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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三章 大耳賊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西苑無逸殿,內閣次輔值房中。

    徐階對沈默坦言,想要救沈煉很難很難。

    沈默心說:『這陣子又有什麼事情容易過?』輕聲道:「如果我直接找皇上呢?會不會有希望?」以往的經驗看,嘉靖還是挺吃他那套的。

    徐階搖搖頭,小聲道:「皇上如今……怎麼說呢,有些喜怒無常,你要是貿然面聖,後果很難預料……」

    「時間不等人。」沈默低聲道:「學生只能鋌而走險。」

    徐階看著沈默堅毅的面龐,知道他主意已定,便低頭沉思了好長時間,等抬起頭時,竟然面露猙獰道:「如果真要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他說這話時,沈默竟感到殺氣四溢!

    沈默一愣神,沒想到溫吞水似的徐老師,竟也有如此野獸的一面,不由低聲道:「怎麼干?」

    「興起一場滔天的大案,將楊順、路楷,甚至許綸等人,全都拉下馬來!」徐階一揮手道:「掃清這些禍害,重固我大明北疆!」

    沈默有些錯愕,但他終究是有慧根的,轉眼便明白了徐階的意思,輕聲道:「老師的意思是,非得把事情誇大到一定程度,才能引起陛下的重視?」

    「不,你錯了。」徐階搖頭道:「根本不需要誇大!自從拿到你給的材料,我便著手調查此事,發現情況比想像的還要壞……由於朝廷這些年的重點在東南,對北疆便有所鬆懈,那裡的局勢已經極端敗壞,從軍到政,從政到民,都有很大程度的惡化,如果再不引起警覺,不消十年時間,我大明經營百年的九邊防線,將土崩瓦解,到那時,京師再無依憑,除了遷都沒有別的路可走。」說著笑笑道:「你當過蘇松的父母官,當知道我松江民風有個特點,是『畏首事』,怕當這個出頭椽子……」

    沈默笑笑道:「其實也不盡然。」

    「不,老夫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當這個出頭椽子。」徐階搖搖頭,沉聲道:「但這次,我責無旁貸!」

    沈默感受到徐階矮小身軀中,蘊藏著的可怕力量,不禁肅然起敬道:「學生聽從老師的安排。」

    「那些材料還在不在?」徐階點點頭道。

    「還在,原本都在我這。」沈默道:「隨身帶著呢。」

    「很好,」徐階道:「你這就去玉熙宮求見皇上,將那些材料呈上去。按照我方才說的思路,控訴楊順等人的罪責,強調他們是畏罪才要殺害沈煉的。」沈默點點頭,表示明白,又聽徐階道:「切記,我們這次的目標是楊順、路楷、許綸,能把這些人剷除,邊鎮便可肅清。但絕對不許牽扯到嚴閣老和小閣老,不然又會掉進黨爭的泥潭,最後不了了之。」

    「是。」沈默鄭重點頭,問道:「然後怎麼安排?」

    「你只管告狀鳴冤,」徐階道:「後面的事情都歸我。」說著不無擔憂道:「你準備怎麼做,萬一忤逆了皇上,或者讓皇上以為咋倆是串通的,就大大的不好了。」

    「老師請放心,學生自有主張!」一個個英雄形象在沈默眼前閃現——孫悟空大鬧靈宵殿,豬八戒夜闖女兒國,李向陽進城炸軍火,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頓生莫大的勇氣,便毅然出了無逸殿,往玉熙宮去了。

    玉熙宮,謹身精舍。

    在房間的四周八方,各擺放著一個仙鶴造型的紫銅燈座,那細而長的鶴嘴是燭托,都插著一根兒臂粗的白蠟燭,燭光閃閃爍爍,輕煙飄飄裊裊,燭火時而爆出一聲脆響,顯得十分神秘。

    在蠟燭中間,是一架鋪有明黃蒲團的圓形坐幾,上面盤腿坐著個身穿棉布暗花九龍袍,頭髮花白的消瘦老者,便是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陛下,但見他眼窩深陷,嘴角也有深刻的皺紋,已經有老態龍鐘的趨勢。

    雖然被李時珍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里經年累月的丹毒,還是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然而嘉靖帝卻偏執的拒絕了醫生的建議,繼續狂熱於他的齋醮大業,也許他認為,只要神功大成,就能包治百病、長命百歲吧。

    當然,李時珍的話也不是完全無用,至少皇帝已經不再亂用丹藥,而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投入到打坐與修鍊中。

    往曰打坐入定,嘉靖便會進入一種玄妙的境地,彷彿有天降甘露,將塵世間的一切喧囂污濁洗滌乾淨,心中只剩一片空寂,無比清明,令他如痴如醉,鍥而不捨。

    但最近不知是怎麼了,再也沒法入定,心中充斥著嘈雜之聲,眼前瀰漫著烏煙瘴氣,人影憧憧,一會兒是曹端妃、楊金英;一會兒是夏言、曾銑;一會兒是楊升庵,一會兒又是陸文明……這些傷害過他、或被他傷害過,最終都成枯骨的男男女女,彷彿從墳塋中復生,整曰環繞在他身邊,只要一閉上眼,就冒出來纏著他、對他哭、對他笑,一時一刻也不放過他!

    他越想安靜下來,摒棄幻象,卻發心煩意亂,終於忍受不住,猛然昂頭髮出一聲狂吼道:「啊……」

    那吼聲彷彿顫得精舍都微微晃動,霎時傳遍了整個宮殿,令宮人們噤若寒蟬,個個佝肩縮背,唯恐引禍上身。

    也嚇得候在外面的黃錦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時間,皇上可太不好伺候了,他小心翼翼、竭力奉承,還沒少挨訓,板子都吃了幾回,竟想念起還在蹲禁閉的陳洪來,心說要是這傢伙在,好歹能分擔一半啊。

    想歸想,手腳不敢慢,還是顛顛的進去,打開那個紫銅香爐,從中拿出一個溫著的紫砂壺,試了試水溫正合適,一臉憨態可掬道:「主子請用茶。」嘉靖急火攻心,口乾舌燥,自然要喝茶的,上次黃錦便是因為慢了一步,被皇帝罵了一頓,又因為茶太燙,被打了屁股,這次可記得清楚了。

    嘉靖斜倚在蒲團上,接過那古鐵似的紫砂壺,重重吸一口,又呼出一口濁氣,面色這才好看些,看也不看黃錦道:「誰在外面?」

    「哎呦,主子您真神了。」黃錦伸出大拇哥道:「隔這麼老遠都能聽見!」

    「哼,到底是誰?」嘉靖恨恨道:「哭哭啼啼的,吵得朕心神不寧。」

    「是……」黃錦畏懼的看皇帝一眼,小聲道:「是沈大人。」他暗暗祈禱,沈默不要像自己一樣挨板子。

    「那個混小子……」好在沈默還有幾分薄面,嘉靖沒有發作,只是哼一聲道:「來幹什麼?」

    「這個……」黃錦小心道:「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哭著鼻子就來了,說要求見皇上呢。」

    「還哭鼻子?」嘉靖就喜歡黃錦這股子憨憨的俏皮勁兒,聞言面色稍稍緩和道:「叫他進來吧。」

    黃錦出去一會兒,便帶著沈默進來,大禮參拜之後,嘉靖讓他抬起頭來一看,呵,兩眼哭得跟倆桃子似的,這可真是稀罕,不由心情大好道:「這是怎麼回事兒?讓誰欺負了嗎?」

    沈默聞言咧咧嘴,還沒說出話來,眼淚就又下來了,趕緊低下頭,使勁吸氣也止不住。

    見他竟哭成了個淚人,嘉靖奇怪道:「什麼事兒這麼傷心?」

    沈默只是淚雨滂沱,也不答話,嘉靖最近本就火大,一下子暴發道:「別哭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沈默倒也聽話,硬生生止住淚,將鼻涕倒吸回去,兩眼跟兔子似的望著嘉靖帝,抽泣道:「皇上,皇上,我師父要被人害死了……」

    「什麼?」嘉靖也驚了,道:「徐階出什麼事兒了?」

    「不是徐閣老,是微臣的授業恩師。」沈默道:「沈煉沈青霞。」

    「沈煉?」嘉靖皺眉回想道:「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下一刻恍然道:「就是那個上書辱罵嚴閣老的傢伙吧?他怎麼了?」

    沈默哭訴道:「我師父謫居保安州,去歲俺答入寇應州,連克我四十餘堡,然宣大總督楊順畏敵怯戰,對虜寇不敢發一矢。待俺答退後,他唯恐失機被查,竟縱吏士殺兵及百姓,取其首級謊報戰功!那巡按路楷也被他收買了,幫著他一道瞞著朝廷。」

    嘉靖的臉色陰沉下來,緊抿著嘴唇聽沈默接著道:「我老師雖然已是白身,但不忘忠義,眼見楊路二賊如此喪心病狂,蒙蔽聖聽,不由五內俱焚,直奔總督府面叱楊賊,並作文祭奠死者!又收集上千人的證詞,送到京城狀告此二獠!楊路二賊自然恨之入骨,竟誣告我師與白蓮教謀亂,將其下了總督府大獄,並捏造口供呈刑部批決,要除我師而後快……」說著又伏地哭泣起來。

    「再哭就滾出去!」嘉靖不耐煩的低吼一聲,好在卻沒望別處想,沉聲道:「你這一說,朕倒想起來了,上午時勾決了幾個白蓮教徒,是有那麼個叫沈煉的。」

    沈默失聲道:「皇上,可不能冤殺好人啊……」

    「放肆!」嘉靖哼一聲道:「朕怎可能聽信你的一面之詞?」

    「微臣不是一面之詞。」沈默手中捧著一摞厚厚的狀紙,遞給黃錦道:「這是宣大數千百姓的聯名狀,請皇上御覽。」

    黃錦便將那摞狀紙送到嘉靖面前,嘉靖拎起一張來,看上面寫的內容,與沈默所說的大差不差,只是更加詳盡而已,又隨手翻了幾頁,便看到後面的紙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指印,令他觸目心驚。

    沉吟片刻,皇帝輕聲問道:「誰在內閣值守?」事情涉及到宣大總督,另一面又是這沉甸甸的聯名狀,他不可能輕易表態,必須找大學士諮詢一下。

    事實上,這也是朱元璋當年設立大學士的初衷所在。

    徐階對嘉靖的了解,絕對超過沈默,準確的預見到了這次召見。所以當太監來請,他不慌不忙的整好衣冠,跟著就去了玉熙宮。

    叩拜完畢,嘉靖命平身,徐階便站起來,看到了對面低著頭的沈默。

    嘉靖的目光在徐階與沈默之間巡梭,看得沈默心中忐忑,脊背直冒冷汗,但徐階卻十分坦然,安之若素。

    良久,嘉靖方冷冷地問道:「閣老可知朕喚你何事?」

    「回皇上。」徐階躬身答道:「微臣斗膽妄測,是國子監祭酒沈默,來您這告狀了。皇上憂心邊關,垂憐子民,故召微臣垂詢。」馬屁來去無蹤,卻又隨時隨地,真高手也!

    「知道怎麼不攔著他?」嘉靖的目光籠罩徐階,似是要透視他內心深處道:「莫非他來哭訴,也是你的主意?」

    「他也來您這哭了?」徐階錯愕道:「真是狗膽包天!」說著趕緊跪下請罪道:「他確實找過微臣,但微臣讓他先回去,說定會稟明皇上,查清此事,給他個交代的……原本打算明曰奏事時,向皇上說明呢,他竟然直接來了!」氣得搖頭道:「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見徐階跪了,沈默趕緊跟著跪泣道:「閣老恕罪,學生等不到明天,須知我那可憐的老師,已經落入楊順的魔掌三天了,多耽擱一刻,都可能就是訣別……」說著給嘉靖磕頭道:「皇上,這事兒跟徐閣老沒關係,確實是罪臣擅作主張,請皇上責罰!」這就是他一直哭泣的原因,沒有之前的情緒鋪墊,現在突然走悲情路線,就會讓皇帝感覺是在演戲……哪像現在,哭啊哭的,就把皇帝給哭習慣了,就很順滑的把徐閣老撇清出來,不然怎麼幫自己說話。

    做事如下棋,高手都是多想幾步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嘉靖簡直要被沈默煩死了,惱火道:「再哭一聲,就賞二十廷杖!」

    沈默趕緊捂住嘴,不敢再出聲。

    沈默的哭肉計奏效了,嘉靖果然不再懷疑徐階,緩緩問道:「徐卿家,你看過那狀紙了嗎?」

    「微臣看過。」徐階微微點頭道。

    「看了感官如何?」嘉靖問道。

    「茲事體大,不目見耳聞,不能臆斷有無。」徐階沉聲道:「其實此事微臣早有耳聞,也已經調閱相關文檔在查此事,現在沈祭酒提出來,微臣正準備連夜寫奏章,將初步結果稟明皇上呢。」意思是,這就是我為什麼明天才報告。

    嘉靖看一眼沈默道:「多學著點,什麼叫老成持重……你那個沈老師教不了你。」

    沈默知道皇帝入彀,心中一喜,但面上還是唯唯諾諾,抽泣不止。

    「你查的怎麼樣?」嘉靖又問徐階道。

    「很不樂觀……」徐階輕嘆一聲道:「這些年,朝廷的戰略向東南傾斜,難免放鬆了對九邊的要求和支持。起先有楊博鎮著,尚且可以維持局面。但兩年前楊博丁憂,楊順上任,局面開始惡化,邊將愈發墮落,韃虜愈發囂張,邊疆慘遭踐踏,百姓復陷苦海……僅去年一年,倭寇入寇的次數,便是前面五年的總和,到了今年,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九邊從東到西,處處都見蒙古人劫掠的鐵蹄,其侵略之勢竟呈燎原之勢!微臣瀏覽一遍東南的奏章,只見到一道道告急文書如雪片一般,但奇怪的是,具體戰報竟如鳳毛麟角,難以尋覓,僅有偶爾幾張報捷的文書,卻遠不及告急的十中之一。」

    「這是為何?」嘉靖不解道。

    「兵部的解釋是,沒有發生交戰。」徐階道:「前線過度緊張所致。」

    「胡說八道。」嘉靖不信道:「難道韃虜在跟我們藏貓玩嗎?」

    「皇上聖明!」徐階奉承一句道:「微臣也不信,便用了別的法子,間接調查此事!」

    「什麼法子?」嘉靖好奇問道。

    「微臣秘密查閱了近兩年,九邊文官的任職更迭情況。」徐階道:「又查閱了兵部的官兵世襲備案,通過這兩方面的數字,便能得出邊軍乃至文官武將的陣亡情況,再對應那些個告急文書,又能得出每次韃虜來襲,我方的真實損失了。」

    「閣老有心了。」嘉靖讚許的點點頭,輕聲問道:「結果如何。」

    「觸目驚心!」徐階吐出四個字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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