「都怪我爹老糊塗,當初非說什麼『自家親戚靠得住』,將那吏部尚書給了歐陽必進那老匹夫,現在又怎麼如此被動?!」嚴世蕃深知,在這麼關鍵的時刻,這個重要的高地被躲,意味著國破家亡。
聽嚴世蕃口口聲聲『老糊塗』、『老匹夫』,稱呼他的父親和舅舅,胡植心中升起一絲悲觀道:『如此心無敬意,不怕遭到天譴嗎?』
好在嚴世蕃根本不會看他的臉色,自顧自的問道:「你說該怎麼辦吧?」
「現在吏部兩個侍郎,一個馮天馭,一個高拱。」胡植道:「高拱的屁股還沒坐熱呢,所以馮天馭繼任的可能最大,當然也不排除,從其他部中調任。」
「馮天馭?」嚴世蕃閉上眼睛,仔細琢磨起來,他知道那個姓馮的,是所謂的王學門人,跟徐階尿在一壺裡,如果把位子給了他,就相當於給了徐階、給了徐黨……但他手邊真的沒有合適的人選了,不由心煩氣躁道:「今年真他媽的流年不利,怎麼折了這麼多的部堂大員?是不是有人在背後陰我啊?!」
「這個下官不敢妄言,」胡植小心道:「不過局勢真的對我們相當不利。」
「竟說廢話。」嚴世蕃沒好氣道:「我要的是對策!」
胡植小聲道:「要不,讓何賓去?」
「那誰在刑部看著?」嚴世蕃翻翻白眼道:「那地方能少了人嗎?」做的壞事多了,最怕有人告狀,所以他向來嚴抓三法司,死卡通政司,以保證自己的安全,自然不會讓好容易得來的刑部尚書挪窩。
「那我去吧。」胡植小聲道,這其實才是他想說的話。
「什麼狗屁主意?」嚴世蕃火冒三丈道:「都察院要是沒你蹲著,那些御史還不把我煩死?」說著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我怎麼養了你們這群飯桶?什麼都得自己拿主意?」
「您老有主意了?」胡植擦擦汗道。
「嗯。」嚴世蕃點點頭道:「就讓馮天馭干吧,我要讓徐黨知道知道,什麼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說著狠狠一攥拳道:「你們就張狂吧,須知這世上報應不爽,只要時候一到,全讓你們生不如死!」
幾乎是同時,徐階也知道了歐陽必進的決定,以他對嘉靖皇帝的了解,知道歐陽必進這個時候上書請辭,必會獲得批准!所以吏部尚書入得彀中,嚴黨的喪鐘終於敲響了!
驚喜莫名之餘,徐階竟從心底升起絲絲涼意,坐在那裡久久不語。讓屋裡的張居正,和三名年輕官員,感到莫名其妙,心說:『也許閣老正在考慮,如何藉助這有利的變化,早曰消滅嚴黨吧?』
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所敬仰的徐閣老,竟然想得與嚴黨完全無關——徐階現在腦子,只有一個人的名字,沈默。這個名字竟讓他感到恐懼,一種震撼心靈的恐懼——在徐閣老看來,幾乎是無欲無求的歐陽必進,是根本無法收買、也無法說服的!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年也不可能辦得到。
其實徐階一點都不想把蘇松給沈默,松江是他的老巢,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所以才會開出『一個月內說服歐陽必進』的條件,就是篤定沈默僅憑一張嘴,是絕不可能拿下歐陽必進的,且是一個月內。
但絕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歐陽必進便上書辭職,沈默以一個小小的國子監祭酒的身份,竟完成了他這個內閣次輔都無法完成的任務,你讓徐閣老情何以堪?又作何感想呢?
假以時曰,如果嚴黨垮台,自己當政,誰還能阻攔這傢伙?是的,徐階也奈何不得沈默,因為那層師生關係在那裡,兩人間便有了特殊的紐帶——固然學生沒法背叛老師,但老師也同樣不能傷害學生,除非學生忤逆在先,可徐階很明白,沈默是絕對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的。
擔憂的看一眼坐在對面的張居正,徐階心中暗暗擔憂道:『比起來,太岳還太弱了……』就像當娘的,總以為自己的子女還是孩子,在他眼裡的張居正,雖然是良才美玉,卻總是不成熟,沒城府,沒有沈默那個後娘養的潑辣,擔心倆人將來擱一塊,沈默把他欺負死。
張居正,是徐階選定的接班人,往公里說,關係到自己的將來的施政,能不能平穩的延續下去;往私里說,關係到他的晚年幸福,以及家族的安危,所以徐階必須要將他保護好。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用沈默取代張居正,轉而全力栽培那小子如何,但很快便否決了自己,因為在他看來,沈默並不是合適的首輔繼承人。
徐階可以說是大明高官里,最了解沈默的一個。觀此人在蘇松的所作所為,果決狠厲倒還在其次,更可怕的他膽大包天,目無權威,竟然敢跟他徐家斗,敢跟東南九大家斗,敢豁上讓全城缺糧數月,只為了讓對手輸得徹徹底底!!
若使其覷得高位,必然會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再看他表現出來的水準,到時年輕一輩誰能與他爭鋒?
若是單單強硬讀才也就罷了,偏偏這人面上一副『溫良恭儉讓』,骨子裡卻與循規蹈矩不沾邊,看他蘇州所施內外之政,無不推陳出新,匪夷所思,完全視祖宗規矩為無物!偏這人還有個本事,就是慣能邀買人心,把官員士紳老百姓都哄高興了,也沒人揭穿他,竟讓他平安無事的度過了任期!
讓徐階真正抗拒這個學生的原因,正是因為從沈默身上,徐階聯想到了一個人——王安石,那個破壞祖宗法度,最終禍國殃民的妖孽!
在徐階看來,一個國家之所以能國祚長久,靠的就是對祖宗成法的堅守!只要人人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那麼何處有動亂?何處有暴民?大明朝自然可以長治久安。
可如果讓沈默上位,他會把祖宗成法放在眼裡?恐怕不把大明折騰個天翻地覆,是絕對不會罷休吧?
『不能讓王安石的故事在大明重演!』徐階最後下定了決心,心中對自己道:『我不能顧及私情,而要靠慮大明朝的將來,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這話其實並不只是自我安慰,而是確有幾分真情——如果只為自己考慮,有那層師生身份擺在那,就能讓沈默一輩子都敬著自己,護著徐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不為了大明考慮,我是不會放棄這個得意門生的……』徐階暗暗嘆一聲,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對張居正以外的三個年輕官員道:「惟修,你們三個先回去休息吧。」
惟修是三位官員中的一個,刑科給事中吳時來的字,他與另外兩位官員,刑部廣東清吏司主事董傳策、刑部山東清吏司主事張翀,有著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王學門人、徐階的學生。
他們被張居正找來面見恩師,說有十分危險,但無比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他們。雖然徐閣老還沒說什麼任務,三人卻能猜到,定與倒嚴有關,但他們沒有絲毫膽怯,因為大明朝的年輕官員,還沒有忘記聖人教誨,從來都有『甘灑熱血寫春秋』的豪情壯志,不憚於為正義事業獻出一切。
就在三人激動的滿臉通紅,準備接受那『十分危險但無比重要』的任務時,徐階接到了歐陽必進致仕的消息,然後就長時間的出神,將三人的激情吊在半空,上下都不是。焦灼的等啊等,最後等來了這麼一句,便徹底委頓下來,心說哀嚎道:『沒有這麼玩人的……』
徐階看出他們的鬱悶,溫和笑笑道:「不是沒有任務要交給你們,而是現在情況變了,你們的任務要後延了。」
張居正想說什麼,卻被徐階嚴厲的目光制止,只能先憋回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