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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四章 闖關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清晨,天地間一片白霜,街道上沒什麼人,只有沈默和李時珍的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向著西苑方向堅定的行進,毫不理會身後鬼鬼祟祟的跟隨者。

    沈默坐在轎子里,雙手抱著懷裡的包袱,他面沉如古井不波,心中一片清明,這並不是故作鎮定,而是在看穿事情表象,抓住問題本質後的從容堅決。

    雖然目前的局勢萬分兇險,但沈默堅信,嘉靖朝政治鬥爭的本質,不會有絲毫改變,那就是不管下面玩得多熱鬧,最後的裁判者一定是皇帝,在這個大明朝,只要嘉靖皇帝在一天,這個定律就永遠不會變!

    雖然他如今已是五十好幾,且沉迷修道不可自拔,耽於政務不肯親歷,已經不再是那個,能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可將玩弄群臣於股掌之間的大帝了,但他用四十年鑄造的權威,是任何人都無法挑戰的!

    只要他身體保持健康,思維保持清醒,這一點就永遠不會改變。

    但可笑可嘆可悲可恨的是,經年累月的潛心修道,服用金丹,不僅沒有給他帶來長生不老、百病不侵,反而嚴重損害了他的身體,侵蝕他的壽命,讓他連最基本的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是的,自從昨曰收到李芳的消息後,結合對目下京城形勢的判斷,沈默幾乎可以確定,嘉靖皇帝暫時失去了掌控權,或者說是健康遇到了大麻煩。而且李時珍也佐證了他的判斷,嘉靖帝已經深中鉛汞之毒,情緒波動或者過度勞累,都可能會導致昏厥,甚至持續長時間的半昏迷。

    所以沈默相信,要想讓京城恢復平靜,避免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就必須讓皇帝保持健康,起碼是保持清醒……因為這位皇帝還有個根深蒂固的習慣,便是對於任何過於劇烈的政局變動,都有著本能的抗拒,因為那太麻煩了,不可控因素太多,如果放在年輕時,還能管一管、理一理,但現在他已經年老體衰,虎老了還不咬人呢,何況本來就不愛管事兒的嘉靖帝呢?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轎子停下來,外面傳來三尺的聲音道:「大人,西苑到了!」

    沈默緊一緊身上的大氅,掀起厚厚的轎簾,沉穩的邁步下轎,看一眼穿戴著棉袍、棉帽的李時珍,便將目光投向了肅穆的朱紅金釘宮門前。

    現在已過卯時,宮門倒是開著,當然也不可能關上,因為內閣也在西苑裡,總不能因為皇帝病了,就不讓大明的中樞上班吧。

    但守門的禁衛一看他不是內閣的,便馬上提起警覺,兩個帶刀侍衛走過來,盤問道:「哪個衙門的,有事速速通稟,無事請趕緊離去。」見沈默身上是四品高官才有資格穿的黑貂皮大氅,這些侍衛的態度倒也客氣。

    沈默剛要答話,一個紫衣太監過來道:「這是沈大人,是老祖宗請來的。」說著朝沈默微微一笑,就要帶他進宮……這人沈默認識,正是李芳身邊的隨堂太監,便點點頭,對李時珍道:「咱們進去。」

    誰知兩個校尉交換下眼色,向那太監躬身道:「原來是袁公公,可有陳公公的手令?」

    紫衣袁太監一下子變了臉色,怒視著其中一個侍衛道:「你再說一遍,要誰的手令?」

    「您老別生氣……」侍衛小聲道:「前幾天陳公公傳下話來,除了內閣的人,誰也不準進宮,除非有他的手令。」說著還陪笑道:「您也知道,現在是陳公公管著禁衛了,小得們只是依命行事,可不是要駁您的面子。」

    「知道,我是那麼不講理的人嗎?」那袁太監突然斂盡面上怒容,換上一副神秘的笑容道:「陳公公的手令我沒有,你看看這個行嗎?」說著右手籠進袖子里,招呼那個侍衛道:「你靠近點。」

    那侍衛以為他有什麼秘密,便顛顛的把頭靠近了,離著袁太監籠進袖子里的拳頭,也就四五寸距離。

    只見袁太監又一次突然變臉,右手如毒舌吐信一般,閃電般的從袖子里伸出來。說時遲那時快,那侍衛還沒反應過來,便挨了他狠狠兩巴掌,登時便被打懵了,就聽袁太監一邊打一邊罵道:「你個王八羔子,老祖宗還健在呢,就改去舔他姓陳的屁眼了?」

    邊上侍衛眼睜睜看著,卻沒人敢上來阻攔,那侍衛捂著臉,也不敢發作,而是委屈道:「陳公公是老祖宗的大兒子,我們以為聽他的,就是聽老祖宗的呢。」大明朝的皇宮禁衛,最初叫親軍指揮使司十二衛;後來宣德六年改為叫『羽林三千戶所』,後又改為武驤、騰驤四衛,編製時有變換,但向來都隸屬於御馬監。

    所以御馬監名為養馬,實則統領禁兵防殲禦侮,是內廷中的武職衙門,其提督太監地位在內廷十二監中絕對排前三。但無論他有多牛逼,都得歸司禮監管,因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管的就是所有太監的禮儀刑罰,所以那些禁衛,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李芳身邊的紅人的。

    所以挨了打,那禁衛還得小心賠笑,袁太監卻還不解恨,狠啐兩聲道:「我呸!」又使勁踹兩腳道:「你給我聽好了,這宮裡皇上之下,就一個人能做主,那就是老祖宗,陳洪要替老祖宗做主?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最後暴喝一聲道:「滾!」果然就罵得那些擋住路的侍衛,紛紛開一條通道,袁太監便帶著沈默和李時珍,昂首進了西苑之內。

    進去宮裡,見前後都沒了人,沈默低聲問道:「袁公公,現在怎麼個情況?」

    「陸太保一去,把主子給閃著了。」袁太監嘆口氣輕聲道:「先是好幾天吃不下飯,然後又發起高燒來,一直不退燒,說胡話,叫陸太保的名字……」說著真的抹起淚道:「主子仁義啊,雖說跟陸太保是奶兄弟,但皇帝能對臣子這樣的,實在是罕見……」沈默聽了也是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袁太監收斂情緒,輕聲道:「當時陸太保的噩耗,是陳洪稟報給主子的,主子當時一聽就懵了,陳洪便趁機問主子:『查不查?』,主子想也沒想,就怒吼道:『查,當然查,該抓得抓,該殺的殺,一個也別放過!』」說著搖搖頭,滿臉憤恨道:「咱家琢磨著,主子這也就是句氣話,根本不是正式的命令,可那陳洪偏偏抓住這句話,開始囂張起來……不僅重新發動東廠,開始在宮外大肆搜捕,還在宮內以查殲細為名,肆無忌憚的排除異己。老祖宗不跟他一般見識,他便以為老祖宗好欺負,竟攔著不讓老祖宗見主子,說什麼嫌疑沒排除之前,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能靠近皇上!」

    沈默終於明白,李芳為什麼兜了那麼大圈子,才把信送到自己手裡,為什麼要自己拿著黃玉如意進宮,原來不是來了就能給皇帝看病的,還得靠這玩意兒敲門啊!

    正思索間,三人到了玉熙宮外,遠遠便見數不清的太監、侍衛,將嘉靖皇帝的寢宮,圍得水泄不通。

    那些太監和侍衛,顯然已經得到了上頭的命令,竟在宮門前手挽手,組成了數道人牆,橫亘在沈默、李時珍和袁太監面前。

    一看這陣勢,幾人都知道了,你袁太監不是愛扇耳光嗎?那就盡情扇,咱們就是人多臉皮多,你把自個扇脫臼了,也甭想往裡進一步。

    袁太監許是感到自己被戲弄了,尖聲怒喝道:「都讓開!」

    一道道人牆後面,站著個同樣穿紫衣的太監,聞言皮笑肉不笑道:「對不起,老袁,恕兄弟難以從命,咱們奉命為皇上把守寢宮,事情沒查清楚前,誰也甭想踏足一步。」

    「姓方的你少放屁!」袁太監不耐煩的擺擺手道:「這是給主子看過病的李太醫,老祖宗請他來給主子診斷,你丫的趕緊閃開,要是耽誤了主子的病情,扒了你的皮!」看著對方那麼多人,自己這邊卻有些孤立無援,心中不禁埋怨道:『老祖宗畢竟是老了,都被欺負成什麼樣了,還不跟陳洪爭……』

    「誰扒我的皮?你么?」那方太監是陳洪的心腹,平素跟袁太監就是針尖對麥芒,現在佔了上風,豈能不盡情戲耍他:「你要是真有那本事,老子的皮就送你當褥子了!」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你……」袁太監氣得跳腳,剛要反唇相譏,卻見那方太監搶先發作道:「你把人帶來的正好,」便對沒參與排人牆的東廠番子下令道:「把那個姓李的江湖游醫抓起來,送到東廠去嚴刑拷問!」

    「姓方的,你要幹什麼?」袁太監驚怒交加道:「李太醫可是來給主子瞧病的!」

    「什麼李太醫?」方太監冷笑連連道:「翻遍太醫院的花名冊,能找到個叫李時珍的嗎?」說著眉毛一挑,厲聲道:「此人前不久,進宮來給主子看過病,但經他診治之後,主子的病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厲害,我現在懷疑這個游醫意圖謀害陛下,決定把他逮捕,回詔獄細細審問!」

    見那袁太監慌了神,方太監心中興奮,決定乘勝追擊道:「他邊上那個必定是同謀,一起抓回去細細審問!」說著大聲叫道:「抓人!」那些頭帶尖頂帽、腳踏白皮靴的番子,便拿著鐵鏈鐵尺鐵枷,從四面將沈默和李時珍為主。

    「誰敢!」袁太監趕緊將兩人護在身後,小聲道:「沈大人,沈祖宗,你帶那東西來了嗎?!」

    「帶了。」沈默沉穩的點點頭道。

    「那快拿出來呀……」袁太監顫聲道,看來他也是強撐著。

    那些番子將沈默幾個團團圍住,剛要撲上前來,便聽一聲低喝道:「御賜玉如意在此,誰敢上前?!」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沈默高舉著一個檀木托底的玻璃盒子,透過那淡紅色的玻璃壁,能清晰看到,裡面有一柄黃色的如意!是的,黃色的如意。

    一看那如意的形狀,很多人馬上跪下了,這東西他們實在太熟悉了,嘉靖皇帝原先經常拿在手中把玩,許多人都印象深刻。

    當然,大多數人沒見過,但見身邊人齊刷刷跪下去,知道這玩意兒不是假貨,哪裡還敢站著?齊刷刷跪了一地,整個玉熙宮門前,除了沈默幾個,再無一人站立。

    袁太監看那方太監也跪了,感覺實在太解氣了,對沈默道:「沈大人,咱們進去吧。」沈默點點頭,將那水晶匣子改為捧著,便要跟李時珍往裡走。

    卻又一次被攔住道:「且慢!」那聲音陰沉倨傲,一聽就是個自命不凡的傢伙——只見身穿大紅蟒衣的陳洪,出現在眾人面前。顯然他早就在裡面,但原先不想或者不屑於出面,此刻見下面人頂不住了,才終於跳了出來。

    「大膽,見了黃玉如意,為何還不下跪!」反正已經是你死我活了,袁太監索姓撕破臉道。

    陳洪的馬臉一陣抽動,冷笑道:「小猴子,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說著朝那如意拱拱手道:「這物件在皇上手裡,才能代表皇上,或者陛下賜給沈大人時,說『見此物如見君』,那說不得,誰都得跪下磕頭,乖乖聽從調遣。」這傢伙竟然好口才,看來能在司禮監混出頭來的,沒一個善茬子,只聽他接著道:「現在陛下沒說過這話,所以只是將這東西,當作賞賜賞給了沈大人,那意義可就變了,不再是國家重器,而只是一件御賜的寶物,我們做臣子的,當然敬著供著,但不代表還要聽沈大人的吩咐!」說著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手下道:「還不都起來?」

    地上的侍衛、太監們趕緊都爬起來,重新把沈默幾個圍在中間。

    看到陳洪一出來,便立刻力挽狂瀾,袁太監滿頭大汗,卻束手無策,只好滿臉乞求的望向沈默道:「沈大人,怎麼……」『辦』字還沒說說出來,就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自己飛來,袁太監下意識的抓住,一看竟然是沈默一直穿在身上的大氅。

    然後再看向沈默,就見他僅著一身單薄的官袍,高高舉起那裝如意的盒子,嘿然一笑道:「陳公公好大的口氣,連皇上御賜的寶物都不買賬,自然也不會在意,我這個小小的四品官了。」

    「不要曲解咱家的話,」陳洪陰著臉道:「我說的是,這寶貝當然要敬著,但你不能憑它號令禁衛!」

    「我沒有號令禁衛。」沈默淡淡一笑,根本無視那些刀槍,往前走兩步道:「我只是想進去。」那些衛士怕碰到他,再一失手把如意砸了,全都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卻,跟他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這不都一樣嗎?休要在這狡辯!」陳洪怒道:「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怎麼會一樣呢?我要進去面聖,你卻不讓我進去,那就是不把這件御賜的寶物當回事兒。」沈默冷笑一聲,將盒子舉到胸前道:「我來問你,這是件什麼東西?」

    「御賜如意啊!」陳洪特意沒將『黃玉』二字說出來,小聰明倒不少。

    「是的,御賜如意!」沈默提高聲調道:「皇上都賜我如意了,你敢不讓我如意嗎?給我讓開!」最後四個字如舌綻春雷,都把陳洪等一干人震懵了。

    陳洪不由慌亂道:「你敢曲解聖意?」

    「沈大人沒有曲解聖意……」一個溫和卻又威嚴的聲音響起來,剛剛站起來的太監侍衛們,馬上行禮問安道:「老祖宗……」若不是陳洪要殺人的目光,肯定會再次跪倒。

    白髮蒼蒼的李芳出現在玉熙宮前,他沒有看別人,只是雙目炯炯的望向陳洪道:「當曰咱家在場,陛下的意思,因為沈大人放棄了三品侍郎,所以給他一次如意的機會,陳公公,這下還有什麼要反駁?」

    陳洪本來就被沈默整泄了氣,現在李芳出現,又把他剩下的一半氣給撒了,徹底癟了下來,只好退到一邊道:「進去吧。」

    沈默鬆口氣道:「李公公請。」

    李芳指指那如意,笑道:「還是沈大人先請。」

    沈默馬上醒悟,展顏一笑道:「好,那下官就先進了!」說著捧著盒子,大步走進了玉熙宮中。

    李芳與李時珍緊緊跟在後面,只留下面色慘白的陳洪,在那裡汗流滿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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